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賊姑爺空伸三隻手 癡女子徒傷一片心

  恰值當夜圓光的沒空,約定次日晚間前來,梳頭的知會眾人,不可通風,給老太太小姐二人知道,恐她們先事攔阻,待到臨時再告訴她們,那時候圓光的已來,諒她們也阻擋不及,彼此相約守著秘密,故霞仙並未知道。入晚,世芳回家,霞仙將家中失竊鈔票這件事告訴他聽了,世芳故作驚訝,連稱豈有此理,臥房之中如何生竊,一定是底下人做的手腳,為甚不報捕房,這一回開了頭,將來難保沒有再大的走漏,還當了得。霞仙道:「我何嘗沒有想到,無奈老太太生來怕事,我只喚了個包打聽來家查查,已飽受老太太一頓埋怨,莫說報巡捕房了。」
  世芳聽有包打聽來家,不覺嚇了一跳,忙問包打聽可曾查出什麼?霞仙道:「問也沒問清楚,已被老太太趕出去了,還想查什麼呢!」世芳聽了方始心定,曲意將霞仙安慰一番,說:「銅錢銀子有甚希罕,況是贏來的錢,更不足為奇,只消明夜再出去一遭,包你加倍贏回來了,何必在家生氣。」霞仙說:「倒也不是為丟了錢生氣,實因新年中出了這種事,似乎預兆很為不祥,怎不教人乏興。」世芳聽了,暗說慚愧,原來他拿了這二百八十塊洋錢,只在他囊中住十一個小時零半,倒有十一點鐘在賭場外面,當真進賭場,只有半點鐘之久,而且閒看了十二分鐘,出手不及十分鐘,早已盡數入了別人袋內,不但將他贏錢博贏錢,期在必贏的穩瓶打破,更把他少奶奶起家發跡的八十元利市錢,送得精光。至此方知賭博場中,全仗自己鴻運,與本錢無乾。失運的人,任憑在財神菩薩座前,除一串金元寶掛在身上,也是徒然。早知如此,就不該作賊,自己後悔無及。見霞仙不悅,只得用言勸慰一番而罷。
  隔了一宵,霞仙已不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準備午後梳了頭,到外祖母那裡去拜年。不意梳頭娘姨替她梳頭的時候,告訴她說:「昨天小姐房中,失了東西,都是我們底下人失察之過。雖然老太太和小姐不願查究,底下一班人都覺心中很為不安,所以在六馬路化十塊錢,公請了一個圓光的,今夜來此圓光,若能將真賊破獲,我們自己可將心跡表明。倘若賊已出門,圓光的自有法術,能將那賊的眼睛刺瞎一隻,或在他面上刺一個賊字,令他一輩子沒臉見人,也可稍出我們心頭之恨。」
  世芳正坐在旁邊,看她梳頭,聽了嚇得魂靈兒幾乎出竅,又不敢出言攔阻,只能眼望著霞仙,看她怎樣回答。暗想她若念夫婦之情,就該一口拒絕。倘若那圓光的當真將我一隻眼睛弄瞎了,或者在我面上刺一個賊字,教我如何做人。無如霞仙並不知道這件事是她姑爺所乾,聽了梳頭的一番話,反哈哈笑將起來道:「你們偏有這許多花巧,錢已失了,還要丟甚冤錢,請什麼圓光!若被太太知道了,一定不許的。我不管你們之事,你自己去問老太太,她若答應了,由你們怎樣去乾就是。」
  梳頭的說:「老太太處,我適才已同她講過。她起初教我們不必多煩,後來說,既然你們自己要表明心跡,我也不能阻當你們,不過你們休得下毒手,傷那偷東西人的眼目,可罪過得很。小姐,你想我們已被那賊拖害不堪,若能將他制住,別說眼目,連性命都取得他的,老太太忒煞仁慈,我暫時雖然答應她,少停仍要將那人眼睛刺瞎的。」霞仙道:「那賊果然可惡,我今年第一次發利市,就給他觸了霉頭。丟銅錢事小,倘若將來再賭錢時失了旺風,這損失豈不甚大。我看刺瞎那賊的眼睛,還不希罕。最好在他面上,一邊刺一個賊字,令他遮了這邊,遮不了那邊,除非一輩子把兩手捧著面孔,一脫手,人就知他是個賊,那才有趣呢。」
