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了夙孽債贖三生 享遺財蓑披一件

  卻說荷生的三少爺,乃是他第二位姨太太所生,三年前方和荷生脫離關係,從他有九年之久,荷生家一班姨太太中,算她日子最長。當初也是堂子出身,芳名叫做賈寶玉,北裡中頗有名望。嫁他的時候,方只二十一歲。本不打算嫁人,恰值這年她生下一場大病,荷生親侍湯藥,每夜衣不解帶,寶玉著實感他深情厚意,病癒之後,荷生示意要娶她回家,寶玉未肯答應,荷生也不強她,卻時常用言語諷她,說年輕婦女,往往只圖眼前適意,以為沒人管束,身子便可自由,卻不知道一朝有了病痛,沒個自己人,誰肯將她體己服侍,所以人說婦女的眼光,不及男人遠大,果然一些不錯。寶玉被他一句話觸動心事,想起自己有病的時候,從前那班要好客人,至多的也不過來望她一二次,逢著自己嘔吐狼藉之時,彼此都掩著鼻子遠遠避開,明明嫌她骯髒。只有荷生,不辭勞瘁,不懼污穢,件件親自動手,貼身服侍,真情畢現。這種男人,世間不可多得。此番他要我跟他,我將他回絕,豈不令他灰心,一時頗為後悔,想等荷生第二次要求時,便答應他,不意荷生自此不再發生問題。挨到節邊,寶玉忍不住了,倒轉去問他說:「那天你教我嫁你,不知你這句話究竟是真心,或是假意?」
  荷生笑說:「笑話了,明明都是我心肝五臟中發出來的話,你不相信我,教我從何說起。」寶玉道:「相信便怎樣?」荷生笑道:「那還有什麼話,從我回家去就是了。」寶玉道:「你家中有著正室,那個高興到你家去做討厭人。」荷生道:「這句話又是你的錯了,然而也是時下一班婦女的普通脾氣。嫁了人往往不肯進宅,不想嫁人原預備靠老,不進宅,到底算不得是正式嫁人。被人說一句,軋的是姘頭,借的是小房子,豈不難聽。不過有一班人,家中大婦兇惡的,時常弄得氣氣惱惱,卻也難受。講到我家這位奶奶,算得是阿彌陀佛轉世,真正一個爛好人,你不欺她就夠了,她還敢來欺你嗎!」
  寶玉還不十分相信,經不起荷生再三相勸,又親自帶她回家,會見了他的夫人,果然待人和氣。寶玉疑團已破,就此除牌子,嫁了荷生。但荷生的宗旨已在前書中表明,娶姨太太還存著金錢主義。他看上寶玉,也因她在青樓中赫赫有名,手中私蓄著實不少。便是珠鑽首飾也有數萬金,注意在這一層上,故肯下苦工,博她傾心下嫁,並想慢慢的將她銀錢首飾哄騙到手之後,再設法刻薄她,令她自甘下堂而去。一切銀錢首飾,便可乾沒。豈知他的政策還未實行,寶玉已得了身孕。那時荷生正室已有了兩個孩子。不過世人之於子息,卻是多多益善的,故此荷生預定對待寶玉的方針,暫時不能不告一段落。後來寶玉居然產出這個三少爺,荷生見兒子已生了出來,料逃不到別家去,就此重整旗鼓,再用機謀,先對寶玉說:「現在時局不靖,你產後身子又甚虛弱,難得出外遊玩,那些首飾銀銀,藏在梳妝台和衣櫥內,忒殺危險。我那只大鐵箱,很為堅固,而且鑰匙帶在我身邊,不慮別人暗算,倘將這些東西藏在裡面,彼此都可放心不少。」
