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吞生煙計窮力竭 放野火魄散魂飛
霞仙見世芳情虛不答,愈顯得自己所疑,並未有錯。曉得再問下去,逼得他山窮水盡,從實招認了,更為沒趣。不如彼此心照,留他一點餘地。不過自己自幼好勝,做小姐的時候,就指望嫁一個封侯夫婿,不意千揀萬揀,竟著揀這樣的一個三隻手姑爺,莫說被姊妹們知道了,要將我笑煞,就在最愛的母親面前,也講不出這句話。心中的苦處,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婦女嫁了丈夫,一輩子榮華富貴,都靠著男子,定其終身。現在自己嫁的姑爺作了賊,那麼此身還有什麼希望。一念及此,氣苦萬分,背轉身子,不睬世芳,整整的傷心了一夜。但世芳也沒心思安睡,腹中懷著鬼胎,身子縮在外床,和老鼠見了貓一般,一動也不敢動。兩個人都是一夜未睡,卻也始終沒一人開一開口,冷對冷冷到天明。霞仙身子本甚嬌弱,怎禁得整夜工夫連氣夾惱,還淌了許多眼淚,所以第二天就頭疼發熱,身子不舒服起來。世芳幸虧上一夜鴉片煙吸得很多,精神提得十二分足,一夜無眠,還不在意。見霞仙病了,明知是自己氣壞她的,論理應該小心翼翼,在旁伺候,待她消了氣再走。無如吸鴉片的人,已入黑籍,身子不能由他自己做主,須聽黑籍主者調度。他心中雖欲在家服侍老婆,怎奈到了時候,黑籍主都命令下來,他肩膊也酸了,眼也倦了,腿也軟了,頭腦也疼了,胸腹也脹了,冷汗也淌了,鼻涕眼淚也流了,萬萬不能再為停留,比古之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更為忙迫,馬上丟下霞仙,一溜煙溜到喬先生處吸煙去了。霞仙一個人更覺氣惱,強掙起來,教人梳了頭,打算出去到那裡看看戲,散散悶。恰巧她一個要好姊妹,張家二小姐,名喚■蘭的,前來望她。■蘭也是新嫁,丈夫是做律師翻譯的,頗有名望。出嫁之後,已多時未曾往來,今天專誠前來拜年,彼此見面之下,■蘭驚問:「姊姊莫非有甚不舒服麼?為何面色這般難看。」霞仙搖搖頭說:「並沒什麼不舒服。」
■蘭道:「如此大約你今年手氣不佳,新年裡玩玩輸了錢咧,所以心中不快活。」霞仙歎了一口氣。■蘭便勸她道:「輸贏乃賭錢之常事,何足掛懷。我今年手氣也很不好,年初一和家裡人趕老羊,就輸了二千文。後來在隔壁鄰捨家叉麻雀,又輸了五元八角。昨天少爺教我打撲克,我還沒敢同別人來司,已輸了七塊多錢。今天還只年初五,我總共倒有二十來塊錢出了門咧。」霞仙道:「我今年只賭過一場,倒沒有輸錢,還贏了二百多些,你休胡猜亂道,觸我的霉頭。」■蘭驚道:「一場就贏二百多些麼?你好運氣,不知在什麼地方賭的?我倒要去看看。從前我常聽人說大賭場,不過找來找去,找不著這一處地方,多謝你好姊姊,請你帶我去看看,說不定我在小的地方手氣不佳,到了大地方,手氣就會翻轉來,也像你一般,贏他二百塊錢,回去省些兒,也夠一年零用了,免得問我家這位少爺要十塊八塊錢,有時還不免受他閒言閒語。這是你我要好姊妹,告訴你的話,你千萬不可講給別人聽呢。」
