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鑽腳路夤夜訪權門 顯手段凌晨施騙局

  前書說到一班姨太太小姐們,正在華公館聚賭,突來巡捕包打聽多人上門捉賭。他們一進來,就看準這房間還有兩扇門可通別處,早有兩名西捕搶步上前,一邊一個,牢牢把守。此時房中許多人都變作籠中之鳥,一個沒有脫逃的希望,彼此嚇得面如土色,膽小的幾乎哭將出來。幸這班捉賭的見她們都是女流,故也並不用野蠻手段,只問誰是頭家?華姨太太那敢答應,不意一班賭客,以為得了頭家,她們便可脫罪,因此不約而同的用手指指華姨太太。華姨太太此時,勢不能不點頭承認了。捉賭的也不多問,指揮人收了台上的賭具籌碼等物,幸他們賭錢先買籌碼,不用現款,現錢都藏在籌碼箱內,置在華姨太太大櫥中,故而未被這班人抄去。眾人眼睜睜看他們拿了賭具,又揮揮手說:「你們在場的都要隨我到巡捕房去。」
  一班姨太太小姐們聽到巡捕房三字,可真是自出娘胎從未去過的地方,這一嚇,著實比適才更加幾倍。照小說家老套形容,足當得尿屁直流四字,四肢都嚇軟了,立著的不知不覺坐了下來,坐著的更休想立得起身。眾包打聽見她們坐著不動,哪裡忍耐得住,指揮巡捕拖她們起來。說也奇怪,這班堂客,身份本來很高貴的,有幾個家中還用著巡捕守門,見了她,太太奶奶的叫,她們還睬也不睬,身價之大,可想而知。此時不知怎的,忽然反尊為卑,見巡捕一到,腳軟的也硬了,不待動手,紛紛立起身,巡捕只喝得一個走字,彼此不約而同,服服帖帖的隨他們魚貫下樓,前呵後護,簇擁著出了大門。門口本停著各家的汽車馬車,巡捕來捉賭時,這班汽車夫、馬車夫可早已看見,所恨來不及進去報信,卻都聚在門房中朝裡張望。此時見巡捕押著主人等出來,見機的慌忙讓開一條大路,也不敢開口招呼,不聲不響,做一個冷眼旁觀。
  內另有個葉公館的馬夫,名喚阿憨,素有點兒呆氣,見他家姨太太也在眾人之內,他一想我家姨太太小腳伶仃,平日走一步路,還須娘姨大姐攙扶,此去巡捕房,著實有不少路,教她怎樣跑得動,自己心一熱,就此冒冒失失,上前問姨太太可要坐馬車?葉姨太太還沒接他的口,旁邊一個巡捕,先已賞了阿憨一個嘴巴,打得阿憨昏天黑地,抱頭鼠竄而逃。眾位太太們見此情形,有幾個想坐車的,也不敢開口了。幸他們到處不脫身分,在做太太奶奶的時候,自然走一步都嚷腿酸腳軟,此時做了賭犯,犯人原該跑的,故他們由巡捕押往捕房,一路跑著,倒沒一個人半路上鬧跑癱了,坐在地上休息的。當時情形,頗有可觀。
  十來個雄糾糾的探捕押著二三十個妖妖嬈嬈的婦女,走在路上,一邊耀武揚威,一邊垂頭喪氣,後面還有許多馬車夫汽車夫遙遙相隨,彷彿賽會一般。可惜那時候。已半夜三更,沒事的人,早已酣然入夢。馬路上往來的,只有些黃包車夫,他們有甚智識,只當是巡捕捉著了大幫野雞,那有工夫過來觀看,暗下卻替這班人遮羞不少。到了捕房,值班的捕頭倒還客氣,並不難為她們,只一個個盤問名姓。幸她們在路上早有預備,沒一個人肯說真姓名的,有些把自家娘姨丫頭的名字報了上去。有幾個因她家少爺狎妓忘家,平日將她少爺相好的妓女銜恨次骨,此時就將那妓女的名字報上去,以報平日之仇。捕房中倒也不管她們是真是假,一一抄了名字,教她們各人存五十塊洋錢作保,後天上公堂候訊。眾人身邊洋錢本現成的,彼此拿出來就是。
