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敘年興群雌開賭局 表心跡眾婢請圓光
這一來不打緊,卻把吳奶奶一班姊妹們忙得六神無主。今天這一個請他二人用晚膳,明天那一個邀他二人吃大菜,算是賀他們新婚。其實也因君如玉的魔力太大,許多有名公館裡的奶奶小姐們,想慕已極,都想趁此機會,和如玉談談心,這叫做醉翁之意不在酒。有一天輪著周七太太做東,請的也是大菜。座中除吳奶奶和君如玉兩位正客之外,還有十幾個陪客。不消說得,又都是公館裡的少奶奶姨太太們。這天七太太本請著三十幾個客,恰值天寒下雪,故有一大半辭卻不來。來的幾位,都是自家有汽車馬車的,橫豎風雪之中,有別人衝寒冒凍,自己身披重裘,躲在車廂裡,管他冷不冷,落得和君如玉周旋周旋,豈不比平時呆坐在月仙舞台包廂裡,看他做戲,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出百倍。所以有些仍不避風雪而來。大菜館中本生著司丁火爐,溫度很高,客人一到裡面,都把大衣卸下,一個個盡是濃妝豔抹,寶氣珠光,耀人眼目。七太太坐在主席上,看著一眾客人說:「偏偏我今兒運氣不好,輪著壓末一個請客。天公還不肯做美,無端下起雪來。王家少奶奶、李家大小姐一班人,都沒請到,豈不掃興。早知如此,理應改個期的。」
旁邊有位華公館的姨太太混號叫做牛皮糖的說:「你還說改期麼?今兒已是臘月二十三,聽說這裡明兒就要停市,到來春再做交易。有幾家時髦大菜館,在四五天前頭已經不做買賣,自管粉刷房屋,預備新年做好生意呢。你若改期,只恐再隔兩天,可就有了客沒吃處咧。」七太太笑道:「我原怕沒吃處,所以沒有改期,不然早已改了。」說得大家都笑將起來。七太太又道:「提起大菜館停市,我又想到那幾家戲館,也陸續停鑼了。一年裡頭,惟有年底這幾天,令人最為難堪。出了門沒有跑處,雖然小戶人家這幾天都要忙過年的事情,但講我們這般人節賬罷,一年到頭錢是現成的,買辦物件,又是底下人的事,用不著我們操心,正好出去遊玩遊玩,偏偏遊玩的地方家家關起門來,彷彿故意和我們作對一般。我想將來最好,過年讓小戶人家去過,大戶人家便不用過年。因為小戶人家都想趁年頭穿些好的,吃些好的。大戶人家那一天不穿好吃好,就算天天過年,也未為不可,何必和他們趕這一個熱鬧。那些遊玩地方,也得成年的開著,不許停歇才好。」
吳奶奶笑道:「橫豎現在日子顛倒,用了陰曆,又用陽曆,一年要過兩回年,你何不到大總統那裡上他一個條陳,請他索性把士農工商大家小戶分開等級,輪流過年,那就大家感你的情了。」眾人聽了大笑。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吃完大菜,客人散去,七太太也回公館。她在大菜館中雖說得嘴硬,究竟過年比不得尋常小節,不論大家小戶,都有點事。況她那位周七老爺,又只有做官的經驗,沒有料理家務的閱歷,事無鉅細,都要他太太調度。他只顧拿出錢來,別的一概不管。七太太向他要了三千塊錢過年開消,幸虧節賬不多,連買年貨送押歲盤,一共化了兩千元光景。