霞仙曉得■蘭是小戶人家出身,丈夫也不是有家私的,進款微薄,故此並不笑她。只說:「他們賭錢,也不是指定在一處地方的。今天這家,明天那家,都是先一夜說定,也不下帖相邀。我已有兩天未去,故而今夜她們究在那一家賭,連我都沒知道呢。」蘭聽說,很為失望道:「如此,我今天仍舊沒有福氣。」霞仙笑道:「你好拿得穩,賭錢也不是一定包贏的,須得先拿出自己的錢去,然後可以博別人的錢來。你既然這般愛賭,橫豎找尋她們,並不煩難。因她們上場都要後半夜,前半夜沒事,必在月仙舞台看戲,一找就著。找著他們,就不難知道賭錢的所在。少停,你在這裡用了晚膳,你我一同前去便了。」■蘭大喜,連稱:「好姊姊。」霞仙笑著,拍她的肩膀道:「看來賭神菩薩,又要收徒弟咧。」
有了■蘭,霞仙和她說說笑笑,倒把愁悶消卻一半。故此也不再打算出去,在家陪■蘭用過晚飯,■蘭擦了嘴,就急於要往戲館。霞仙說:「時候早得很,她們到戲館,不過站一站腳,便於聚齊人馬,並不是為著看戲而去,故都到得很遲,你我再坐一會去,盡趕得及了。」 蘭勉強坐下,心思早已飛入賭場,彷彿雪白的洋錢,一塊塊自別人腰包中跳入她的袋內,心中好不適意。只愁洋錢贏的太多,自己用他不完。藏著呢,又恐被少爺尋著了,究問來歷,自己回答不出,倒是一樁極難的題目。心中轉著念頭,竟然出了神,呆呆不動。那邊霞仙裝扮定當,便叫■蘭,我們可以走了,■蘭竟不曾聽得。霞仙將她推了一推,方才醒覺說:「做什麼呢?」霞仙笑問:「你轉什麼念頭?轉得呆了。」■蘭笑了一笑道:「沒有什麼念頭,我們走罷。」
兩人一同下樓,馬車早已配好。■蘭坐上去,倒不急於要往戲館,說:「我們先兜兩個圈了,再去看戲罷。霞仙曉得■蘭的脾氣,不論坐馬車坐汽車,歡喜兜圈子的,故也並不拗她之意,命馬夫忽了兩個圈子,再往月仙舞台。那時戲館中早已客滿,遲來看客,都不免敗興而回。霞仙幸有熟識的案目,接引她們進內,連說:「對不住,大小姐,現在新年裡生意太好了,前排還是舊年定下的,只好請大小姐後排坐咧。」霞仙因要找人,故對案目說:「一定要坐前排。」 案目因她是老主顧,不敢不答應,但雖然答應了,座位還不知在那裡,見一間包廂中還有兩三個空座,即忙過去商量,說有兩個女客借光,可以排一排麼?那邊回說:「我們這裡還有人不呢。」換一處也是一般回答,案目急得搔頭摸耳,沒法可想。■蘭對霞仙說:「看光景前面排不下了,我們就在後排坐坐罷。遲不看戲,原是我們自己不好,現在沒了座位,硬逼那案目教他做難人,何苦呢!」霞仙道:「你別多說,一定要他排的。」
案目正在著急,忽然第一排末包廂近一間包廂中,有個女客立起來,把一隻金剛鑽耀人眼目的手,向他們招展,叫他們過去。霞仙見是葉姨太太,喜道:「好了好了,他們在那邊了。」 案目也如釋重負,陪她們過去。霞仙見這包廂中七太太、王二小姐等都在,隔壁還有牛皮糖等一班人,雖然座位已滿,幸都是女客,身子瘦小,排一排兩個人盡挨得下。■蘭見左右這班人,都有亮晶晶的金剛鑽,自己戴的不過是些珠翠,又都是老式的,鈍而無光,相形之下,未免見絀,一時頗為侷促。幸眾人尚和她初次相見,不大理會她。而且這班人雖然名為看戲,其實連戲單都不曾寓目,只是借戲館包廂,大開談話會,自始至終,講些都是前幾天賭錢的成績。周七太太說:「我第一天還好,只輸數十元。第二天贏了八百多塊錢,昨兒推莊,倒出二千多,把隔年預備下的賭本,都輸完了。今日老爺又給我二千塊錢,我都在在手中包內,少停還得推他一莊。不過連日推莊的都是瘟牌,我也預備輸的,你們誰有福氣,誰拿就是。但你們拿了,休學李大小姐的樣,一天贏了二百多塊錢,就躲在家中,陪姑爺吃吃玩玩,不出來了。」