  只有華姨太太,因有捉賭的探捕證明她是頭家,不能與家人一例,非存二百元擔保。可巧她因在自己家內賭,身邊沒帶現款,一時拿不出錢來,眾人顧了自己可以出去,哪一個肯多管閒事,管別人有錢沒錢,大家一哄而出。到得外面,汽車馬車已由華公館門口開來,彼此紛紛上車,也不客氣一句,道聲明朝會,各人先要緊叮囑自己的車夫,回家之後,不許將今夜之事洩漏於人,並答應他們一個重重謝意。車夫有錢到腰,無妨把舌頭賣了,所以各人公館中,竟無知道此事的,偶然有人聞得華公館有捉賭之事,順及他們,他們都推頭那一夜,剛巧不在華家,許多人一般說話,彷彿那一夜華公館捉賭,只捉著一間空房子一般,豈非笑話。這些都是後話,表過不提。
  再說華姨太太因沒錢擔保,暫留捕房。她丈夫華老榮守在捕房門口,見各人一個個出來,只有他姨太太留在裡面,還道捕房中因她聚賭抽頭,要押候重辦,一時大為著急。心想巡捕房外國人是不受運動的,倘若當要辦起罪來,如何是好。一則場面有關,二則姨太太瘦弱身軀,怎吃得起外國官司之苦,不覺愈想愈急。算算自己朋友雖多,大概都是商界中人,官場中相識甚少,而且還不甚知己。聽說租界上勢力,倪俊人頗大,自己雖也和他相識,不過是點頭朋友,如何可以開口乾托。只有富國保險公司的總理錢如海,與自己還稱知己。他與倪俊人頗為莫逆,就是自己得識俊人,也由他介紹的。不如走他腳路,去托俊人,或有用處。主意既定,即忙跨上馬車,直奔新閘而來。如海的住宅,華老榮已去過數次,所以認識。到了門口,按一按電鈴,裡面有人出來開門。老榮問:「錢先生可在家?」開門的答道:「才回來,還不曾睡。」
  老榮大喜,到裡邊廳上坐下,教那人請如海出見。如海也是由別處賭場回來,正欲安歇,聽說有人找他,不知為著何事,慌忙下樓,見是老榮,不覺大吃一驚。你道為何?原來因老榮新近把自己的絲廠,在如海的公司中保了三十萬銀子險。他見老榮夤夜前來,只當絲廠失火燒了,雖說吃保險飯的人,都望保戶失火,失火之後,賠款是公司中出的,不關他們痛癢,他們反可在賠款上揩幾分釐頭,這就叫幸災樂禍。不過如海因老榮所保的數目太大,自己公司資本雖然號稱百萬,其實只有五六十萬,被自己調頭挪用二十餘萬,存款還不滿三十萬,若一票就吃著這重頭賠款,豈不把公司賠倒。因此他一見老榮,就暗自著急,連來意都不敢問。倒是老榮見了如海,頗抱不安,連連道歉,說:「夜深擾府,請錢兄願諒。」又把自己家中鬧的這件笑話,告訴他聽了,請他可否轉托俊人設法。如海聞說,方知不是公司出賠款,卻是俊人的交易來了,自己又暗暗好笑起來。心想我現在做了保險公司的總理,倒好像做了賊一般,聽見敲火鍾就耽憂,遇著客來找我更加著急,深恐吃著賠款,倒是從前做藥方買賣時適意,上門的人都是送幾個錢來給我的。當下老榮問如海可肯幫忙?如海一口答應說:「你華先生的事,兄弟無不盡力。至於姓倪的方面,你雖和他是初交,然而有我兄弟居間,包你可以一般出力。況姓倪的也很要朋友,你若和他親近親近,他倒沒甚新舊之分,彼此一視同仁的。」說時對老榮微微笑了一笑。老榮會意說:「我決不敢無端煩勞二位,事了之後,重重總謝。」
