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破鏡難圓陰陽怪氣 墜歡易拾名利關頭
再說老榮回家,他家中已鬧得天翻地覆。娘姨下人見了他,都說:「好了好了,老爺回來了,外國醫生也快到了,樓上的大約有救咧。」老榮大驚。忙問樓上鬧了什麼事?原來老榮走後,他姨太太和阿木林二人隔煙盤橫著。姨太太覺得口中的血,揩乾淨又流出來,摸一摸方知一隻金門牙已被咬落,阿木林臂膊上的血,還是自己口中的,適才只當她臂膊上肉被自己咬下,因此頗有悔意。此時既知誤會,不覺又生切齒之仇,不願意和她對睡。自己起身,教人搬梳頭傢伙過來梳頭。因她昨兒全夜未睡,梳的頭還好好的,只消掠一掠,便可出去。娘姨領命,先端梳頭盒,然後再拿刨花和鏡子。不意地上有根通鴉片煙槍的鋼條,是適才姨太太打阿木林用的軍器,丟在地上,還未拾起。娘姨手中拿著物件,沒眼睛照顧地下,剛巧左腳踏在通條上,右腳自己絆上去。若是別個大腳娘娘,或尚站立得祝偏偏這娘姨是小腳,腳底無力,搖了一遙將要倒下,急將手中拿的東西丟下一件,出空一隻手,扶在牆壁,果然不曾跌倒。不過她手中丟下的那件東西,早已打成四零八塊。倒不是刨花缸,卻是面鏡子。這鏡子是姨太太最心愛的東西,比尋常閨閣中用的較為長闊,四週鑲白銀邊,彈簧腳也是銀的。平時偶染塵埃,姨太太連磨擦都不許底下人動手,恐他們粗心,在鏡面上擦下紋路,必須親自出手,用極軟麂皮,蘸了鉛粉,細細揩抹,其愛可知。此時見被娘姨失手打碎,姨太太心中自然難受。不過剛才阿木林淘了氣,腹中已不快活,若再氣上加氣,她自知身子虛弱,氣出病來,倒不犯著。因此捺下這股氣,譬如鏡子自己打碎的,儘可以重買一面,故連聲也不做一聲。娘姨倒嚇得面如土色,顫聲說:「阿喲,鏡子打碎了。」
姨太太道:「不打緊,一面鏡子有甚希罕,打碎了可以重買一面的。」娘姨出於意外,倒回答不出什麼,站在旁邊呆住了。姨太太道:「你呆著則甚?此處只有一面小鏡子,教我如何看得見梳頭,還不替我再弄一面鏡子來。」娘姨恍然大悟,忙去另找鏡子。床上阿木林聽了她們問答之言,頗為感觸。她還未知臂膊上的血,是姨太太口中的,心心不忘咬脫了一塊肉,覺得其痛無比,心中本已苦極,怎禁得姨太太和娘姨談論鏡子,她想自己寄人籬下,彷彿鏡子一般。用得著我的時候,陪著姨太太遊玩遊玩。一朝與她心思不合,何殊失手打碎了鏡子,在姨太太盡可化了錢另買一面,晨昏相對,我卻變作垃圾堆中的棄材,無人過問。一念及比,煩惱更甚。自想生在世上,總不免有一天被人屏棄,還不如死了之後,倒不聞不見,逍遙自在。恰巧床上鴉片盤中,有幾個煙泡,是姨太太昨夜吸剩的。阿木林心一橫,乘人不備,拿一個當丸藥般的乾吞下去,覺滋味並不難熬,只舌頭上微有點兒苦,自己喝雨前茶喝慣了,倒也不以為意。恐一個煙泡藥力不夠,因又拿一個吞了。這一個卻不比第一個容易,因她是乾吞的,沒茶水過口。第一個還有津唾相和,嚥下頗易。這一個口中幹得梗住喉嚨,大有宣佈中立之勢。阿木林欲咽不能,欲吐不得,好不難受。偏偏床上又沒喝剩的冷茶,或可過得下去。倘自己起來倒呢,又恐被別人看出痕跡。左右為難,看看煙盤中只有一罐潤煙捍的水,渾濁不堪,實難進口,轉念一想,自己快要死了,還顧什麼清濁,遂硬著頭皮,拿起來向口內便倒。一個娘姨眼快看見,銳聲道:「咦,她吃什麼東西?」
