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瓦老爺無心落圈套 傻學徒信口泄真情

  杜鳴乾懷著棧單,出了官銀行,且不回轉藥房,先到富國保險公司,尋他老弟默士。恰巧默士出外兜生意去了,鳴乾不便直接去見如海,只得同一個專管保險單的王先生接頭。鳴幹道:「有一批交易,作成貴公司。」王先生道:「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請問保什麼所在?」鳴乾說:「就是官銀行的棧房,現有細賬一張,須做七份保單,每張六萬兩,總數四十二萬銀子。」王先生接賬一看,說:「哦,原來是煙土,怪道有這般大的數目。現在這種買賣,倒很可做得,足下可謂善於理財了。」鳴乾笑道:「理財果然理財,不過理的不是大財,卻是一種小財。我本行原是藥房生意,新近認得了幾個土客人,替你們兜來這一批保險交易,別的不打緊,先問你有多少回扣?有一家公司答應我七折扣頭,我沒肯給他們做。你若能給我七折之外,再打一個九扣,我就讓你們做,不然你舊作成那一家公司去了。」
  王先生算了一算道:「這官銀行棧房,雖然也是洋棧,所惜地段落得不好,左右都是機器廠,照我們章程上,要算二等收費,每年十兩一千,打七折實收七兩銀子,已是極苛刻的了。若再加一個九扣,變了六兩三錢,只恐交賬不落呢。」鳴幹道:「你要曉得,這批生意數目很大,就將每千六兩三錢算,四十二萬銀子,已有二千六百四十六兩銀子保費,這種大交易,錯過了豈不可惜。」
  王先生道:「總數雖大,不過我們保險公司規矩,每一地段,保數都有一定限制,多則十餘萬,少則七八萬,過了限,便要分給別家公司轉保。同行往來也不過七折九扣,像你這回所來的四十二萬交易,我們自己公司中至多認了十萬,其餘三十二萬必須轉保出去,這樣豈不是變作白當差了麼!」鳴幹道:「為何一定要轉保呢?」王先生道:「這是保險公司老祖宗的傳家秘訣。因一家保險公司,預備金原不能如他們保單上所印的資本現金若干萬那般充足。然而保戶失事,那賠款卻不能少人家一釐一毫的。但保了人家的險,決不能保人家不失火,倘若貪做生意,保險之數,超出預備金之外,萬一失了事,交不出賠款,如何了得。而且失火也決不能限定火神菩薩,每次只燒一處的,故極少也預備同時有三四處失事,賠款能夠當場應付,所以保險公司,有四十萬預備金的,只能限定每一處保險十萬,五十萬的便是十二萬,多少依此推算,現在本公司股本雖定一百萬,實收只八十萬,內中二十萬划出來專做押款生意,十足預備金還有六十萬,每處本有十五萬的限制,不過官銀行的棧房,這裡已接過別一保戶五萬平安險,所以現在只剩得十萬保額了。」
  鳴乾聽說,暗想不好,這句話如海未曾同我談及,我還以為富國公司一家保的,將來失了火,教默士出去看一趟,自家人辦自己的事,可以含含糊糊的告報,倘若夾入別的公司派人驗看,到底眼睛鼻子人人有的,真土假土,火燒之後,看雖看不出,氣息也辨得出,倘若弄穿繃了,偷雞不著失把米,還在其次,倘被保險公司告了一狀,這官司還吃得出頭嗎!所以我現在不保則已,保卻一定要富國公司獨家接手方好。想了一想,故意搖搖頭說:「你們這種主意,可稱得呆極笨極了。這一定是外國人出的章程,他們在中國保險公司開得很多,因見中國人,也有開保險公司的,深恐你們中國人幫助中國人,生意被中國公司獨攬了去,外國公司便沒有交易,因此定出這種章程,教你們中國公司難有大交易,也不能獨接,讓他們均分利益,真正是很惡的主意。可惜你們還執迷不悟,服服帖帖的去上他們當呢。」