剩一千元,七太太並不還他老爺,自己留下,預備做新年裡的賭本。做書的著筆雖然不多,在七太太可已忙了一個禮拜。就使她上條陳給大總統,准於年底仍開戲館,只恐她也沒工夫遊玩咧。閒言少敘,轉眼已是新年。初一這天,有名是個睡日,家家戶戶都閉門早息。只有小孩子們穿紅著綠,在街上買些爆竹放放。周七太太夫婦這麼大年紀,未必肯和他們合伙兒同玩。因此在下盡可省卻這一天的筆墨,到了次日年初二,七太太曉得今天有人來拜年的,不敢多睡,趕早起來梳好頭,教人把果盤裝好,自己收拾得齊齊整整,果然上半天便有幾個親戚上門拜年,卻都是他老爺面上的親戚。自己姊妹們,決沒這般早的。午後來了匡公館的幾個小孩子,是他娘家親戚,七太太很為歡喜,接著便有葉太太、王二小姐一班女朋友前來賀年。七太太曉得吳奶奶今天要來的,所以在家守候,想等她來了一同往王葉幾家答拜。不意守到黃昏,還沒有見她到來。七太太很為詫異,可巧李大小姐來了,七太太便和她談起吳奶奶年年今日來此,為何今年不來?李小姐笑說:「你也太聰明了,你不想她年年姓什麼?今年又姓了什麼呢?」
七太太不解所謂,李小姐又道:「她從前嫁的吳老爺,據說大公館就在離此不遠,家中還有老太太,故她每年逢初二,出門先到太太那裡拜年,回來再到你這裡。今年她可不姓吳了,用不著拜吳家老太太的年,又怎能兜到你這裡來呢!」七太太恍然大悟,笑道:「沒有你提醒我,她老不來,我老在這裡等,豈不把今夜的正事誤了。」李小姐道:「別胡吹罷,你那裡來的正事。」七太太道:「當真是件正事,葉太太今兒請客,晚上還有牌局呢。」李小姐道:「沒聽得這句話。葉家今兒請的不是晚飯和夜戲麼?看了戲那裡還有工夫賭錢。」七太太抿著嘴一笑道:「你自然呢,看完夜戲,趕緊要回家陪姑爺睡了。我們老夫老妻,沒你們般興致,賭錢的工夫正多呢?原來李小姐還是新婚,被她說得臉紅起來,啐了一聲說:「我要走咧!」七太太笑道:「慢慢的罷,我才提起你家姑爺,你就急著回去陪他了嗎?」
李小姐笑道:「你這人大約瘋了,怎的大新年裡一味開我玩笑,我還要到王家拜年,再到葉家晚飯,誰說要回家去的呢!」七太太道:「這樣我也打算到他兩家去,你我一同走罷。」李小姐說很好。七太太原已打扮定當的,只扯一張粉紙擦了臉,紮上套裙,開抽屜抓幾個紅紙封兒,揣在身畔,預備到人家去賞給下人之用,當時和李小姐一同下樓,自己並不配馬車,就坐關李小姐的馬車,往王公館拜年。剛值王二小姐先他們一腳已到葉公館去了,二人奔了趟空,更不耽擱,命馬夫帶轉馬頭,也向葉公館而去。路上李小姐對七太太說:「葉家今兒請我晚飯看戲,不說賭錢,我今夜偏要看你們賭。」
七太太道:「這個我可不敢和你的調,給你家姑爺知道了,背地裡豈不要罵我帶壞了你,教我怎擔得下這個關係。」李小姐道:「又來了!你只顧提他則甚?他能管我嗎?七太太道:「這是你們家務,我終不敢擔這個過失。」李小姐道:「誰要你帶,我又不是沒賭過錢的,少停你看我能賭不能賭。」七太太道:「這樣就與我不相干了。」說話間,到了葉公館,二人下車,早有葉家的下人在門口相接,走到裡面,見客人已到了不少,無非是日常在一起的幾個小姊妹們,適才會過的,彼此點了點頭。