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賢賓主三更決妙策 小伙計半語觸霉頭
當下鳴乾對阿榮說:「你這種舉動,倒很像小孩子鬧玩意一般。講句迷信話,這頭貓既然是你殺的,他與你便有殺身之仇,來世還須貓討命,怎肯因你祀他為父之故,反來保佑你發財?貓若有知,你去祈夢時,他一定托夢哄你打一個空門,你偷雞不著失把米,那才算得公道呢!」阿榮笑道:「杜先生,說也不信,殺了貓狗畜生祈夢的人很多,他們哪有我現在這般辦得道地。不過殺一頭畜生,彷彿派他到陰間去做探子一般,看看筒內做的何字,回來夢中報告,所以不夢則已,夢什麼打什麼,一定著的,也從未有貓狗討命,或者作弄人打空門的話。我現在先將他當作祖宗祀奉,這是他同輩中未有的榮典,況彼此休戚相關,他豈有不肯保佑我發財之理。」
鳴乾聽他說得神氣活現,又忍不住一陣大笑道:「你這人的迷信,可稱謂迷信到極點了。聽人說,打花會祈夢,婦女最多,竟有在荒田野地,弔死鬼的墳上露宿求夢的。遇著無賴少年,強姦失節的,時有其事。傷風敗俗,官中懸為厲禁。這句話可當真麼?」阿榮道:「話雖有的,不過照我看來,一定是他們心思不誠,所以才有外邪侵入,或者竟是幽期密約,冒充花會求夢的,也說不定。若果誠心求夢,心思專注在夢上,就不致乾出別的齷齪事情來了。杜先生,你道是不是?」
鳴乾點點頭。阿榮忽然說:「啊喲,講了半天話,還沒問杜先生晚飯用過了沒有?若未晚膳,我們這裡還有上祭的幾色小菜,不嫌粗糙,就請在此便飯何如?」鳴幹道:「多謝你,不必客氣,藥房中夜飯是早的,你也曉得,我適才吃過晚飯,進城有事,想起你多時未曾到店,現在店中人手異常缺乏,故自己來此看你,順便問你,大約幾時可以出來辦事?」阿榮聞說,頗出意外,他自以為經理同事,都與他意見不合,趁他有病,將他的替工辭歇,暗中便是將他職務取消,因此自己知趣,病癒了不再進店。不料今夜經理先生,忽然親自到門,問他幾時可以回店辦事,這分明自己的生意尚未歇掉,兼他賦閒多時,窮愁不堪,驟聞這個消息,不啻雪中送炭,驚喜無窮便說:「難為杜先生勞駕,我本來明兒就要來了。前幾天病體初癒恐其復發故未進店,現已各色復原,卻勞杜先生見問,實在抱歉。」
鳴乾見他謙虛,暗笑一個人必須吃苦,早先他在藥房內,目中無人,對我講話,也是強頭硬腦的,現在好一陣沒事做,大約已想起自己的錯處,故把脾氣變好多了,當時恐防多說話,露出有求於他的痕跡,惹他搭架子,隨卻站起身說:「這樣,你明兒一準到店罷,我打算出城咧。」阿榮諾諾連聲,親自點一根蠟燭,送鳴乾出來,直照他出了弄方回。鳴乾也回自己店中,打算穿馬褂出城。他老婆戴氏,見他要走,說:「你往哪裡去?」鳴乾回言出城。戴氏道:「你長久沒回家了,今夜進了城。為何還要出去?」