  王先生道:「那也並沒有一定章程,多保少保,原沒人過問,不過看各家公司經理人的膽量,穩健的自然逾限而止。有些膽潑的,超出額外,也不時聽得。然而從未聞有人因他保險過額,罰他的銀子,故此生意各家各做,外國公司有時過了額,也分給中國公司轉保,所以也不能一口說定,外國人給當我們上呢。」 鳴乾微笑道:「豈不聞來而不往,非禮也。這是他們做生意的秘訣,來了一樁,卻要哄你們十樁,到底仍舊中國人分給外國人的多罷。」王先生道:「這個自然。」鳴乾笑道:「如何?我看既然你們多保了並無罰款,這一筆生意,盡可自己接手,不必再分給別家轉保,雖則你們自己接手,和別家轉保,與我並無關係,其實卻是我希望你們公司發達,生意做得開拓,因此勸你們不必鑽外國人的圈套。要知保瑜這樁事,實在是毫無交待的。大凡一個人。花了本錢辦一批貨,或者別的東西,倘若不存心欺詐,誰不想日後賣出,大大的賺一票銀子,那一個肯無緣無故,粗心大意,失火燒了,放著買賣不做,卻向保險公司要賠款,這是情理上沒有的事。所以要保險者,無非自己安慰自己,倘使不幸失事,本錢還有著落,分明送幾兩銀子,給保險公司賺了,買自己安心。故此開了保險公司,只愁沒人照顧生意,若有人肯來保險,沒一文不是賺頭。像我們中國人開保險行,得有你們富國公司今日的局面,著實談何容易。現在外間生意也做開了,有人前來保險,你倒慮著那外國人所定的不相干的限制,牢牢守住範圍,將好好交易,推給別家,有了錢,自己並非不能賺,卻去照顧旁人,豈不可惜。」說罷搖頭歎息。王先生聽了,亦頗動容道:「杜先生這片話果然大有道理,所惜我等沒有權柄,這權柄卻在總理協理的手中呢。」
  鳴幹道:「如此你何不將我這片話,去同總理商議,看來他也一定贊成。你對他說,我這批保險綱,可必須要七折九扣。倘若還要扣克我的,未免難以為情。」王先生聽說,覺七折九扣,自己也無權解決,不如一併去問總理,看他如何發付?因向鳴幹道:「請杜先生略坐片刻,讓我去同總理商量,再給你回音如何?」鳴乾答道:「使得。」心中喜不自勝。他一想他們總理,便是如海,若同如海商量,和與我自己商量有甚分別」
  暗笑王先生無知,入他彀中。當下王先生走進總理室,見如海正在低頭看報,口中銜著雪茄煙,一手扶頭,眉尖緊皺,頗為出神,自己不敢驚動,他在他寫字檯邊站定。如海別轉頭見了他,問他何事?王先生便把杜某所介紹的一批大交易,他意欲多打一個九扣,這生意若是自己能接的,倒大可做得,所惜數目出了額,若要轉出去,就未免合不上算了。照姓杜的意思,他勸我們冒一下子險,獨家承接,免得利權外溢。聽他的話,也頗有道理,不過我等不敢做主,請總理定奪。如海聽了,暗暗佩服鳴乾細到,他不肯讓給別家接手,一定防著出事之後,被外人察出破綻。這裡驗著火場的是杜默士,自家人不妨上下其手。他教王先生進來問我,也是絕好過門,明曉得我決無不肯答應之理。