  到底一個有心,一個無意,寶玉以為自己身子已是他的了,身外之物,交給他收藏何妨。萬想不到荷生堂堂男子,竟算計乾沒婦女所有的首飾。而且這時候,正當要好頭上,荷生待她千般恩愛,萬種溫柔,比她從前在妓院中更為周到。自己又養了兒子,打算靠老終身,還須存什麼疑慮,因將所有的家私,除了四季衣裳之外,一切現銀、首飾、契據、股單、貴重物件,盡都交給荷生收藏。荷生目的既達,就此逐步和寶玉疏遠。但寶玉還不明白他的用意,以為男人脾氣都愛花花柳柳的,自己有小孩子抱著,不能時時陪他,無怪他要往別處遊玩。講到做夫妻,原指望到老來一堂團聚,家庭盡樂,何在乎眼前的歡娛,因此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見了荷生仍和從前一般,口中沒出過半句怨言。
  荷生見寶玉不同他淘氣,又生一計,索性拚命狂嫖,日夜躲在堂子內。鬧了一陣,又要娶第三位姨太太,先在家中大吹特吹,指揮下人們收拾房間,故意令寶玉知道了,好發動醋勁。但寶玉不是聖人,暗下也未嘗不覺得惹氣。因見荷生的正室隨隨便便,一團和氣,不論荷生什麼事,都不置可否。一想他正室尚不管他,自己何犯著擔這個惡名,因也學她的樣,連口都不開一開。荷生見她如此有耐性,實在沒法想了,只得將她丟在一邊,自己重新進行,另外去轉別人的念頭。光陰似箭,轉眼數年,他所娶姨太太,進一個,出一個,換新鮮已換了四五人,雖不是個個都被荷生刮盡了出來的,但多少終被他揩些油去,就兩不來往,那身體上的便宜,豈不被他占了去麼!
  此時寶玉已看出荷生沒有良心,但想自己的地位,比不得別人,兒子已五六歲了,再過數年,便要長大成人,丈夫雖靠不住,兒子倒底是親生養的,將來兒子大了,何嘗不能靠老終身,因此自己仍耐心靜守,口無怨言。但她對荷生一面,雖抱放任主義。不過見那些無知女子,被丈夫用假面目哄回家來,不知不覺,將一生忍辱賣笑得來的錢,供丈夫花用,自己毫無結果的出去,未免可憐。常言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何況她是過來人,熬盡此中苦況,怎不惺惺惜惺惺,暗下動了一條癡念,以為有我在此,何不將他歷來對待婦女的手段,向那新來的姨太太說知,令她善為提防,教荷生有法無施,豈非也是一件功德。因即如法而行。
  那位姨太太倒是明白人,聽了寶玉的忠告,曉得句句都是好話,當下閉關自守,先將荷生冷淡起來,任他如何哄騙,私房物件,休想動她分毫。荷生曉得遇著老口了,戀著沒趣,索性放她出來,再娶一個。寶玉見第一炮放得響,又欲如法泡制,不意這位姨太太一竅未通,不辨好歹,以為寶玉存心吃醋,有意離間,反將這些話告訴荷生,荷生方知從前一個姨太太的孟羅主義也是寶玉所教出來的,這是他生平衣食飯碗,豈有不怒之理。心想我只當她是個爛好人,故而留在這裡吃碗現成飯,不意她如此狠毒,私下破壞我的計劃,若再容忍下去,後患何堪設想。但要逐她出去,也非容易。一則她破壞我的事,我卻不能堂堂皇皇和她鬧,因這種事原是秘密的,鬧得大家知道了,豈不難聽。二則她素來守分安命,沉默寡言,在家數年,一點兒沒有過失,除著撫弄孩子之外,連大門都不輕出一步,無處扳她差頭。三則她耐性很好,罵她不開口,打她不還手,無論如何,淘不出大氣惱,一時焉能入於決裂一途。自己沒法,便同這姨太太商量。姨太太以為丈夫肯幫她驅逐妒婦,心中不勝歡喜。兩個人日夜計議,居然被他們想出一條主意。這主意是姨太太發明的,她對荷生說:「你現在已不歡喜她,她所望者,無非三少他長大成人之後,孝養於她。你若能設法令她母子不睦,豈不可以使她萬念俱灰,死心塌地了麼!」