姨太太一聽,就知道不好。她曉得阿木林性氣頗剛,從前曾和她鬧過一次,險些兒用剪子自裁。此時聽娘姨說她吃什麼,猛想起床上還有五個煙泡,莫被偷著吞了。心中一急,丟下牙籤,慌忙過來觀看。此時阿木林喉嚨口的煙泡已被一罐水推入肚內,見機關洩露,頓時號啕大哭不已。姨太太先望煙盤中一看,見五個煙泡,只剩了三個,明明那兩個被她吞下,急得魂不附體,也顧不得適才和她淘過氣,俯身摟住阿木林,顫聲說:「你你你吃的什麼?」
阿木林也不回答,只是痛哭。姨太太問她煙盤中兩個煙泡,可是你吃的?阿木林也不做聲。姨太太沒了主意,心肝寶貝軟哄多時,阿木林方承認吞了兩個煙泡,一罐煙水,姨太太好生著急,火速命人找老爺去請外國醫生。剛巧老爺又出去了,姨太太又急又恨,只得自己派人去找醫生,一面教阿木林用竹筷探喉嚨,令她作嘔,好將煙泡嘔出。不意煙泡不比得生煙,生煙是溶液,吞時雖苦,頗能和著談涎一同嘔出的。煙泡乃是囫圇的,吞服雖易,嘔他出來著實煩難,除非待他溶解之後,方能吐出。但鴉片乃是有名的毒藥,焉能容他久藏肚內,緩緩溶解,恐怕藥性流遍全身,阿木林這一條小命,也要嗚呼哀哉了。真所謂進門容易出門難。阿木林嘔了一陣,反引動藥性,一時腹中痛不可耐,倒在床上,只是打滾。醫生不到,老榮也不回來。不但姨太太急殺,便是她家一班下人,也沒一個不暗為擔憂。老榮回家,恰當其時。得知樓上鬧了這個把戲,急匆匆上去探問,算他倒霉,又觸在姨太太氣頭上了,不等開口,先飽受一頓臭罵,說:「你難道不知家中鬧口舌,一早起就滾了出去。現在出了事,教我一個人那裡去請醫生,枉為自己人,就使隔壁鄰舍,見人家鬧了這種事,也要幾分力幫點兒忙,你好過意得去。此時醫生請來,難為你也來了。」
老榮無緣無故受這冤枉氣,真是有冤難伸,賭氣跑了出來,免得再受她的閒言閒語。後來醫生請到,不知灌了什麼藥水,阿木林居然得慶更生,經此一番波折,姨太太又同她和好如初。但老榮卻仍舊心思不定,他因聽了如海的說話,想明兒教姨太太上公堂,若她不肯答應,如何是好,自己又不能做她的代表,只有趁她高興上對她說說,或有允諾之望。偏偏今兒又鬧了這種怪事,好好的同她講話,還不免吃著鈍頭,那話兒講上去,一定被她罵一個好聽。故此自己躲在書房中,不住差人上樓打探消息。此時得知樓上風潮平定,不覺一喜一憂。喜的是自己有機會可以講話,憂的是她若仍舊不肯答應,豈非又是一個難題目了麼。不過無論如何,非同她商量不可。當下急急上樓,見阿木林已睡在被窩中,姨太太斜坐床沿,半身壓在阿木林身上,唧唧噥噥,不知在那裡講些什麼。老榮上去,姨太太並不睬他,由他一個人呆立在旁邊。老榮站了一會,忍耐不住,開言問道:「昨夜那件事,明天一早要上公堂了,你可曾預備預備,免得臨時侷促。」姨太太沒聽見,老榮重說一遍,姨太太聽了,直跳起來說:「你難道還嫌我昨夜巡捕房的罪受得不夠,又要我進新衙門了麼?我不去,你愛去你去。」
老榮原料她有此一著,當時不慌不忙道:「你休這樣容易惹氣,聽我說呢。別人都可不上公堂,你卻不能不去。因事出在你這裡,你是事主,別人的住址都可捏造,你的住址卻假冒不來。你若不到公堂,公堂便要出傳單傳你。傳你不著,就要出牌票捉你。所以你最好自己投案,終究不過罰款可了的事,沒有殺頭的罪名,落得爽爽快快的投案,豈不大有面子。若弄到出牌票上門捉人,可就難以為情了。你說教我代你到堂,我何嘗不願意,可惜你是女,我是男,捕房中留著你的名字,教我怎能替得你來。好奶奶,你瞧我薄面上,明兒走一趟罷。那邊有我設法,包你不致吃虧就是。」姨太太鼻子管裡哼了一聲道:「憑你說上了天,我也不去。就是新衙門老爺出牌票捉我,我也不去。腳是生在我腿上的,我不願意他能奈我何!」