  梳頭的道:「眼睛也不能放鬆他的,或者一邊刺字,一邊刺眼睛,教他做個瞎眼賊,也是好的。」二人一答一對,把世芳急得汗流浹背,心中著急萬分,暗罵霞仙不該幫著梳頭的,想出那些刻毒主意,害自己丈夫。心中一急,額角上也流下汗來。世芳摸摸身邊,沒有手帕,只得把嶄新的青灰東洋綢白狐嵌皮袍衣袖揩汗,幸沒被霞仙瞧見。聽她二人還講論不已。霞仙說:「少停到舅婆家拜了年,還要回來,親看那圓光的捉賊。」世芳聽了愈加著急,覺得此地再坐不住,自己也有些煙癮發作,即忙起身,穿馬褂,預備出去。霞仙道:「你又要到哪裡去了?我那舅婆家,你還沒去過,今兒正好同我去拜年,也免得被人說你沒規矩。少停一同回來看圓光,豈不甚好。」
  世芳道:「我今兒還有朋友約著,不能失約,那邊拜年,今天你先去了,改日我一個人去就是。」霞仙道:「如此,你早些回來看圓光如何?」世芳暗想,你還教我看圓光呢,我不為看圓光,也不逃走咧。」隨說:「看罷,少停有工夫早回來,沒工夫只得遲回來了。」霞仙怒道:「你這人不知怎樣怪脾氣,對你講話,沒一回不是活絡回答的,教人當你早回來不好,當你遲回來又不好。」世芳笑了一笑,就此出來。他往日吸煙,因瞞著丈母老婆,故仍在自己家中抽吸。他家有個經租賬房姓喬的先生,除卻專管租務外,還有一個兼職,便是替世芳裝煙。因喬先生自己也有煙癮,替世芳裝了煙,自己的糧草,也可在此中出產。世芳適意慣了,吸煙的資格,雖然很深,吸煙的程度,一些沒有。自己連煙泡不能打一個,每日竟離喬先生不得。兼之吸煙的地方,就在喬先生臥房之中,世芳貪其便利,又欲守秘密,不令李家知道,更覺此間安穩非常。每日除在丈母家之外,大概以此中盤桓的時候為多。今天一來,喬先生就將十餘個煙泡端整,一筒筒裝給世芳吸了。世芳記掛著圓光之事,一邊吸煙,一邊呆呆的出神,只顧胡思亂想。少停圓光的若果作法,令小鬼來傷我眼睛,並在我面上刺字,我兩眼又不能見鬼,教我如何抵當。倘若當真被小鬼在面上刺了字,我也萬沒這張臉面再見丈母老婆,只可一輩子躲在這裡吸煙,不見人面的了。心中愈想愈怕,不覺脫口問喬先生道:「你看上海有班圓光,可當真靈驗的嗎?」
  喬先生聽了,只當世芳失去什麼東西,要請圓光。上海通例,東家說話,西家不能不從中和調。喬先生熟悉世故,怎敢不承其意旨,忙說:「圓光的著實靈驗,倘失了什麼東西,請他們圓,包管萬無一失的。」世芳聽說:「又嚇呆了。喬先生正在裝煙,眼光注著煙燈,瞧沒見世芳的面色。聽他不答,又接著說:「少爺,你可曾遺失什麼東西?我有一家圓光的相熟,在六馬路極有名氣,生意也好得異乎尋常,常有一班人在數日前預定了,還請他不到的。若教陌生人去請,極少也得化二十塊錢,還須挨號排定日期,三天五天不等,不肯馬上就來。我們相熟的,只消打一個八折,化十六塊錢已可請得到了。更有一層好處,相熟的人,隨請隨到,不搭架子。少爺你若要請他,我倒可以代勞。」世芳唉了一聲道:「誰要請什麼圓光,我不過問問你罷了。」