  荷生被她一句話提醒,連連拍手稱妙,贊她是個女中諸葛。但荷生也是男中孔明,經姨太太想開了頭,登時妙計環生。先去對寶玉說:「小三已七歲了,若仍留在家裡,不教他唸書識字,日後只恐不不及用功,雖然他年紀太小,不放心讓他出去附學,不過為他一個人請門館先生來家教讀,也不合算,他兩個哥哥的學堂,離此並不甚遠,不如教他到那邊去唸書,每日著人接送,諒無他礙,你道如何?」
  寶玉對於這些話沒有反對的理由,自只得聽從。荷生便特派一個尖嘴丫頭,陪三少爺上學,並在學堂中服侍他,放了學陪他回家。數日之後,三少爺就當這丫頭是他的好朋友了。丫頭預先得姨太太的授意,慢慢將三少爺勾到姨太太房中,姨太太早備下許多好吃好玩的東西給他。三少爺好生快樂,過去告訴娘,寶玉以為那邊也歡喜孩子,卻不料暗藏陰謀。三少爺常在姨太太房中玩耍,過了幾時,荷生對他半真半假的說:「你不是那邊娘養的,這裡才是你的親娘。」
  三少爺不信他的說話,要過去問娘。荷生道:「你娘這件事瞞著許多人,你若問破了,准得吃一頓打。」嚇得三少爺不敢問了。隔幾天,荷生又對他提這句話,並說你若不是這裡娘養的,為何她待你這般好呢!三少爺一想,果然這裡娘待他很好,要什麼是什麼,不要也買了給他。那邊有時不肯買東西與他,多要了,不免挨罵受打。一顆小心漸漸轉了過來,以為父親告訴他話,是不錯的,這裡一定是他的親娘了,於是格外和姨太太親近。可憐寶玉還蒙在鼓裡,不知禍在眼前,來去隨他兒子的便。事有湊巧,寶玉待上雖和,馭下卻嚴。青樓中出身的人,大概都有這種習氣。她有一個貼身服待的小丫頭,偶有過失,常被她打得皮破血流,這天又打丫頭,三少爺見了,忙去告訴他的真爺假娘,荷生便借題發揮,說:「不好了,這是她打給你看的。因你常到這裡來,她心中恨你,所以先打丫頭給你看,慢慢的便要打你,你下回別到此地房裡來了,不然就住在這裡,不到那邊房中去。倘若你仍舊住在那邊,仍舊常到這裡來,只恐在夜靜無人之際,要被她打殺的。」
  三少爺信以為真,十分懼怕,兩面盤算,覺得這裡娘實比那邊娘待他好,還是住在這裡,不往邊那房中去的為強。若住在那邊,不到這裡來,日常吃的玩的,向誰要呢!決定主意,就挨在姨太太身邊,不肯回去。到夜,寶玉打發人來喚他去睡,也不肯走。寶玉放心不下,連著人來跑了幾次,姨太太惱了,對來人說:「你去上復你奶奶,三少爺在這裡玩玩睡著了,喚醒他,恐他著涼,橫豎在一家屋裡,不致被拐子拐去,過一夜就回來的,決沒人奪他的寶貝,教他放心大膽便了。」
