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出奇謀保險縱火 演迷信花會求金
前回單述荷生的家事。看官們久居上海,或著知道旁的人亦有與上文相類的事情跡,切不可因疑似而加以附會,強說作者隱射此人。要知道利之所在,人爭趨之。休論別人,便說作者自己,現在正言厲色,道人短處,一朝有了這相等機會,權宜一下,便可得十萬八萬好處,也未嘗不可做一個大丈夫能屈能伸,弄得錢到了手再說。這是一定之理,說句笑話,妓女死後,有數萬金遺產,別說買一個期服夫,就是不孝孤哀子承重孫,也有人肯做,所惜這種機會,不可多得罷了。荷生等適逢其會,萬不能笑他們沒有廉恥,卻先要把天下人心正一正,才可講這句話呢。
閒文少敘,再說錢如海受了老榮一千塊錢孝敬,才一過手,就給他女兒設計哄去,固然是天理循環,但如海卻也很佩服天道無差,他想一個人破財,都是老天注定的。即如我這番不該破財,自有那姓華的上門尋我。本來這筆錢,須和俊人均分,偏偏俊人搭架子,不肯答應老榮,竟讓我一個人獨享其利。恰遇秀珍失了金剛鑽,這筆錢剛巧夠數,不然就使和俊人二一添作五的對分,拿了他五百塊,自己還得貼出五百元,這樣豈不要破財麼!可見得一個人的財運,自憑著天公指派,分毫不容假借。不過自己屢次遇著難關,都有那不可思議的機會,將紙老虎牢牢保護,沒一次被人搠破。現在虧空愈多,外間的臭場面,也格外大了,這倒不知究竟算是天意,還算人力?若說天意,將來天公非給我掘幾個大藏,發幾回橫財,彌補不了。如其不然,此時老天雖很像照顧我似的,其實暗下卻害了我。因我最初的時候,不過數千金虧空,後來被我設法渡過難關。這虧空之數,也逐漸推廣,自數千至數萬,又至十餘萬,現在我把保險公司的股款,挪用了三十餘萬,雖有一半抵當,奈馬上又有難關將到,這難關若渡不過,不但半生名譽就此斷送,而且一世辛勞,也只恐付之流水。
皆因別人的難關都在臘尾,他的難關卻在正二月之間。你道為何?原來他做那富國保險公司總理,大權獨掌,一切辦事人員,都由他自己僱用。而且總權又在他最心腹的杜默士手中,所以公款雖被他挪用了三十餘萬,但公司賬簿上卻一點沒有虧欠痕跡。無如數目太大了,若遇細心的人,仔細稽核起來,可就有幾筆劈空存款,明顯著不盡不實有破綻。如海原不怕什麼人,所為這股份公司,比不得個人所有。總理之下,還有協理。幸虧這協理魏文錦是有名的糊塗蛋,一切事務,都推在總理身上。他自己月下提燈,空掛著這個名兒,如海也落得替他分勞,暗下卻可指揮無礙。所以雖有協理,如海只當沒有他這一個人一般。至於俊人等的董事,更不過裝裝幌子而已。如海對於這幾個人並不懼怕,卻怕那施勵仁、詹樞世二位。他二人乃是股東公舉的查賬員。
在別處公司中,雖也有這查賬的名目,大概都由總理做好賬略,送給查賬員蓋櫻查賬員不過草閱一遍,也不管這筆賬曾否收入,那筆賬是否付出。能得如此,已算仔細的了。有班大意的,竟連目也不過一過,糊裡糊塗加上一個圖章,日後報告冊出來,便有查賬員某某等相核無誤的戳記。這已算得時下股份公司的刻板文章,如海未嘗不知,何以他又要懼怕施、詹呢?皆因施、詹兩個,如海曉得他們都是康公館門客出身。做門客的人,沒一個不是精細絕頂,眼皮兒上都能講話,善於趨奉主人的意旨。這施、詹二人,更是其中出類的人材,所以才能得康中丞歡喜,提拔他們做礦務總辦和電局委員,這是一定之理。