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進密告意中人來 寫絕據心頭肉去

  慢言如玉情急,便是吳奶奶心中也何嘗不急,欲將玉玲瓏和小鬆這件事告訴如玉,使他灰心於玉玲瓏方面,自己好乘機籠絡,以遂數月來眠思夢想的心願。只因如玉還沒開口問她,她若急於說了,恐被如玉看出她希圖自利,故意離間他二人的情愛。其實也是做賊心虛,如玉今天到此,明明為著討取昨日那話兒的回音而來,焉有疑他之理。當下如玉趁吳奶奶呷著菜,沒向他提出別的話頭之時,先發問道:「昨夜奶奶答應我,今兒到府上來,有句話告訴我,不知現在可能告訴我了嗎?」吳奶奶聞言,呵呵一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這句話教我著實為難得很,告訴了你,我和她要好姊妹,未免對她不住,不告訴你,累你奔來奔去,又很對你不住,所以我昨兒還想了一夜心事,真教人左右為難。現在你又特地到我家來問這句話,諒來不告訴你不行的了。我雖然告訴了你,你可不能到她那裡講起我告訴你什麼什麼,那個你可對我不住了。」
  如玉道:「這個自然。」吳奶奶笑了一笑,將椅子向前移一移,湊緊如玉,附耳將玉玲瓏如何私識小鬆,如何約吃大菜,自己因此事有關名譽,未肯同往,現在據說她已招小鬆回家過宿,見你去了生厭,或即為此緣故。自己因那一次沒肯伴他們吃大菜,他們已顧忌著我,所以我於他二人近來究竟有無意思,卻並不知道。吳奶奶添頭畫足的說了一大篇,把自己脫卸得乾乾淨淨。如玉聽說,呆呆不語。吳奶奶慌忙拍他的肩膀說:「你千萬不可動氣,這種事上海灘上本是常有的。我雖然是個女子,卻很知道女子的壞處。年輕的婦女,心思沒一個不是很活的,往往得新忘舊,把男人氣得要死。然而他們如此行為,自己也並無好處,到底終不能得著心腹朋友,日後有了年紀,方能明白。不過男人方面,又沒一個不是愛年輕婦女的。」說時偷眼瞧如玉,見他仍呆呆出神,吳奶奶不覺慌了說:「你這般容易生氣,我不該告訴你這些話的。倘若將你氣壞了,教我不要悔殺嗎。」說著連把如玉推了幾推道:「多謝你,別再生氣了罷。你這樣口也不開一開,可知我心中更比你難受呢!」
  如玉忙道:「我並沒生氣。我自己想想從前待她委實沒有錯處,她不該這般回報我。」吳奶奶聽說,微笑道:「這個便是你的多情了。適才我沒對你說麼,年輕婦女心思大都很活的,你雖待她一片真心,她們何嘗知道,眼前有了新的,舊的早丟在九霄雲外了,還顧什麼前情咧。」如玉只是搖頭。吳奶奶百般安慰。講到吳奶奶,雖然心愛如玉,究竟還算初交,未便開了天窗說亮話,做一個自薦的毛遂。況如玉正在不高興頭上,英雄入彀,尚非其時。吳奶奶是何等人物,豈肯冒昧嘗試,故她今天倒很像實心實意的勸慰如玉,教他放寬懷抱,別為著玉玲瓏氣壞了自己身子。如玉十分感激,坐了一會,起身告辭。吳奶奶不肯放他走說:「你回到家中,一個人免不得又想起這件懊惱的事來,還要生氣。而且一個人不開口的氣悶,最易傷人,我不該口快,惹了這個禍,現在後悔無及。別的沒法挽回,只有不讓你生氣,或可補補我的過失。現在我也不怕你惱我,無論如何,暫時不許你回家。就是你回了家去,我也不能放心的,只可委屈你在我這小地方坐坐,你陪著我,我也陪著你,隨便談談天,彼此都不致想到別的上頭。少停早些兒晚膳,諒來不致誤你上台你時候。你做戲,我便看你的戲。待你下了場,仍請到我家來吃半夜飯。橫豎我們老爺昨兒來了一次之後,得隔半個月再來。隨便你什麼時候回府去睡,都不妨事,總要你忘卻這件事之後,我方能讓你自由。並不是我斗膽管束你,實因我自己不好,惹了這場禍,倘不如此,我也不能安心呢。」
