第六十七回 為虎倀孔方作祟 傷人命祝融肆威
燕貴發付了阿憨,即忙將保險收條連同回單簿親自送往藥房,交鳴乾過目。鳴乾藏好收條,命燕貴仍將回單簿帶回去,自己把阿榮喚到他的小賬房內,閉上門,指指椅子,教阿榮坐下。阿榮見經理先生今天對他非常客氣,心知必有緣故,落得老實不客氣,在靠椅上坐下,豎起耳朵,專誠聽他吩咐。鳴乾未曾開口,先露笑容,叫聲阿榮,你可記得從前我們製造一百箱大土那段事麼?阿榮說:「怎麼不記是,後來錢老闆還賞了我一百塊洋錢呢。」鳴乾笑道:「對了。難為你倒還未忘記,可見為人在世,恩蕙傳佈在外,常令人刻刻在心的。不過你可曉得那回的一段事,錢老闆勞動了你們,自然不能不給你們些茶酒錢兒。講到他自己,也不過借此調頭,活動活動銀子,其實他卻一點兒未得好處,暗中還貼卻數千銀子費用,這個大約你們不曉得了。」
阿榮說:「果然我們不知內中細底。」鳴幹道:「這也難怪你們。」錢老闆為人心地十分仁慈,他常顧著伙計們舒舒齊齊,若有難關,他情願自己擔當,別說你們了就是我,他有些為難之處,也不同我商量,因恐我們曉得了,要替他擔憂的緣故。你想這種東家,看待伙計們如此厚道,不可謂非我們前世修來的福氣呢!」阿榮道:「這個自然。」鳴乾笑了一笑,開抽屜取出一支雪茄煙,問阿榮可要吃煙?阿榮說:「我有紙煙。」鳴乾不同他客氣,自己劃火燃著煙,將洋火連匣交與阿榮,阿榮也燃一枝紙煙吸了,聽經理先生再講下文。鳴乾呼了幾口煙,皺著眉頭說:「你可知我們那一回幫他這樁忙,現在倒反害了他咧。」
阿榮驚道:「這是什麼緣故呢?」鳴乾歎了一口氣道:「我起初也沒知道,還是新近看見了,細細理會出來,才知老闆對於我們著實心地仁厚,有許多地方,他情願費了精神,吃虧銀子,一大半還為成全我們。即如那一番,我們替他將一百箱假土造成了,寄存外棧,但別人的棧房,由不得我們自己做主,設或有人開箱看見了內中的物件,真相一露,雖說是錢老闆之貨,但一切都是你我原經手,查究起來,論罪名,我們還比錢老闆罪加一等。但我們自己門角裡痾屎,不圖天亮,東西做好,交出去就算完了,錢老闆酬我們的銀子也都用了,但他卻時時刻刻,把這件事掛在心上。一半雖為著自己,一半卻顧著我等,只恐朋友們為他受累。況且這些東西,放在外面,終是禍根,故而各處調頭子銀子,前來將這東西陸續提回去,秘密銷毀。你想從前做的時候,費了多少手腳,丟了多少銀錢,現在毀滅這個,又仍舊要費錢費手腳,豈不可惜。而且我等當初得過老闆酬勞的,眼看他白辛苦一頓,分毫不得利益,心中也十分抱歉呢。」阿榮道:「果然抱歉得很。」
鳴乾喝采道:「好阿榮,怪道錢老闆在你有病的時候,常對我說,阿榮這人,雖然是個出店,身上穿一件短衣裳,骨子倒比穿長衣裳的懂進退,有肝膽,遇著重要的事情,很靠托得住,兼之人也勤儉,現在多天沒出來,不知病勢如何了,須得著一個人去看看他方好。後來我被催不過,所以特地自己進城來望你的。這樣看來果然錢老闆大有眼力。」阿榮聽經理先生贊他,更知老闆也很契重他,不由的心中大樂,嘻開口只是好笑,連香煙也呼不進了,順手丟在痰盂內,說:「請問杜先生,現在這一百箱東西,大約都毀盡了?」 