有些新年第一次見面的,免不得還要福一福,說幾句吉利話兒。葉太太早已到過七太太家拜了年的,不須再拜,讓他們坐下。倒是葉家幾個娘姨丫頭們,曉得今兒來的這班客人,都要丟下些東西走的,但平時客人來了,也未必不丟下東西,無如平時這班底下人對於客人所丟下的東西,都要背後咒罵,今兒卻分外歡迎,你道為何?原來平時客人丟下的都是些瓜子殼兒,今兒乃是紅紙封,封裡還有一塊大洋錢,難怪他們眼兒分出青白了。但他們還怕或者有人忘記,所以都要預先出來叩頭請安,催一下子。七太太、李小姐照例受了他家底下人的賀,隨問葉太太,吳奶奶可曾來過?葉太太說奇怪得很,聽說她今年各姊妹那裡一處都沒到過,躲在家裡,不知所乾何事。我這裡連打發人去請了她兩趟,她回說謝謝不來了。現在我第三次差人去了,還沒有回話呢。」
李小姐道:「她未必肯來的。」葉太太怪問:「你如何知道?」李小姐還未回答,果然有個娘姨進來回報導:「上吳公館去的馬夫回來了,她家奶奶說的,謝謝這裡太太,她今夜沒有工夫,不能來了。」李小姐道:「何如?我早知她不肯來的。」葉太太問其所以,李小姐說:「她家有個梳頭的,從前曾在我們公館中做過幾時,故此時常來往。聽她說起,吳奶奶從前跟吳老爺的時候,固然很願意嫁君如玉,現在嫁了君如玉,據說景況反不如從前寬裕。去年年底,吳奶奶缺一千多塊錢開銷,問如玉要,如玉非但沒拿出錢來,反說你現在嫁了我唱戲的,用錢之處,只可省儉些兒,比不得從前你嫁的大人老爺,做了官賺錢容易。我們唱戲的賺錢煩難,你既然為著我出來了,穿吃兩項我決不待虧你的,不過現在年近歲逼,你開口要我一千塊錢,我那裡拿得出呢,只好請你另外設法的了。」
吳奶奶被他一口回絕,幾乎氣死。後來聽說把一隻金剛鑽戒指,押了一千二百塊錢過的年,新年中很不快活,故我料她不肯出來,不道果然。」葉太太和七太太聽了,都頗抱不平說:「這原是君如玉的不好。吳奶奶待他不錯,他不該如此無情。可見古來戲子無情這句話,是一些不錯的。」彼此為之歎息。三人講話時,牛皮糖過來問他們說些什麼?七太太怕她的脾氣有些纏不清楚,隨用別話搪塞開去。這邊話頭,也就此中斷。移時客人到齊,葉太太吩咐擺席。這天她家請的並不是春酒年酒,卻是年常例酒。原來天上職官表上,春王正月,輪著賭神菩薩值日,故此下界一班善男信女,都各賭興勃發,彷彿這一個月中,銀錢是在水中淌著的一般,任人撈齲話雖是句譬喻,然而卻一些不錯。因有一班撈錢不著,就在水中溺斃的,也不可勝數呢。
講到葉太太等一班人,雖係女流,可都稱得賭神爺爺的高足,她們恨不得年初一子時就動手開賭。無奈這天家家有事,召不集人頭,才挨到初二這天,借請客為名,暗下便是招人聚賭之意。年年如此,故可稱為例酒。但請客也不是天天一個人做東,乃是輪流挨請。而且請客之家,並不虧本,還有一二千元頭錢可賺,故此個個樂為這東道主人。今年葉太太第一個做東,請的吃酒看夜戲兩項,所以看夜戲者,無非怕時候太早了,上場容易招搖,故須挨到夜靜更深,方可任所欲為。這天他們看夜戲並未盡興,只十一點鐘就全班回轉葉公館,匆匆弄半夜餐吃了,就此開常先由葉太太自己推莊,輸了五百塊。換王少奶奶做莊,也是輸的。接下去王二小姐等莊風略旺。換莊數次,互有出入。直到天色黎明,方才歇手。結賬下來,有位徐公館少奶奶,輸得最多,帶來一千三百塊錢鈔票,盡數送完,還欠了葉太太八百元賭債。周七太太只輸得數十塊錢。