霞仙臉一紅,分辯道:「你休取笑我,我委這兩天有點兒不舒服,故沒出來。今兒身子好些,不是特地到這裡找你們來了麼!」■蘭心直口快,聽她這般說,即忙搶口問霞仙道:「姊姊,你方才不是告訴我,並無什麼不舒服嗎?」七太太笑道:「如何?鬼話當面穿繃了。」眾人也都笑了。霞仙很為發臊,看了■蘭一眼。■蘭方知自己的話講差了,不禁滿面紅漲起來,自此不敢插口多言。葉姨太太向四週看了一看說:「徐家的怎麼今天沒有來?」
七太太道:「她一定要來的,或者不到此地,徑到錢家說也不定。她運氣比我更壞,自己又不推莊,喜吃人家的注,弄得陪莊輸錢。三四天工夫,差不多有五六千下去了。聽說她手中現的並沒多少,都是首飾變的價。昨天看她模樣,垂頭喪氣,令人怪可憐的。她現在還一心一意想翻本,所以我料她遲早一定要到場的。」
正言間,一個案目過來招呼葉姨太太說:「公館中有電話。」姨太太吃了一驚說:「這時候誰打電話給我?」七太太道:「大約是你家老爺。」姨太太也恐是他丈夫打電話來給她的,故此急忙三腳兩步,奔到賬房門首,接了電話,方知是家中丫頭打來的,告訴她家內有客等她,教她馬上回去一趟。姨太太要問是哪一個客,電話忽然斷了。姨太太很為納悶,意欲搖回去問一個明白,不意戲館中電話最為忙碌,脫了這個,便接上那個,越性急越休想搖得通。姨太太無奈,只得回轉包廂,告訴眾人,家中不知來了什麼上客,要我馬上去,我現在只好回去一趟,少停到錢家再會罷。眾人都說再會。葉姨太太齣戲館,回到家中,一見這客人,不覺暗暗稱奇。原來此人非別,就是他們剛在戲館提起的徐家少奶奶。姨太太很覺詫異的道:「姊姊,你為甚不到戲館中去?」
徐奶奶見了姨太太,面有愧色道:「我本來要到戲館中去的,皆因有點兒小事,要和姊姊商量。」說時使了一個眼色,姨太太會意,教旁邊的丫頭去看看開水有沒有,替我墩一壺來。丫頭走後,徐奶奶低聲向姨太太說:「我有幾件小東西,要向姊姊押三千塊錢。」一面說,一面在身邊摸出一個小紙包,拆開了,遞在葉太太手中,並說:「我曉得你去看戲,本打算送到戲館中來,給你看的。因恐那邊人多不便,故而到你府上,再教他們打電話請你回來,累你跑一趟,很對不起。姨太太看紙包中,乃是一對白金鑲金鋼鑽彈簧腳耳環,一隻白金鑲金剛鑽戒指,心想不知誰家有服用的東西,他自幼見多識廣,一上眼就估出了價錢,這對耳環,時價約值一千五百元左右,那一隻戒指,鑽雖大,有一條裂痕,價錢也只值一千二百元光景,不過要用的人,若向珠寶店去買,他們一成賺頭終得加上去,三千塊錢還不算貴,不過押價怎好比那買價,想必徐奶奶賭裡頭輸錢輸昏了,糊裡糊塗,打算望天討價咧。當時笑了一笑,仍把紙包還在徐奶奶手中說:「這個倒很難為你,我現在剛巧洋錢不湊手,自己實沒這般力量。或者讓我問問別人,改日再給你回音罷。」