鳴乾同他老婆,素來頗為恩愛,但自如海將藥房推給他經理之後,少不得外間常有朋友應酬,徵歌選色,眼界逐漸放開,便覺自家老婆土頭土腦,雖然自己賺了錢,也曾置給她幾件衣飾,怎奈她穿帶起來,到底不合時宜。加以一口紹興白瓦長瓦短,教她改,她舌頭似生鐵鑄成似的,罰咒也掉不轉來。一比外間花團錦簇,吳儂軟語,一顧傾城,再顧傾國的時髦派人物,著實有四五個天壤之隔,所以心中不十分願意回家,自甘在藥房中獨宿。偶而進城,亦在白天,匆匆調排店事,完了就走。戴氏亦不便留他,至今差不多有數月不曾住在家內。今天夤夜進城,戴氏那知他奉著重要使命而來,以為他今夜一定要宿在家內了,心中說不出的歡迎。趁他出去尋訪阿榮的當兒,急忙忙將床上被褥枕套,換得乾乾淨淨,地下也灑掃過了,自己略為打扮,薄施脂粉,淡掃蛾眉,穿一件藍縐紗二毛皮襖,元色摹本緞灰鼠皮嵌肩,腳下也換了雙新制的湖色閃光緞滿幫繡花小腳鞋兒。可惜她金蓮纏得太小了,走路有點兒倒根,行不數步,一雙嶄新的花鞋後根已倒了半邊,戴氏不敢再走,坐著等候,好容易等到鳴乾回來,戴氏滿面堆笑,打算上前問問他可肚饑?要吃什麼點心?不意口還未開,鳴乾已穿馬褂要走。戴氏見了,自然著急,打算留他下來。也是戴氏時運不濟,若在平時,戴氏勸鳴乾不必出城。鳴乾一算也沒甚大事,或就不走了。偏偏如今兒有命令,他晚間十一點後,到他公館中,回復阿榮之事,並取那官銀行棧單。這等大事豈是戴氏一句話所能留得住的。鳴乾聽了,搖頭道:「今夜我還有很要緊的事呢,改日閒了,再回來就是。」
戴氏到底女流,女流終不免有一種女流見識,以為丈夫不肯住在家內,一定外間有了相好的女人,脾胃中留著酒糟,開口就不免帶幾分酸氣,冷笑說:「你是一輩子沒得閒日的了,便做了皇帝,也有個東宮西宮,不能永遠閉人家在冷宮內。為人在世,良心必須要放在當中。你若不願意回來,儘可以不回來的,為什麼來來去去,故意的作弄別人呢?」這是她一句氣話,皆因她興匆匆收拾好床鋪,預備給丈夫睡,鳴乾竟掉頭跑了,這豈非作弄了她。但鳴乾委實未曾作弄老婆,他也沒親口告訴她,說要住在家內,而且他並不想做皇帝,也未納過西宮,今夜出城,本來有事,毫無推托,無端給老婆不三不四的說他,心中未免著惱,罵道:「放屁!那個作弄你來。」
戴氏被罵,拉住鳴乾不依道:「你為何罵我?我犯了什麼條款,你忍心將我丟開,不理我了?你夜夜在外間淘情作樂,我天天在家活守寡,我好命苦也。」一面嘮叨,一回哭泣,把鳴乾氣得無名火陡高萬丈,意欲將她摔開,不意戴氏雙手死命抓住鳴乾的袍褂,兩下一用力,只聽唿嘈一聲,馬褂鈕釦斷了,皮袍子大襟也撕開數寸,幸虧是舊的,若是新的,鳴乾准得要哭,然而他已心痛不堪。戴氏見已惹禍,嚇得鬆了手,不敢再拉。鳴乾氣憤已極,索性不去打她,怒衝衝一直跑了出來,僱一部黃包車出城,徑往藥房。回至臥房中,看看撕壞的袍褂,越想越覺氣惱,罵聲不要臉的賤人,無理取鬧,以後永遠不回家去睡了,看她將我怎樣。這套衣服,雖已穿了好多年,但幸虧添了套新的,不然我單有這兩件皮袍褂,在家出門,都要靠著他繃繃場面,一旦撕破,何以見人,更將戴氏恨如切骨。而且少停他還要去見如海,本來伙計見東家,衣服必須格外穿得舊些兒,好教東家見了,曉得他是個儉樸之人,日後肯將重任付托與他。倘若行頭穿得太漂亮了,東家必忌他營私作弊,不敢將他倚重。在東家方面雖未必個個如此,然而做伙計的,卻人人抱著這般心理。