葉太太此番請客,賠本不少。因今兒第一次開賭,眾人的熱度,還未很高,所以檯面也不十分大,頭錢不過百數元。她自己推莊押莊,倒輸有千金之譜。幸虧葉太太錢多,區區之數不在心上。而且賭錢的人,都望後來翻本,第一次輸幾個,有甚希罕。內中惟有那初出茅蘆的李大小姐,跟著別人押押,倒贏了二百餘元,歡歡喜喜,懷著鈔票回家。暗想這時候母親必已睡熟,也有必進去請安,反要驚動她老人家,自己回房見伺候她的丫頭阿鳳,和衣橫在房門口羅漢榻上,將榻上墊的豹皮褥,揭起半幅,當作被蓋,遮了頭,不遮了腳,身子縮做一團。李小姐將她喚醒,問她道:「姑爺睡了沒有?他什麼時候回來的?見我不在,可有甚話說?」
阿鳳回言:「姑爺回家,大約有半夜三點鐘了,一回來就睡,連口都沒開過一開。」李小姐點點頭說:「你快去睡罷,天這般冷,和衣橫臥,豈不凍殺。」阿鳳道:「小姐可要用點心?」李小姐道:「不必,點心我在別處吃過了,你去睡就是了。」一面說,一面推房門進內,見梳莊台上的電燈亮著未熄,蚊帳並還沒放下,他姑爺擁被而臥,睡興正濃。脫下的皮袍馬褂,揩也不揩,亂堆在床面前沙發上。李小姐自己熄了電燈,卸下首飾,連同贏來二百餘元鈔票,一併塞在梳妝台抽屜內,覺得一夜未眠,身子十分困倦,急忙脫了裙襖,上床安歇,將他姑爺自睡夢中驚醒,睜開眼睛說:「啊喲,天亮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夜間在那裡?」
李小姐帶笑告訴他,在葉公館看賭,看了一夜。他姑爺聽說看賭,不覺興致勃勃。原來李小姐這位姑爺是招贅在家的,姓楊名世芳,本是富家子弟。近年家道中落,才入贅到李公館來做上門女婿。李氏只這一個女兒,小字霞仙,父親已故,老母愛如掌珠,招了女婿,彷彿兒子一般。成婚未久,小夫妻兩口子也十分恩愛。富家子弟大概嗜賭者居多,世芳做新女婿,有了拘束,不敢公然縱賭。此時聽霞仙說起看賭,觸動舊癮,自然興發。當下問霞仙是輸是贏?霞仙說贏了二百元,世芳更喜。不一會霞仙睡著了,世芳因被霞仙一句話,引起賭興,一時不能安睡,索性穿衣起來,叫了兩聲阿鳳,不期阿鳳早被霞仙打發出去睡了,沒人答應。
世芳一個人靠在沙發上,想起賭錢這件事,著實開心。從前父親在的時候,家教頗嚴,不許他出去賭錢,自己常瞞著他出去,有時被父親知道了,便不免受責。後來父親身故,自己好不自由,所惜家藏現款不多,大部分都是房屋,偶然手氣不好,三四萬現金,都已輸荊房產一時不能變動,收的租金,又要顧自己抽大煙和零用開銷,所餘無幾,上不得大賭常從前輸的錢,也至今不能翻本。現在做了上門女婿,更比父親在時拘束,莫說賭錢,連吸鴉片煙這件事,也不敢讓丈母和老婆知道。只得天天私自出去抽煙,推頭在總會中閒談。至於賭場,已多時不曾去了。難得天從人願,今日方和這位少奶奶,也是愛賭錢的。從此夫婦二人,各行其道,豈不有趣。