鳴幹道:「尚未。已毀了六十五箱,還剩三十五箱,在官銀行棧房內。」阿榮道:「想必眼前也就要銷毀的。」鳴幹道:「這個自然。不過無緣無故的毀了,著實有些可惜,最好尋一個用場出來方妙。」阿榮道:「那有什麼用處?若冒棄真的,將原箱賣給土棧中,只怕被他們當場察破,看來是一定混不進的。」鳴乾笑道:「虧你想得好法兒,常言真人面前說假話,你倒想在內行面前戳假貨了。」阿榮也笑道:「我的肚皮,也只有這種主意呢。」
鳴乾大笑,笑過一陣,又說:「現在錢老闆外間虧空很大,只恐非有三十五十萬銀子彌補不了。」阿榮聽說,吐出舌頭說:「哪有這許多虧空?」鳴幹道:「怎說沒有!各人有各人的出路,他在外做生意辦善舉,家內的開消又這般大,自然要虧空多了,不比你我,少人家百十塊錢,就急得屎屁直流。他現在拖著這般大的虧空,外貌仍十分寫意,別人一點兒都看不出他的神色,其實暗下也未嘗不心中著急呢。」阿榮點點頭說:「人心本來一樣的。」鳴幹道:「就是講這句話,我們食君之祿,必須要忠君之事。現在老闆這般為難,我等極該為他設法才好。」起榮聽說,微微笑了一笑,口內不言,心中暗相:你倒說得好聽,起初百十塊錢虧欠,就急得屎屁直流。現在三十五十萬銀子,也要設法,這不是前言不對後語麼?鳴乾看他一笑,已知他的意思了,說:「我所言設法,並不是設法銀子,為因幫他想想法兒。常言三個臭皮匠,合成一個諸葛亮。人多了,主意自然也能多些,你道是不是?」
阿榮點頭稱是。鳴乾說:「適才你講的,將所剩幾箱土,充真的賣出去,雖然是句戲言,其實也是一法,不過不能賣給內行人,必須賣給外行人,而且賣給他之後,也不許他開箱驗看,還一定要他買了去,真假都沒一句話說。」阿榮聽罷笑道:「這不是杜先生打哈哈了嗎,天下哪有這等買主。」鳴乾正色道:「何嘗沒有,可惜你沒想到罷了。附耳過來,我告訴你。」阿榮依言,鳴乾附耳對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阿榮拍手稱妙。鳴幹道:「要乾這種事,最難的,便是一個動手之人。」阿榮說:「果然動手的最難。」鳴幹道:「我看這樁事還是你來,一則製造時你是原經手,古話解鈴還是繫鈴人,理應由你銷毀。二則老闆很看重你,你也受過他的恩蕙,他有為難,你理當替他出力。三則你是個極聰明的人,善於隨機應變,這種事決非呆漢幹得下的。英雄出於亂世,你正可借此顯點手段,也不枉錢老闆倚重一常」
阿榮正同經理和著調,講得有趣,不防鳴乾忽然要他動手放火,頓時嚇得聲也不敢做,覺得答應了固然不好,不答應也有不好,連額角上的汗,也急出來了。鳴乾看了他面色,已知他的心事,對他笑笑說:「阿榮,你是明白人,也不消我說得。錢老闆的慷慨,你素來知道。從前你替他乾了一件沒有利益之事,他還送一百元酬勞。這回若幫他辦妥這樁事。他自己一旦遂心樂意,你便是他的大大功臣,至少也該有一千二千的酬報。照他往常出手而論,只恐還不止此數呢。」