今天鳴乾本打算穿舊衣服去見如海的,如今反要換了新的前去,宛如有意在東家面前裝幌子一般,豈不犯了生意人的忌諱。這都是不賢婦害我的,事已至此,無可奈何。看鍾上將敲十點,想從古以來,只有伙計恭待東家,沒東家伺候伙計之理。雖然如海命我十一點鐘之後前去,說不定他已居十一點以前回家,教他等我,終究不成體統,不如此時先去,專誠待他,這樣愈顯我杜某謙卑,也愈可得東家信任了。主意既定,當即解開衣包,取出一件青灰色杭摹本灰鼠皮袍,玄色外國緞灰背小袖皮馬褂,都還上身不瞞三次,此時穿著起來,索性連鞋帽也換了新的,準備東家問他時,推說打從朋友家吃喜酒回來,罪名還可輕些兒。
穿好衣服,將破袍褂交給一個學生意的,命他送往裁縫店,連夜補一補,明日一早要用的。一面出來,仍坐黃包車到新閘錢公館。果然如海還未回家,鳴乾便在書房中老等。樓上薛氏,聽得底下有人走動,命娘姨下去看是那個,回來報是藥房中的杜先生,薛氏恰因自己經期不正,欲著人往藥房中去問,可有什麼藥吃?聽杜先生自己來了,想不如下去親口問他,省得別人傳話,有許多纏夾不清。她原是見慣男客的,況鳴乾又是她店中伙計,相見已非一次,故也不須裝扮,一個人便衣下樓,直闖進書房裡面,見鳴乾穿得衣冠端正,不覺暗暗好笑,心想他倒好像吃喜酒來了。鳴乾見薛氏進來,慌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尊了一聲奶奶。薛氏對他點點頭,老實不客氣,就在他對面坐了。教鳴乾也坐下,又見書房中,只開著一盞三十二支光的台燈,不甚明亮,便順手將一盞二百支光的大電燈開了,室中大放光明。
薛氏先不開口,卻將鳴乾上下身打量,見他今兒穿的這身衣服,雖非華麗,卻還入時,真所謂人要衣裝,佛要金裝,比從前他來的時候,熱天一件竹布長衫,冷天一件縐紗棉袍之時,判若兩人。外表看來,竟和如海不相上下。可見一人穿衣裳是著實要緊的。鳴乾於薛氏進來的時候,固然低頭視地,目不旁瞬,豎起耳朵專誠聽主母吩咐。聽了一會,不聞聲響,他頭雖向著地,眼睛究是活的,不免斜轉來,看薛氏作何舉動。見她兩眼水溶溶的,望看自己,頗為不解。再一看自己身上,方才明白,就為著今兒穿了套新衣裳,連主母也看得我奇怪了,暗下頗覺好笑。再偷眼望望薛氏,見她穿一件玄色華絲葛羊皮襖,周轉一塊玉,不用鑲滾,短短袖管,露出襯衫,袖口上雪白的花邊,一隻皓腕,套著副赤金臂釧,手指上只帶一隻線戒,下身也是黑色褲子,並不係裙,金蓮斜叉著,穿的白絲洋襪,寶藍色西式平底鞋。坐在面前,落落大方,毫無一點兒小家氣派。
鳴乾看罷,暗暗贊歎。見他還不開口,雙目又不期望到他面上。前幾次鳴乾與薛氏當面,或有如海在旁,或則回答三言兩語,匆匆便走,眼光亦不過偶然帶著,從未敢細細觀看。此時旁邊無人,薛氏又端端正正的放在他面前,燈光明亮,正可飽看一番。見她眉如新柳,目媚有神,鼻樑端正,櫻口凝脂,兩耳帶著副金剛鑽環子,閃閃生光。薛氏的皮膚本來很白,現在肥胖了,看上去更顯嬌嫩。鳴乾此時險些兒要長歎一聲,大呼負負,你道為何?原來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婆戴氏,相貌既丑,脾氣又壞,不學無術,上不得場面,比之這位奶奶,端莊豔麗,兼而有之,實在不可以道里相計。