不過賭錢,第一須要本錢壯,那才可以博得別人的錢來。自己去年年底開銷還不夠數,有幾家店賬都沒付清,老著面皮挨過了年,現在那裡還有賭本。雖然自己房租一項,每月進款,也有八九百元光景,無奈此時,正在新年中,怎能教人去向房客收租。若說借貨,可惜自己名氣太壞,親戚那裡,免開尊口,幸得丈母這方面,還未知我從前的行徑,聽說自己老婆私房,也著實不少,不如向她借幾千做賭本,贏了加倍還她,豈不甚好。又一轉念,老婆倘若不肯答應,豈不坍了台麼?左思右想,不得主意。忽然想起霞仙曾說,得夜出去贏了二百塊錢,這筆錢不知藏在哪裡?即開梳妝台抽屜一看,果見兩疊鈔票端端整整的放著,旁邊還有幾張零碎鈔票,大約是霞仙帶去的賭本,並有幾件珠鑽首飾,也雜放在內。
世芳見了鈔票,不覺眼紅起來。暗想這二百塊錢,倒可借他一借,一則是她的贏錢,不甚肉痛。而且賭場中最重迷信,有句話賭錢輸急客,向人借了錢去賭,無有不輸的。最好以贏錢相博,這二百元雖不是我自己所贏,但老婆贏的,和丈夫贏的,原沒多大分別,拿出去借她這股旺風,必能贏錢,回來再還她,未為不可。想到這裡,一隻手不知不覺的將兩疊鈔票取起,揣入懷中。又想起這幾張零頭鈔票,乃是起家發跡之物,有了他才有那二百元,故比贏錢更為利市,落得一併拿了,懷在身畔,輕輕將抽屜推上。不防房門一響,走進一個人來,把世芳嚇了一跳,回頭見是粗做娘姨曹媽,進來倒淨桶的。曹媽見了世芳說:「姑爺起來了,好早啊!」世芳道:「原是呢!那阿鳳不知在那裡?我喚她打臉水,她老不答應我。」
曹媽道:「大約她昨夜等小姐回家,睡得太遲,現在還未起身,讓我去替姑爺打洗臉水來就是。」說著出去,世芳心中突突亂跳,細揣曹媽的神色,諒未被她瞧破痕跡,又悄悄撩起蚊帳,見霞仙含笑闔目,倒著身子而臥,陣陣鼻息,香夢正酣。世芳暗暗歡喜。一會兒曹媽進來,端整洗臉漱口的水,世芳盥洗完畢,曹媽問姑爺用甚點心?世芳恐耽擱時候太久,霞仙醒來,見他起身過早,不免懷疑,故說我有朋友邀我吃早點心,你們不必預備。一面說,一面穿上青種羊小袖皮馬褂,戴上海龍皮京式四喜帽,搖搖擺擺的走了出去。曹媽傾去洗臉水,見地席有些潮了,一想房中還未收拾,往常收拾房間是阿鳳的差事,昨夜她等候小姐回來,通宵未睡,此時安歇未久,少停若待她起來了再掃地收拾,只恐那時候小姐也起來了,不免嫌灰塵骯髒,又要發脾氣罵人。橫豎自己現在沒甚事做,不如代阿鳳將房間收拾乾淨了。一般幫人家吃飯。無須分甚界限,曹媽平日為人,本來手腳勤儉,此時欲為阿鳳分勞,格外熱心,在房中掃地,揩台,洗手巾,擦茶碗,忙了好一陣方罷。帶上房門出來,自己去勾當。
這邊霞仙睡到午後一點多鍾方醒,見世芳不在旁邊,知他往日腳步散慣的,並不在意。喚阿鳳端蓮心湯進來吃了。起身揩臉梳頭,因她今日還須到外祖母那裡拜年,晚間還有徐公館請客,乃是昨夜在葉公館約定的,也是賭局,霞仙好生性急,連催梳頭的出手快些兒。無奈女人梳妝,不比男人梳妝容易。雖然竭力趕快,及至梳洗定當,已有三點鐘光景,霞仙開抽屜,將環子手鐲等物帶上,向抽屜內看了又看,彷彿中間少了什麼東西一般,點點首飾,又一件不少。霞仙很為狐疑,穿好衣裙,開了鐵箱,想拿幾十塊賭本,不意鐵箱中鈔票都是一千千成紮的,並沒零頭的在內,方想起昨夜回來急於安睡,並沒將洋錢歸入鐵箱,有二百八十塊鈔票,都放在梳妝台抽屜內。再開抽屜一看,連紙屑兒都沒一張。霞仙吃驚非小,忙問阿鳳,我的抽屜裡頭有二百八十塊鈔票,那裡去了?阿鳳聞言,頗為失色,說:「我不知道。適才小姐起來喚我的時候,我也起身未久,剛把蓮心湯燉熱,聽小姐呼喚才進來,在先並沒到過房內。」