阿榮聽到此言,不覺恍然大悟,曉得這不是杜先生報答老闆的恩惠,幫著他想法兒,分明是錢老闆自己的意思,要我動手,恐我不肯答應,誤他們的大事,故意令杜先生遠兜遠轉講話,套我的口氣。哈哈,既然是老闆的意思,想必酬勞也一定不少。杜先生已脫口一千二千,事成之後,論不定有此數目,倒可發他一票大財。怪道貓爹爹前夜向我托夢,說我要發財了。我昨兒打花會未著,以為妖夢難憑,照此看來,此夢並不應在花會上,卻應在今兒這個機會上。貓爹爹大有靈驗,我也不可以不答應他。當下對鳴乾說:「杜先生,你吩咐我做什麼,我那有不肯答應之理。不過此貨堆在官銀行棧房,若往官銀行去放火,豈不太險。」
鳴幹道:「那個放心,你若肯答應我乾這件事,我自能設法,令你處處腳踏實地,一點兒不冒險,也決無這個呆子,讓你到官銀行去放火的。」阿榮道:「既如此,我遵命就是。」鳴乾大喜道:「這樣你且到棧房中去,明兒我另派你往一處所在,到了那邊,你不可脫口說一向在此間做出店的,必須裝做初上生意模樣,那邊有人同你講話,你也不妨同他們攀談,倘若問起別的話,你只推不曉得,切不可露出自己底細,這是要緊的話,今兒我叮囑過你,明兒不多說了。」阿榮答應著出來,心想他葫蘆裡不知又打算賣什麼靈丹妙藥?我且不必管他,橫豎我們譬如是一部機器,由他開到那裡便了。到第二天,鳴乾又喚阿榮進內,叫他快快車了鋪蓋,在寶善街某處等我,我馬上就要到那邊去了。阿榮果然像機器一般,當時就掮著他的行李鋪蓋出來。藥房中一班人見了,爭問他何往?阿榮假說:「歇生意了。」
店中人聽說,都覺詫異,眼見他跳上黃包車而去,說話不像是假,彼此紛紛議論,都說他來得突兀,去得也奇怪。那吃鈍頭的賬房先生,此時方揚眉吐氣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們眾人都同阿榮反對,莫說經理,就是老闆自己,也決不能強違民意,硬留這一個出店。此番他歇生意,呈者就為我那一天出頭,在經理面前說了幾句閒話,現在老闆知道了,曉得我們都與他意見不合,留著恐人心離叛,所以到底把他的生意歇了的呢。」
眾人聽說,都各暗地笑他,那人更欲有言,恰值鳴乾出來,把一眾伙計嚇散,包藥的包藥,貼仿單的貼仿單,各乾各事,沒一個耳朵有空再聽談論。這人的半句話,也只好縮回肚中,不發表了。鳴乾走到外面,並不坐自己包車,也僱一部黃包車坐到寶善街,果見阿榮在那裡老等他,一肩鋪蓋放在地下。鳴乾下車,命阿榮掮著行李,隨他到鄔燕記土棧內,放下鋪蓋,引他見過燕貴,說:「這位是鄔老闆,這個是我新用進來管棧房的出店,名喚阿榮,你也可以隨時差遣。」燕貴道聲好。鳴幹道:「他住宿的地方,就教他睡在棧房內罷。」燕貴說:「也可使得。棧房內前已命人收拾乾淨了,很可以擱鋪,我教他們出一副鋪板給他就是。」隨喚阿憨進來,吩咐找一副鋪板,給阿榮在棧房內搭鋪。阿憨說:「樓上空床鋪很多,為什麼不睡到我們樓上去?偏要擱在棧房內?」