也是我東家的福氣,更可知天公造物,原是一對對對定的。常言花對花,柳對柳,破糞箕須配爛苕帚。這樣看來,果真一些不錯。像東家這般有財有勢,飲食起居,適意已極,還外加配這一位大賢大德,有才有貌的奶奶,真所謂裡裡外外,處處遂心。至於我,家寒境迫,倒也不必說他,連討老婆都娶這樣一個無才無能,醜陋不堪的寶貨,於不如意中,還加終身抱恨。老天啊老天,你得了有錢人多少賄,故將世上所有的福氣,都給他們享,卻把我等磨拆到這般地步呢!正胡思亂想間,薛氏開口了,叫聲杜先生。鳴乾冷不防吃了一驚,霎時回復原狀,答道:「不敢。奶奶有甚吩咐?」
薛氏道:「你來找我們少爺嗎?」鳴幹道:「是的。」薛氏笑道:「你剛來的不巧,他今兒有應酬出去了,等他回家,不知要什麼時候呢。」鳴乾答道:「這個,白天我已見過東家,他也曾告訴我,今夜還有應酬,也是他命我十點點鐘到此候他,有話相回。我恐他早回來倒轉等我,故提前一刻來的。」薛氏聽說,點點頭道:「哦,原來是他自己約你的。」又看看鍾說:「現在十點半,大約等一會就要來了。杜先生,我要請教你一件事。」說到這裡,頓了頓,覺得下文赧於出口。鳴乾見薛氏欲言又止,面上微紅,也不知她要講一句什麼話?與自己有無關係?聽得聽不得?心中突突亂跳。薛氏想鳴乾究竟是我傢伙計,東家對伙計講話,何用顧什麼忌諱,當下爽爽快快的對他說:「請問你,藥房中可有什麼藥,吃月事不調的嗎?」
鳴乾方知她所問的就是此道,自己不便帶笑回答,露出輕薄態度,慌忙正色答道:「治這種病的藥,外間原有多種,如調經丸,每月紅,婦女寶,強種湯,仿單上都是寫著專治婦女經水不調等症,藥中自然含有調經的原料。不過合藥之時,原未知這一瓶售與那個,那一匣賣給何人,自然千料萬料,一般藥性。但各人有各人的體氣,或寒或熱,身體不同,用藥也不能輕投亂用。拆穿說,藥房中合現成的藥,仿單上說得怎樣有效驗,倒有一大半是欺人之談。要使藥性和病人體氣適合的,百中難得一二。有時這一二人服此藥見了效驗,寄封信給藥房中,藥房中便鄭重其事,把來登在報上,哄得人見了,又爭去買他的藥,銷路不知漲起多少。其實他們藥房內,一年間賣出之藥,不知有幾千幾萬料,問他寫信來謝的,究有多少封?算來一千之中不得一二。可知沒效驗的,實比有效驗的多上數百倍。這還說的是真正保證書呢,還有種藥房,專門出了錢,買保證書,三塊兩塊錢一封的,更毫無交待。這種滑頭生意,還有人來買的,大概都上那仿單上的當呢。所以,近來一般考究衛生的人,有了病,都不肯買現成藥,必須請醫生看過之後,聽醫生說該服什麼藥,然後再服什麼藥,那才萬無一失。致於我們,說也慚愧,雖然吃了藥房飯,講到哪一種藥什麼性道,哪一樣藥什麼原料,可治什麼病,連前世裡都沒學過,不過遇著外行人來賣時,裝裝幌子,胡言亂道,哄幾個錢而已。請奶奶休得笑我,像你這樣病,我也不知服那種藥最為合宜,不如明兒教黃醫生到這裡,先為奶奶診一診,然後再開方合藥,那個我倒大可效勞。有了藥方,合起藥來,是我的拿手呢。」