  如海道:「謝意二字,華先生你休提起。我們朋友幫忙,決不在乎這一點上。俊人適才也和我在一起,一同出門的,不過他巢穴太多了,一時無處尋找。好在這裡有電話在此,不如搖過去問一問。」原來如海自做保險公司總理之後,家中已裝著電話,一則接洽的事情多了,免得差人奔走。二則一切費用,都出公司賬,落得慷他人之慨,自己便當便當。俊人卡德路公館也有電話,搖將過去,恰巧俊人自己聽的,如海問他可快睡嗎?俊人答道:「剛吃半夜餐,吃罷就要睡了。」如海說:「這樣,你且等一會睡,我有點事兒同你商量。馬上到你公館中來。」俊人問是那麼回事」如海說:「話長得很,見面講罷。」
  當時搖斷電話,兩人急急忙忙出來,坐著華老榮的馬車,徑往卡德路。俊人早已命人在門口守候,如海是往來慣的,不須通報,帶著老榮,一直到俊人書房裡面。俊人身披狐皮一口鍾,面前放著兩隻電氣火爐,口銜雪茄煙,正在煨火。見了老榮,點點頭,說聲請坐。又對如海說:「你什麼事,見神見鬼,話長話短,害得我至今耳朵內,還癢癢的難熬呢。」如海笑道:「別難熬了,我便是個消息子,你耳朵發癢,我一來包你適意就是。」俊人大笑。華老榮也陪著笑了。如海坐了,把老榮的姨太太因與姊妹們在家賭錢,被巡捕房捉了去,現在押著不放出來,托他從中設法等情,細細說了。俊人皺眉道:「你們家中賭錢,又在房間之內,巡捕房如何知道?常言無鬼不死人。我看這件事一定有人放風的。」
  老榮道:「我想他們女人家弄著玩玩,外面又沒什麼仇家,有誰放他們的風?」俊人搖頭道:「那卻說不定。須知賭博場中最易發生仇恨,雖然自己存心不惹別人,但贏錢的適意,輸錢的未必無怨。怨則仇生,冤家都在無形中締結。不然捕房中又沒千里眼順風耳,你們在深房密室之中賭錢,他們焉能聞見。所以我說,這件事必有到捕房中出首的無疑。」。老榮、如海聽了,都點頭稱是,說:「到底俊翁有見識,我們倒沒料到這著,看來一定是仇家撒的野火無疑。但不知是那一個罷了。」
  做書的此時,不能不向閱者告一個罪。捕房捉賭的起點,書中尚未敘明,並不是作者放刁,實因這件事有關他人名譽,故想曲為隱瞞,稍存忠厚。現在既被俊人說穿,在下也只可從實供出。原來華公館這件禍事,確是有人寫信到巡捕房報告的。此人非別,便是■蘭的姑爺。■蘭因輸了幾個錢,心中懊惱,在家忽喜忽悲,如失魂魄。她姑爺見而生疑,盤問她又不肯實說。後來忽然自己告訴出來,她姑爺聽了大怒,說:「你一定上了女翻戲的當了,我決不放她們適適意意用我家的錢,非給她們見見顏色不可。」問她賭的地方在哪裡?■蘭被他一嚇,把魂靈兒嚇了轉來,死也不肯說。她姑爺正在納悶,恰巧霞仙著人來請■蘭,她姑爺細問來人,方知就在開絲廠華老榮的公館中。■蘭見機關洩漏,再三求她姑爺不可冒昧,惹出禍來,關係非校她姑爺那裡肯依,當時捏造了假名,寫一信報捕房,某處聚賭,教他們前去拿捉。■蘭見阻擋無效,改口說:「霞仙是我要好姊妹,可否通個信給她,令她今夜不必前去,免投羅網。」她姑爺也不許,說:「事關秘密,若給李家知道了,豈不破壞大局。況她曾帶你入局,算得是個罪魁禍首,我更不能饒她。」