老榮一想,她這硬話只能對我說,昨夜巡捕一到,她已跟著跑了,如若當真新衙門出牌票,也不由得她做主。但自己未便奚落她,只得順她口氣道:「那個自然。不過他們不肯坍台的,如其尋不著你的事,恐怕要尋著我,弄到後來,出封條釘門咧,產業充公咧,這害處豈不更大了。」姨太太聽了,曉得這是老榮嚇她的話,一點兒不動聲色,只是搖頭冷笑,也不接老榮的口,俯身問阿木林,現在腹中可還覺疼痛麼?阿木林說:「比適才好了些,不過小腹上還略有些兒作痛。」姨太太便伸手入被中,替她在小腹上按摩。老榮站立旁邊,好無意思。回頭見一個娘姨呆立在旁,聽她們講話。老榮見了她,猛生一條主意,對她招招手道:「你來。」
娘姨不知就裡,走近面前,老榮先將她上下身打量打量,見她身穿黑綢紗皮襖,黑洋緞棉褲,六寸光景的腳,穿著白竹布襪套頭,打扮很為整潔,皮膚也頗白淨,本來大戶人家娘姨,原比小家人家奶奶更強。老榮看罷,暗暗點頭,叫聲:「娘姨,你在我家有幾年了?」娘姨道:「將近三年了。」老榮道:「這樣可以算得老伙伴咧。你曉得我家這位奶奶,待你們底下人著實不差罷!」娘姨道:「這個自然。」老榮道:「現在我想托你做一件事。昨天晚上,也是奶奶自不小心,出了這樁亂子,你們都該知道,她抽下來的頭錢,你們大家都有好處。奶奶是本來不希罕這幾個頭錢的,皆因為想照顧你們,因此才邀了許多人來家賭錢。偏偏你們運氣不佳,平白地鬧出這種事來。若教奶奶一個人去受罪,你們也未免過意不去罷。」
娘姨聽到這裡,曉得下邊沒有什麼好文章,就此不敢和他的調,含糊答應了一句。聽老榮接著說:「現在我也不是要你幫什麼別的忙,只為明天上公堂,奶奶自己不肯去,我是男人,又不能代她到堂,所以想勞你一次,代替奶奶上堂,橫豎賭錢沒有別的大罪,罰多少錢有我來化的。」娘姨不等他說完,慌忙把兩手亂搖道:「老爺莫動氣,不是我做娘姨的不中抬舉,這點兒事不肯答應,皆因我們鄉下人最重迷信,有句話說,生前入了公堂,死後便不能上天堂的。故此我決不能去,請老爺另找別的人去罷。」
老榮笑道:「你們鄉下人,偏有這許多迷信。入公堂與上天堂,有什麼相干!況又不是你的名分,閻王爺也未必就混寫在你的賬上。你若肯替奶奶上一回堂,我送你五十塊洋錢,上兩回就是一百塊,和大律師上堂一樣。有一堂,算一堂,你道好不好?」姨太太雖替阿木林摩著肚皮,老榮的說話,卻也句句聽入耳內,暗想這主意倒果然很好,自己回老榮不去,明知是一廂情願的話,公堂上如果真出牌票來拿,自己決跑不了。若得有人代替,早一日了案,便可早一日丟卻心事。此時聽老榮往那裡許娘姨的心願,她也轉身對娘姨說:「娘姨,你若肯替我去到堂,我也每堂送你五十元,湊成一百何如?」
娘姨聽上一堂有這許多錢到手,頓時錢迷了心竅,起初只當老榮要她打白差,所以滿口推辭。此時早把天堂地獄丟在肚外,只是適才一口回絕,現在再答應,未免不好意思,假意皺了皺眉頭說:「老爺奶奶,並非我不肯,只為古語有生前上公堂,死後便不能上天堂這句話,不知是真的,或是假的。如若沒有意思,我就替奶奶上一次堂便了。況奶奶從前原待我等不錯,這一百塊錢倒隨便的。」老榮道:「你莫再談天堂地獄了,這都是無稽之談。倘是真的,那一班大律師,不論誰的事,只消有了錢,都肯替他們上堂,做原告被告,一年之間,也不知要到幾百次堂,這班人死後,怕不都要打入十八層地獄中去麼!你放心就是。」娘姨聽了,借此落篷說:「這樣我明兒一準替奶奶上堂便了。只恐我裝得不像。」老榮道:「不打緊,什麼人都是衣裳扮出來的,你明兒只消穿了奶奶的衣服,借她幾件首飾,給你戴著去,就不致被人看出破綻了。」