  如玉聽她說話很為懇切,不敢推卻,辜負她一片情意,只得件件依從,陪吳奶奶吃了晚膳,他先往戲館。吳奶奶裝扮好了,也去看戲。看罷戲,吳奶奶先回,如玉卸了裝,馬上趕來陪她用半夜飯。吳奶奶吸煙,如玉便橫在她對面。有時吳奶奶裝煙給他,他也胡亂吸了幾口。談談說說,不知不覺,差不多將及天明,方才興辭回家。吳奶奶千叮萬囑,教他不可生氣,明天沒事,仍到我這裡來,我在家等你一同吃晚飯,千萬不可失我的約。倘若不來,我要打發車夫來請你的。如玉諾諾連聲,這天果然不曾失約。自此三天中倒有兩天這般廝伴,遇著如玉來遲了些,吳奶奶便打發車夫過來相請。因此如玉一點也不敢錯過時光,也正當他玉玲瓏處失了歡,沒地方可跑,有這一處所在,大足遣愁解悶。往來既慣,益發樂此不疲。吳奶奶卻口口聲聲抱怨自己嘴快,惹了禍,所以務必請他來家談談說說,免生煩惱,題目果然光明正大。無如一個是浮頭浪子,一個是半老佳人。一個色愁方濃,一個春情難遏。天下萬事,沒一件不是由微入漸,由淺入深,日後的結果,也無須作者細為描寫。看官們都是會心人,自能不言而喻。
  這時候玉玲瓏與小鬆二人,也因一個落花無主,一個公子多金,況又無拘無束,無窒無礙,落得正式宣告收歸國有,從此路柳牆花,居然變作禁臠,不許旁人染指。幸得如玉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也不想再在這一片地上染指。只樂了個吳奶奶,有這機會,便不必遮遮掩掩怕玉玲瓏知曉。除瞞著吳四一個人之外,小姊妹面前一概毫不掩飾。皆因時下風氣開通,女人相與名伶,和男人相與名妓一般時髦,說出來面上增光,多一人知道,便增一分光輝。差不多吳奶奶幾個小姊妹都知道吳奶奶有此奇遇,彼此嘖嘖稱道,羨慕她的人也著實不少。有幾個居然想襲用她從前相與玉玲瓏的故智,打算乘機侵略。但吳奶奶不比得玉玲瓏那般疏忽,自己刻刻提防,令人無隙可乘。不過她待如玉也著實比玉玲瓏高出百倍,體貼周到,愛護備至,故而如玉也五體投地,情甘鞠躬盡瘁,以事一人。不過那班染指不著的人,都不免因妒生恨,在外間濫放謠言。究竟人的耳朵最長,千里以外的消息,尚能聽得,何況近在咫尺。這風聲漸漸傳進吳四耳內,他雖然對於這位奶奶,可有可無,不甚著重,無如名分所在,就使他不著重,別人卻不能因他不著重之故,教旁人替他戴一頂綠頭巾。所以吳四體面攸關,自不能置之不問,若換了個平常人,得他奶奶相與優伶的消息,自然都要霹靂火箭,奔回去大鬧一場,弄得兩沒下台。
  要知吳四是何等人物,他豈肯輕易魯莽,出此下策。自己打算這位奶奶雖然相從已久,但近年在自己身上,不但毫沒用處,而且浪費無度,吸煙消化,每月三百金,尚不夠使,簡直是一身之累。從前她安分守己,我自然不能不供養她。現在她忽然飽暖思淫,作出這般勾當,掃我的面皮,我還要這消耗品何用。不過我若出了她,她每月用途這般大,手中又沒現款,教她如何度日?想起前情,未免對她不住,料那班唱戲的勾搭人家太太奶奶,無非志在金錢,這君如玉大約也因見她舉動豪闊,不知當她怎樣富有,所以才轉她的道兒。還不知她是個繡花枕頭,美在外面。我想這唱戲的既然愛占小便宜,我不如送個大便宜給他。況他步我後塵,他便是候補的我,我不要的東西,理應歸他承襲。我不如趁此機會,將她推給那唱戲的,令他須要照我一般供養,不得有虧。還須出立一據,以免翻悔。這一來不但我可以脫卻一個大累,而且將她付托有人,便不致對不住她當年待我的一片情義,還可令後來一班愛占小便宜者聞而知戒,豈不是個大大功德。主意既定,並不馬上發作,依然一個月兩次到他奶奶那裡,見了面聲色不動,而且更比從前知趣。