薛氏聽說,不覺笑道:「你好,自己吃了藥房飯,還說藥房的壞話,幸虧今兒告訴我,若告訴別人,豈不把西洋鏡拆穿了麼!」鳴乾也笑道:「我又不是呆子,除了奶奶還肯告訴別的人嗎!」兩人都各一笑。薛氏又道:「這樣費你杜先生心,明兒教黃醫生早些來罷。」鳴幹道:「是了,我今兒連夜去知照他,教他明兒一起身,七八點鐘就來。」薛氏笑道:「那又未免太早咧,大約吃飯以前來恰好。」鳴乾答應了兩個是字。薛氏再看看鍾,說:「十一點快到了,大約少爺就要回來的,杜先生請坐一會罷。」說罷,站起身,大大方方的走了出去。鳴乾看她去遠,不禁又歎了一口悶氣,心想我的老婆,若能和她一般模樣,我也心滿意足了,偏偏不如之中,更為不如,豈不可恨。一個人胡思亂想,不覺把如海托他的軍國大事,忘在腦後,可知色不迷人人自迷,這句話著實利害。不到半點鐘之久,如海回來,面上帶紅,略有幾分酒意,對鳴乾笑道:「你的腳倒比我還快,我在那邊酒還沒吃完,心中記掛你城內的回音,急急奔了回來,以為你一定還沒有來,那倒丟了朋友,到家裡翻轉等你,未免合不上算。好伙計,你彷彿知道我心思似的。比我先來了。我也沒話說咧。你進城,阿榮找著沒有?他肯來不肯來?倒要請教。」
鳴乾聽他說話嘮嘮叨叨,知道他酒喝醉了,不便和他講浮文,只告訴他,自己進城遇見阿榮,曉得他至今未有別處生意,我也不和他說明什麼,只推頭藥房中人手缺乏,催他早日上工,他答應明兒就到藥房,所以那一方面的事,已可完全無慮了。如海大喜稱好。又問你看阿榮一人之力,可能幹得下?或者還須添一個幫手,倒不能不早為預備。若到臨時再要找人,怕的是措手不及。鳴幹道:「我看這種事,少一人知道,便少一條禍根。好在不是槓槓抬抬的事,只消阿榮個人,也可以做得到咧。」如海道:「如此,我給你棧單罷。」說時,把手指中夾的半段雪茄煙,丟在地下,撩衣取出鑰匙,開了鐵箱,拿出四張棧單,對鳴乾說:「這三張是整數的,每張十箱。還有一張,出過五箱剩五箱,共剩三十五箱,你好生藏著,明兒必須先往伯宣那裡過了戶,然後再提本錢,千萬不可忘了。因伯宣也是我們公司股東,他也曉得海記就是我自己,日後發表出來,不是兒戲的。」
鳴幹道:「這個我決不忘卻,不過棧單上雖然換了名字,貨仍提到藥房本棧,去年東翁雖登報聲明,藥房事務,歸我經理,但東家仍舊是你,外問誰不知道。倘使在你本棧失了火,難道你就沒有嫌疑了麼?」 如海聽說,陡吃一驚道:「阿喲壞了,我倒不曾想著這一層。棧房是最要緊的,除了本棧,別處那能由我們做主,只有不用原棧單去提貨,不必過戶了,橫豎伯宣曉得這幾箱土,,有我的股份在內,將自己的貨,提自己棧房,雖在本公司保險,也和別人一般花保險費的,不能說燒了棧單不賠給我,雖然脫不了嫌疑,卻比棧單過了戶,仍提自己棧房,藏頭露尾的,冠冕得多了。況且受嫌疑,也不過受一遭,只消有錢到腰,便給他們背後說說何妨。」