徐奶奶聽說,面色頓時改變,呆了半晌,方說:「這個萬望姊姊幫我一點兒忙,你若嫌押價太大,聽憑斟酌就是。」姨太太聽她肯捺價,一想是了,方才周七太太說她輸了錢,把首飾變價,大約她又想把這東西押了錢做賭本,故此迫不及待,連戲也不去看,到此找我。本來姊妹們銀錢通融,並無不可,不過時下一班人脾氣,越弄越壞,往往為情面上押的東西,價錢押得很足,這一面還當她後來要贖的,那一面只當做賣了出去一般,連本搭利,都不理會。幾年下來,算算本利,著實比買價還高。所以有些人連押款都不敢做了。現在她雖然答應捺價,我若捺得太小,她聽了一定不舒服,而且後來仍舊要來贖的。東西原是她的東西,自己何犯著傷此情面。如其照市價扣算,又恐她將來不贖取,自己豈不吃虧。想想還是買了她的,因她現在要錢的時候,還可殺殺她窮鬼,豈不甚美。因道:「捺價嗎?這倒是一樣的,有了不在乎多少,但不知姊姊可肯將這幾件東西作價,賣出去的?」
徐奶奶喜道:「賣也可以,不知姊姊能出多少價?」姨太太道:「我如何可以作價。這東西也不是我要買的,乃是一個小姊妹托我留心,買一對環子,一隻鑽戒,東西要大要好,價錢要公道,她只給我二千塊錢限價,不許出頭,洋錢倒早交給我了。你若肯二千塊錢脫手的話,我也不必再拿出去請她的示了,讓我自做主意,替她買了下來,就把她存給我的二千塊錢付給你,省得你再跑第二趟。不知姊姊意下如何?」徐奶奶聽說,遲疑多時道:「二千塊錢脫手麼?姊姊,你看可以再加些不可以?」
姨太太微笑道:「若是我要,就三千也可依你。可惜是別人托的,他只給我二千的限價,我因是你的事,已盡她的限出價了。你若要我再加,教我如何可以作主呢?」徐奶奶又呆想一陣,決然道:「就依你二千罷,東西在這裡。」姨太太聽她二千肯買了,心中暗暗歡喜。接過紙包,看了又看,假意道:「不知王家的要不要?她若不要,只好教老爺買咧。」她說這句話,原是伸一隻後腳,深恐日後自己戴出來,徐奶奶見了,說她掉搶花,故此預先留一句話頭,好為日後辯白地步。但徐奶奶滿心注重在洋錢上,那有心思顧她的說話關節,看葉太太開鐵箱,取出一札鈔票,總數二千,當面點交徐奶奶。徐奶奶千恩萬謝,並再三囑咐,不可告訴旁的人知道,姨太太滿口答應。
徐奶奶走後,姨太太看時候已不早,也不再到戲館,自己收拾收拾,徑往錢公館去。因今夜輪著錢公館請客,一班賭友散了戲館,早已在此聚會。霞仙和■蘭也隨同前來。七太太見了葉姨太太,問她你家來的究是什麼客,一去這許多工夫?姨太太附耳,把徐奶奶這件事告訴了她。七太太搖搖頭說:「這樣的人,我很不贊成。既然沒有銀錢,還要賭什麼!變了東西做賭本,教我罰咒也不情願的。」她說話時,身子背向著門,姨太太對她使眼色,教她低聲。七太太回頭一看,見徐奶奶也急匆匆的來了。她一眼瞧見姨太太和七太太正在講話,自覺心虛,疑惑她們談論自己,面容頓現侷促不安之色。姨太太也恐七太太說話聲音太高,被徐奶奶聽見,慌忙起身招呼她坐。徐奶奶歡然坐下,對七太太點點頭說:「昨兒我看你也輸得不少罷。」
七太太笑道:「只一千幾百塊錢,希什麼罕。今兒我家老爺,已加一倍賠給我了。賭錢必得有個人抱腰才好。贏了自己用用,輸了橫豎是別人的錢。若專想靠自己一人之力,贏得起,輸不起。贏了錢歡喜,輸了錢恨不得連身子都拿出去賣了,那有什麼趣味。」徐奶奶不料她當面搶白,一時面紅過耳。葉姨太太看得不過意,忙借話與七太太調笑道:「誰有你這般福氣,嫁著這種好老爺,不過夜間連腮鬍子,刺得皮膚生痛,也要你去熬的。」七太太笑道:「鬍子雖然難熬,洋錢不是好東西好寶貝麼!」