現在眾股東推舉他們為公司查賬,如海雖和他們相識已久,但不過檯面上往來,所謂酒肉場中無知己,連他二人的脾氣也還未摸清楚。而且查賬手續,自富國公司創辦以來,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難說他們不想討好股東方面,認真查核。若糊糊塗塗,當他們與別處公司中大意的查賬員一般,毫無準備,倘被他們看出破綻,責令交出這幾筆存款,一時措手不及,如何是好?故他年底一關,許多賬目都由他一個人肚皮裡想出來,命賬房先生照寫上去,做得完完全全,一絲不錯。現在正月內依公司章程,須有詳細報告書通知各股東,這報告書的原本,還須交查賬員施勵仁、詹樞世與各項簿據查該一通,憑他二人蓋印簽名,查對無誤,方能發生效力,照本印行。如海所謂難關,便在此小小一冊報告書上。自己不敢大意,打算將脫空之錢,弄個抵頭,能夠腳踏實地,便不怕什麼人查賬了。
無如想來想去,主意雖有幾條,都覺不十分妥當。自知這件事非找他的參謀長商議不行,當下便去尋那參謀長。這參謀長不是別個,便是如海的舊伙杜鳴乾。現在如海將藥房經理之任卸給了他,出納都由他一個人掌管。不消說得,這位杜先生早已和尚拖了辮子,比當初得發多了。此時正在藥房經理室中踱來渡去,一個人私下划策,想目下臭藥水外國到的很多,價錢頓賤,皆因此物銷場,在夏天最大,所以現在寒天討價便宜,也沒人過問,我若殺殺他的價,一統買了下來,留到夏天賣出,一定可以賺錢,只愁銀根兜不轉。恰巧昨天香港開來一條船,據說那邊有鼠疫發生,我們行仁醫院中,昨天也有一個廣東人投院治病,經黃醫生驗得他的病,很有些兒同鼠疫相仿,我何不借此為由,布他一個謠言,說香港鼠疫,現已傳至上海,一面將市上所有的臭藥水,一併搜括乾淨。上海人性命最為寶貴,此信一傳,一定家家要買臭藥水澆洗,現貨既在我一人手中,更可高抬其價,準能夠大大弄他幾個錢兒。設或謠言傳不開去,買下臭藥水,竟沒消路,大不了吃虧幾個拆息,留到夏季再賣,決不致蝕本。倘慮銀根兜不轉,好在有錢老闆的保險公司,存銀充足,數千上落,不妨向他那裡調頭,不然,就把臭藥水到他那裡去做押款,橫豎自己人經手的事,容易辦,別人押款,須照價打一個六折七折,我何嘗不可押他一個十足呢。正想間,如海來了。鳴乾便將這件事同他談起,如海笑道:「這個小事,你且丟開,我還有大事同你商量呢。」
鳴乾曉得如海將藥房托他經手之後,已許久沒親自到此來,有事斟酌,也不過著人喚他前去。今番卻御駕親征,心知必有緣故,慌忙振刷精神,洗耳恭聽。如海即將目下富國公司將近查賬之期,我在裡面挪用的款子,原瞞不過你,皆因從前你我所做的一百箱大土空頭,是樁冒險手段,倘若穿繃了,可不免被人指為翻戲,準定吃官司收常因此我日夜提心吊膽,急欲將這裡頭的手續弄清楚了。現在押在外面的棧單,陸續到期,我本打算將後進的橡皮股票賣出,贖回棧單。無如這些股票自買進至今,既沒大跌,也未漲起,仍和買的時候相仿,若就這樣賣了,擔著偌大風火,不能掙起一個錢兒,還要吃虧利錢,未免自己對自己不住,故我把富國公司股本暫時挪用,將押出的棧單一一贖回,你還對我說這一百箱寶貨,放在外面,終究是個禍胎,必須設法提回棧房,陸續銷毀,方能滅卻痕跡。並說一百箱數目太大,若做一次提取,恐惹人生疑,故必須十箱八箱一提,銷毀既易,還不致動人疑心。這都是你教我的主意。我如法泡制,現在已毀了六十餘箱,所剩三十幾箱貨,大約一兩個月內,都可弄清楚了。在一樁上我已將公司款子用虧二十萬光景,還有從前股票上蝕去的十萬出頭銀子,我也用著公司名義轉的賬,一共虧空三十餘萬銀子。雖然賬簿上我已命他們一注注弔著存款,設或查賬的瞧出破綻,要我指出這一筆款子來,教我如何交得出呢?」