  ■蘭和他鬧,他也不聽,夫妻反目,到底沒給霞仙知道,所以霞仙也未能漏網。這便是巡捕房捉賭的緣起。除做書的之外,只有■蘭夫婦二人明白,連捕房中也沒確知寫信得是誰?華老榮等一班人,焉能知道。閒話休題,言歸正傳。且說當時俊人見老榮等稱贊他,頗為得意,更放出老公事的面目道:「捕房中對於賭案,取締雖嚴,然而除了翻戲犯欺詐之罪,須照律重辦外,其餘大抵罰款可了,婦女更無押辦之必要。若在旅館或總會中,破獲蹤跡無定的人,或則一時不便釋放。至於你們體面之家,有根有底,一夜工夫也未必就會搬著逃了,捕房中又何致將你如夫人收押。照平常規矩,至多只消存百十塊錢,就可保出來的。我恐其中有點兒誤會罷。」
  老榮道:「決不誤會,我親眼目睹。許多人一個個放了出來,只有內人被押不放,所以才招呼錢兄來此,懇求倪翁設法。」俊人聽說皺眉道:「這倒奇了,或者你如夫人口供不小心,說出了什麼招惹過失的話兒,捕房中不肯放她,這倒說不定。」老榮道:「對了,她素來脾氣有點兒毛躁,愛管閒事,又好纏夾不清,一句話講動了頭,就不容易劈斷,所以外間有人題她的綽號,叫叫叫叫。」說到這裡,猛想起俊人等和自己是客氣的,怎好告訴他們這些話,頓時住口。如海為人最好說笑話,聽老榮講的話,大有笑意,怎肯放他在要緊關頭上中斷,便是俊人也很要聽聽這個諢號,彼此異口同聲,問老榮,他們題你如夫人什麼綽號?老榮此時勢在兩難,不覺面紅過耳。說了,深恐被他們見笑。不說,又正在求教他們,惹他們動了氣,便難為力。深悔自己口快誤事,不勝後悔。又見如海、俊人二人,四隻眼睛釘著自己的嘴,等他回話,料想不說不興,只得低聲說出牛皮糖三字。俊人、如海二人聽了,都笑不可仰。老榮益覺害臊。俊人道:「可恨外間這班取綽號的人,實是吃飽了飯沒事做的,奇異各式的諢號都題得出,將來新刑律上還得加上一條取人諢號的罪名,那才可以使這班人有點懼怕,以後不敢空口白嚼了。但你如夫人如果有觸犯捕房之處,以致收押,他們必有特別理由,辦起來倒有些辣手。因現在時候夜深,捕房中上級官員恐已不在,值班的大抵中級人物,他們並無全權,這種事最好和他頭兒腦兒商量,如果理由充足,不難從輕放落,這時候就教我親自到捕房中去,也兩眼漆黑。兼之外國人不受運動的,冒冒失失說上去,反受沒趣。所以捕房方面勢難為力,只好明兒上公堂,我替你請一個有手面的律師,設法駁輕罪名,因一般是賭博,罪名上可大有出入,容人賭博,和聚賭抽頭,一輕一重,已天差地遠。況律師更有律師的方法,能得罰幾文錢了事,豈不甚好。」
  老榮的意思,巴不得俊人馬上陪他到巡捕房去,將姨太太領出來。此時聽他一口回絕,未免大失所望,兩眼望著如海,想他幫襯一句。如海素知俊人雖有手勢,但不到時候,是不肯輕易放出來的,曉得強逼沒用。老榮望著他,他也望著老榮說:「俊人兄的說話不錯,現在時候太夜深了,有話也只可明天商量,華先生盡請放心,有俊人兄幫忙,明兒上公堂,你姨太太決不致吃虧的。」說罷,對老榮擠擠眼。老榮知道他必有意思,忙向俊人告辭道:「今兒多多有擾,這件事還望俊人兄極力幫忙,感激不盡,我們明兒再見了。」俊人道聲恕送,如海、老榮二人出來,走到門口,老榮對如海頓足道:「適才你為甚不幫我一句忙。他回我無能為力,你倒喚我出來,難道教小妾在捕房中過夜不成?」