彼此一笑,斷了話頭。主人邀客入局,徐奶奶第一個搶推莊,眾人知她這幾天著實輸得不少,故倒沒人奪她的莊。無奈徐奶奶時運不濟,晦氣星跟著她腳跟兒轉,坐上去,就是幾副瘟牌,沒有打幾個照面,那小小二千塊本錢,能挨多少時候。不到一刻鐘工夫,金剛鑽耳環咧,金剛鑽戒指咧,兩件很堅固的東西,忽然四分五裂,散入各人腰內,沒了本錢。只好拍拍屁股起來,頭面通紅,頸項筋漲。葉姨太太和周七太太見了,都暗為歎息。一眾賭客,沒一個不賺著她錢的。霞仙又是一百多入了腰。■蘭只帶五塊大洋本錢,跟著霞仙下注,居然一本十利,也贏了五十餘元,心中好不歡喜。打起精神,預備再押,接徐奶奶推莊的,是個帶大金剛鑽戒指的半老婦人,■蘭不認得她,私問霞仙,方知就是有名的牛皮糖華姨太太。■蘭暗想:聽說她丈夫華老榮,近來辦一個什麼廠,大為發財,想必她手頭很足,若是能和徐奶奶一般推了瘟莊,大家贏她幾個,倒很適意的。不但她一個人存這般希望,便是一班賭客,誰也不是存這個念頭。見華姨太太推莊,都想大大贏她一筆橫財。不比同徐奶奶賭時小出手,現在都拚命下注。
無如賭神菩薩,最為勢利,對著沒錢的人,便要欺侮。見了有錢的人,卻也喜歡恭維的。華姨太太上手就是幾副統吃,眾人所贏徐奶奶幾個錢,霎時間又數盡並回莊上。霞仙、■蘭二人備本無多,頃刻而荊其餘本錢壯的,所輸更多。華姨太太這一場莊,共推進五千有餘,歡然起來,讓周七太太做莊,起初也小有鋒頭,不過她在戲館中講話不小心,成了讖語,到底仍把手巾包中帶來的二千餘元鈔票,分給眾人而罷。霞仙、■蘭二人因本錢已盡,空手不能下注,眼睜睜看著別人贏錢,心中好不難熬,私下議論說:「我們明兒。務必多帶些本錢,不可再錯過機會了。」
當夜輸贏雖然不等,就中最失意的,惟有徐奶奶一人。她第一個上去倒了莊,腰無半文,卻還不肯回去,站在賭台旁邊,看這個輸,那個贏,只看得眼中火冒,心內油澆,再也捨不得離開此地。後來檯面散了,自己無可再看,只得沒精打采的回家。那時天已黎明。她家一班底下人,都在好睡時候。一個丫頭開門略遲,徐奶奶好不動怒,不講情由一頓嘴巴,打得她昏天黑地。走到房中,見床上被褥,沒有攤開,又痛罵那娘姨不已。罵了一會人,想到自己身上,說:「這回我可死定了。」
做書的不敢放刁,有言交待。昨夜徐奶奶賣給葉姨太太的金剛鑽耳環和戒指,並不是她自己之物。她自己又不穿素,因何有這白金鑲的首飾?」有了這種首飾,就不致連五六千塊錢,都輸不起了。她自己所有的價值東西,早已押盡賣光。這兩件物事,乃由一個珠寶掮客手中誑騙而來,她想賭本沒處弄錢,才生出這條主意,把一個相熟的珠寶掮客,喚到家中,假說:「我有一個小姊妹,新近沒了尊長,一切首飾,都不能插戴,要把黃金鑲的拿去改鑲白金,又因她這些首飾,都是外國來路貨,鑲工很為精細,捨不得把他挖壞了,故欲托你辦一副白金鑲的金剛鑽耳環,一隻白金鑲金剛鑽戒指,今天馬上就要,你可辦得到?」