娘姨應允,老榮和他姨太太都大為歡喜。次日一早,娘姨有命在身,便自做主意,把姨太太的白狐嵌皮襖,灰鼠領衣,兩件自出娘胎沒穿過的衣裳,穿在身上。又把姨太太新置的一條絲搶緞裙套上了。所惜自己腳大,姨太太的小腳鞋兒穿不上,只得把自己一雙新鞋子穿了。不過時下婦女著裙,大概腳大的,都用新式短裙,和褲管一般高低,走路方有姿勢。腳小的,仍用舊式長裙。這娘姨不但大腳,而且有生以來,只在出嫁做新娘子的時候,著過幾次裙,也是坐著不大行動的,此時穿了姨太太的長裙,走幾步很不像樣。但那娘姨卻以為齊整極了,親自到老榮面前給他觀看。老榮連聲稱好,忽然說:「阿喲,首飾呢?」娘姨道:「首飾因奶奶睡著未醒,沒處可拿。」
老榮抱怨他,為何隔夜不預先拿了,現在時候快到了,穿著這種衣裳,沒首飾配襯,豈不難看。別無他法,只得向另一位姨太太處借幾件剔剩的,還受了她不少閒言閒話。老榮不放心娘姨一個人前去,親自陪著她,同坐馬車,前往公堂。一路上娘姨婢學夫人,和老爺並肩而坐,好生得意,真的把時辰八字都忘記了,那裡還想到一上堂,就要遭橫禍飛災,出於她的意外。一半也是老榮的疏忽,他因輕信如海之言,以為律師等輩有俊人代他聘請,所以自己一點也不曾預備。豈知如海得了他一千塊錢,早已給女兒秀珍買東西,送與相好朋友。俊人面前,連屁都不曾放過一個,有誰代他們設法安排。老榮到了衙門,調查自己名下未有律師,再找如海,也蹤跡不見,方知事有不妙,又不敢在娘姨面前說破,恐她臨時膽怯。待上堂問到華公館的賭案,原告是巡捕房,許多被告都臨訊不到,只到一個開場聚賭的頭家華某氏,娘姨剛答應了一聲是我,便有巡捕房中包打聽出來,證明此不不是前晚的原人,乃是冒名代替。娘姨聽他當場說破,頓時嚇得抖將起來。
老榮也叫苦不迭,心想娘姨若能一口咬定,確是本人,前夜被捕者很多,想係包打聽誤認,諒捕房中未曾拍照,也決不能斷定她一定是冒名代替的。偏偏那娘十分忠厚,經此一次,頓時不打自招,承認是華公館的娘姨,因受老爺奶奶的唆使,冒充主人前來。老榮不等她說完,聽娘姨攀出自己,深恐堂上要尋著他,當場出彩,趕緊腳底下明白,由旁聽席溜下公堂,坐著馬車逃回家內。也不敢上樓去見姨太太的面,在書房中懷著鬼胎,躲了半天,想想躲著到底不是事。挨至傍晚時候,再出去打聽,方知娘姨供出實話,堂上因她欺騙公堂,中西官都大為震怒,已將那娘姨收押,仍須華某氏原人到堂聽候裁判。
老榮好不著急,暗說慚愧,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聚賭還未取消,又加上一個欺騙公堂之罪,真的是弄巧反拙,後悔無及。現在那娘姨押著,與自己雖沒相干,不過要他華太太親自到堂這件事,在勢決不能和堂上抵抗。若使今天無娘姨冒頂之事,就到堂也不過認罰可了。偏偏錯打主意,觸犯刑章。再要到堂,只恐沒那般容易了案。若說托人設法,如海、俊人等又都是有口無心,不但說了話不能算數,就是受了人的錢,也毫無交待,如何再敢請教於他。