不過他沒想到我若答應下了,這風火便都在我一人身上。將來不出事便罷,出了事,眾股東一定向我責問的。但這筆保險,也專為出事而來,日後焉有不出事之理。我既已明知,何必故犯,這風險也犯不著再去擔當。好在公司中,除卻我總理以外,還有一個協理魏文錦,也可做得主,他又是糊糊塗塗,專門同人和調的,聽有利益,決不致發生阻力,一樣如此,這水晶木梢,也落得讓他去掮掮。主意既定,笑向王先生道:「這件生意,果然做得。不過此事,我也不能做主,是協理魏先生的權限,你不如照這片話去問他,他教你怎樣,你就怎樣的辦便了。」
  王先生自進富國公司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得總理先生,說出協理的權限,自己不能做主這句話,心中頗覺納罕,只得出了總理室,到樓上文錦的一間協理室中。可巧文錦橫在大沙發上瞌,兩眼似閉非閉,頭歪口開,涎流滿腮,形狀好不難看。王先生見了,又氣又好笑,走到他旁邊,叫了幾聲魏先生,將文錦驚醒,一躍而起,就用袍袖揩乾了口角上的涎沫,朦朧雙眼,問王先生什麼事?王先生重複將告訴如海的這篇話,對他說了一遍。又說:「總理先生不能做主,須請協理裁奪。」文錦聽總理不能做主的事,要他裁奪,彷彿加官晉了爵一般,身子頓高二尺,連瞌睡蟲也嚇跑了,一時興致非常,說:「這姓杜的在哪裡呢?請他進來談談何妨。」這是文錦要在來人面前裝闊,顯顯自己大權在握之意。王先生將鳴乾邀到樓上,文錦原認得他,見了道:「哦,原來是你,我還道什麼人呢。」
  鳴乾從前叫慣文錦魏大人,此時不便改口,上前打恭作揖,尊了聲魏大人,文錦招呼他坐下,說:「你好啊!現在貴藥房生意大約也好得很呢。」鳴幹道:「不敢。藥房生意,不過如此。我在外間還帶著掮掮土,故有一批保險交易,要煩貴公司保險。」文錦接口道:「就是那四十二萬的保險嗎?適才老王已告訴過我了,本來是不能我們獨家接手的,皆因你的來頭,所以我特別通融,歸我們獨家擔承。還有那七折九扣,也是瞧你面上,特別減讓一次,下不為例。這是我特許你的利益,要不是我做主,只恐你的舊東家老海,他也不能答應你呢。」
  鳴幹起初聽如海將此事推在協理身上,心中暗為納悶,想如海為甚將這極容易的事,推三推四,只消他自己答應一句,王先生出了保單,百事順利,偏偏要推給不相干的協理魏文錦做主,倘他不肯答應,豈非變作功虧一簣,自己弄自己的頭頸了嗎!此時一聽文錦這片話,不覺恍然大悟,曉得他是一個混蛋,頭路未清,利害不明,一味胡鬧。如海知他脾氣,有意將這圈兒套在他的頭上,自己一點不擔風火,好妙主意,果然不愧我的東家。他東伙二人互相欽佩,不露痕跡。文錦還蒙在鼓內,看鳴乾沉吟,自己面有得色,拍拍他的戶胛,笑道:「何如?你為甚不早一刻來見我,也好省說許多話咧。」鳴乾慌忙稱謝出來,與王先生一同下樓。一面走,一面對王先生說:「費神你趕快做好保險單,連同收條,一併送到寶善街鄔燕記土棧,當場給你銀票。請你明日飯前一定要送去的,我在那裡等你,多多有勞,改日請你吃酒。」王先生笑道:「你多賺了這個九扣,理應請我多吃幾次大餐呢。」鳴乾也笑道:「當然的。」