霞仙叱道:「胡說,你不進來,房間是誰收拾的?姑爺起來面水又是誰打的?東西究竟拿不拿,快快實說,休得推頭了。」阿鳳被逼急得張口結舌,回話不出。漲了半天,仍說我不知道,姑爺打臉水和收拾房間兩件事,我一件都沒乾過,不知是那一個手勤的做的。霞仙大怒道:「你還要推手,你若不做,難道是我自己做的不成?其餘各人有各人的事,那個肯代你收拾房間,你說不是你做的,你就給我找出一個人來。倘若找不出人,你要仔細。」阿鳳看房間內一切情形,果然像有人收拾過了一般,心中很為納悶,暗想這收拾的是誰,她收拾了為甚又偷東西?小姐的脾氣很是暴躁,倘若找不出收拾之人,自己的冤枉可吃得不小,不如下去問問,或者有人知道。想定主意,即便下樓,到一班人聚集的小房間內,問早上姑爺出來,臉水是那個打的?曹媽應聲道:「是我打的。」
阿鳳暗念阿彌陀佛,謝天謝地,有救星了。因問曹媽,房間可是你收拾的?曹媽道:「也是我收拾的。我因你昨夜睡得太遲,恐你起身來不及掃地,故而代你將房間收拾過了。」阿鳳暗喜,冷笑道:「多謝你。」曹媽只當她是真心相謝,連說:「這是順便的事,打什麼緊。」阿鳳道:「小姐喚你上去呢。」曹媽萬不料自己手勤惹了禍,以為一定小姐因她能做事,賞她面子,故此歡然隨同阿鳳上樓。到了房內,曹媽見霞仙,尊聲小姐。霞仙還沒開言,阿鳳先指著曹媽說:「早上替姑爺打臉水的是她,收拾房間的也是她。小姐有什麼話問她就是,我不關了。」霞仙示意阿鳳,不許多言。再對曹媽看看,說:「早上你給姑爺打的臉水嗎?」
曹媽說:「是的。」霞仙又問:「房間是你收拾的嗎?」曹媽答道:「正是。」霞仙答道:「你一向在樓下做活,怎曉得姑爺要臉水?特地上來伺候他呢?」曹媽道:「我因上來倒淨桶,姑爺起來了,叫喚阿鳳不著,才命我代為打水淨面的。」霞仙一聽,這到不錯,果然每日清早曹媽倒淨桶,必得進房一次,自己這時候常在睡夢中,故而把她忘了。因又問道:「你既然替姑爺打了臉水,為甚又要收拾房間,難道你不知這裡的規矩,我房間該派阿鳳收拾的嗎?」曹媽聽說,不覺一愣,暗道怎麼說,難道我巴結她,代她收拾房間,倒收拾壞了?隨說:「我因見昨夜阿鳳守候小姐回家,一夜未眠,今兒早上方睡,恐她起身遲了,來不及掃地收拾,故而代阿鳳做了,卻沒知道與規矩不合。」