想來想去,只有自己請律師辯護,最為穩妥。出了錢,運動什麼人,連面都不能見一見,何殊暗中摸索,被居間的揩了油,還要感他的情,豈不太冤。幸他有一個律師翻譯相識,此人姓諸名荷生,做了二十餘年翻譯,換過四五個有名律師,足當得老資格三字,現在撲克大律師處做正翻譯。老榮雖不與他十分知己,但荷生曉得老榮是資本家,見面很肯巴結他。老榮因這班人不大好惹,動不動想轉人錢的念頭,故此反見而遠避。此時想著此人,不覺心中大喜。曉得荷生在外間很有手面,這件事托了他,必比如海等更強。因即趕至撲克大律師處,豈知去得太晚,撲克律師的寫字間已落了鎖。老榮想荷生每夜必往總會打牌,又到總會尋他,可巧荷生也不在那裡。而且這夜和別人預約的賭局,也著人前來通知改期,說今夜因家中有事,不能來了。老榮好生納悶,打聽著荷生的住址,再往他家上門尋找。不料荷生並沒在家。老榮頗覺詫異,問他家中人說適才總會裡告訴我,諸先生在家有事,緣何他又不在家中呢?家人回言:「我們老爺今天果然有點兒家事,故連寫字間都沒上。不過人在別處不在此地家內。」
老榮愈覺奇怪道:「既是家事,緣何不在家中辦,莫非諸先生別處還有小公館麼?」家人道:「沒有。我們老爺娶了姨太太,沒一個不進宅,所以外間無小公館。」老榮道:「既如此,你說他辦家事,他外間既無小公館,人又不在家內,請問你,他辦自己的家事呢,還是替人辦家事?請你講明白些,我倒越聽越不懂了。」家人被他這樣一問,臉也漲紅了,說:「自然辦自己的家事,因他……」說到這裡,旁邊有個家人插口道:「阿三,講話留神些,老爺就要回來了,請這位爺等一會罷。」那人被他一句話提醒,登時住口不言,只說是的,果然老爺快回來了,有屈爺等一刻,請用茶罷。說著,送過一碗茶,跑開了。老榮很恨那插口的家人,卻又不能強教那人告訴他這些話,料定荷生必有重大的事件,但愁他沒工夫替自己幫忙,可就尷尬了。正愁間,荷生回來。很涼的天,還跑得滿頭大汗。見了老榮,點點頭,也不問他的來意,先向底下人盤問三少爺那裡去了?底下人回言不知道。荷生大怒,頓時教他們快去尋來,快去尋來。老榮見此情形,嚇得連自己的話也不敢對他說了。倒是荷生發付了家人,先問他:「華先生見枉,有何貴幹?」老榮道:「有點小事奉商,諸先生,你好忙啊!」
荷生道:「不相干,算不得忙。我們生來勞碌命,不忙就要害病,還不如忙些兒,倒可消災解殃。你有什麼事,教我附帶著忙忙更好。」說罷一陣笑。老榮也笑著,把自己這件事,從頭至尾說了。荷生聽著,時而皺眉,時而點頭。等他完全講罷,方說:「此事我看華先生是你錯了。第一你不該欺騙公堂。第二你不該不請律師。倘你兩件中有一件沒走錯路,就不致鬧到這般田地。因你不欺公堂,即使沒有律師代辯,本來這種一面頭官司,無辯論之價值,只須端整好洋錢,聽罰就是了。今則已令別人頂替到堂,被包探看破,若有律師在旁,他必能強替你們想出理由,或說主人有病,命娘姨代表到堂。因她初到公堂,懾於威儀,故把說話講錯了。或說此人素有神經病,語無倫次。這樣便可將欺騙兩字抹殺,就使堂上不准別人代表,也不過改欺,仍傳本人到堂候訊,範圍限於聚賭一案,決不會化到這樣廣闊的。」