  寶玉聽到這些話,未免惹氣,想想都是自己兒子腳頭散的不好,不能抱怨別人。第二天,三少爺到他房中來,寶玉叮囑他下回不可睡在那邊,並不許再去閒玩。要知小孩子都是無韁野馬,不放猶可,一放之後,休想約束得住,所以轉眼工夫,三少爺又溜到姨太太那裡去了。姨太太見他一來,就設法絆住他,不令回房,對人卻說三少爺自己要挨在我這裡的。一連數天,沒放他到寶玉那裡去睡。寶玉氣極了,想想兒子究竟是我肚子養的,無論如何,你終奪我不去,索性任他自由,概不過問。姨太太猶以為未足,暗想三少爺雖然心向了這一面,惜乎還未能令他母子不和,因又教他背後罵他娘爛污婊子,小孩子有甚顧忌,罵順了口,有時竟當面流露出來。寶玉這一氣,可著實比死還難受。暗說罷了罷了,我所望者,就這一個兒子,雖然小孩子沒甚見識,定是聽了別人的話,才敢如此無理,怪他不得。不過我只一個人,目下四面都是勁敵。三少爺年紀還小,易受他們誘惑,自小鬧慣了,日後長大成人,也像現在一般,將我輕視,那進我年紀已老,常言人老珠黃不值錢,要出去,寸步難移。留在這裡,又是滿地荊棘。到這時候只恐求生不得,欲死無門,後悔已是無及。不如趁此時年紀還不十分老,趕緊出去,再做幾年生意,弄些錢來,夠了後半生衣食之資,那時也不必再上當嫁什麼男人,所謂求人不如求己,待兒子大了,肯來認我娘的最好。不認我娘的,我一個人衣食無憂,倒也適適意意,未為不可。有了這條念頭,也不同別人商量,當時就喚了荷生過來,直截痛快的對他說:「我這裡站腳不住,決意要出去了。」
  荷生聽她要走,所謂正中下懷,但他猶存著別的作用,不肯輕口答應他,放出做老公的面目說:「那個不能。我這裡還是少了你的吃,不了你的穿,哪一件待虧了你?你為什麼要出去?我可坍不下這個台,一定不能答應你。」寶玉道:「你也不必裝這副假面孔給我看了。我很曉得你,早已巴不得我走咧。我現在索性做個好人,自己讓你,你還要裝腔作勢,假敷衍則甚!」荷生被她說得臉紅起來,怒道:「放屁!誰對你講這句話,我現在偏不放你走,看你怎樣?」
  寶玉見他發怒,自己不做聲了。暗想這件事,兩下堅持著,終究不是路數。我言已出口,有不得不走之勢,他咬定不許我走,讓我走了,於他面子上未免下不過去,看來直接交涉,還不如間接解勸的妙。因又找了個小姊妹,向荷生勸解,教他讓寶玉出去。荷生原不是真心要留寶玉,皆因說話挺住了,掉頭不轉,此時既有第三人前來,落得買他這個人情,只說我本來不許她走的,一則因你奶奶來說了,二則她既然變心,留她在此,也是勉強的。不過走雖走,只能走一個人。我這裡的東西,卻是一絲一毫不能帶出去的。這小姊妹說:「那個要請你做好事了,衣裳首飾是女人少不得的東西,還望你許她帶著走罷。」
  荷生道:「這樣瞧你份上,衣裳都由她拿去,首飾她現在常用的幾件,由她帶去,其餘休思再拿,我也沒什麼瞻養之費給她,教她出去了,還得自己知趣,倘敢胡言亂道,我有我的顏色,准令她上海站腳不住,」這小姊妹還想替寶玉爭些饒頭,荷生那肯答應,只得將此言回復寶玉。寶玉司空見慣,曉得首飾入了荷生之手,沒一個拿得回來的,早已置之度外。自想身心上吃他的虧已足,身外之物,何足輕重,便是衣裳也只揀幾件配身的帶去,其餘都給了娘姨下人。她出荷生家,別的都捨得下,只捨不得一個親生兒子。又恐自己走後,他落在別人手中,不免受欺。但事已至此,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含悲忍痛出來。