鳴乾聽了,一時回答不出什麼話,呆了半晌,始說:「我看查賬的未必至於那般認真罷,他們只消看賬簿上沒有錢就算數了,又何至一樁樁追根問底呢。」如海道:「這原是料不定的話,萬一認起真來,如何是好?況本年查賬員,舉的是施勵仁、詹樞世二人。他兩個你也曉得,是馬屁出身,精明不過,難保不想討好眾股東,萬一將各項賬據細細核對起來,如何瞞得過去,所以我想臨渴掘井,還不如未雨綢繆的好,倘被他們看出痕跡,再要彌補,可已來不及了,請你替我想想,究用什麼法兒,方能萬無一失。」
鳴乾雖然足智多謀,倒底比不得曹子建七步成章,況三十餘萬銀子的大計劃,也不是一句話所能包括得盡的。此時見如海兩眼望著他,立逼他回答,不覺頸紅面赤,滿頭流汗,抓耳摸腮,好生窘迫。想了多時,說:「後來的事情,雖不能不從難處著想。不過據我看來,查賬員若換了別個,或者不出你之所料,要認真辦理。倘是施、詹兩位,我到可以估定他們,決不如你預料那般可怕的。為什麼呢?皆因你說他二人是馬屁出身。大凡拍馬屁的人,眼光都從近處看,沒一個有遠大眼力的。常言趨炎附勢,但他必待一個人既炎之後,有勢之時,方肯趨附,決不肯想像此人將來一定有炎有勢,趁他冷冰冰的時候,先去趨奉的。倘然如此,那倒變了善於鑒人的俊傑了。你現在手握公司全權,又是掛名頭的大股東,難道還不算最炎最熱的人物麼!其餘許多股東,日後雖論不定有幾個能得和你一般地位,但現在都還冷冰冰著,無權無勢。施勵仁、詹樞世二人,是何等人物,豈肯不趨奉你這個實有權勢之人,反來挑你眼兒,去討好這班有名無實的股東呢,那是決無之理。不過你東翁深謀遠慮,意欲防患未然,那卻不能不料此一著。但咄嗟間要弄這三十餘萬銀子抵頭,倒是一件很難的題目,倘使從前一百箱土還原封不動著,或者可以依著當初老套兒,調一調頭,可惜現在已毀了六十餘箱,湊不起數,為之奈何。」
如海笑道:「果然你也想到這一條路上麼,若依這一路走,我倒有個法兒在此,先告訴你一句話,前天我在黃文蘭席面上,遇見伯宣,他對我拱拱手,說:恭喜,你老兄發財了。我倒不明白他什麼意思,他後來方對我說:你從前寄在我們棧房中的一百箱大土,你不是告訴我還是二千兩銀子一箱價錢的時候買進來的麼?現在大土,漲起三百塊錢一隻,每箱四十隻,共值一萬二千塊錢,你已提出不少,想必近來腰纏也格外充足了,怪道長得這般胖,真的應了古話心廣體胖咧,豈不可賀。我時倒沒料到他提起這句話,無言可以回答,只說錢雖賺幾個,可惜不是我一個人的,我不過二十份中占得一份,大不了弄個一本三利,當初銀根兜不轉的時候,為著這牢什子,不知賠了多少腳步,算來還是得不償失呢。他當時很信我這句話,還說既然你們是公司性質,為什麼不帶我幾份,也好利益均霑,到如今我只好看你們大家發財了。」