正言間,荷生的家人,已將那位三少爺尋到。荷生見了,教他不可跑開,少停隨我到新新旅館去。見了她,不許和從前一樣,須要親熱些,叫他一聲娘,還要問她身子可好些?兒子記掛你的不得了。還須用手指在眼睛上揩揩,最好能把眼淚揩了出來。我看你還是預先把薄荷錠服些在手指上,少停要他出眼淚,也容易了。他這位少爺還只十一二歲,玩心未退,聽了他爺的話,不依道:「父親,從前不曾對我說,我不是她肚子裡生出來的麼」你說她脾氣凶得很,小丫頭被她打得滿身血,令我不許叫她娘,叫她爛污婊子,也不許親近她,親近了她,也要和小丫頭一般吃打的。為什麼她現在病了,倒要我去看她?前天去了一次,我遵父親的命沒叫她娘,你為什麼要罵我。今天我不去了,你去叫她娘就是。」
荷生大怒,喝道:「放屁!我對你講話,你敢不聽麼?少停看家法,打死你這畜生,看你依也不依。」三少爺被他一罵,不等擦薄荷錠,先已眼淚流出來了。荷生命人陪他出去,不許走開。一面回頭對老榮笑道:「這種家常瑣屑的事情,人人不免,真正可笑。」老榮不便問他什麼,也笑著點了點頭。荷生摸摸腦門,自言道:「適才講到那裡?哦,想著了,現在木已成舟錯的也錯定了,任你有多大的力量,不能挽回。幸虧你醒悟得早,到此尋我,並不是我癩痢頭兒子自家好,吹牛皮本領大呢,皆因我們律師,他交遊甚廣,常與官場往來,因他名字題得很好,叫做撲克,官場中人都愛賭撲克,算是時髦派,他們見了我們律師,都要合他一份,說有了撲克,打撲克一定贏的。所以他仗著這個名字,結了無數朋友。公堂上的手面,也格外大了。至於我卻是叨他的光,生意忙些。多弄幾個錢用用罷了。還有一樁巧事,天天我們撲律師忙得不得開交,明天恰巧逢著他沒有堂事,一天的工夫,替你獨家辦事,豈不格外道地。不過這一次,你那位姨太太可一定要親自到堂的了。有我們律師辯護,包你們不致吃虧,多少罰幾個錢罷了。我明天若有工夫,一定自己到堂,替你們翻譯,如其有事,不能親到,我也一定替你們找一個比我更有能為的翻譯上堂,華先生儘管放心。你無論有什麼,委托我諸某去辦,簡直比自己辦的更為周到。這不是我胡吹亂道的話,我那一班朋友,無有不知道的,所以做了二十餘年翻譯,有此一點小小名氣。」說罷微笑。老榮聽了,自然滿意,只說:「最好諸先生,你明兒無論如何,抽一時空,大駕親自到堂,免得陌生的與我們接洽,亦多有不便。勞了你的神,日後我自己有數便了。」荷生答應道:「是了,明天我一定設法,抽出空來,自己到堂便了。」
老榮大喜,稱謝出來。回愛先到姨太太房中。那時姨娘被押之事,姨太太已得風聲,肚中頗耽心事,見了老榮,強作鎮定,問他公堂上事怎麼講了,你妙計通天,生出這種好主意,想必已把賭案了卻,娘姨在那裡?我還要謝謝她。老榮被她說得頓口無言,只顧搖頭歎氣。姨太太又將他罵了一陣,罵過之後,老榮方始開口,把自己請了撲克律師。明兒上堂辯護,必能博回面子。不過這一次,你可再不能不到堂去了。姨太太那肯答應,老榮急了,再三哀告。姨太太明知事已至此,自己決不能再不到堂,不答應老榮,半為自己懼怯,半卻是難難老榮之意。嬲到後頭,算是答應了,老榮心中才放下一塊石頭。
次日,姨太太起了一個早,老榮陪著她,同往公堂。果然荷生未曾失信,與撲克律師在休息處相候。見面之下,略有盤問。華姨太太見了律師的黃鬍子,頗有點兒懼怕,連說話也不敢高聲了,與在家對待老榮時,判若兩人。移時,堂上傳喚,律師帶她上去。昨天那個頂替的娘姨,也在堂下,見了主人,想起自己為他押了一夜,日後還不知要怎樣斷罪,一肚皮冤苦,都湧了起來,忽然抱頭大哭。姨太太見了,恐自己也要和她一般受罪,不免更為耽憂。幸有翻譯在旁,不住教她放心休怕,果然請了律師,要緊關頭上,大有效驗。今天雖幾番被問官嚴詰,有律師代辯,無理中竟會生出理由。問到冒名代替一節,律師也將昨夜荷生的那片言語答覆,並承認女流不諳公堂規則,致有此失。今日到堂,情甘受罰。於是辯論終結,二罪並判,罰洋一千元充公。娘姨不該在堂上胡言亂道,也罰洋二十元充公。一件大事,居然了結。