燕貴喝道:「放屁!不用你多嘴,正經事情弄不清楚,閒事誰要你費什麼心?」阿憨氣鼓著嘴出來,陪阿榮到棧房中搭鋪去了。這邊鳴乾對燕貴說:「少則三天,多則五日,我那朋友就有貨送到這裡來了。他的意裡,暫時還要看風頭,不願意脫手,所以你在同行跟前,休得談起。」燕貴應道:「遵命。我的鄙見,也以為暫時捺著不賣的為妙,土價將來一定有漲無縮,若能藏他一年二年更好。」燕貴這句話,也是他一廂情願的意思。他想鳴乾如果聽了他的話,這爿鄔燕記寶店,一二年的開銷便有著落,而且自己賺他三十塊錢一個月薪水,很可做做小貨生意,收收煙灰,挑挑膏子,房飯錢不費分文,豈不是天下營生第一麼!」鳴乾聞言,笑了一笑道:「此言果然不差,讓我同朋友商量商量便了。」話罷出來,另去勾當別事
。過了兩天,鳴乾差一名心腹出店,僱了幾部塌車,拿棧單到官銀行出貨,盡數送往寶善街鄔燕記土棧,當有阿榮接手,一箱箱堆在棧房裡面。土棧中人,見他是原箱,況由外棧轉來的,誰也疑得到內中變了花樣,彼此惟有暗下談論,說鄔燕記開張至今,從未有這許多貨進棧,現在新合了別的股東,居然也大出風頭了。因燕貴遵著鳴乾之教,在伙友面前,沒說穿店已盤出,只說拚了新股東,所以他們有此議論。還有鳴乾也十分忙碌。將全副保險單落了蓋印簿,送回富國公司,教他們將官銀行棧房,改為寶善街鄔燕記本棧。轉單換棧,本是保險公司常有之事。王先生收下保單,一查鄔燕記棧房,從前未有保險,不知房屋蓋造如何,因同默士商議說:「他們轉這個地方,可要前去看一看?倘是中國式的,每千還得加二兩五錢銀子保費。如其講交情的話,索興不去看,連保費也不必加了。」
默士一聽,曉得王先生要想好處,自己也頗欲看看,他們保這四十二萬險,究有些什麼東西?便道:「我想看可一定要去看看的,至於加費一層,你且不必批在保姆單上,讓我過去察看情形,再作道理便了。」王先生連說很好。當下默士按著地名,尋到鄔燕記土棧,恰值鳴乾在彼,弟兄相見,也不過點頭而已。默士問貨在何處」鳴乾指引他到棧房裡面一看,果有三十幾隻土箱,堆開一起,下用物件填著,防地下潮氣透入,箱箱有鉛絲紮縛,蓋著海關硬印,還有官銀行封條。因彼時如海曾在官銀行押款,伯宣恐有短缺,特別鄭重,自行加封一道。默士原未知當初他老兄曾幫著如海乾過這一段事體,見土箱如此裝釘,還有什麼破綻可尋,從前滿腹疑團,至此都冰消瓦解,以為他老兄一定向什麼土客人,兜來的保險交易,要賺他的七折九扣,所以教我們公司中獨家擔承的無疑了,看罷,與鳴乾同到賬房中坐定。
默士告訴他:「從前你保的官銀行是洋棧,所以每千隻十兩銀子保費。現在改了中國棧房,照章程須十二兩五錢銀子一千,還得補我們二兩五錢保險費。不過有一個通融辦法,很可便宜不少銀子。此事若是小弟一個人經手的話,那也不消說得,自然早給你改好的了,也不用你多花保費咧。不過你當初曾同王先生接洽此事,所以手續上還脫不了他。如若照章加費,每千兩五錢,四十二萬銀子。」說到這裡,取一把算盤撥了幾撥道,照碼一千零五十兩,仍打七折九扣,也須六百六十一兩五錢銀子,現在你若能拿出二三百塊洋錢,送給王先生,他便可替你含糊了事,改棧房不加保費,這裡間足可便宜到兩倍有餘呢。」