鳴乾不等他說完,即忙接口道:「如此說來,這三十幾箱土,已足夠三十萬銀子了。何不將他照數在公司中做了押款,到查賬時,就絲毫沒有痕跡了。」如海微笑道:「然則查過賬之後,這筆銀子仍舊要歸的,所謂拆了東牆去補西壁,到頭仍不免有一面落空,而且利息愈吃愈重,究竟算不得萬全之策。我的意思,卻預備一勞永逸,犯不著再弄這種懸虛哩。」鳴乾一聽,就明白如海存的是何宗旨,當即向他附耳說:「東翁莫非打算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麼?」
如海聽了,拍手笑道:「杜先生果然不愧諸葛之才,被你一猜就著。公司中一切手續,有我調排,自無他慮,至於外間的一切的預備,決不是你一個人所能辦得到的,至少須得弄個幫手,此人一要口頭謹慎,二要性格平穩,方不致毛躁誤事,多言走漏消息。我記得從前這裡有個合藥的出店,名喚王阿榮,在此已經多年,為人尚沉默寡言,臨事仔細,當初製造那一百箱大土之時,他也出幾分力,後來我曾送過他一百洋錢,酬勞他倒很知感激,近來已許久沒見他了,不知還在這裡不在?如在這裡,著他動手,倒很靠得住的。」鳴乾搖頭道:「若說別人,倒並未更動。單這阿榮,已不在這裡多時了。」如海驚道:「莫非他自己辭生意的嗎?」
鳴幹道:「說來話長,既不是他自己辭的,也不是我歇他的生意,皆因他自己替東翁辦了這件事之後,所謂草包沒有見識,以為主人看重他了不得,腦袋一天大似一天,有時竟連我的話,也不肯聽。外間眾朋友面前,更怨聲載道,沒一個人敢惹他一惹。賬房先生屢次告訴我,阿榮這廝太沒規矩,教我須給他一點兒警戒。我因他當初曾與聞秘密,況那件事的瓜葛尚未弄清,不敢歇他出去,恐他結毒於心,到外間將這件事的真相洩露於人,非同兒戲,只好熬著,看他撒野撒到那樣地位。也是他惡貫滿盈,飯緣盡了,東翁不是送過他一百元酬勞嗎?他嫌錢多壓腰,藏在身邊,很不耐煩,忽然要尋花問柳,到風月場中走走,不知在那裡染了一身瘡毒,發得滿頭滿臉,難以見人,不敢到此辦事,自己叫來的一個替工,乃是生手,做不來事,我便把那替工打發走了,另外用進一個人也並不去咨照阿榮。他倒很知趣的,瘡毒愈後,自己從沒到這裡來過一趟,彼此陰乾大吉,不意東翁現在又用得著他,但不知他曾否別處有生意,如尚閒散在家,倒可以招呼他來的,橫豎他不曾回絕我,我也沒辭歇他,況是我們倒轉頭去尋他的,他也未必至於搭架子,不肯前來,只愁他將來又要發老脾氣罷了。」
如海道:「這是小人慣態,十個之中,倒有八九個染著這般習氣的。我想眼前用了一次,日後多送他幾個錢,讓他回家享福去就是,也不必一定留他在此,你道如何?」鳴幹道:「東翁之言不錯,我決計找他來便了。無論他有了別處生意,也不妨加他薪工,挖他過來,橫豎他住的地方,就在城內我們開的紅木店附近,索性給他些面子,讓我自走一遭,喚他前來。」如海大喜,說:「這樣很好,那些棧單,現都在我家內,不曾帶來。少停進城之後,聽阿榮如何回答。不過你休將我們現在所預備的計劃告訴他,恐他知道,設或不答應,豈不將大事洩漏,故須等他來店之後,再同他商量,那時已含有命令性質,況內中有利可圖,諒他必無不答應之理。今兒不論他肯來不肯來,你務必給我回音,若不肯來,你也休得勉強。除了他未必無人,只消在店中另選一個就是,我今夜略有應酬,大約十一點鐘左右可以回家,你也趁這時候,到我家來回話,一面我將棧單交給你,這棧單上原都填著海記名字,你明兒送往官銀行,出幾個錢過戶費,改填鳴記或別種名字。因海記二字,人人都詳得出是我自己之物。過了戶,便可算我已經賣出,最好多用幾個名義。過戶之後,就照棧單向富國公司保險,不妨保貨存官銀行棧房,日後出貨到那裡,保險單也可改到那裡,這樣更不易露出痕跡,我也毫無嫌疑了。」鳴乾點頭稱妙,說:「東翁大才,果然處處慮得周到。做伙計的自當依計而行,決不疏忽。」