  她外邊小姊妹們原有不少,得知她出來消息,爭欲招致她回家去住,寶玉因自己從前何等有場面,現在光身一個人出來。她原是有烈性的女子,那肯依賴他人,所以一概謝卻不住,起初打算住旅館,又恐出入不便。想起自己有個胞弟趙三,當年她沒從良的時候,鬱鬱不甚得志,由她薦給一個要好的客人手下辦事,這客人做的是德國洋行的軍裝買辦,往來盡是官場,數年之間,居然被他相識了不少闊人,後來這軍裝買辦賺飽了錢,回家享福去了,遺缺便由趙三升補,現在據說多了數十萬銀子。雖然是他有本領賺來的錢,究竟是自己手中提拔的,況又是同胞姊弟,骨肉至親,借他那裡暫住幾時未為不美。想定主意,便去投奔趙三。
  豈知趙三乃是個絕頂勢利的人,初見他姊姊由荷生家出來,以為妓女從良,都是卷一票出來的,他姊姊也不知得了諸氏多少好處,故此竭誠招待,趨奉不迭,後來方知姊姊只出來一個人,連帶進去的許多首飾物件,都給荷生乾沒了,不由他心腸冰冷,不但臉也變了,招呼也不起勁了,伺候也隨隨便便了。而且說話之間,常抱怨他姊姊太糊塗,怎麼女人所有的東西,會給男的騙了去,你出來為甚不向他要?他若用強硬手段,你別怕他,做什麼律師翻譯,有我兄弟在此,何妨來找我設法。老實說,你若肯分一半東西給我做打官司本錢,我只消請一個腳路硬的律師,到新衙門告他,包你可以將一切東西,如數要了回來,不少半樣。說了一次,又說二次。後為竟說之不已,似乎要叫他姊姊答應他,要出東西,和他平分一半,他便去請律師出頭之意。試想寶玉是個抱消極主義的人,自然不去睬他。
  趙三見說她不動,益發冰也似的冷將起來。便是他兩位姨太太,初時對寶玉姊姊長姊姊短的,此刻也一變做半冷不熱的情狀,教寶玉哪裡忍耐得住,幸她舊日一班做手,還有吃生意飯的,曉得她出來了,都聞風前來找她。寶玉原預備重操舊業的,兼之她當初本是極時髦的先生,手頭豪爽,這班做手,沒一個不貪她,只得她答應一聲,馬上就有人掮洋錢,弄起場子。恰值寶玉在趙三家住得麻煩不堪,兩面湊巧一定局,就此進常到底紅倌人從良,嫖界的餘名猶在,寶玉自己並未高興去看客人,只著幾個娘姨四處走走,自有從前一班花錢的老戶頭,前來報效。後來名氣愈傳愈廣,生意又和當年不相上下。還有班想吃天鵝肉的人,見寶玉年紀雖有三十開外,卻還嫵媚天然,豐華不減少女,都想要求娶她。但寶玉已吃過一回從良的苦,那肯再鑽第二個圈套,決意不再嫁人。
  但妓女逢著有人想娶她的時候,著實是個絕好弄錢機會。因這班人都不惜金錢暗擲,只圖寶貝到手。往往報效之外,還有額外的供給。故此寶玉未及三年,又多起數萬金首飾現款。她一想有了這許多錢,能省儉些兒,收著利錢用用,也足夠半生衣食之資了,何犯著再在外間賣笑逢迎,受人輕薄,心中打算做到年節,收場不幹了。不意老天生她這個人,原注定她一輩子勞碌困苦的,此時知她將要守著銀錢,過安樂日子,如何肯聽她逆天行事。因此不等她挨到預定的期限,先著二豎前來尋他。一半也是寶玉積勞所致,加以她歷年在荷生家,受諸般氣惱,心疾患得頗深,病根一發,百病全生。寶玉還是去年十一月中得的病,因嫌生意上太嘈雜了,自己移至新新旅館居住養病,雖然天天請醫服藥,無如她先天本甚薄弱,譬如一所工程不堅固的房屋,經過幾年風吹日曬,不搖動則已,如一動搖,勢必至於倒坍而後已,故她的病勢也日見沉重,