鳴乾聽了,搖搖頭說:「這都是客人的事,犯不著便宜他們,我很願意加補你們保險費,一則有了收條,我也可以交賬。二則此中的扣頭,也有數百兩銀子,何犯著輕輕放棄呢。」默士一聽,暗想好得很,你只貪自己賺扣頭,把客人的銀子悔氣,何異政府中人,貪著借款回扣,拚命借外債,把國民的脂膏悔氣呢。因道:「那也無妨,你何不仍照章程開客人的賬,多頭落得自己到腰,豈不比扣頭更多了。」鳴乾仍搖搖頭道:「那個,有關信用,我決定依照章程補給你們保費便了。」
默士見說他不動,也沒法可施。他本以為鳴乾聽有銀子便宜,一定肯答應他花些小費,他便可同王先生二一添作五均分。不期鳴乾恐轉棧房不照章程補費,日後出了事,保險公司便有所藉口,故此務必補足他銀子,免得後來再有周折。默士那知其意,十分失望而回。一路思想,我這位老兄,近來資格高了,連脾氣也改變咧。從前一錢似命,利益不論大小,有隙拚命鑽謀,此刻竟連幾百金也掉頭不顧,大是奇怪。到了寫字間,王先生盼望已久,問他前途怎麼說?默士沒精打采的回話道:「還有什麼可說,公事公辦,照章程補費就是了。」
王先生一聽,曉得好處不得到手,心中老大不願意,將許多保險單摔了一地,撿一張起來,推上打字架,鐵鐵卜卜一陣打,心中不舒服,打的字也有錯了,王先生用橡皮亂揩,揩得花花綠綠。默士在旁見了,說:「阿喲,你怎麼弄得這般髒。」王先生氣呼呼的答道:「橫豎豬頭三保的險,髒些何妨。」默士大笑。這回王先生一處不受用,處處不高興。從前做這許多保單,只半天工夫,這番不過改一改棧房名頭,卻改了三天之久,仍著出店的送往鄔燕記,燕貴慌忙轉送到鳴幹那裡。鳴乾早已預備下一張六百六十一兩五錢銀子的支票,仍命燕貴依前法掉換了支票送去,燕貴如法泡制,鳴幹得了收條,覺一切手續都已定當,只待擇期下手。如海也望眼欲穿,把鳴乾喚到家中,催他從速行事。鳴乾回他手續初完,不能出之太急,至多十天之內,必能如願以償。如海大喜,命他仔細而行。事成之後,重重謝你。鳴乾回去,睡了一夜,又生出一條主意,暗下叮囑阿榮,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阿榮依他的教導,每日鎖了棧房門,出去飲酒吸煙,每每到半夜三更回來,喝得酩酊大醉。到了棧房內,一個人還要打五關,唱京調,不肯安睡。店中只有燕貴吃煙的睡得最遲,聽他如此模樣,過來對他說:「阿榮司務,請你安靜些罷,這時候夜靜更深,人人都已睡了,你一個人鬧得他們六神不安,何苦呢?況且自來火通夜點著,多用了火表,也要多算錢的。」
阿榮便說:「哦,原來你老闆捨不得自來火,這倒不打緊,我可以買洋蠟燭回來點的。」當夜他就跑出去,買了幾封洋蠟燭回來,點得各處都是火,口中仍舊酒醉胡鬧。燕貴無奈,只得待鳴乾來了告訴他,鳴乾聽說,大發雷霆,當時將阿榮喚來,痛罵一頓。還要歇他生意。卻是燕貴做好人,勸鳴乾息怒,阿榮以後須要改過自新,不准放肆。阿榮諾諾連聲。這夜果然未敢出去,一個人在棧房中,打了幾通五關,覺得厭煩,便閉了棧房門窗,出來到燕貴的常來的一間賬房內,立在榻床旁邊,看他吞雲吐霧。燕貴因他是鳴乾用來的人,不敢不對他客氣幾分,即忙起身讓坐。阿榮便坐在他對面。吸煙人本無貴賤,燕貴一個人吸悶煙,正覺乏味,得有人前來陪他,恰用得著,一面裝煙,一面就和阿榮攀談起來,先安慰他白天杜先生埋怨你的話,休得生氣,我本是無心一句言語,不意他性急似火,事後我倒十分懊悔,實在很對你不住呢。阿榮笑說:「那有何妨,我本來自己知道自己的脾氣不好,吃了幾盅酒,什麼人都要得罪了。前幾天只恐尚有言語冒犯之處,還求鄔老闆恕罪呢。」