  喬先生聽話風不對,即忙向主人臉上一看,見他面色慘白。」不過世芳的臉,本來沒甚血色,今兒更比從前難看,而且額角上有些汗潮。喬先生是何等人物,一望之下,就知道他必定作了什麼虛心事,說不出口。自己在楊家管賬多年,曉得小主人的名氣不甚好聽,在老主人未死之時,常把家中所藏的古玩,偷出去賣了賭錢。今兒他忽然問我圓光的話,一定又在李家乾了什麼醜事,或者手腳不乾淨,拿了別人的東西,那邊要請人圓光,他才著了急,到此問我。我不該貪賺他請圓光的回扣,把圓光說得天天神通,將他嚇壞了,豈不罪過。慌忙轉篷道:「講到圓光一法,也是古來左道旁門之術。靈驗的時候固有,有時候竟毫無交待。說句笑話,從前我有一個朋友,他為人生性風流,專好拈花惹草,相與了一個朋友家的女人,那朋友出外多年,他女人相與了這個朋友,忽然生下一個孩子。後來那朋友回來了,不肯認那生下的孩子,說我出外多年,那裡來這孩子,一定是你在家不安分,私和別人生的。他女人也不承認,說我在家數年,連大門都不輕出一步,天天思想著你,怎得相與別人。有一回因想你太甚,患了一場大病,病癒之後,就不知怎樣有了身孕,生下這個孽障,連我自己也不知這身孕從何而來,我還以為你一定能夠相信我不幹壞事的,故而把這孽障留下,待你自己回來,認認他的相貌像你不像你,不料你也不信我,還要誣蔑我相與別人,我還戀這性命何用,不如拼這孽障一同死了罷。當時便要尋死覓活,那朋友慌了,暫時只可委屈認下,但心中究竟有些兒疑惑。天下婦人,決沒有不交受孕之理,如其果然,此兒倒是仙種了。因此自家私下請了個圓光的,圓其究竟。可笑那圓光的神道太大,圓出他夫人因念夫太甚,魂兒出了竅,千里之外,去和丈夫相會,在睡夢中得的孕,此兒確係神交所得。那朋友也想起出門的時候,果有幾次夢見他夫人,更加信他這句話大有道理,回去對他夫人一說,他夫人也將計就機說:「怪道我病時,常覺和你夢中相會,醒來仍舊是一個人,孤眠獨宿,當時以為夢由心造,不意就在這上頭,留此一點孽種。大約這一年,你命中合該得子,皇天后土,不忍令你錯過時光,故而鬼使神差,令我二人在夢中了這一段因果,此子將來可以取名叫夢生了。這是另外一個朋友,親口告訴我的。還有一樁,在離此不遠,某公館老太太失去一隻珠環,四尋無著,打聽得某處圓光的大有名望,著人花數十塊錢請封,請到家中,圓出是一個賊由隔壁跳牆過來,掩入老太太房中,在床上偷去這只珠環,銷贓在西北方,離此七十里之外。不過老太太的珠環是在耳朵上失去的,頗疑這圓光的床上竊去那句話兒不對。有人曲為圓解說,老太太飯後必須打個中覺,一定睡時丟落床上,醒來不曾拾起,剛被那賊掩進來,順手牽羊的偷去。此話傳出來,一班人都非常信仰這圓光的靈驗,著人到西北方七十里以外,尋訪那失去的珠環,毫無蹤跡。後來忽在自家廚房內湯罐中,撈獲原物,方想起這位老太太素來勤儉,時常親自上灶,看湯看水,這珠環係在無意中落在湯罐之內,難為那圓光的圓得活龍活現,說被什麼人偷去,照此看來,圓光一道,豈非毫無交代的嗎。」
  世芳聽得很有滋味道:「這都是不靈驗的,還有你所說那些靈驗的怎樣?聽說圓光的能作法,將人刺瞎眼睛,或在臉上刺字,這話兒可當真麼?」喬先生道:「果然有這句話,不過我卻不曾親眼目睹有這種事。據說這都是白蓮教的遺法,倘若預先知道了,也可破法的。」世芳大喜道:「破法如何?」倒要請教。」喬先生故意留難道:「少爺,你要曉得這破法的話兒則甚?這種事不能輕易教人,教了別人,自己日後用起來,就不靈驗了。少爺,你曉得了,橫豎也沒甚用處,不如不必學了,讓我留著此法,日後也許用得著之處呢。」世芳急道:「我偏要學那破圓光的法兒,你非得教我不興。」喬先生笑道:「好少爺,你也太愛玩了,什麼事情都要學學的,你學了這破圓光的法兒何用?必須先告訴了我,我才可以教你。因此法須要自己使用,代別人使也沒效驗的。你若自己用他不著,學他何為!」