鳴乾搖頭道:「如此辦法,仍舊不好,適才東翁走後,做伙計的一想,就想到在本棧辦事大為不妥,故此斗膽,已為東翁划出一條計策。當時本欲打電話通知你的,因恐空口白話,枉費唇舌,故此不待稟告,先往接洽。也是東翁的鴻福,那邊起初不肯答應,被我再三情商,他們已答應我了。現在只等送一千塊錢過去,便可定局。」如海聽了,頗為不解,說:「你講的什麼,可是花一千塊錢買了一所棧房麼?」鳴幹道:「差不多同買的一般,皆因我想這批寶貨,提在本棧,有兩層破綻:第一,便是藥房乃是東翁自己的,既已過戶,怎好再提本棧,豈不被人生疑。第二,藥房中每月用土不過數兩,決無這數十箱土的用途,提來為何?若說堆棧呢,官銀行棧房著實比藥房堅固高爽,為什麼不堆那邊堆這邊?然而暫時那怕你拋在屎坑邊,也沒人管你。但一朝出了事,可就要犯他人一句扳駁了。所以我想,最好是借一個土棧送去堆放,那就一點兒沒有破綻。因土棧本來是賣土的,數十箱存貨,不足為奇。幸我有一家鄔燕記土棧相熟,故想同他們商量,挖他的棧房,堆我們的貨,一切仍用他們鄔燕記原招牌,不過棧房門由我們派人去管,這樣豈不同在自己棧房內幹事一般容易嗎!所恨這鄔燕記生意忙碌,棧房一時沒空,我同他們老闆再三商量,答應一千元挖費,給他另租棧房,將本棧借給我用,推頭是我們有存貨在手,要戤他的老招牌賣出去,並允貼還他三個月開銷,一切朋友薪工,也歸我們支付,他方肯答應。我想我們的事務很大,不在乎這一點小費上,所以各色都自作主張,為東翁接洽下了。現在稟告一聲,倘若東翁贊成的話,請你示下。這一千塊錢,就歸藥房出賬呢,還是東翁自己付給我?我看最好由藥房出賬,因將來零碎用途很多的。倘若一筆筆向你拿,豈不費事。如海道:「藥記出賬,恐有不妥,還是我自己給你的好。今兒我先付你二千元,用了不夠,改日再取,零碎的歸你記著,日後交一筆總賬給我就是了,難道說我還不相信你嗎!你所說土棧的事,辦得很好,果和我一樣心思,我也素來不喜歡惜小費的。大凡乾大事業的人,決不能貪小利。我和你這件事辦完之後,一定重重的謝你,彼此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休當作替我姓錢的辦事,只算替你自己辦事就得了。」說罷,又在銀箱中取出兩紮鈔票,連同棧單,一併交給鳴乾。鳴乾收了,小心將棧單藏在貼身。又將鈔票用手巾包好。又問如海道:「東翁可有什麼吩咐了?」
如海道:「沒有什麼,不過現在我的身家性命,都在你一人手掌之中,請你務必要替我出力去辦,一切重重拜托了。」鳴幹道:「東翁言重了,做伙計的決不辱命就是。」說罷告辭。如海看他去遠,一個人想想,此番作事,未免冒險,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不過自己地位如此,不能不作孤注一擲,料鳴乾為人,膽大心細,著實可靠,將來事成之後,我應該將藥房送給了他,以報他這一番辦事之勞。正想間,忽見地下冒煙,還帶焦毛臭。如海吃了一驚,低頭看時,見是自己適才丟下的半根雪茄煙,餘燼未熄,拋在茶几底下,茶几上放著一隻寒天床上用的電氣暖爐,拖下一根是線,剛搭在雪茄煙火上,致將花線燒焦一段。如海慌忙將雪茄煙火踏熄了,拖起電線,見只傷外層,裡面包的橡皮,沒有損壞,罵聲下人們該死,怎不把電線盤好了,由他拖在地下。一面親自將電線盤在暖爐上,見時候已經一點鐘,微覺有些困倦,便自己熄了火上樓。