珠寶客人聽有交易上手,怎肯不答應,當天東跑西奔,不知從那裡掮了這兩件東西前來,送到她家,差不多有夜間十一點鐘光景了。徐奶奶在家老等他,所以不及往月仙舞台看戲。那珠寶客人討價三千,徐奶奶並不還他的價,連稱便宜,讓我送去給前途看了,明天來聽我回音罷。珠寶客人平時與徐奶奶交易慣的,自然放心不疑。徐奶奶便把此二物帶到葉公館,起初想,若能向葉姨太太,押足三千塊錢,晚間贏了,大不了化一個月利錢,贖他回來,退還珠寶客人,只消說前途不合意,就可不露痕跡。不料葉姨太太不肯接手,反殺她的價,只肯出二千塊錢買他。她雖不免心痛,一想現在沒錢做賭本,只要今夜手氣好,能夠贏他幾千,就賠一千塊錢,也上算的,不可因小氣在這一千元上,沒錢進場,失了機會,故此忍痛拿了葉姨太太二千元,將這兩件鑽飾賣了,回家在灶君菩薩面前,上了香燭,再到錢家,滿擬一本萬利,在這二千元上翻本透贏,不意千辛萬苦,仍舊是兩手空空,一點效驗未見。少停珠寶客人若來討取回間,將何對答?一念及此,著急萬分,想想倘若活著坍台,不如死了乾淨。
看官須知徐奶奶雖有丈夫,卻是出門做買賣的。每一個月,只寄二百塊洋錢開銷回來,如何夠用,所以平日就拖著一屁股的債,怎禁得起現在加上五六千賭輸的錢,真所謂羅掘俱窮,走頭無路,捨死之外,別無生路。但世界上的人,除卻古來一班忠臣孝子,烈女勇士,能視死如歸的以外,時下所謂忠勇之輩,雖然天天說不怕死,及至山窮水盡,當真要死了,他寧可舍卻忠勇頭銜,躲在壁角縫裡,請他死也不肯死。何況徐奶奶一個女流,雖已到此地步,她猶存著萬一的希望。想那珠寶掮客,或者昨夜暴病死了,蔌患神經病,把我那件事忘了,我就有生路咧,故還挨著不肯就死,卻時時刻刻提心吊膽,聽大門若響一響,一定是那催命鬼來了,我也只可死了。幸他家平常人往來,都由後門出入。直到飯後三點鐘時候,方有人敲她大門。徐奶奶心中突突亂跳,開窗一看見不是那討債的是誰!此時她彷彿催命符送到面前,心中說不出的難受,暗說他已來了,我就死也來不及,除非有手槍在此,或可馬上自盡,捨此之外,用刀只怕弄得不死不活,豈不羞恥。只可暫時見他一見,用話哄他跑開了。然後慢慢擇一條死路不遲。想定主意,珠寶客人到樓上,見了她滿面笑容,尊聲:「少奶奶起來了。」徐奶奶點頭。珠寶客人便自己端一張凳坐下說:「奶奶,頭也梳好咧。」徐奶奶仍舊點點頭。珠寶客人又道:「昨天那話兒,不知可曾看過了沒有?」
徐奶奶對他看了一眼道:「你倒沒忘記。」珠寶客人笑道:「這是我們的衣食飯碗,怎得忘記。」徐奶奶冷冷的答道:「看過了,東西那邊要了。」珠寶客人聽說大喜,連稱:「多謝,少奶奶,勞神少奶奶。」徐奶奶說:「你慢慢的謝我,錢還沒有收來呢。」珠寶客人道:「這倒不打緊,慢慢的不妨。」徐奶奶道:「那邊約我今晚交錢的,最好你明天來。如其不相信我的話,就是昨夜那個時候來,也趕得及了。」珠寶客人大笑道:「少奶奶說出笑話來了,我們哪有不相信你少奶奶之理。別說幾千,就幾萬都不打緊,我明天再來便了。」說罷,又拿出幾樣零碎珠寶,瑪瑙鈕頭咧,小金剛鑽咧,教徐奶奶揀選,可有中意的,作成幾樣,你替我介紹了這般大生意,買我的小東西,價錢一定格外公道。」