  彼此分手,王先生回轉寫字間,攤開大洋簿,留了底,然後再一張張照填保險單。那時默士也回來了,看見賬簿,問道:「這筆四十二萬的,你想轉多少,給哪幾家呢?」王先生道:「我們公司自己擔承,不轉了。」默士驚道:「不轉嗎?這是誰的主意?」王先生說:「協理吩咐的。」默士更駭異道:「你為何不問總理呢?」王先生說:「總理自己做主不下,故教我請協理裁奪。」默士原是聰明人,一聽這句話,曉得內中必有奧妙,即忙改口,問是誰的來頭?王先生說是藥房中姓杜的,據說和你自己人呢。默士聽了,更為明白。因如海、鳴乾未曾同他說明,自己不便去問破他的,只可冷眼旁觀,如何結局,丟過這邊。
  再說鳴乾歡歡喜喜的回轉藥房,開鐵箱將棧單藏好,順手帶出一個莊揩,一本聯票簿,是他私人名義,同錢莊往來的,抽開揩子看看,已有四千多存款,心中非常得意。當即攤開聯票簿,打了張二千六百四十六兩銀子,六天期的支票,又照數開了一張知照單,夾在揩子內,自言自語道:「這關照條且慢送去,先問錢老闆要銀子。銀子到手,再將我的支票送往鄔燕記,教老鄔掉一張支票,付給保險公司,到期時再去關照,彼此斧頭吃著鑿子,鑿子吃著木頭一解都解,各不落空。做生意理該如此,才不冒險呢。」說時外面喚他聽電話,鳴乾慌忙將莊揩聯票藏好,出來一聽,乃是如海打來的,叫他七點鐘小有天晚飯。鳴乾看時候才只五點半,又勾當了幾件瑣事,將近七點鐘時分,方換了衣服,前往小有天菜館,會他老闆。
  如海早已在彼,見了他,笑問事情辦得怎樣了?鳴幹道:「棧單早已掉好,適才來保險,這段事想必你已知道咧,我沒曉得保險行章程,還有限止,多了便要轉出去,幸虧同王先生閒談說起此事,不然糊糊塗塗的保了,日後准要鬧出亂子。」如海道:「這是我的疏失,不過我雖然知道有這一個規矩,實因別的事情太多,這些瑣屑,都由他們一班人經手辦的,故我各色慮到,單單漏卻這一句,沒同你商量,幸虧你足智多謀,哄得姓王的落你圈套,進來同我說,我想我若答應了,一則是我的風火,二則我和你到底有幾分嫌疑。若不預先撇開,到後來免不得與人一個破綻。橫豎老魏是個糊塗蛋,落得請他掮這個木梢。你走之後,他進來告訴我,答應這一件事,我有意說他幹得太冒險,他還和我爭了一番,說並不冒險,有生意怎可不做,火神菩薩未必因我冒險之故,有意同我們作對,單單揀中了這一票燒的。日後股東責問起來,我就可以推頭協理貪做生意,與我不相干了。」
  鳴乾稱贊道:「東翁這件事,實在辦得獨一無二,再好也沒有。做伙計的五體投地,佩服之至。」如海大笑,喚跑堂的進來,開了幾樣菜,教鳴乾也點兩樣,鳴乾說:「東翁一人點了就是,做伙計的沒一樣不對胃口的。」如海說:「不興,今兒我專誠請你,非得你自點他一二色不可。」鳴乾見如海如此敬重他,不便推辭,提筆在手,說:「這裡福建菜館,一隻神仙雞是出名的,我就點一樣神仙雞罷。」如海道聲好,吩咐跑堂的開一瓶白蘭地酒,親自為鳴乾滿斟一杯。鳴干連稱不敢,賓主二人,開懷暢飲,席間並不提及那些話,卻引了許多閒言談論。如海說:「看光景眼前時勢不好,只恐大總統要想做皇帝了。」鳴幹道:「何以見得?」如海道:「你不看報上,說他解散國會,還買囑什麼人提介國體問題,這分明打算取消共和,回復君主,不想做皇帝做什麼!」