  匆匆過了一月,靜中想起,自己浮沉半世,到如今還是舉目無親,雖有個親生兒子,也不能帶在跟前。相隔三年,在那邊也不知是好是歹。人生不幸而為女子,做了女子,還要淪落天涯,無家可奔,至親不見,骨肉難圓,實在是不幸中之最不幸的了。一念及此,怎不悲痛異常,傷心淚落。伴她的人問其緣故,知她思想兒子,便代她出主意,說現在你病到這般模樣,小少爺既然是你親生的,理應教他來此見見,諒姓諸的也不致不放他來,何必自己悲苦,更傷病體呢!寶玉出來時,本不打算將自己的行蹤給荷生知道,自己也不願意再聞諸家消息。此時念兒心切,也顧不得爭這一口氣了,只得差人往荷生家,要請三少爺到新新旅館一見。
  講到荷生,雖和寶玉分手,但他在外間,卻不時向人打聽寶玉的消息,知她做了幾年,又多起若干積蓄,不過自己和她恩斷義絕,諒無門路,再去揩她油水,故早已絕了這條妄念。此時忽由寶玉那裡差人來請三少爺相見,這是天外飛來的一根線索,若遇別人,或任他糊糊塗塗的過去,但荷生是何等人物,即使蒼蠅蚊子飛過,也要盤算盤算,這其間可否弄些利益的人,遇著這般大機會,怎肯輕易饒放,先向來人盤問,知道寶玉患病頗重,臥倒一月有餘,現在想和兒子見見面,便料定這不是好兆,大概患病的人,臨死還不以為要死,常與人談病癒之後,幹什麼,幹什麼的,後來居然死了,這是死的不得其年,或因糟蹋壞了身子,或因感受惡疾,或被庸醫誤殺,只可算是屈死。還有班人,才一有病,就慮著要死,急於預備後事。或則病了幾時,想起一個人,恐將來和他不能見面,急急要請他來相見的,這分明自知不起,所謂天命已終,心神感應,有此現象,十個中倒有八九個要死的。
  荷生知寶玉與兒子相隔三年,現在病了,忽然要和他見面,現狀頗為不妙。他倒並不傷感,反暗暗歡喜。你道為何?原來他又想到寶玉現有的積蓄,也和當年不相上下,若真個死了,除卻小三,實無更為親切之人,我雖不能承襲他遺產,小三乃是她的親生子,生母所有的東西,理應歸他接受。小三年紀尚幼,他得了,與我得的有何分別,心中說不出的喜歡,當時一口答應來人,三少爺現在學堂中唸書,我立刻打發人去喚他回來,馬上伴他到新新旅館,探他母親的病便了。來人回去覆命,寶玉頗為喜悅。不多一會,果由荷生親自陪同前來。寶玉雖不願意看見荷生,但見了兒子,自然愛的。看他面上肉彩略比從前瘦些,但身材已長成不少,心中一喜,不覺流下淚來。
  不過這三少爺與生母相隔既久,自幼又受了旁人的挑撥,對娘的感情頗薄,見了面,也沒開口叫一聲娘,呆呆站在旁邊,任她捏著手,也不做聲。此時見她流淚,心中頗不耐煩,便將娘的手摔開了,跑在父親身旁。寶玉見此情形,陡受激刺,不禁流淚更多。她先流的是歡喜淚,再流可變作傷心淚了。荷生旁觀頗清,心中暗為著急,忙將兒子推在娘身旁,說:「你怎麼到洋學堂念了書,慣學這種外國脾氣,無論見了什麼人,都是生澀澀的,我又沒給你吃生米飯,你娘傷心,為什麼不過去勸勸,問聲母親病體可好些,難道這點兒規矩都不懂了?」