徐奶奶略看一過,仍舊還了他。珠寶客人辭去,房中已無別人。徐奶奶自言自語說:「現在正是死的時候了。若要挨挨,倒還有一夜可活。不過遲早勝不了一個死字,不如趁今兒天氣好死了,明日還來得及出殯。尋死最好的東西,莫如服安神藥水,其奈家中並無此物。教人去買,一定要惹他們動疑。次之如生鴉片煙,也頗有效驗,不過很難下嚥罷了。這東西家中倒有現成的,因她雖沒煙癮,卻時常歡喜抽幾筒玩玩,故此常年預備著。即忙開廚,取出煙缸,看看裡面,還剩四五錢煙,死一個人儘夠有餘了。當下她先把房門鎖上,一想不好,我在裡面落鎖,少停死了,外面的人不能進來,惟有毀門而進,將來豈不要賠償房東損失。還是開了鎖,虛掩著門,橫豎底下人沒我捺鈴呼喚,不上來的。我死之後,他們也容易發現,省得多捱時候了。於是徐奶奶重複開了房門上的鎖,然後倒一盅茶,和入煙缸內,一陣調,早已勻和。徐奶奶心一橫,就此呷上兩口,覺得舌頭上一陣苦,直透入心中,又酸又苦,不知還是藥性發作的快呢,還是什麼緣故,頓覺頭昏腦漲,四肢發軟,冷汗橫流,熱淚直湧。幸虧神志還清,曉得就要死了,不肯倒在地上弄髒衣服,自己摸到床沿橫臥,睜大眼睛等死。
豈知等了一回,仍舊沒死,不過舌頭上愈覺麻木,腹中也格外難受。徐奶奶一想,不好,這樣死法,不知要死幾天幾夜。而且如此難熬,死也大不值得,不如換一個死法罷。當下意欲掙起身來,豈知生煙入肚,現在已略有點兒發作,橫著猶可,坐起來馬上頭腦暈眩,眼前發黑,不覺又倒將下來。徐奶奶好不著急,幸床上裝的電鈴就在手旁,撈著了一陣亂捺,驚動樓下娘姨丫頭,一同奔了上來,見少奶奶如此模樣,都不知為著何故。徐奶奶見了他們,口都不能開了,用手指指台上,眾人見台上一隻煙缸,內盛半缸渾水,方知奶奶吞了生煙,大家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丫頭說:「吞生煙要用肥皂水灌的。」娘姨道:「請個外國醫生來為妙。」丫頭說:「請醫生雖好,只恐時候太久,還是先用肥皂水灌的好。」
娘姨說:「好雖好,不過這裡老爺是出門的。奶奶又沒親屬在此,你若把肥皂水灌壞了她,打算怎麼樣呢?」丫頭被她一句話提醒,就此不敢主張用肥皂水灌了,說:「這樣就去醫生罷。」娘姨道:「不但請醫生,還得找幾個奶奶要好的小姊妹們來此才好。請醫生也得洋錢,奶奶現在正在昏迷時候,她所有的東西,我們也不能擅動,免得日後少長少短,當句閒話。你想想奶奶最要好的姊妹是哪幾家,讓我去請她們來,再商量別樣。」丫頭道:「我看奶奶平日,小姊妹往來的雖多,講知己的,只恐一個都沒有。或者王公館二小姐與她還密切些,但不知究竟是否真心要好。她家離此並不十分遠,你不如先把她請了來,再作道理罷。講到醫生,是一刻也遲不得的。沒有錢,那邊紅十字會,有時可以不用化錢,你只消多拍他們醫生幾句馬屁,就肯來了。最好你先跑一趟紅十字會,然後再到王公館,那就可以萬無一失了。」
娘姨依言,急忙趕到紅十字會,請了醫生,然後往王公館,給二小姐報信。王二小姐昨晚賭了一夜,睡到此時方起,還未梳頭,聽報徐奶奶吞服生煙,有人來請,她倒頗具熱心,當時來不及梳頭,匆匆帶著娘姨,趕到徐家,那時外國醫生已到,卻和她家丫頭一般主張,先用肥皂水灌她,嘔出腹中的煙水,就有救了。他們去時,正當徐奶奶嘔罷,靠在搖椅上,丫頭在旁扶著,恐她跌倒。痰盂就放在面前,預備再嘔,二小姐見她面如白紙,兩眼下閉,涕吐狼藉,比之往日一朵花似的,大不相同,心中頗為憐惜。叫聲姊姊,徐奶奶睜開眼睛,見了二小姐,不勝慚愧,即忙低下頭去。二小姐問她為何尋此短見?徐奶奶不聽猶可,一聽眼淚和潮水般的直淌下來。二小姐見了,大大不忍,勸她道:「這幾夜你輸的固然不少,不過賭錢輸輸贏贏是常有的。今日輸了,明日就可贏來,何以出此下策?」