  世芳明知喬先生有意放刁,無奈自己要向他學法,倔強不得,倘若告訴他真話,又頗赧於啟齒,想想只得把相與女人的說話推托,尚比偷竊洋錢這件事光輝幾分,因道:「實不相瞞,我不該私識了某家的奶奶,被他們少爺知道,走漏風聲,爭奈我無確實痕跡,找我不著,聽說今天要請圓光的,弄瞎我眼睛,並在我面上刺字。我想這件事,如果當真髮作起來,不是玩的,故而向你請教破解之法。多謝你,快些教了我罷。恐他們已在此時作法,只怕再遲來不及破法了。」喬先生哈哈大笑道:「少爺,你娶了這般美貌的少奶奶,還在外邊獵野食,原是你自己不好,理該吃點苦頭,方可警戒你下次。我早知這樣,懊悔不該告訴你有破解之法的。」
  世芳急道:「人家急得要死,你還打哈哈麼!怎樣破法,快些兒說出來罷。」喬先生道:「少爺,休得著急,圓光之法,必待天黑了,方可施行。白天太陽氣重,他們不能作法,所以謂之左道旁門,他們所行的傷人之法,也和當年白蓮教一般,剪了紙人兒作祟,破法並不為難。少爺,你沒聽人講過,當年白蓮教盛行的時候,常有人無故失去了辮子,女人的頭髮也有被剪的,後來有人教用豬血等穢物,望空灑去,頓時有紙剪人兒弔下地來,白蓮教的邪法,就此被破。那圓光的紙人兒來了,也只消用豬血等穢物一灑,包管將他們嚇得無形無蹤,還愁什麼面上刺字。」
  世芳道:「話雖是的,不過那紙人兒不知有怎麼樣?大若有開路神那樣大,就好了,倘若只有數寸餘長,來時又不鳴鑼開道,紙由窗壁間暗下飛入,教人如何看得見呢?」喬先生被世芳這句話問住了,一時回答不出,皺眉道:「這個我倒沒有試驗,不知究竟能夠瞧見瞧不見。不過破法委實是這樣破的。」世芳聽了,覺得喬先生這法兒如同沒有教他一般,頓時又愁眉不展起來,喬先生也十分著急,他明曉得江湖圓光都是欺人之談,無非哄騙愚夫愚婦的錢財,哪有什麼效驗。自己適才講得天花亂墜,存心原在博主人一笑,倒不是有意嚇他。今見世芳信以為真,心懷憂慮,自己又信口雌黃,講得太沒遮攔,此時倒不能自圓其說,拍馬屁拍在馬腳上,雖沒吃馬腿,不過馬性終須弄服了,方好下遭再拍,一時頗無主意。往日喬先生遇著無計可施之時,只須下一料藥到他腹中催一催,頓時就妙計環生,這藥非別,便是鴉片煙。現在喬先生仍用原方,一個人也不做聲,裝了兩筒煙吸下肚去,果然藥到回春,喬先生胸中早已有了計較。他想門客之與主人,雖靠著馬屁吃飯,然面工架也是不可少的。自己方才所說的,雖是一派鬼話,不過世芳已十分相信。倘若現在因怕他耽憂之故,對他說穿這些話,毫無交待,那時非但絕好的工架,被主人看穿,而且許多馬屁等於虛拍,豈不可惜。橫豎此時勢成騎虛,不如索性將工架搭他一個十二分足,教主人略吃一點小小苦頭,為著保全自己的馬屁不穿起見,故也顧不得許多。好在主人本來犯些風流罪過,作弄他一番,只好算代天行罰,於理未嘗不合。主意既定,即對世芳說:「少爺休怕,我倒有個法兒在此。」