  三少爺被他一嚇,站在地中央呆住了。荷生親自上前,勸寶玉不可生氣,小三這孩子,都是我這幾年來溺愛壞的,皆因你同我賭氣走了,我又留你不住,丟下這個寶貝,是你素來歡喜的,我又不肯十二分難為他,心中常存著看重他,便是看重你的意思,所以有點兒大小過失,常常忍著,連重話也不輕易說他一句。現在進洋學堂讀了書,脾氣學的更壞,一門外國派,見了人啞子似的,不肯下個稱呼。客氣不過,舉舉手行個外國禮,就算數了,真教人見了惹氣。你是向來曉得他脾氣的,諒來不致怪他。不過你的脾氣,也很有些像他,為什麼一跑開,就永遠不給我信息。連有了病也不著人咨照我一句,可知我那一刻不記掛你,那一天不托人打聽你的消息。只恨你行蹤太秘密了,問來問去,問不出你的底細。今天若非你差人來喚小三,我至今還不知道你就住在這裡,更不知你有病呢!真正你母子二人,脾氣生來一樣的,偶然有了小小點兒不如意,掉頭不顧,連多少年夫妻情分也忘記了,真是奇怪。」寶玉聽了,不理睬他。荷生也不走開,直陪到寶玉自己回他:「我要睡了,你們走罷。」
  方帶著兒子回去。第二天,三少爺因隔夜受了罵,不肯再來,荷生便一個人來了,對著寶玉格外慇懃,說道:「小三這幾天學堂中快放假了,年考很忙,這孩子脾氣雖壞,讀書倒還肯用功。照他心中,是很要來服侍你的,又慮著學堂中大考脫了課,來年不能升班,因此早上很沒主意,是我教他上學堂去考,待放了假,再來伺候你。這幾天,只好我老的來替他小的了。」寶玉一聽,就知他用馬屁工夫,心中很不耐煩,冷冷的答道:「多謝你,我本來沒親沒靠,一個人過日子慣了的,倒也用不著什麼人伺候。昨兒請三少爺來,原本是不應該的,都緣叫名頭和他母子一場,到這臨了的時候,還不能見一面,心中未免過不去。難得他昨兒來了,我已心滿意足,哪敢要他伺候。況他有他的功課,你有你的正經。他來了,我尚當不起。你來了,豈不教我薄命人更加折福了麼!謝謝你,請我自便,我這裡地方骯髒,呼吸不潔,別帶累你糟蹋衣服,有礙衛生,令我更抱不安。」
  荷生哈哈大笑道:「笑話了。我和你夫妻,你還要講這種客套,給外人聽了,豈不要傳出去當作奇談麼!快休講這些話,你病了,我服侍你是理所應當的,倒轉頭我有病你也得服侍我。」寶玉聽他說出夫妻二字,險些兒肉也麻了,暗罵好不要臉的東西,我已和你斷絕關係,還有什麼夫妻名分,真是附會到極點了。當面雖不便說他,只可給他一個陰乾大吉,始終一語不發,背轉身子裝睡,一會兒倒真睡著了。待她一覺醒來,睜開眼,見荷生還坐在她床沿上沒走開,心中頗覺納罕。荷生見她醒了,問她可要茶水?寶玉搖搖頭,喚了一聲王媽,是伺候她的老娘姨。荷生接口道:「王媽連日累乏了,坐著打瞌,是我教她睡著歇一會的。現在我替她接班,你有什麼事,吩咐我就是。」
  寶玉道:「什麼時候,她就要緊睡了?」荷生一笑道:「早嗎,半夜子時咧。」寶玉摸枕頭旁邊的表一看,果已針交一點,暗想我這一覺睡得好久,便問荷生為何不回去?荷生道:「現在沒人伺候你,我又沒什麼事,多伴你一會何妨。」寶玉道:「不敢當的,罪過殺了,請你回府罷。」荷生還欲將無人伺候她摧托,恰巧王媽睡在榻床上,聽得說話聲音,驚醒起來,伺候寶玉。荷生無可推頭,只得裝出依依不捨的模樣出來,臨走,還再三叮囑寶玉好生保養,明兒我完了公事,再來望你。寶玉忙教他明兒不必來。荷生只當沒聽見跑了。