  如海笑道:「華先生休火冒,這件事你也不能怪我。我喚你出來,原是好意。因裡面已答應你明天設法,你若逼緊他連夜去乾,設或惹他動了氣,一口回絕了你,你待怎樣?老實告訴你,官場中雖重交情,然而也必須有了交,方能有情,這交之一字,便是交易之交。你我固然是要好朋友,所惜那件事周折很多,就是俊人方面也屬於間接問題,你又不曾同他談過可出多少尺寸,教他怎好輕口答應你。我恐他適才所說請律師的話,也難以作準,因你並沒答應他花多少律費,他自做主意代你請了,日後開出賬來,你不承認,他卻不能少律師一個錢。所以普天之下,不論大小事情,最好先小人後君子,將來方不致多費喉舌。講到我同俊人為著華先生的事,論交情著實有餘,不論花多花少,我二人決意一介不取,以盡朋友之道何如?」
  老榮聽罷,忙道:「錢翁說出笑話來了。不過也是我粗心的不好,講到花費的話,自然歸我承當,豈有勞了別人,還要教人賠累之理。錢翁儘管放心,我明天一準先送一千塊錢到你公館中,煩你轉交倪翁,用了不夠,日後再算。至於二位,待事了之後,我也一定有點兒敬意奉酬,決不食言。但我還要奉懇錢翁進去,可能夠今夜就到捕房中,將小妾保出,免她受這一夜之苦,更為感恩不荊」如海搖頭道:「這個我可不敢答應你。因俊人也是有身份的人,豈有半夜三更自己往捕中房說情,弄得好還好,弄得不好,豈不大失面子,所以我看還是等到明天早晨,再想主意為妙。現在你請先回,我還要進去,告訴他你適才答應我的那片話,好教他明天積極進行,包管你姨太太不致吃苦就是。」
  老榮諄托再三,方坐馬車回去。如海重進倪宅,接洽如何,我且不表。單說老榮回到家中,一問他姨太太早已回來。老榮大奇,三腳兩步奔到房內,見了姨太太,如獲至寶說:「你你你怎麼回來了,險些兒把我急殺!」不意他姨太太聽了,睬也不睬,厲聲問旁邊一個娘姨道:「姓林的哪裡去了,你快替我找她回來。」娘姨戰戰兢兢答道:「她方才和你一同給巡捕房捉去的,至今不曾回來,我們都不知道她往那裡去的。」姨太太怒道:「放屁,她捕房中早出來了,你們非得替我找著她不可。」娘姨不敢不答應,哦了一聲,走出房去。老榮又問姨太太為何如此發怒,捕房中怎肯放你出來的?姨太太陡把粉臉一沉說:「你們打算我不得出來了麼?都是好良心,家中鬧出這般大事,你倒故意躲開了,教人找你不著。這還不算,索性連馬車也給我坐了出去,令我從巡捕房坐黃包車回來,一路上給萬人觀看,好有良心。」老榮叫屈道:「這個你忒殺冤枉我了。我因恐你在巡捕房中吃苦,所以坐馬車去托了許多朋友,鑽了許多腳路,設法替你運動,直到這時候方能回來。你一點兒不見我的情倒也罷了,為何還要反咬我一口?」
  姨太太因在捕房中著人回家取洋錢作保,恰值老榮不在家,多耽擱了半點餘鍾,方由別處弄了二百塊錢,將她保出來。出門又沒坐著馬車,僱黃包車回家,雖然時候夜深,沒被多少人看見,但姨太太終覺這股氣沒個出處。可巧回到家中,要尋一個姓林的,又不知去向,未免氣上加氣。此時連一接二,將無限的悶氣,盡數出在老榮一個人身上,也不管他出去究為的好意歹意,口口聲聲罵他黑良心壞肚腸。算老榮晦氣,討功不著,還受了滿頭沒趣,只得無粗打采,到他另外一位姨太太房中睡去了。這邊姨太太又把娘姨喚進來,問她姓林的找著了沒有?娘姨原本是隨口答應的,怎禁得又來盤詰,不覺無言可對。姨太太大怒,將那娘姨臭罵一頓,立逼她出去尋找姓林的。