如海微笑,又問店中出納如何?坐了一會方走,鳴乾受著主人的重托,當將別項心緒丟開,專心一意的研究這件事,怎樣佈置,如何下手。因此事關係如海的命脈,成則為王,敗則為寇,彷彿孤注一擲,下注的便是自己,怎敢不謹慎將事。原來如海同他計議的,並非別事,就打算將這毀剩的三十餘箱假大土,向富國公司保險三十萬,放火燒他娘,得了保險賠款,好抵他所欠的虧空。不過若一穿繃,可就了不得。不但如海沒有生路,便是杜某也不免連累吃外國官司。所以他半為東家,半為自己,不能不用足心思,將全力去對付他。暗想適才如海命我將三十餘箱土,提在藥棧,閉門放火,沒人瞧見,計較固好,但這藥房人人知是如海開的,富國公司又是他的總理,他雖將棧單上名字的嫌疑避開,不過貨既賣給了別人,又何以堆在自己棧內,這破綻豈不更大。最好另找一所棧房,方為上策。但專誠借了個棧房,不堆他貨,單堆那三十餘箱土,沒幾時便燒了取保險費,這又明明露出個縱火圖賠痕跡。必須堆放一兩個月再燒,方可掩人耳目。奈如海性急如火,況公司查賬為期已近,料他必不肯虛挨時日。若能堆在別家老棧房中最好,那怕今兒白天進棧,當夜失火,也不致有人動疑,但愁棧房門由別人管著,不容我們放火罷了。左思右想,沒個萬全之策。正為難間,鬥的記起一件事,不覺拍手大笑道:「我真是個呆漢,怎把現成成的一個好題目忘了。」
看鍾上時候還早,即忙坐了包車,去見那寶善街鄔燕記土棧的老闆鄔燕貴。燕貴看鳴干進來,面上老大不快活,說:「杜先生你又來了,我們枉為是老朋友,老主顧,你一向買我們空箱,我也沒討你大價錢,你不該回回尋我開心,我也是手頭尷尬,土上賺幾個錢,還不夠自己吸鴉片煙之用,因此想把這棧房生財裝修,頂給別人接開,彼此少吃虧些。那天我不過講給你聽聽,原沒一定要吃住你,托你覓人來盤我的店,你自己說有朋友正要開土棧,沒相當地方,你既要出盤,倒是很湊巧的事,讓我去問他要不要,改日再給你回音。我當你是誠實君子,說的話,自然是一一如一的,卻不道你暗下弄我開心。本來這裡房子是正月底到期,須在十天之前退租,我惜著從前付出的兩個月小租,還有那自來火,裝的時候價錢很貴,拆下來便沒用了。你既有朋友肯頂,我自然老等你的回音。誰知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到城內寶店尋你時,又休息會你得著。房子也不敢退租,挨到現在,去月底已不滿十天,這裡房東是外國人,誰硬他得過,眼見得一個月房錢是貼定了,你杜先生能照應我們的固好,如不肯照應我們,也不犯著弄我們窮人開心了。」