  隔一天,果然又來。這樣差不多來了五六天,寶玉很覺麻煩,暗想自己病勢有增無減,看來不久人世,照荷生現在模樣,天天腳步這般勤儉,只恐萬一出了事,他還要插身其間,硬作主意。不如將我兄弟趙三喚來,他究是我的胞弟,很可抵制荷生。有了這個主意,便命人把趙三喚到新新旅館。趙三也知他姊姊生意上,著實多了幾萬銀子,心中巴不得到她那裡獻獻慇懃,只恐她記著從前住在自己家中冷淡她的仇恨,不肯睬他,自己反失面子,故而不敢前往。既蒙傳喚,自然喜出望外,急忙趕往新新旅館,見了寶玉,姊姊長姊姊短的叫得山響,滿口恭維話,倒把寶玉恭維得不耐煩起來。心想我和你同胞姊弟,何用如此恭惟。猛記起從前住在他家的時候,自己手中少了幾個錢,受盡他夫妻們冷語閒言,現在他大約曉得我手頭又有點兒積蓄,故而重複將我恭維,這般模樣,分明又是一個荷生,當時就十分後悔,不該喚他來的。放在眼前,同荷生湊成一對,豈不討厭。
  不期還有更討厭之處,荷生、趙三兩人懷著一樣的心願,都想待寶玉死後得她遺產,所以見了面,就和冤家遇著對頭一般,時時冷嘲熱諷,有時針鋒相對,竟不顧床上有病人睡著,只圖口中適意,弄得寶玉怨極恨極了。教他兩個,以後一個也不要來咧。經此一番罵,二人也安靜了許多,但背後仍高壘深溝,相持不下。其時已到臘底,兩人家中忙著過年的事,寶玉處來得略稀,不似從前般沒日沒夜的陪著。寶玉只當他們被自己罵退了,心中暗喜。不意一過年,荷生又來,趙三也同時趕到。寶玉見了他二人,猛一惹氣,病也重了許多。荷生看她病情,知道正月初九交春,一定過不了的,時期逼緊。況有趙三和他對抗著,恐將成之局,被他破壞,只好另請救兵。這救兵便是寶玉的三少爺了。
  荷生因三少爺第一次去,未能討好,此番不敢造次,先在家中,彷彿送親演禮一般的,將許多拍馬工夫,教得爛熟,然後帶他前往。三少爺遵著父教,見了他娘,比從前親近許多。寶玉雖知是荷生預先教異來的,但也只好當他本心所發,所謂自己安慰自己,覺得有兒子在旁,實比荷生、趙三兩個好得多了。荷生有三少爺替他同趙三對抗,因得出空身體,幫華老榮辦了回事。起初趙三與荷生半斤對八兩,一般身分,此時來了個三少爺,竟後來居上,兩個大人物,被他完全打倒。寶玉覺病勢日增,自知絕望,想想自己重墮風塵,迎新送舊,勞苦了三年,多這幾個錢,自己還沒捨得輕費一個,若丟給荷生、趙三二人,還不如給了自己兒子,大來成家立業,未為無補。到那天彌留之際,先把三少爺喚到跟前,囑咐了好些話,到底母子天性,三少爺淚流如雨,寶玉忍痛,又喚荷生上前,將一隻官箱,鄭重交給他說:「我三年心血盡在此中。這是我給與小三的,暫時交你收藏。你若日後吞沒他一絲半毫,我在陰間,也決不能饒你。」
  荷生諾諾連聲。趙三也在旁邊,親眼目睹他們如此交割,知道大事已去,只氣不得亦樂乎。待寶玉一斷氣,他就此溜回家去,連錫箔都沒肯送一張。荷生得了寶玉的遺財,本欲草草替她辦喪了事的,惟恐趙三妒他得利,硬出場扳他叉頭,故此不敢不鄭重其事,在旅館大門口,高豎諸府門燈,五七這天,還大開其弔,發訃聞稱為側室趙氏,自稱期服夫。有班知他底細的人,都不免暗暗好笑。正是:能得腰中錢滿足,不妨背上殼增高。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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