  你道這姓林的是誰?原來和華姨太太非親非戚,乃是一個尋常女朋友,然而交情卻異乎尋常。姨太太知她家境很為艱難,還有一個老母乏人供養,因將她留養在家,其母贍養之費,亦由姨太太出錢供給。姓林有受姨太太知遇之恩,無以為報,情甘守獨身主義,一輩子不嫁丈夫,鞠躬盡瘁,以事華姨太太一人。自己改著男裝,表明不同尋常女子。姨太太見她如此誠心,倒也不勝知己之感,就此降格相從,寢食與共,反把丈夫華老榮拋在房外。因床上平添了一個女子,老榮睡上去,未免不便。姨太太卻很體貼老榮,許他別娶姨太太,以免孤獨。不過外間姨太太一班女朋友,見姓林的裝束奇異,不雌不雄,便替她起了一個諢號,叫做阿木林。可巧姨太太也有牛皮糖的諢號,因此一條牛皮糖,黏著個阿木林,人人都說她們是一黨。此黨不知是鄉黨之黨,還是狐群狗黨之黨,皆因字面太奧妙了,吾人竟不敢妄下判斷。
  姨太太也知有人說他們結黨,索性放出同黨面目,不許阿木林附入別黨。倘然明知故犯,與別的女人來往,若被姨太太得知,必有一場酸溜溜的大鬧。此時姨太太手段很辣,打咬擰三者都全,往往弄得阿木林身無完膚,故此阿木林見著牛皮糖,著實有點兒懼怕,彷彿怕老婆男子一般。不論當面背後,罰咒也不敢和別的女人們兜搭。這天她本和姨太太等一同受捕,既入捕房,因她屬於賭客方面,存了錢先放出來。她見姨太太的馬車有老榮坐著,自己不敢坐上去。正徘徊間,可巧某公館太太的汽車只一個人坐,招呼她上去坐了。阿木林意欲回華公館去,某太太說:「現在華姨太太還在捕房親著,你回去也是一個人,不如同到我家談談,天明瞭,再回去不遲。」
  阿木林一想,此話果然不差,一個人回去,從前和姨太太伴慣的,此時見了老榮,他因我霸佔他姨太太,大有恨我之意,沒姨太太在旁,兩對面很為沒趣。況姨太太身在捕房,自己已失自由,決沒能為再來監察於我,我落得趁此機會,往別處玩玩,明日早些回去,只消趕在她放出捕房之前,就可不露痕跡。想定主意,便隨某太太到家談談笑笑,玩了一宵。次日天明,仍用汽車送她回華公館。事有湊巧。某太太的公館,地處最遠。夜間華公館娘姨媽子奉姨太太之命,到處尋訪阿木林,偏偏漏卻這一家未往。華姨太太聽著阿木林不知去向的消息,心中又愁又急,又惱又怕,足足耽了一夜心思。那賭博案隔一天須上公堂的事,倒不在她心上。此時見阿木林適適意意的坐了汽車回來,怎不教她無名火陡高百丈,也照昨夜罵老榮一般口氣,罵她黑良心,壞肚腸,我吃苦,你們倒樂意。
  阿木林那敢開口。姨太太越罵越恨,隨手抓了根通煙槍的鋼條,照准阿木林夾背心連打幾下,阿木林也不閃躲,扛著肩膊挨打。以為讓她打幾下,也可殺殺火氣了。不意姨太太因見她身穿皮袍皮馬褂護著身體,打不著她皮膚,放下通條,逼她脫下衣服再打。阿木林怎敢不依,自己卸下袍褂,姨太太看通條還不如自己手指著力,隨用雙手很命擰阿木林腿上肉。要知時下婦女雖然冷天,貼身衣服都喜歡穿得單薄,以見身段玲瓏瘦校阿木林上身只穿一件法蘭絨衫,加一件絲棉馬甲,下身只一條薄薄絲棉褲,怎禁得姨太太兩手用平生之力來擰她的肉,阿木林連呼阿喲,使雙手拚命來推姨太太的手。姨太太兩手雖然沒空,一張嘴還現成著。見她雙手抵拒,趁勢一口,銜住她臂膊上一塊肉,用力一咬,差不多要將這塊肉咬下來了。阿木林疼痛難禁,怪叫一聲,忙把臂膊向裡一縮。姨太太門牙已有一隻脫落,鑲著金牙,本是浮的,被法蘭絨衫絆住向外一拉,彷彿拔牙齒一般,這金牙頓時脫筍而出,鮮血滿口直淌,染得阿木林半條袖子殷紅。