霞仙一聽,暗想她倒好利口,說得一片道理,我不如釘她一下,便道:「你替阿鳳收拾,固然是你的好意,你不該動我抽屜中的東西,豈不害了阿鳳嗎!」曹媽聽了,不知她話中存什麼奧妙玄機,呆呆不知所答。霞仙卻以為一言道破了曹媽的心事,把她嚇呆,心中暗為得意,接著說:「難得你今兒肯高抬貴手,替我收拾房間,不過取工錢未免太貴了,就請皇太后來收拾一次,也未必要我二百八十塊錢工錢呢。」曹媽聞言,更為不解,說:「小姐講的什麼話,我一些不懂。」霞仙冷笑道:「你說還不懂,真好做作。我問你,梳妝台抽屜內有二百八十塊洋錢鈔票,不是你拿的嗎?」曹媽聽說,氣得嘴唇發白,手腳亂顫,賭神罰咒的說:「小姐休得瞎冤枉人,那一個見我拿你抽屜中洋錢呢?莫說拿洋錢,就手指觸著你抽屜,罰我今夜不得活命。」霞仙搖頭道:「賭咒成什麼用。常言賭神罰咒,養家活口。非得償還我洋錢不可。」曹媽急得哭將起來。霞仙道:「哭也不中用。那能一哭便乾沒二百八十塊錢,這樣人人都要哭了,別的用不著說,還我原物,萬事皆休,若再裝腔,我可要喚包打聽捉你巡捕房去,拷打下來,也要還錢的。」
曹媽道:「小姐喚包打聽最好,我自己倒很願意巡捕房中去,明一明心跡。不然,我的冤枉,只恐永遠沒伸處了。」霞仙聽她嘴硬,不覺勃然大怒,說:「你願上巡捕房去很好,我未必怕了你。阿鳳快替我把燒飯的阿福喚上來,他認得的包打聽很多呢。」阿鳳聞言,不敢怠慢,急忙下樓將飯司務阿福喚到樓上,在房門外面站定。霞仙問他可認得包打聽?我這裡失了東西,要找一個包探來查查。阿福回言:「認雖認得,不過現在新年頭裡,只恐沒處找他們罷了。」霞仙道:「你無論如何,務必替我尋一個包打聽來。我現在先給你一塊錢車錢,你用了不夠,再向我拿就是,快去快來,愈速愈妙。」
阿福見有這般好差使,答應一聲,飛奔下樓。果然不多一會,已帶著一個胖漢回來。那人穿一身黑色袍褂,歪戴著銅盆帽,像是個包探模樣,背後還跟著一個中年婦人。霞仙見了,很覺迷糊,暗想這婦人何用,大約是女偵探了。那包探對霞仙點點頭說:「這位便是大小姐麼?方才阿福對我說,府上失了些貴重東西,教我來此看看,不知失了什麼東西,請小姐將失事情形,仔細告訴我,才容易著手。」霞仙讓他們坐下,慢慢將發覺失竊情形告訴包探,並將抽屜地位,指點給他看了。包探連連點頭,聽完,對曹媽、阿鳳二人看了一眼,說:「大小姐房間內,只有她二人可以進內嗎?」霞仙道:「不是。別個女用人也有出入的。」包探道:「這樣,須將他們一齊喚來,才好盤問。」
霞仙便命阿鳳下去,喚他人上來。包探說:「大小姐不可差他去,仍請阿福兄跑一趟。他們若問你有什麼事,你不可告訴他們。」阿福答應著下樓,將七八個粗做,和燒火的老娘姨,一併喚到樓上。包探一一問了,幸他們今兒都沒上過樓,所以不須多問。問過之後,各令退出房外。單剩阿鳳、曹媽二人,包探暫不問她。先問霞仙,穿房的女下人,是否完了。霞仙道:「完了。」包探道:「大小姐梳頭是那個梳的?」霞仙被他提醒說:「果然還有個梳頭娘姨。」包探道:「大小姐發覺失鈔,不是在梳頭以後嗎?」霞仙道:「正是。」包探道:「如此也得問問她呢?」霞仙道:「她替我梳了頭,時常出去的,不知現在還在家中不在?」房門口有個粗做娘姨,已由包探問過,尚未走開,聽說接口道:「梳頭阿姐,現在老太太房內。」