薛氏接見,問他杜先生來此找你何事?如海素不喜歡將外間的事,在家中妻女面前談論,回言是藥房中的交易,沒甚大事,時候不早了,我們睡罷。薛氏無話,陪他安歇。我且休提。再表鳴乾回轉藥房,心想這一趟如海教我乾的事,他雖答應我重謝,但收賒的不如撈現的,能能有後手可賺,不賺他豈不太冤。這二千元使費,我極少也須弄他一千五百元,將來就使如海的計劃失敗了,我這筆錢卻一點兒不落空。所謂有福同享,有難並不同當。常言能人背後有能人,可惜我沒如海般手勢,不然我的才能,並非誇口,實比他高出百倍呢。這一夜他適意極了,睡中彷彿這場火放了之後,保險行賠來三十餘萬銀子,如海忽然天良發現,對鳴乾說:「這筆錢損人利己,子孫不昌,我一個也不要了,一併送給你罷。鳴乾平白地得了這許多銀子,不知如何用法,眼看看四面皆是鈔票洋錢,自己身體便埋在銀子中間,連路都沒有了。一時驚喜交作,醒來紅日滿窗,早已天光明亮。
鳴乾慌忙起來,揩了面,吃過泡飯,先要緊將一百塊錢,送往寶善街鄔燕記土棧,和他定局房子的事。那時燕生還未起來,鳴幹將他自被窩中拖起,給他這一百塊錢。燕貴千謝萬謝,鳴乾要了他一張筆據,帶回藥房,在鐵箱中藏好。見時候還早,曉得伯宣架子很大,極早須在十一點半,或是十二點鐘方到官銀行。因他是監督,監督倘若來早了,豈不有失了他監督的架子。寧使會客室中,等他講話的人,挨一挨二的前來候他,他卻適適意意,在公館中看他姨太太梳頭,有時幫著剔剔木梳,非常有趣。哪想到許多人等得他一佛出世,二佛昇天呢。及至到了時候,他先將牛奶餅乾把肚子塞飽了,然後再到官銀行,挨次見客,叫名頭在銀行用飯。開飯之時,正當他見客的當兒。一班師爺們,不能不枵腹等他。待他見完客,差不多要兩點多鍾,飯冷了,菜也冰了,他坐下去,吃不到淺淺幾口,別人一早就來辦事,到此時餓著肚子,就是冷飯冷菜,也不能不向肚子裡塞,這是歷來一班大人物的慣態,也不獨伯宣為然。鳴乾知之有素,不願意早去了做呆人,落得吃過飯前去。恰巧阿榮也來了,走進賬房,尊聲杜先生。鳴乾說:「你來了麼,很好。棧房裡正缺人合藥,你快些去幫忙罷。」
阿榮答聲去了。旁邊有位賬房先生,平日最和阿榮作對,此時見他又來,心中大不舒服,上前對鳴乾說:「這阿榮,經理先生不是已將他歇了的嗎?今兒怎的又來了?況我們棧房內,這幾天正愁人多事少,經理先生為什麼要他幫忙?倘若留他在此,恐他日後又要和從前一般撒野,目無上下了。」鳴乾微笑道:「這阿榮乃是我們錢老闆的舊人,從前雖然撒野,倒也沒做過什麼犯法違條的事,我雖然講過要歇他,也不過背後談論,當面並沒將他辭歇,此番他病了許多時,仍到這裡來,足見他心中還不忘舊主,我若不收留他,豈不要被人說我一句沒容人之量麼!昨天錢老闆到此,還念他辦事能幹,所以我委實不便辭他生意。足下倘不贊同,何妨親自去向錢老闆講一句呢。」這賬房先生大觸霉頭,出來連呼倒灶,現在朝代改了,怕的就天翻地覆咧。經理先生居然迴護一個出店,我們做賬房的,還有什麼場面,明兒準備捲鋪蓋走路罷。一眾伙計聽了,爭問他什麼回事?賬房先生說:「豈有此理。」