鳴乾聽他嘮嘮叨叨,忍不住哈哈大笑道:「鄔老闆,休得一見面就埋怨別人,可知我今兒專為盤你土棧之事而來。我本打算早幾天就給你回音的,實因我天天忙得沒有工夫。你說曾到城內店中尋我,那邊我原不常前去。你若到藥房中來找我,我早給你回話了。人家一片熱心幫你的忙,你倒說我尋你開心。既如此,我就擔了這尋開心的罪名,頂了石臼做戲,不必再吃力不討好,惹你說一句作弄朋友,以後也不管你們的閒賬了。再會罷!」說時,裝作要走光景。燕貴急了,慌忙一把將鳴乾拖住,賠笑臉道:「杜先生休得生氣,是我窮昏了,說話沒有交待,請你當我放屁。不知前途房子究竟要不要?」鳴幹道:「自然要的。」燕貴大喜道:「多謝杜先生大力,但日子近了,不知他幾時預備搬進來,我們遲至月底,可一定要讓房子咧。」
鳴幹道:「讓房子隨你幾時都可使得,因我那朋友,他也不是想常開土棧,皆因有幾箱存貨,若托別人賣,好處不免都被別人得去,故想自己打店,賣完存貨,也就要歇手的。你們的生財,不是說也要盤進在內麼?我想問你租幾時,改日再還你,好不好?」燕貴想了一想,說:「生財租我的亦可,不過價錢至多照從前說的,打一個八折,再少可不行了。」鳴幹道:「從前你不是討價三百元麼?寶號中的桌子都已折了腿,賬箱也裂了縫,自鳴鐘沒有玻璃,自來火沒得紗罩,請問你倒底那幾件值二百四十塊錢呢?」燕貴被問,呆了一呆道:「二百四十元,本來不多。因我從前開店的時候,挖這裡房子,花了挖費四百元,小租兩個月房租算,銀子一百四十兩,油漆六十餘元,裝自來火押櫃洋八十元,還有生財買了一百數十元,統共費九百開外洋錢。現在關店頂給你,只算三分之一,還打一個八折不是便宜極了嗎!」
鳴乾大笑道:「你說的挖費小答,都是你當時急於開店賺錢,所以吃他們這樣的竹槓,至於我們卻是隨隨便便的,開也可以,不開也可以,若往別處租新房子,也未必願意花這些冤錢,這兩樁都不能算在數內,還有油漆,用至現在,已花花綠綠齷齪得不苦入目,你若肯刮了走,我還要謝謝你呢。自來火的管子都已彎曲,恐有漏氣,用你舊的,日後修理之費,大約比裝新的還貴。講到生財,你買新的雖花一百餘元,現在舊了,若換個收舊貨的來估價,只恐十塊錢也不肯買你的呢。你所說的幾樣,只有自來火押櫃還可十足算錢,其餘都不成問題。不過倒轉頭說,你我也是多年老朋友了,別人有錢開店自然不希罕幾個小費,你是預備關店的,究竟未免堪惱,我想叫他拿出一百塊錢,頂你的生財,日後不用了,仍歸你拿去。還有一層我的朋友,他是官場中人,最怕招搖,所以開了店,他也不願意出面,我看這樁生意,索性作成你了,仍舊借用你那鄔燕記的大名,便是店中朋友們,他原是暫局,故也不預備用什麼人,一概照舊,就你老闆,也要屈你暗下權做幾時伙計,我替你開三十塊錢薪奉,面子上仍做你的老闆,最好連伙計面前也不必講明,賬簿圖章,一應照舊,日用開銷,都向我算。有貨進棧,我派一個人看看棧房門就夠了。」
燕貴一聽,覺這種便宜交易,著實可以做得,心中不勝歡喜。他喜的還不止這三十元薪月,卻注意出納之賬,都歸他經管,這其間豈不大可揩油,說不定他那暫局收場,我這開新店的本錢,倒又賺出來了,此時不管什麼頂價多少,便一口應允。鳴乾亦頗歡喜,問他棧房何在?燕貴說:「就在後進。」
鳴乾命他引導同去觀看。燕貴如奉聖旨,慌忙丟下煙槍,拔上鞋皮,陪鳴乾穿過客堂,有個小天井堆著許多乾柴木炭引火之物,再進去便是棧房。鳴乾看這房子本造的兩埭進深,燕貴把後進改作棧房,窗檻都裝著鐵條,很為堅固,另有一扇鐵葉門,可以關鎖,現在可是空的,堆些破舊傢伙,糟蹋得不成模樣。上面也有自來火,地下倒是木板鋪的。鳴乾看罷,已有主見,隨對燕貴說:「我們一言為定,請你把棧房中的垃圾收拾乾淨,我們說不定明後日就有貨進棧了。」燕貴唯唯稱是。鳴乾要走,燕貴親送他到門口,拱拱手說:「杜先生,托你這一百塊頭,明天盡先付給我好不好?」鳴乾點點頭道:「明後日我自己帶來給你便了。」