老榮於罰款之外,送了撲克律師一百兩銀子,荷生二百塊錢。荷生嫌二百元太少,著人退了回來。老榮又加他三百,湊成五百元,方肯收下。這一番官事,老榮共損失三千元左右,然而卻並未蝕本。因那夜有只籌碼箱,鎖在姨太太衣櫥內,藏著各家的賭本,現款四千餘元,分文沒肯還給別人。有人來要,推頭被捉賭的搜去了,故他扣卻罰款開消,還賺進一千多塊錢。但有幾家小姊妹,知道他們如此行為,頗不贊成,因而絕交的卻也不少。這些都是後話。再說那諸荷生得了老榮五百元謝意,還不甚稱心,因他指望此案謝意,極少也有千元進款。故肯丟卻自己的大事,特地上這一次堂,不意竟打一個對折,豈不失望。你道他自己有甚大事,此事與前書到他家尋訪時教導三少爺的那片話,有連帶關係,前書既隱隱約約的點綴出來,此時若不表明,豈不令閱者納悶。我們做小說的,空口白嚼,無非為博看的人賞心樂意,若教人花錢,買了小說看,反要耽愁受悶,如何說得過去。所以我常說,一班做哀情小說的,沒有心肝,就是這個意思。
閒言少敘。原來荷生做了律師翻譯,他的心計頗工。除辦公之外,最好嫖賭兩項。不過他那嫖賭,不比得浮頭浪子的嫖賭。浮頭浪子,一入此中,便要傾家蕩產。他卻靠此起家發跡。因他賭訣精通,十場中倒有九場是他贏的。一年開消,就把贏錢用用,也足夠有餘了。至於嫖之一字,他最歡做有名氣的時髦先生,逢著和酒報效時,不惜浪擲纏頭,用了錢,也落落大方,不喜歡撈撈摸摸,暗下揩油。而且待人接物,異常和善,故此花柳場中大有名望。他所屬意的倌人,若遇荷生提出藏嬌金屋的要求,無不樂從。要知青樓妓女,操那皮肉生涯,迎新送舊,原不是樂意之事。他們的宗旨,無非想在風塵中物色一個有情人,從之終老。遇著荷生這般人,還有什麼批評。論人材既瀟灑風流,論財力亦腰纏充足,而且交遊廣闊,情意濃厚,不跟他跟誰!故此荷生二十年間,共娶八位姨太太,卻有七個都是下堂求去,你道為何?皆因荷生外表雖彷彿多情,內裡卻異常機詐。他愛交時髦倌人,無非因時髦的手中都有積蓄,竭力揮霍,乃襲用俗語金錢弔玉蟹,哄人上鉤之意。婦女大都淺識的居多,見了他溫存的舉止,闊綽的行為,自然歡然入彀。但初跟他的時候,荷生待她們自有一種形容不出的恩愛。慢慢的哄她們將所有首飾拿出來交他收藏。婦女愛置首飾,也是一種特性,手中有了現錢,便要算計去添幾件首飾,卻不想自己插戴滿了,也只一個身體,要這許多首飾何用。所以婦女的財產,當推首飾為最多。首飾既入他的掌握,何殊命脈已被他執住,他也不來難為你,只慢慢的把你冷淡起來,或打點另娶別人來家,令你自覺不安於室,下堂求去。他還要搭出做丈夫的架子,不答應你走。你再挽出人來,向他疏通好了,他雖許你出去,但那寄藏的首飾,休想要得出一樣,宛如做生意一般,花一批本錢,娶個姨太太,便賺她一票首飾。抱定這宗旨,不但豔福被他消盡,而且現在十餘萬財產,倒有大一半是這上頭得來的。正是:負義忘情致富易,欺心昧理害人多。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