  鳴乾笑道:「不瞞樂翁說,我也難得看報,這些政治上的事情,和我們也沒甚關係,我們自己也難得看報,這些政治上的事情,和我們也沒甚關係,我們自己也沒心思去管這種閒事,隨他做總統也罷,做皇帝也罷,我們生意人,只曉得做買賣賺錢,有了錢,比做皇帝總統更適意,東翁你道是不是?」如海也笑道:「原是呢。便是他們做皇帝總統,也何嘗不為賺錢而來。不過做皇帝,彷彿生意人吃貨,打海底籬笆,要一個人獨賺,就是美國的托拉司方法,做總統卻在臨時賺一批,後來須給別人賺了,說穿之後,和做生意人有甚分別呢。」二人談談說說,不知不覺,已酒足菜飽,彼此各吃一碗稀飯,揩罷手巾,寫在如海賬上。鳴幹道謝。如海笑道:「你喝醉了,朋友越老越變得客氣起來咧。」
  鳴乾也笑了一笑,又對如海說:「保險費,明兒保險單送來時,理應付給他們。不過我們藥房中通莊銀子,不能夠數,還得請東翁打一張划條給我,存在莊上,方可出銀票解保險費。」如海問有多少數目?鳴幹道:「一共二千六百四十六兩銀子。」如海說:「這樣你跟我回去,我照數給你銀行划條就是。不過由藥房出銀票付保險費,也恐不妥罷。」鳴幹道:「這個做伙計的早已慮及,故已運動了一個朋友,向他掉票,付給鄔燕記,再由鄔燕記出支票解保險費。就是那保險單,我也教他們送給鄔燕記呢。」如海拍手稱妙。鳴乾又道:「不過還有一樁,我那朋友,他答應出五天期的支票,這裡划長,須給他明天即期的,讓他便宜五天拆息,適才我已答應他了。」如海道:「這是極微細的數目,我就付他即期划條便了。」
  鳴乾暗喜。當下二人出了菜館,徑往新閘如海家內,進書房,鳴乾坐下,如海開銀箱取出銀行划條,填了二千六百四十六兩一張,交給鳴乾。鳴乾接來懷在身畔,正欲告辭,忽然樓上打發一名丫環下來,請杜師爺慢走,奶奶有話相問,馬上就要下來了。鳴乾猛想起,昨兒主母托他請黃醫生這件事,今兒早起,忘向醫生說了,恐被薛氏見怪,先對如海說:「啊喲,我今天早上為著打棧單,和租鄔燕記房子兩樁事,來不及知照黃醫生,來此替奶奶看病,這是奶奶昨晚托我的,實在該死。」
  如海此時,已多喝了酒,聽鳴乾這般說便道:「你聽她呢,她們女人有一點小病,就愛裝腔作勢,要請什麼醫生,你先回去就是,少停我替你對她說便了。」鳴乾趁此機會,溜之大吉。薛氏下來,不見鳴乾,問如海你的伙計那裡去了?如海道:「他有他的正經,自然回店去了。」薛氏道:「我不是打發人教他等一會的嗎,他怎麼這般要緊跑了呢?」如海道:「是我打發他有事,命他先走的。他是我的伙計,我要他走,他自然只得走咧。」
  薛氏怒道:「我又不同你淘氣,你為甚講這些話?我因昨兒托他請黃醫生看病,今兒醫生沒有來,因此想問問他,幾時醫生有空,他等我不及要跑,自然只得讓他跑的,為何要你對我強聲硬氣,大約你這人要變死咧。」如海笑道:「還是留我活著的好罷。我活著你做少奶奶,享福受用,而且我不久就要發財,我死了財既發不成,還要拖虧空,更帶累你做孤孀,論理我又沒親生兒子,要銀錢何用,死也沒甚丟不下,只搭不得一個你呢。」