  姨太太自己還不知道咬落牙齒,只當阿木林肩膊上肉被咬下來了心中一驚,兩隻手不知不覺的放鬆下來,阿木林見自己袖上有血,也以為咬去臂肉,猛覺痛不可當,心中愈想愈苦,就此嚎啕大哭起來。剛巧這時候華老榮起身,想起昨夜答應錢如海一千塊錢,此時務必送去,但不知姨太太在巡捕房中可有什麼說話,須得問清楚了,方好請俊人從中設法洗刷。不意一到房中,見她們鬧得天翻地覆,不成模樣。一班娘姨下人,都在那裡勸姨太太息怒,勸阿木林住哭,將她二人推到床上。床上因昨夜姨太太候阿木林消息之故,教人挑了兩塊錢鴉片煙,吸著解悶,還有四五個煙泡剩著,煙盤傢伙也沒搬開。兩人對面橫下,一個怒氣未消,一個啼哭不止。
  老榮見此情形,哪裡還敢問什麼話。站了半天,始終沒開一開口,重複回了出來。想想如海那裡洋錢是一定要送去的,隔一天上公堂,諒來也不致改期。巡捕房中有什麼話,想必都在供單上,就使問了,也不能挽回。此時我們也不必占甚面子,但求能將存案的二百塊錢充了公,自己不必到場,便已心滿意足。諒這點手勢,俊人一定有的。如海事情很忙,遲了恐他不在家中,難以講話,還是趕緊送去為妙。當時他開鐵箱,取了一千元鈔票,親自送到錢如海處。如海因昨晚睡遲了,此時還沒起身。老榮在客堂中等了好一會,方見如海出來,連稱對不住,邀他到書房中坐了。老榮打開手巾包,將一千元鈔票遞給如海。如海接了,也不點數,隨手放在一旁,說:「昨夜我同俊人談得很滿意,你們那件事,一定無礙,你請放心,貴姨太太也馬上可以出來了。」
  老榮道:「小妾昨兒已出來咧。」如海道:「是呢,我彷彿聽俊人說,連夜就可以出來的。」老榮道:「不是的,她並不曾被押,皆因身邊錢沒帶足,不夠存案作保,暫留片刻,後來送了保洋去,當時就出來了。」如海聽他這般說,知道攬功不著,便又改口道:「俊人也是這般說的。他說女人賭博,比不得強盜打劫,大約罰款可了,未必致於押辦。說你華先生膽小怕事,神經過敏,說不定比你先回家呢。你想這句話對不對?」老榮笑道:「果然被他猜著了。」如海大笑,笑罷又說:「這樣你也可以放心咧。」老榮道:「不過還有一樁,最好這件事就此勾消,我們存在捕房中的錢也不要了,明天小妾也不必再到公堂,你想這件事能辦麼?」
  如海道:「我是不懂公事的,照我想來,人不到堂,大不了保銀充公,不過據俊人說,別人可以不到堂,你們卻不能不到堂,因事情出在你家,你們便是禍首。況且公事上有你的地址,除非搬場,不然決跑不了,所以一定要到堂的。橫豎租界文明公堂,不比得內地官衙,有一種專制威勢,令人害怕,去去何妨。判決之後,也可了卻一樁心事。況你既預備洋錢晦氣,落得爽爽快快到堂受罰,說不定還不消二百元呢。」