  世芳忙問:「是何妙法?」喬先生道:「我想那紙人兒既然畏見豬血,你何不也弄些豬血涂在臉上,諒那紙人兒來到這裡,一見你的臉,就嚇跑了,決不敢再在你面上刺字,豈不甚好。」世芳聽說皺眉道:「豬血很骯髒的,還加十分腥臭,如何可以涂在面上!」喬先生道:「那也沒法,這效驗原本就在骯髒腥臭上頭。從前我聽人說,有個忤逆婦人,夢見自己名字注定天雷擊頂。有一天雷雨大作,她自知不免,即忙將月事中的血布頂在頭上,雷神竟擊她不到,逃過難關,居然得以苟全性命。你想血布尚可頂在頭上,何況豬血涂臉,為性命起見,怎能顧得骯髒。況圓光的作法,只有一時,你只消上燈時分涂起,到三更過後洗去,他們圓光決沒這般長久,你忍著腥臭,不過一時,面上刺字,可就一世不能見人,所關者大。我原不能相強,還望少爺自己斟酌。」
  世芳聽說,歎了一口氣道:「就是這樣罷。不過豬血往那裡去買呢?」喬先生道:「豬血本是廢物,只有膝匠店中用作紅漆打底之用。現在新年,漆匠店還未開工,不知殺豬作內可有剩的?無論如何,我著人替你去辦就是。」世芳大喜,趕緊央喬先生打發人去,把豬血買來,自己有了解法,從此不怕圓光,心坎中頓時放下一塊石頭,不覺又興高采烈,教喬先生裝了煙,拚命抽吸。光陰易過,轉眼是黃昏。喬先生說:「時候到了,法寶可以涂起來咧。」世芳聽說,不覺又生心事道:「倘若豬血沒有效驗,怎麼得了呢?」喬先生道:「少爺放心,豬血最能避邪,決無不驗之理。」世芳半信半疑,教人將豬血缽頭拿來,放在洗面架上。喬先生取一塊舊手巾,遞給世芳。又恐他弄髒衣裳,即將自己的一件舊罩衫,借與世芳穿了,教他用手巾潤此豬血涂臉。世芳依他之教,正待涂時,不意豬血有股腥臭,衝入鼻管已覺噁心,怎好涂得上臉。世芳連稱阿呀,放下手巾說:「臭得很,我不塗了。」
  喬先生道:「那個不興。臭也只可熬他一熬,倘若不涂,面上給紙人兒刺了字,就便再涂也來不及了。」世芳聽到紙人兒刺字這句話,不禁又嚇軟了,沒奈何只得懶洋洋坐下說:「請你替我動手罷,讓我掩著鼻子,我實在耐不住這種氣息。」喬先生雖然作弄了世芳,肚中免不得好笑,忍又忍不住,只可借和世芳鬧玩笑為由,哈哈一陣笑道:「少爺,你往日聞香氣,聞得太多了。今兒聞聞臭氣,也不妨事。」世芳怒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要同我玩笑不成?」喬先生被他一嚇,連聲諾諾,細細替世芳塗了一臉豬血。可憐世芳兩手掩著鼻子,不能放手。喬先生說:「請少爺暫時放一放手,不然鼻子兩旁沒有涂到,只恐仍不免被紙人兒暗算了去。」
  世芳無奈,只得放下手,讓喬先生替他將豬血在面上四週涂遍了,只剩頸項未涂,已像了戲台上扮的關老爺一般模樣。喬先生此時再忍不住,不覺放聲大笑。世芳教他拿面鏡子,照了一照,自己也笑不可仰說:「這副嘴臉,給人來瞧見了,豈不笑煞。喬先生,快給我把房門閉了,不許什麼人進來。」喬先生道:「你我還沒吃晚飯,若不喚人進來,教誰開飯菜呢?」世芳道:「晚飯不用吃了,橫豎有煙在此,就把黑飯代了白飯罷。」喬先生把眉頭皺了幾皺,過去閉上房門,世芳早已橫在床上,手拍煙盤,高喊:「喬先生,快來替我裝煙,我鼻子管裡臭殺了,非用煙氣來解不可。」