  薛氏聽他言語不利,一手掩住他的口,說你酒喝醉了,快到房裡睡罷。如海哼哼哈哈,隨他上樓。這時鳴乾也到了藥房,先要緊打電話到醫院中,通知黃醫生,明兒早上,往錢老闆公館,替奶奶治病,他若問你今兒為甚不去,你只說事忙沒空便了。醫生應允。鳴乾放下聽筒,覺得忙了一天,身子頗乏,也就早為安歇。一宿無話,來日起身,鳴乾第一要緊的便是如海隔夜給他的一張划條,打發人落回單簿,送往錢莊上,收了他的賬,然後帶著自己的一張支票,往寶善街鄔燕記土棧,找尋燕貴。燕貴見了他,已不敢放出從前做朋友時候的面目,因鳴乾曾答應他支三十塊錢一個月的薪俸,自己便是他伙計,所以恭恭敬敬,同他進賬房坐了。鳴乾問燕貴,你現在可有錢莊往來?燕貴道:「不瞞杜翁說,錢莊往來,雖有一家,起先本由一個朋友擔保一千兩銀子進出的,我因獨家往來,不能不自繃場面,所以一向沒敢用透頭他們,寧使別處移東補西,莊款可分毫沒敢妄動,故而今年財神生日,他們依舊獻元寶,送往來摺子給我們,不意我這朋友,他不知在哪裡得了風聲,恐怕我小店支持不下,套在他的頸上,突然向莊上取消擔保。幸虧那跑街先生,常到這裡來吸鴉片煙,同我相好,留我的面子,沒將那莊摺要回去。然而無人作保,已用不動銀子,必須有錢付了進去,方能打得出他們的票子呢。」
  鳴乾聽了,點點頭,又問:「你這裡可有支票簿嗎?」燕貴道:「有雖有一本,不過牌面好的人,寫出去可當銀子,我們壞牌面,填了字,當他草紙用,還怕有墨跡在上,未免糟蹋聖賢,很覺罪過呢。」鳴幹道:「只消有支票簿好了。我因用你的名字,保了一批險,不便自己出票子付保險費,必須掉用你的支票。至於錢莊解款,有我替你付進去的,包你不坍台便了。」燕貴笑道:「那個你幫我熱鬧熱鬧,繃繃我的場面,有甚不妙。況且這裡鄔燕記,已不是我姓鄔的了,是你自己之產,你愛將他怎樣,便由你怎樣就是。」說時打開賬箱,將莊摺聯票,和許多圖章,一併交給鳴乾。鳴乾揭開聯票簿,見還沒開過簿面,覺得填第一號的,拿出去不甚好看,因剩開二十張,仍教燕貴落筆,填一張第二十一號支票,二千六百四十六兩五天期銀子,又教他開了知照單,附入自己那線支票,一併夾在莊摺內,命一個小學生送往錢莊過賬。這裡鳴乾安排定當,專候保險公司送單子的人來。不多工夫,果然富國公司打發一名出店,送保險單來了,附著一張字條,教他們送銀子去取收條,上面不注多少數目,這是王先生照顧鳴乾,恐他從中賺著後手,因此不落筆跡,免被旁人看破。鳴乾本是內家,一見頗感他的情意,當下蓋印鄔燕記回單,給那出店走後,自己也用鄔燕記送銀簿,落了銀子數目,對燕貴說:「你這裡可有伶巧些的學徒,請你打發一個,將這銀票送往富國公司,必須帶回收條,不可弄錯。」
  燕貴道:「小店裡學徒雖有幾個,皆因去年生意不佳,欠了他們的鞋襪錢,沒付得出,故而今年有幾個年紀大些的都不來了,現在只剩兩個,一個就是適才差往錢莊去的孩子。還有一個,歲數中比他大幾年,可惜資質太鈍,還有幾分呆氣。除了他,要揀伶巧的,實在是一個也沒有了。」鳴乾想了一想道:「我看付銀子取收條,這兩件事大約他還不致弄錯罷。」燕貴道:「我也這般想。」鳴幹道:「如此就著他去便了。」原來那學徒名字就叫做阿憨,還不知是店中人見他太呆,題他的諢號。燕貴一聲喊:「阿憨進來!」