燕貴聽他講話有禮,連稱好說。自己手中本裝著煙筒,問阿榮可愛吸?阿榮說:「鄔老闆自己請用罷,我喜歡燒燒的。」燕貴道:「這樣我吸了一筒,讓你橫在這邊,燒煙順手。」當下嗽嗽一口氣吸完煙,起身讓阿榮過來橫下。阿榮也老實不客氣,挑他的煙,自燒自吸,口中不住贊他煙好。一邊打泡,一邊還放在鼻子旁邊聞聞,連稱好香。燕貴聽阿榮贊他煙好,益發得意,便同阿榮演講這煙的來歷道:「我這煙,雖有六成波斯紅土,二成川土,還有二成都是真正大土,煙灰也用頂上等的好灰,冷籠收膏,所以有這般的香味,吸下肚中,偏體爽快,不是內家,辨不出個中滋味。阿榮司務,我看你倒是很內行的呢!」阿榮笑道:「我不過歡喜這個,有時同朋友們香幾筒玩玩,哪能算什麼內行呢。」
二人談談說說,不知不覺,已挨了不少時候。阿榮打一個呵欠,伸伸賴腰,說:「連日多喝了酒,不想瞌睡,今兒清醒著,倒反要打盹了。」燕貴說:「時候也有十二點多鍾了,沒事早些睡罷。」阿榮起身,道一聲明朝會,自去安歇。燕貴卻重複橫倒身軀,吸過煙癮。還沒吸到半筒煙,見阿榮又慌慌張張跑了出來,氣喘吁吁說:「鄔老闆不好了,後面棧房內起火了。」燕貴還道是後面有人家失火,丟下煙槍,打算問他離此有多少遠?不意猛一抬頭,見半間屋子都發了紅,才知火在自己家內,嚇得他魂飛魄散,牙齒兒打戰,連話也講不清楚,只顧顫聲說:「這這這這便怎麼處?」阿榮道:「我也不知道火自那裡來的,適才我過去開門,劃一根洋火,頓時滿屋子都是火了。」
燕貴此時方掙出一句話來說:「這是自來火管子洩氣,快喚巡捕。」阿榮道:「喚不得巡捕的,巡捕來了,不論燒不燒,都要抓進巡捕房去罰錢,還是我們自己救熄的為妙。」燕貴方寸已亂,還有什麼主見,聽阿榮這般說,自己也拖著煙槍,跑到賬房外面一看,見後進棧房門雖然閉著,那火舌都在門縫窗檻上下,時時吐露,濃煙密布,還帶爆裂聲音,可見火勢著實不校燕貴又欲出去喚巡捕,阿榮只同他打岔,說最妙自己施救。口中雖然這般說,手腳一動不動。燕貴拖著槍,已在發抖,還有什麼力量可以救人。幸得樓上睡的一班伙計們,被濃煙浸入,都自睡夢中驚醒,有些來不及穿衣的,赤著膊子,奔到樓下,大呼小叫。燕貴一見他們下來,不說別話,先指揮他們救火。於是眾人七手八腳,開自來水的開自來水,拎鉛桶的拎鉛桶。有幾個捧著茶壺也想救火,內中有一位聰明朋友說:「棧房門閉著,水潑不進去,須得開了這扇門方好。」
此言一出,便有一員勇將,是個出店的,奔上去開門,他沒想到門閉著,火都悶在裡面,開了門,外間有空氣透入,裡面的火燄,也要奪路而出,所以門一開,先是一股濃煙衝出,將此人雙眼蒙住,連口鼻兩處呼吸機關,也閉塞不通。正難受間,不意煙後面還有一道火燄,向門外直撲出來,正當那人立處,他上身本未穿衣,火燄所及,毛髮都焦。那人兩眼雖瞧不清,胸前頭面兩處熱辣辣的一下,怎不知道,啊喲一聲倒在地下。