  喬先生一眼看見世芳一張濕淋淋的豬血臉,橫在他床上,還把雪白嶄新的一個絨布枕頭壓在項下,喬先生一急,非同小可。因他這床被褥枕頭,自做之後,自己捨不得用,當寶貝一般藏著。現交新年,方肯拿出來擺在床上裝飾裝飾。睡的時候,收過一旁,仍用舊物。皆因世芳是他主人,故肯讓他橫著吸煙。不意他老實不客氣,這副嘴臉也睡了上去,不消說得,被褥枕頭一定被他弄髒了無疑,教他如何不心痛。又不能喚他起來,眼見他頭頸一陣動,枕頭上已添了顏色,喬先生心中很著急,說又說不出口,真所謂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咧。到此時方才後悔,自己不該作弄世芳。他面上涂的,洗去還很容易。自己被褥弄髒了,一洗不免舊了,害人反害自己,豈非皇天報應。世芳見他呆立不動,連連催他快些。喬先生無奈,只得也上去橫下,替他裝煙。兩人對面而臥,世芳的頭正湊著喬先生鼻子,一陣陣血腥氣,觸鼻而進,竟也飽嘗異味,與世芳不相上下。世芳還有煙氣可解,喬先生是要等到他主人鴉片煙吃不下肚,方輪著他自己使槍,所以論實際,他比主人吃苦更多。然而苦雖吃了,他那報仇之法,可也很為高妙。往日他每頓吸一錢多些鴉片煙,今兒足抽了三錢有餘,還未肯放槍。世芳摸金錶看了看說:「快交十二點鐘了,臉上的東西可以洗去麼?」
  喬先生曉得世芳洗了面,就要喚人開飯,自己也不能安安穩穩吸煙,盒中還有四五分香噴噴的清膏,如何捨得放鬆,忙說:「現在正當半夜子時,要緊關頭上,萬萬洗不得,再遲一點鐘就好了。」說罷,又銜上煙槍,連抽不已。待他吸完煙,自鳴鐘也剛敲一點。喬先生丟槍坐起說:「恭喜少爺,大難已過,現在可以洗臉了。」世芳也坐起身道:「洗臉的水,不能教別人拿進來,你替我遞一遞罷。」喬先生道:「這個可以,橫豎外面茶爐上熱水現成的。我就自己去打水進來便了。」一面說一面拿面盆出去,打了盆熱水進來,讓世芳洗去豬血,再換一盆清水,用香肥皂擦了幾次,雖已回復本來面目,惜乎餘腥還未能退荊世芳教喬先生聞聞,還臭不臭?喬先生聞了一聞,大笑說:「好福氣,我今兒聞著少爺這張又白又香的臉咧。」
  他原是一句取笑的話,世芳以為當真香了,歡然道:「如此,開飯罷,肚子裡饑荒鬧夠了。」喬先生忙喚小使預備開飯。他二人吃罷晚飯,又抽了一頓煙,世芳回他丈母家時,差不多有三點鐘光景。霞仙早已安歇,被他回來驚醒,問他在那裡,這時候方來?世芳回說:「在總會叉麻雀,散局遲了,因此未能早回。」霞仙抱怨他,既然沒甚正事為何不早一刻回來看圓光。世芳聽說圓光,心中又撲的一跳,勉強答道:「圓光有甚好看?」霞仙道:「好看得很,不過我們都瞧不見,由圓光的帶來一個小孩子瞧的,還說是個男賊。」世芳大驚道:「怎麼是個男賊?你們瞧見了他的臉沒有?」
  霞仙道:「告訴你是圓光的帶來那個小孩子瞧的,我們自己若能瞧見那賊的臉倒也好了。當時我很奇怪,臥房中如何男人進來。可恨那小孩子說的話,不倫不類,一時說長衣,一時又說短衣,一時說白臉,一時又說紅臉,我們都很疑惑,不知是那一個會變戲法的人,來此做賊呢!」世芳聽了,暗道好險,這圓光果然靈驗,短衣一定在我早上未穿袍褂之時,長衣說的我已穿袍褂之後。白臉乃是我本來面目,紅臉不消說得,自然是豬血的力量了。幸虧沒被認得我的人瞧破,可謂徼天之幸。當下問霞仙,後來怎樣?霞仙道:「後來我們恨極了,教圓光的刺瞎那賊一隻眼睛,再在他面上刺一個賊字。」
  世芳一想,這是重要關鏈了,大約那圓光的沒肯答應,不然,只恐沒這般太平,忙問這圓光的可曾答應?霞仙道:「他一口答應,不過還要外加四塊錢開刀費,這筆錢由我擔承的。他當場取一張黃紙,剪了個紙人兒,貼在壁上,說是賊的替身,又鬼畫符的畫了一道符,念幾句咒,說已將那賊的魂靈,拘到紙人兒身上。當下拿一把小刀,在紙上兒眼上刺了個窟窿,又在面上,划了個賊字。起初未見變動,後來他含一口清水,對準紙人兒一噴,說也奇怪,那紙人兒有窟窿的一眼,居然流下淚來,還有面上也隱隱現出一個賊字血痕。我們都希奇得很。因那圓光的離紙人兒有四五尺遠,手也不曾動過,未必見得掉了什麼槍花。若說清水中下的顏色,因何一口噴出去,單有那刀傷的兩處有血呢?我還是第一次看圓光,實在有趣得很,你為甚不早些回來看看?」