即將阿榮的一段事,告訴他們知道,並聲明要辭生意。眾人都勸他說:「這個你又何必生氣,用人之權,原是他們經理老闆的。用的人好,日後有利益,也是他們所得。用的人壞,有禍患,也是他們擔當,與我們原本風牛馬毫無關係。你適才對他說的,原是一句忠告,不過忠言逆耳,良藥苦口,從古已然,他現在雖然不聽你的話,日後自有想到你的日子,你此時何必無端同他們鬥這種閒氣,自己吃了虧,還不免被人笑你太呆呢!」賬房先生聽了,想想果然自己賭氣走了出去,尋生意也很煩難,犯不著為一個出店,弄掉自己飯碗,因此也不預備再捲鋪蓋了。吃飯時候,反向鳴乾說:「阿榮的工錢,自他告假到現在,沒有支過,這筆錢照例是不能扣他的,我適才已算過,共存六十三元有零,都已收他的賬了。」
鳴乾點頭稱好,心中暗笑他變遷得好快。飯後鳴乾不敢耽擱,帶了棧單,徑往官銀行過戶,果然不出所料,伯宣還未用飯。鳴乾因棧單過戶,頗費時刻,自己吃過了飯,倘然就去和伯宣談論,他雖沒甚話說,累得一班師爺們,都餓著肚皮等用飯,豈不要暗下唾罵。因此一個人耐心坐在會客室看報,待伯宣用了飯,再進去接洽。本來棧單過戶,乃是小事,無須與銀行監督當面接洽,皆因這一回,如海之意,要使伯宣曉得他已將存土賣給了別人,倘直接向醉單處過戶,伯宣從何得知,存著這層意思,故鳴乾不憚周折,務必要同伯宣當面接頭。等候他吃罷飯,教當差的傳進一張名片,伯宣看了杜鳴乾三字,一時想不起是誰,說聲請。鳴乾整一整衣冠進內,伯宣見了面,方想起他是如海的伙計,現已升為藥房經理,不敢怠慢,說聲請坐,鳴乾欠伸坐下,口稱監督先生久違了,某奉敝東之命,特來請監督的安。本來敝東要親自來的。因這幾天富國公司,正在結賬,預備造報告冊,事情很為忙碌。敝東身為經理,不便擅離職守,所以命我專誠到此,拜候監督。因敝東從前有幾箱土,存在寶棧內,陸續提出的也已不少,現在還剩三十五箱貨,照敝東的意思,還要捺幾時。不過內中別人的股份占著多數,別人都說要賣,敝東不便強作主張,故已分批脫手,但暫時並不就要提貨,仍舊存放在貴棧內。不過這幾張單,須要請監督費神,命棧單處分一分,原本十箱的三張,還有一張提剩五箱,現在都要改作每張五箱,共做七張棧單,這貨主的戶名,也須改為七家,另有花名單一張在此,種種有勞,敝東說日後登門道謝。說時,將棧單連同花名賬,雙手呈上。
伯宣聽鳴乾講話,大為恭敬,心中非常適意。接了鳴乾的棧單,略一過目,便提筆自己簽了個字,按電鈴喚聽差進來,命他拿出去照填新單,批銷舊單,一面笑向鳴幹道:「貴東現在發了大財咧,到底他有眼力,捺這一百箱土,很不容易,你想多大的銀根,教別人嚇也嚇殺了,現在一本數倍的利,也只好看他賺錢,普天下做買賣的人,必須有膽量,方能發財。沒有膽,只好一輩子摸別人屁股。不過他也忒煞刁鑽了,什麼事都合我的伙。單單這種好買賣,連提都不同我提一句,不然,有我一份,豈不也可弄他幾萬銀子用用嗎!現在我看捺下去,還有利益,老海的眼光到底不差,所惜那班合伙的不知什麼人,三心兩意把他賣了,實在可惜。若使有我的份,我是決不贊成賣的。」嗚乾也信口和了他幾句調,詩棧單做好,由那管理棧單的先生親自送進來。伯宣點明七張無誤,交給鳴乾。鳴乾接了,稱謝出來,非常歡喜。正是:甘言易博旁人信,毒計誰防暗地埋。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