  鳴乾看他已有十八九歲年紀,長得很為肥胖,滿面呆氣,站在當地,兩眼不住向鳴乾觀看。鳴乾倒被他看得難以為情起來。燕貴將銀票賬簿給了他,說:「你往富國保險公司,將這張票子,交給他們,教他們在賬簿上蓋一個印,還向他們要一張收條,帶回來不可弄錯。」阿憨接了,一語不發,轉身便走。燕貴喚他回來,說:「你慢慢的走,適才我對你說的什麼,你講一遍我聽。」阿憨道:「先生差我到富國保險公司去。」燕貴說:「不錯,還有什麼?」阿憨道:「一張票子,一本賬簿,把賬簿給他們,在票子上蓋一個印,問他們買一根蚊煙條帶回來。」鳴乾聽說,忍不住笑了。燕貴頓足道:「該死,一來就差了。我教你將票子給他們,在賬簿上蓋印,問他們要了收條回來,誰教你買什麼蚊煙條呢!」阿憨說:「曉得了。」
  燕貴命他再說一遍,這回可沒有錯。燕貴令他快去快來,阿憨跑了出去,忽又回來,對燕貴說:「先生,這富國在外國還在中國?」燕貴笑道:「呆蟲,富國是店名,就在這裡三馬路。」阿憨說:「三馬路在哪裡?」燕貴道:「在二馬路隔壁。」阿憨道:「二馬路又在哪裡呢?」燕貴怒道:「我沒工夫替你畫地理圖,你到外間去問,或者找一個人伴你去便了。」
  阿憨出來,想找一個人伴他前去,不意問問這個不肯,問那個又不肯,仍只得一個人出來,他卻頗歡喜沒人伴著他,因他走在馬路上,遇見小孩子打架,或者巡捕捉討飯的,都是他生平最愛的玩意兒,一個人自由自在,可以跟來跟去觀看,差不多在路上走了一點餘鍾,還沒到富國公司。幸虧他還算伶俐,走到不認得路的時候,頗善問人,問了這個,再問那個,逐段問去,居然被他問到富國公司門口,走進去,可巧保險公司中人正在用飯,茶房命他旁邊站一會,這一來真所謂惡作劇,阿憨別的能為雖然沒有,腸胃中的消化力頗大,吃過飯極易肚饑,他還是早起吃的三大碗泡飯,此時午牌已過,況又跑了不少路,腹中本已饑餓,何堪眼睜睜站在一旁,看人家吃飯。加以肉香菜香飯香三股香氣,不約而同的送進他鼻管中,鼻為人身正竅,上抵泥丸,下通湧泉,腸胃各處沒一處不設著機關部。此信一傳,許多蛔蟲都蠢然欲動紛紛向阿憨交涉,教他那裡抵抗得住,饞涎也流個不止,兩眼直望著桌上的幾碗小菜出神。見內中有個三十左右年紀,瘦長面孔的朋友,座位正對著自己,吃小菜最為手快,眼見得他半碗飯吃了五個肉丸子,三塊紅燒肉,兩筷臘腸,四調羹三鮮汽,阿憨暗想自己在店中,多吃了小菜,不免被賬房先生痛罵,此人如此善吃,沒人說他,一定是他們老闆,或者當手先生,心中頗欽仰其人。待他吃罷飯,即將銀票賬簿一併交在他手內。
  阿憨的眼光倒也不弱,這人非別,便是公司中大有權柄的杜默士,當下默士看見鄔燕記三字,猛想起昨兒那批保險,也有鄔燕記的名字,今兒的保險單又都送至鄒燕記蓋印,看光景這鄔燕記一定是個極大的大土棧了。但這一本回單簿,已連用三年,還沒用到一半,今年送銀子,也只開頭第一筆,生意大的土棧,決不如此。若說他們生意小呢,為什麼有這許多存貨保險交易?而且他們開了年到現在,一爿錢莊的支票,已填出二十餘張,往來未可為小,因何外間沒甚名氣,這倒奇怪得很。又看看來人兩眼倒掛,呆容可掬,一想要知實情,不如問這孩子,因將他喚到自己寫字間內。