  世芳聽了,也覺奇怪。摸摸自己臉上眼上,並沒受傷。暗說:「這是什麼緣故?看來喬先生替我面上豬血涂得甚厚,圓光的刀鈍,只能傷我外層,傷不著我裡面皮膚,流的也是豬血。幸虧我未雨綢繆,不然豈不大掃面光。當下敷衍了霞仙幾句,脫衣上床安睡。被窩中霞仙本已窩得很暖,世芳半夜三更,自外間回來,手腳都冰的冰冷,一上床霞仙連道阿呀,身子直向裡床退縮不迭。世芳足聞了一天鴉片臭,此時到了床上,方得消受那軟玉溫香的滋味,自然情不自禁,欲和霞仙行一個外國的接吻禮。他沒想到自己臉上,是被西北風吹了一陣,但那股血腥氣還沒退盡,此時彷彿送到霞仙鼻孔邊,教她聞臭的一般。霞仙一陣噁心,幾乎作嘔,慌忙推開世芳說:「你面上什麼腥氣?」
  世芳冷不妨她提到這一句話,頓時滿臉緋紅,又和適才涂著豬血相仿,一時沒話可以回答。在他床橫頭,一張梳妝台上,本有一盞過夜電燈,燈光明亮,霞仙講了多時話,也比不得睡眼朦朧時候,面面相對,看得異常真切,見世芳面色有異,心中大為疑惑。此時世芳若能推頭,總會中揩面手巾不乾淨,或說用臭肥皂洗的臉,倒也未嘗不可。將霞仙的疑團打破,可憐他做賊心虛,自以為被霞仙看出做賊的痕跡,一味的啞口無言,渾身發戰,不由霞仙疑心更甚。可巧他剛才講罷圓光的事,心思還有點兒帶在圓光上,一疑就疑到這上頭去。她想圓光的說洋錢是男賊所竊,房間中確沒別的男人可以進來,姑爺卻是往來無礙的。論他身價自然不致作賊,不過他舉動頗令人可疑,坐不正,立不穩,或者是近來一班少爺們自幼嬌養成的慣態。但他每日出去,必待夜靜更深回家,不論風雨下雪,天天必得出去一趟,問他說話,盡用游辭對答。他雖常推在總會中叉麻雀,我也明知他不是真話,未便駁他,只好姑妄聽之。要知世間人心難測,情理上沒有的,焉知事實上必無。況少爺作賊,也時常聽得有人說起。因富家子弟,小時候父母愛他,任他隨處取錢化用,尊長知道了,非但不肯責罰,反稱贊乖兒子能幹伶俐會使錢。到得長大,天然養成一雙毛手毛腳,都是父母自誤。姑爺乃是獨子單生,父母鍾愛自不消說,從前不疑心他,倒也罷了。現在疑到他,可越想越像。因失竊這天,他起身很早,就是那最犯嫌疑的。粗做娘姨進來,他已起來多時。隔夜我曾告訴他贏若干錢,難保他一時手頭不便,趁沒有看見,順手牽羊的帶了出去,害得我怨張怪李,胡鬧多天。現在他面上血腥氣,一定是圓光的法術,大約劃破了他魂靈兒面皮,划不著他本身面皮,所以只有血腥氣,面上不見傷痕。唉,這件事若被旁人知道了,教我還有甚面目見人。想到這裡,心中好不難受。但還指望,萬一姑爺沒乾這件事,是自己錯疑心的那就好了。故猶強打精神,問世芳面上的血腥氣,究竟何來?可憐世芳那裡回答得出,只是含羞不語。正是:前天悔作虧心事,此日難遮滿面羞。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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