幸虧他急中有智,就地一滾,脫離險境。眾人急於救火,也不管此人曾否受傷。無奈那時火勢已熾,眾人赤手空拳,仗著一道家用的自來水管,打算救熄這場大火,真應了古語杯水車薪,何濟於事。眼見得火勢燎原,愈燒愈烈,說時遲,那時快。棧房門外面,本堆著許多樹柴木炭等物,霎時間都已燎著,漸漸燒過前進,又煙又熱。眾人站腳不住,紛紛逃出來。這時候要不報捕,也由不得他們做主。因屋頂冒穿,左右鄰舍都已聞警,帶有警笛的,拚命狂吹。裝德律風的也搖鈴通知救火會。所以不多時警捕紛集,救火車也風馳電掣而來,可惜已遲一步,鄔燕記早付一炬。左右隔壁,還有幾家土棧,也被波及。這場火共燒了七八間房屋,煙消火滅,已近天明。鳴乾也聞警趕到,對著燕貴只是跳腳,說:「你怎的如此不小心,把我的貨燒了,朋友面前教我如何交待?」
燕貴低頭無語,只顧歎氣。鳴乾再找阿榮,蹤跡不見。問燕貴阿榮哪裡去了?燕貴回說不知道。問別人,也沒一個見他在什麼時候走的。彼此估量他,一定怕被鳴乾責罰,或恐巡捕房要捉他去重辦,所以預先腳底下明白了。燕貴見阿榮不在旁邊,落得把過失推在他一人身上,說他酗酒誤事,熄了自來火,還點洋蠟燭,乃是他起的火,與我無乾。鳴乾聽了,便說既然如此,少停你們誰到巡捕房,須把阿榮這些事告知捕頭,必須將他拿到了重辦方好。燕貴句句聽從,此時忽然一班瞧熱鬧的,和鄔燕記一眾伙計們,都叫鬧起來。原來他們因鳴乾查問阿榮,自己也要點點人數,不意阿榮之外,還少一個阿憨。起初還以為跟阿榮一同跑了,忽聞救火的說,火場中有一個死屍,他們跟去一看,面目雖瞧不出,地位卻正在鄔燕記的為址上。還有一個人想起,昨夜他們聞警下樓的當兒,阿憨還鑽在被窩中,推他不醒,後來他們也急於逃生,沒人顧著他,一定是他燒在裡面的了。此信一傳,自然要叫鬧起來。鳴幹得知燒殺了人,未免暗下傷心。燕貴聽阿憨喪了性命,不覺淚如雨下,說:「這孩子還是我的親戚,父母雙亡,一家已無他人,自幼由我先姊將他撫養成人,我姊去世,我便將他帶在店中學業,他資質雖然魯鈍,生平尚無大過,不意死在此處,大約是前生夙孽了。」
鳴乾亦為歎息。這時巡捕房已有包打聽派到火場中,調查誰家起火,知是鄔燕記土棧,便要他們派個人同往巡捕房回話。這班伙計,有些一隻腳穿襪,一隻腳赤足。有幾個索興光著膊子。只燕貴一人,因夜間尚未安睡,倒還衣冠整齊,推來推去,只有他還可見官。燕貴有此膽怯,鳴乾拍他的胸說:「不妨事,無論如何,有我在此,這裡一切情形,我都能替你照料,你盡放心去見捕頭。況失火乃阿榮之過,與你無乾。他現在跑了,你盡可告訴捕頭,請他捉了阿榮重辦的,不可忘記。」燕貴諾諾連聲,隨著包打聽去了。
鳴乾見鄔燕貴一班伙計,都垂頭喪氣,沒衣裳的,借了別人的大衣披在身上,長短不稱,很是可憐,便上前安慰他們道:「眾位昨兒這件事,都是阿榮不小心之過,累你們丟了行李鋪蓋,這些將來我決不教諸位吃虧。那行李鋪蓋,和隨常衣服的損失,都由我照認就是。」眾人聽了,頓時喜形於色。鳴乾又見一個出店模樣的人,燒得焦頭爛額,靠在坍牆頭旁邊,哼哼不已。問旁人,知道他因開棧房門救火灼傷的。鳴幹道:「可憐可憐!你這傷勢倒也不輕,一定要到醫院中看看,不然火毒攻了心,很危險的。該用多少醫藥之費,教他們都開我的賬便了。你們列位若有受傷,也可回去看看,藥錢日後令他們向我總算就是。」