  此刻時候尚早,一切辦事人等都沒有來。默士閉上門,對阿憨說:「你叫什麼名存?」阿憨道:「我叫阿憨。」默士笑了,說:「誰給你取的名?」阿憨道:「先生取的。」默士問:「你先生是誰?」阿憨道:「我先生他有一個名字,叫做烏龜。」默士大笑說:「為什麼叫烏龜呢?」阿憨道:「他姓鄔,所以我們背後都叫他烏龜的。」默士道:「姓鄔可就是鄔燕記老闆麼?」阿憨詫異道:「你怎麼曉得的?」默士道:「我猜猜罷了,他大約很有錢呢!」阿憨道:「錢是有的,可惜吃鴉片煙吃完了。」默士道:「莫非他現在窮了麼?」阿憨道:「我不曉得,別人都這般說他,我也這般告訴你。」默士點點頭道:「現在你們還做土生意嗎?」阿憨搖頭道:「不做長久了。去年我們先生還買賣煙灰,因他常將好灰的脂膏提了,把渣子賣錢,因此今年沒有敢來買他的,他也不敢收進來。」默士道:「照這樣說,你們生意不做,開銷倒很大的呢。」
  阿憨道:「我不知道。我每一個月,只有四百文月規錢。別人的工錢,聽說也有欠的,還及房錢也欠了三個月。不是杜先生來幫他的忙,早已釘了門咧。」默士暗說:「著了。」又問杜先生是什麼人?你認得嗎?」阿憨道:「我不認得。聽別人說的。」默士道:「今兒你送給我這張銀票,是那裡來的呢?」阿憨道:「先生給我的。」默士道:「你先生一個人給你的呢?還有別人一同在座?」阿憨道:「有有,那人自大前天起,已來了好幾回咧,還同我先生進去看過棧房。」默士驚道:「你們還有棧房嗎?」阿憨點點頭。默士問:「你們棧房內堆些什麼?」
  阿憨道:「有好多垃圾,昨兒都掃出去了。把我一隻破箱子,也給垃圾馬車車走咧。我要出店司務阿土賠我,他把我頭上打了一下,至今還有些疼痛呢。」說時,心中想起苦處,不覺流下眼淚。默士安慰他休哭,再問他你們出乾淨棧房,預備堆什麼東西?阿憨說:「不知道。他們講杜先生有貨堆進來呢。默士道:「那常來人,是何面貌?你記得麼?」阿憨道:「記得的。瘦長身子,面孔很黃,鑲金牙齒,高鼻樑,鼻頭像鉤子一樣的。」
  默士一聽,就知就是鳴乾,不必再往下問,命阿憨站一站,自己將銀子送進賬房,蓋了回單,又替他檢出收條,一併交阿憨帶回。一個人暗想:他們瞞著我做得好事,我昨兒還以為貨在官銀行棧房,他們未必能出甚花樣,卻原來他已預先埋下一支伏兵,日後一定打算提出貨,轉了保單,便可下手放火,暫時不露痕跡,用計果然高妙。不過我老兄,他應該知道這種事,免不得要我過手,為甚不預先通知我一句,這倒奇怪得很,莫非他恐我口頭不謹慎,在旁人面前洩露消息,故而暫時瞞我,待臨時再同我商量,一定為此緣故。唉,老兄啊老兄,你也未免太不識人頭了。不表默士暗下著惱,再說阿憨回去,鳴乾因等他不及,早已走了多時,燕貴也恨得咬牙切齒,一見他的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奪下賬簿,抽一條雞毛帚,倒轉執著,將阿憨夾頭夾腦,連鞭十餘下。阿憨一條膊子護著頭,也不開口叫一聲阿喲。燕貴鞭過了一陣,氣也平了,喝他滾出去。阿憨走出外面,眾人都看著他好笑,他也不覺難為情。只是肚子餓得難熬,問問別人,都說中飯吃過已久。阿憨無奈,只得到廚房中,向大司務要些冷飯,淘了開水,一吃五大碗,方能果腹。正是:常能果腹斯為福,慣作虧心未足奇。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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