包探便命這娘姨去喚她來,娘姨捏著雞毛,宛如得了令箭一般,急忙忙奔到老太太房中,一見梳頭的,大叫梳頭阿姑,包打聽喚你去。梳頭的被她嚇了一跳,便是老太太也平白地吃驚不小,忙問什麼包打聽?原來梳頭的還在發覺失鈔票以前離李小姐房間,故於那邊驚天動地這件事一點兒都不知道。老太太亦然,向來人問明白了,老太太大不以為然,說新年新歲,就失了二百多塊錢,也是小事,何用喚什麼包打聽,吵家鬧宅,成何體統,教梳頭的不必去。梳頭的無端被包探呼喚,心中老大不悅,聽老太太教她不去,卻又充硬說:「我又沒做賊,倘若不去,豈不被包打聽當我情虛,故而一定要去。」老太太聽了說:「如此我也過去看看。」
當下梳頭的扶著老太太,到小姐房中霞仙本欲將這件事瞞過老母,見她來了,知難隱瞞,只得自己先告訴她,並說:「喚包打聽,不是女兒的主意,乃是曹媽自己要喚的。」老太太聽了,只顧搖頭。這邊包探略向梳頭的問了幾句,他目的本注在曹媽、阿鳳二人,一味盤問別個,無非借此挨時光,窺察她二人神色之意。此時始盤問阿鳳,阿鳳仍將適才回答小姐的幾句話,回答包探。包探不得要領,再問曹媽,曹媽仍堅持前言,於失物一事,完全不知,逼緊反號啕大哭起來。包探皺眉道:「這娘姨很為狡猾,你們這裡可有清淨房間。」又指著同來的婦人說:「我要叫她在這娘姨身上搜一搜。」老太太聽了,大大不贊成道:「搜什麼,曹媽在這裡已有四五年了,難道她當真做賊不成!」
包探見老太太發話,慌忙賠笑道:「老太太休得生氣,我這伙伴雖是女人,卻很能辦事,皆因近來常有一班女賊,假作幫傭的,投入人家,乘機竊物。去年曾有某公館,失去一粒價值萬金的大金剛鑽,乃是一個傭婦所偷,急切不得出賊,藏匿非常秘密,係用棉絮包裹,外縛絲線,納於下身私處。我們一著手,便看這傭婦形跡可疑,無奈身上各處遍搜不得,後來由她查驗,見這傭婦私處拖著一條白線,方始破獲真賊。還有一家失竊一百元鈔票,也是傭婦偷的,卻假充月經來,外裹草紙,騎在身上,也被她發覺。近日外間竊物之法,愈出愈奇。我聽得府上失竊有婦人關係,故而特地帶她同來,任憑那賊如何狡賴,只消她搜一搜,不難水落石出。」老太太聽了大怒,說:「什麼賊不賊,我們這裡是沒有賊的,也用不著你們搜。失的東西,我情願自認晦氣,不勞你們費心,你們去罷。」
那包探見太太發怒,又見小姐也默默無言,不敢多說,只得唯唯諾諾,與那婦人一同出去。老太太又將阿鳳等一班人叱退,略將女兒埋怨幾句,方始回房。霞仙不勝氣惱,覺得興致全無,立意不去赴徐公館之約,連外祖母那裡的年,也預備改期去拜,教人回卻馬車,一個人倒在床上嘔氣。還有樓下一班女傭,也因無端被包打聽盤詰,都覺心中惹氣。梳頭的平日在傭婦輩中最有面子,今朝也不免嫌疑,因此格外憤懣,揭言今天小姐失竊鈔票,這件事自然真的,房中又沒外人可以出入,其中必有一個真賊在內。雖然老太太不願意包打聽根查,我們卻不能就此了結,必得設法明一明心跡才好。聽說六馬路圓光最靈,大約化十塊八塊錢,可以請得到了,不如我們合分子,公請圓光的來家圓圓,縱不能破獲真賊,傷那賊一隻眼睛,也是好的,我一個人願出三塊錢,你們如何?眾人聽了,都說圓光很好。曹媽因受疑最重,願出二塊,阿鳳一塊,其餘三角五角不等,頓時湊足十塊錢,決意去請圓光。正是:方士欺人慣售技,愚兒迷信枉丟錢。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