眾人聽了,都覺鳴乾真不愧是個大慈善家,彼此同聲感謝。一會兒富國保險公司也得消息,先有兩個出店,派到火場中來照料一切。鳴乾曉得已到緊要關頭,不敢惜小費,就過去對他兩個點點頭道:「你二位可是保險公司派來的嗎?」二人答道:「正是。」鳴幹道:「大清早起,很難為你們。天氣又十分冷,大約二位還沒有過早點心呢。」說時,在腰間摸出一疊鈔票,檢了兩張五元的分給他們每人一張,說:「這個不成意思,給你二位買點心吃的。」二人見發,不明白這是什麼賞賜。然而有錢到手,誰不願意拿他這個,彼此不約而同的伸手接了,滿面孔堆著笑說:「這倒謝謝你先生咧。」鳴干連稱好說:「少停你們吃中飯,再問我拿飯錢就是。」
二人聽吃中飯還有錢拿,可真樂了。暗想每一頓有五塊錢,就吃外國大菜也有餘了,日後還望他多燒幾次呢。不多時燕貴回轉,鳴乾問他巡捕房有甚話說?燕貴道:「並無話說,他問從何起火,我把阿榮不小心的話,都告訴他,並請他派包打聽捉阿榮重辦。但不知他住在哪裡,故而捕房不能派人去捉,不知杜先生可知道否?」鳴乾說:「他家住哪裡,待我問明白他的薦保再告訴你便了。」
二人說話時,聽保險公司出店的叫喚杜先生來了,鳴乾回轉頭,見是默士,來看火燒場,慌忙上前招呼了,指點他觀看。默士搖著道:「且慢!這回的數目大了,我們魏協理須要親自驗看,暫時倒不用急急的。」鳴乾聽文錦要親自驗看,嚇得面色改變,嘴唇了泛了白,張口結舌,半晌始說:「你們協理要親自驗看麼?這是什麼緣故呢?」默士見了,暗笑他老刁今兒也露出痕跡咧。在先默士本疑惑鳴乾這回的保險路道不正,及至那天看貨之後,倒反沒有疑心了。及聞當真失了事,可又不能無疑於心。同時魏文錦得此消息,急得他尿屁直流,因這番破壞章程,獨家擔保,本是他一個人出的主意,偏偏無巧不巧,第一場火就燒這個,死圈套剛正鑽進,教他怎不急煞。別的不打緊,怕只怕股東責問起來,將何對答。設或公司不肯承認這四十二萬銀子,豈不要自己拿出來嗎?半夜中得了信,哪裡還睡得著。天還沒亮,已坐著馬車趕到火燒場來,心裡想若能夠天保佑,燒到藏土的地方,就此熄火,我明兒準備全豬全羊去謝火神菩薩。不意馬車將到火場,被巡捕攔住,不准過去。
馬夫見了巡捕,猶如孩子見了爹爹一般,那敢倔強,連保險公司產頭銜也沒敢掮出來。文錦還是第一次出去看火場,也不懂保險公司中人可以自由出入的,因此只得聽巡捕號令,將馬車趕回,徑到富國公司,敲門進內,打發兩名出店先去照料火場,又差馬夫出來尋找默士,教他即速到公司中來,陪他同去看火常默士既疑心他老兄在其間作了弊端,那裡肯不同鳴乾接頭,因此打發馬夫先回去,說自己隨後就來,遂先往火燒場,會見鳴乾,告訴他協理要親來驗看,豈知鳴乾做賊心虛,一聽此言,頓時失色,就被默士瞧出痕跡。正是:果能成熟方如意,變起非常猛吃驚。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