  老榮點頭稱是。如海又道:「俊人那裡,你也不必同去了,這筆款子我轉交給他就是。說句笑話,官場中人,要錢又要面子,除非十二分知己的朋友,其餘交情平常的,他要了他們的錢,當面還搭出不要錢的架子,甚至連手都不肯伸一伸,一定要轉一轉中間人的手,才肯下腰。就使錢用得差不多了,他還不肯認我受過什麼人的錢。局外人多當居間的賺了後手,其實官場中積習如此,不過用了錢,面子上雖然沒話,實際上自然大有效力。但他一生清白,不願意擔受種種嫌疑,所以間接之中,還須再加一個間接。如其有你在場,恐不免被他打回票。昨夜的情形,想必你還記得。故此一定要我一個人送去,講到我和你華先生的事,常言為朋友死而無怨,這罪名也只可讓我擔了一擔了。」
  老榮聽罷,十分感激,千恩萬謝,重重的托他從中盡力。如海滿口答應。老榮告辭回去。如海只送到房門口,不送他到大門外面。因書房桌上放著一千塊錢鈔票,恐被別個手腳毛的人拿了去,因此不敢遠離。老榮既走,如海眉花眼笑,將一千鈔票,逐一點過不錯,開了鐵箱,正要放進去,忽見他大女兒秀珍眼淚汪汪的走了進來,叫聲:「爹爹,女兒活不了咧。」如海大驚,說:「你昨兒一夜未回,宿在哪裡?為什麼大清早起,說活不了呢?」
  秀珍道:「我昨夜不回來,乃是在同學姊妹處叉麻雀。今兒早起回來,坐的黃包車,大概為著夜間失睡之故,眼睛迷糊,不知如何,將娘給我的一隻金剛鑽戒指上的鑽失落了,四面尋找不著,教我如何是好。爹爹,你可能給我找一個包打聽尋尋麼?若尋不著,娘一定要我命的。」說時眼圈紅了,很像要哭出來一般。如海連連搖頭道:「你這孩子也忒殺糊塗了,沒聽得會在黃包車上,會失去金剛鑽戒指的,這戒指從前我化八百元買的,現在大約要值一千多了。叉麻雀有甚趣味,一夜工夫能贏多少?何犯著丟一隻金剛鑽戒指。」秀珍道:「只落了一顆鑽,底板還在這裡。」說時,將沒鑽的戒指底板給如海觀看。如海笑了一聲道:「癡孩子,底板能值多少,金剛鑽戒指值錢,就值在鑽上。這件事若給你娘知道了,不知要跳到怎樣呢!」
  秀珍道:「為此女兒還不敢去告訴娘,先來告訴爹爹,一定要求爹爹替我設法弄回來的。」說著,上前挽住如海的頭頸,嬌聲嬌氣的,連問爹爹肯不肯?如海說:「這是沒有他法的,除非再去買一隻差不多大小的鑲上去,方能瞞得住娘的眼目。這裡剛有一千塊錢在此,你拿去自己買罷。」一面說,一面將半在鐵箱裡面,半在鐵箱外面的一千鈔票,遞給秀珍。秀珍接了,謝也不謝一句,歡歡喜喜拿回自己房內,閉上門,忍不住好笑。原來她並不曾遺失什麼金剛鑽,昨夜也沒在女朋友家叉麻雀,其實在戲院中看中了一個後生,答了話,當夜宿在旅館,心熱之際,秀珍將手上戴的金剛鑽戒指捋下來,送給那人,作為表記。又恐母親見了責問,故把一隻舊戒指底板哄她父親,居然被她哄著一千塊兒。幸得如海這筆錢,也不必再送給俊人,因知道老榮這件事很為細小,沒甚相干,故早一夜和老榮由倪公館出來之後再進去,並未同俊人談及這個問題,只談些保險公司做押款的事。今兒老榮送了這筆錢來了,他原預備中飽的,不意被他女兒闖上來拿去,父用女用原是一樣,只吃虧了華老榮,便宜了一個不知姓名的後生。正是:人心不古機謀惡,天理無私果報奇。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