話罷分手,鳴乾回轉藥房,盤算自己所辦之事,頗為順手,心中暗自得意。吃罷晚飯,想起還要進城尋訪阿榮,不敢停留,見包車夫還未吃飯,也不等他,即忙坐了黃包車進城。先到自己紅木店轉一轉,卸下馬褂,裝作散步模樣,踱往阿榮所住的一條弄內。弄中都是小戶人家,地下污穢不堪。此時將近正月底,天上並無月色,華界的電燈又都裝在大街之上,小弄內仍用舊式路燈,每盞須隔三五十個門面,煤油燈的光力,本來不足,兼之加油的路燈夫,還要揩油圖利,故弄得燈光如豆,遙望宛如鬼火一般,離地數尺已無光力,真所謂有燈之名,無燈之實,地下依然漆黑。鳴乾素未走慣,不知不覺,一雙新上腳的絨鞋,已濺了不少泥水,口中嘖嘖連聲。走到一家門口,門牌雖瞧不清,卻認得就是阿榮的住宅,兩扇門沉沉閉著,鳴乾就輕輕叩了兩下,裡面有個六十餘歲的老婦人,顫巍巍出來開門,見了鳴乾,頗覺納罕,心想這里門口內,從沒有如此闊客來過,貴人不履賤地,只恐有禍臨頭,嚇得口也不敢開了。鳴乾先問她阿榮可在家?那老婦人聽說,方知是找她兒子的,想起自己兒子在藥房中做出店,結交的自然都是闊人,自己怎的老糊塗忘了。心中想著,得意非凡,就眉開眼笑說道:「尊客裡面請坐,阿榮在家呢。」
鳴乾隨她走過一帶籬笆,方是客堂。只見裡面燈燭耀煌,正在上供,台上擺著三牲魚肉,正中供一隻單靠,上罩紅呢椅披,不安佛馬,卻放著一隻火油箱,橫頭貼一張紅紙,寫著數行字跡,看不真切,下首一人,頭戴麻冠,身穿麻衣,手執哭喪棒,彷彿初喪中孝子一般,俯伏在地,口中喃喃禱告一陣,叩了幾個頭,重又禱告,循環不已。鳴乾初疑此人是阿榮的同居,仔細一看,暗道奇哉,原來這穿麻的人,不是別個,就是阿榮自己。此時正當叩頭禱告,心思專注,沒提防有人找他,故鳴乾站在旁邊,他也未曾留意。倒是那老婦人見貴客久立,過意不去,叫聲:「阿榮,有位先生找你呢!」
阿榮聞喚,回轉頭見了鳴乾,頗出意外,不禁面漲通紅,十分羞愧,慌忙由地上爬起來,丟下哭喪棒,除掉麻冠,脫卻麻衣,掇條板凳,請鳴乾坐了,抱怨他娘道:「杜先生來了,你為甚不早些告訴我。」一面向鳴乾賠罪道:「對不起杜先生,我這裡地方小,兜身不轉,實在有屈之極。」鳴乾笑道:「不打緊,我是偶過這裡,想起你,特來望望你的。不知你府上正當有事,失禮之至。但今天是你除孝呢,還是追薦,為甚要穿麻衣?這不知遵著何處風氣?我卻從未見過。」阿榮噗嗤一笑道:「杜先生,你不懂嗎?讓我停一刻送了佛,再告訴你罷。」
鳴乾聽得送佛,覺這問題又超出除孝之外了,心中更不明白,想上面供的火油箱上,貼著張紅紙,不知寫些什麼,讓我看一看,就明白的。當下站起身來,走到火油箱旁邊一看,見紅紙上寫著先父獵大王之靈柩,奉祀子阿榮謹叩,鳴乾不看還存著除孝追薦兩條念頭,這一看可更弄得莫名其妙了。回頭阿榮正掩著嘴在那裡笑。鳴乾忍耐不住,再問道:「你到底弄的什麼玄虛?火油箱裡藏著何物?怎和算他是靈柩呢?」阿榮對他慌忙搖手,教他不可多言。一面喚他娘快拿錫箔過來,我們送祖宗上天了,他娘聽說,跌跌銃銃的去拿錫箔。