徐奶奶聽了,索性放聲大哭起來。二小姐知她必有緣故,再三盤問,徐奶奶方把珠寶掮客的金剛鑽這件事告訴她,二小姐聽了,也不免搖頭道:「姊姊不是我怪你,你這樁事幹得太沒腦子了。常言門角裡痾屎,怎可不圖天亮。現在事已至此,我們做姊姊的無論如何,一定要設法替你幫忙,你千萬不可再想到歪路上去。明天珠寶客人來了,你可教她到我家來,我自有話兒發付他,你放心便了。」徐奶奶十分感激。二小姐因天色將晚,自己尚未梳頭,夜間還有許多正事,急於回去。臨行,再三叮囑徐奶奶,在家寬懷,遲至明日,必有回音給你。徐奶奶連連道謝。是夜王二小姐到賭場上,果然將徐奶奶這件事發表,並說她現在急難之中,我們做姊妹的不能見死不救。彼此討論之下,周七太太出主意,替她打三天頭錢,了這件事,但不知誰肯借地方,盡這三天的義務。華姨太太說:「明天本輪流著我請客,既有這種事,我情願移後三天。這三天倘沒地方,就借我家亦可。點心等供給,索性都由我盡義務,不在頭錢內扣算便了。」
眾人聽說都稱贊華姨太太熱心,當夜議定,次日,王二小姐先著人通一個信給徐奶奶,徐奶奶自然歡喜。珠寶客人來了,也不同他多說,教他到王公館去。二小姐有話對你講。珠寶憲法人見了二小姐,二小姐老實不客氣,將徐奶奶一情一節告訴他聽了,並說我等小姊妹們,現在已設法替她了這件事,決不少你一錢。你也不可性急,去逼徐奶奶,逼出人命來反為不美,隔幾天仍到我這裡討取回音就是。珠寶客人聽她這般說,只得唯唯退去。當夜一班賭客,都聚在華公館,實行昨晚的議案,收下頭錢另外收藏,預備將來總給徐奶奶了債。此法於徐奶奶方面,固然是莫大的盛情。豈知暗中被害的,卻也不少。葉姨太太輸了五千餘金,她還不在意。霞仙也輸到五百元光景。■蘭跟霞仙押的,自然也是輸了,不過為數不大,只一百五十元左右,然而她卻已心痛得了不得。第二天,帶了三百塊本錢,打算博他回來,不意仍舊輸得精光。這一來,可把■蘭做小姐時候起頭,到如今十餘年的積蓄,一齊丟荊第三天,沒了本錢,不能再到賭常偏偏這天霞仙贏了數百元,著人通知■蘭,教他第四天務必同去翻本。■蘭恐愈陷愈深,告訴來人,身子不舒服,不肯再去。霞仙笑她是個呆子。這夜乃是華姨太太自己的名份,前三天抽得三千餘元頭錢,已由王二小姐如數替徐奶奶了卻糾葛,剩的錢一併給了她,勸她以後不可再到賭常徐奶奶千恩萬謝,此後安分與否,我也不必交待。單表姨太太盡了三天義務,第四天輪著自己做東,自然招待得格外周到。一班客人,無不歡喜。吃罷半夜飯,買了籌碼,就此開常賭不到數方牌九,忽聞外間人聲鼎沸,門一開,衝進十餘個包打聽和外國巡捕。眾人知風聲走漏,捉賭來了,紛紛丟卻籌碼,打算滑腳。豈知兩頭房門,早有巡捕把守,休恐逃得脫一個。可憐這班小姐太太們,都和甕中之鱉,網中之魚一般,沒一個不驚魂出竅。正是:打牌興致連天盛,捉賭風波驀地來。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