阿榮自己穿上麻衣,戴起麻冠,提著哭喪棒,恭恭敬敬,朝上叩一個頭,口中喃喃道:「貓爹爹,兒子今天禮奉你,以後一年四季,逢年過年,遇節過節,當你祖宗一般看待,決不翻悔,請爹爹在陰間大發靈感,逢時顯應,保佑兒子發了財,你爹爹也血食無虧。倘若兒子窮餓死了,你爹爹也要斷絕香火的呢。」說罷,又邊叩了二十四個響頭方始起來。他娘已將錫箔紙錢拿來,倒在籬笆旁邊,阿榮燃著火,又將爐中殘香,丟在火上,朝外拜了四拜,吹熄蠟燭,始將麻衣脫去。鳴乾在旁看他這般舉動,已有幾分明白,料必阿榮沒生意,在家想發財想昏了,始有這迷信舉動,但不知為何,忽然要寄名給一隻死貓做兒子,不免令人難解。此時阿榮各事定當,自己對鳴乾說:「杜先生,你打花會懂不懂?」鳴幹道:「這名目我雖聽人說過,但內容卻不知道。據說一塊大洋本錢著了可得二十八塊錢利益呢。」
阿榮接口道:「對了,都不利益甚大,所以愛打花會的人很多,既然杜先生不十分知道內容,我也不必告訴你了。因其中名目甚為複雜,有正有副,不比得搖攤,只有青龍白虎進寶出寶四門,花會卻有三十六門,每門有個人名,暗藏一個物名,說出來,恐杜先生也莫名其妙。單告訴你一樁故事,當年我們寧波有個鄰舍,其人富有田地,後來遭了幾樁變故,家道因此中落,打打花會也是出款的時候多,進款的時候少,漸漸度日艱難,衣食不給,有一夜他愁窮未寐,忽聞門外犬吠之聲,頗為淒楚,開門出去,見是一條有病的黑狗,臥在階沿上,勢將垂斃。他見了,心中不忍,將病犬抱回家內,養了幾天,未有效驗。後來這犬仍舊死了。此人不肯將死犬拋棄,恐被化子們拾去剝皮,特地在園中掘個坑,將死犬掩埋。當夜他睡中得其一夢,夢見一個黑衣道士,對他說:我乃趙公明之後,趙天申是也。蒙你收養之恩,埋骨之德,無以為報,特將我祖傳遺產,相送與你,准在某月某日盡你全家之力,到我處搬取,切不可錯過機會。說罷,犬吠一聲。將他驚醒,方知是一場惡夢,心中疑惑,此夢大有來歷。那趙天申也是花會名目,混號便叫黑狗,他有什麼遺產,為甚托夢與我?因所說日期尚遠,故也暫將此事丟開。想到了臨時,看有什麼兆頭再說。也是他福至心靈,到這天,忽想起自己曾埋過一條黑狗,莫非他托夢與我,他教我今天盡力搬他遺產,一定是令我全力打趙天申一門花會之意,我不可錯過機會,當下他拚著傾家蕩產,將家私盡數變價,得五百大洋,都打在趙天申上一門,開出來,居然著一萬四千塊錢,重複起家立業。他因心感黑狗托夢之德,逢時過節,當他祖宗一般祀奉。後來此犬也時常托夢,打花會常得大注。這件事,寧波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現在我不瞞杜先生說,害了這多時病,幾個錢都弄光了,實在無法可施,故想學這寧波朋友的方法,試一試。怎奈病狗無處尋覓,雖然死貓死狗弄到幾條,奈貓狗已死,魂魄已散,試來並無效驗。不得已,我始將家中蓄的一隻貓殺了,先認個誤殺之罪,請個道士唸經懺悔,再將此貓用衣衾棺木盛殮,便在這口火油箱內,我自己認他為父,將他供在家中,每七天祭祀一次,到七七四九天滿後,將他抬出掩埋。至誠所感,貓魂不散,我也可以到他的墳上祈夢去了。今兒恰逢三七之期,適才的情形,你已目睹,也用不著我多說咧。」鳴乾聽他這片話講得怪誕不經,離奇可笑,幾乎絕倒。正是:小人貪財心若揭,下流迷信筆難模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