  逢著要回家時,必先打發人知照吳奶奶,令她預備晚飯或半夜餐,這個分明通知她預先知會如玉,臨時莫來,以免兩下衝突。這樣不打緊,卻把吳奶奶的膽量愈放愈大,以為若無人來通報,她丈夫決不回家。因此除卻每夜如玉上台做戲的時候之外,差不多沒一刻工夫肯放他遠離榻下。看書的休得誤解,這榻下二字,乃指著一榻橫陳,吞雲吐霧而言。因如玉被吳奶奶不時請他抽一兩筒煙,日子長了,現在已有小小一點兒煙癮,這也是吸煙階級上一定的程序。試向一班骨瘦如柴身無四兩肉,時人稱他為老槍的朋友訪問,便知他們也因當年貪小便宜,由親眷朋友招呼他們香一兩筒開場的呢。閒言慢說,再表吳四外表雖然鎮靜,暗中卻著意調查。吳奶奶門首,常有他伙計的蹤跡。有一天吳四又接他手下一張字條,寫著今日某人兩點一刻鐘進去了,至今未出。吳四點頭微笑,看鍾上才只四點左右,時候尚早,隨手取了張報紙,翻開戲館廣告,觀看多時。自言道:「這壓末第一齣戲,算他十一點鐘開場,半點鐘前裝扮,極早也須窩到十點鐘出門呢。晚飯前去,盡來得及。當下他還因有一處買賣地皮的交易,請他做中,故即親自前去,蓋了一顆圖章,取得中費,懷在身畔。眾人邀他晚膳,他笑說今兒還有些小事,不能奉陪,只好改日再擾了。
  辭卻出來,已近黃昏時分。吳四命包車夫拖空車回家,自己一路步行,徑奔他奶奶公館而來。他這公館大門就開在馬路上,後門卻在旁邊一條弄內。對他大門口,有家煙紙店,隔壁是爿老虎灶,那伙計便在老虎灶內泡茶等候。此刻正當家家燒飯的時候,老虎灶內泡水的人,異常擁擠。那煙紙店老闆的女兒,也提著水壺出來泡水,見人多擠不上,便站在一旁等候。所站之處,可巧就在吳四的伙計旁邊。上海租界風氣,小家婦女,都喜打扮得油頭粉面,這女的剛交十八九歲年紀,鮮花似的一朵,穿著套茄花襖褲,高高的腳管,露出絲襪漆皮鞋,頭上綰一條髮辮,紮著大紅絲線的把根,辮梢到有五寸餘長,鬆在外面,此時雖然背向著那伙計,但頭髮上的露油香氣,卻一陣陣向他鼻管中吹將進來。那伙計日常往來已慣,知道這女的生得很好,一張瓜子臉兒,白淨皮膚,鼻尖上略有幾點細麻,閒來沒事,常在店中靠櫃台坐著,招得些狂蜂浪蝶,前來調笑。她店中的生意,因此也異常發達。外人題她一頭諢號,叫做活招牌,真所謂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好容易今天招牌掛到身旁,豈肯輕易放過。若換個年紀老成些的,大不了看看仔細而已。偏偏這伙計年紀尚輕,血氣未定,被那女的頭髮上一般香氣吹得迷迷糊糊,不知怎的,忽然手腳不老成起來,輕輕將她辮梢拉了一下。那女的猛吃一驚,回頭見是個面生男子,身穿黑布棉袍,不像是個上等人模樣,不覺勃然大怒,罵聲:「殺千刀的,拖我的辮子則甚?」這伙計聽女的罵他,得意非凡,嘻開笑臉說道:「你的辮子放在我面前,自然我要拉了。」
  那女的越發怒道:「放你的屁!我的辮子,可是給你拉的?殺千刀,你敢放肆,大約是耳光發癢了。」說時遲,那時快,她一手雖提著水壺,那一隻手本是空的,只把纖掌一揮,這伙計面上已著了五枝雪茄,雖不甚痛,但一班泡水的人,聽他們第一句相罵時,早已眼光都射在這邊,此時見他調戲婦女吃了耳光,一齊呵呵大笑。這伙計當著眾人面前出此大丑,也不禁老羞成怒,破口和那女的對罵。那女的著實利害,又有他父親煙紙店老闆,也過來迴護他女兒,幸虧這伙計仗有吳四的勢力,兩方面還可相抵。但一班泡水的人,都要聚瞧熱鬧,連水都忘卻泡了。其時剛值吳四走來,見老虎灶中亂哄哄的鬧成一片,不知為著何事,本欲擠進去看一明白,一眼看見自家一個娘姨,也提著水壺,雜在人叢中觀看,恐被她瞥見,洩漏消息,因此不敢站腳,慌忙掩到對面弄內,見自家後門閉著,心想娘姨既在外面,此門諒不上閂,輕輕一推,果然是虛掩的,吳四閃身進內,躡足走過灶間,見他奶奶的車夫,正蹲在小天井中自來水旁邊淘米,聽得腳步聲音,只當是娘姨泡水回來了,所以頭也不回,口中說:「娘姨你倒好的,泡水泡了許多工夫,樓上的要緊上戲館,催你燒飯催了好幾回咧。」
  吳四一語不發,車夫聽她不開口,才回頭一看是男東家,不覺大驚失色,說了句啊喲老爺回來了,當即站起身來,甩去了手碗上的米粒,往外就走。吳四知道他意欲上樓報信,即忙將他喚住,叱問你要到那裡去?車夫戰戰兢兢答道:「我不到那裡去。」吳四大怒,先賞他兩個嘴巴說:「你快給我滾到後邊去,不許到前面來。就以小天井為界,你若敢越界一步,仔細辦你吃外國官司。」車夫那敢不依,捧著臉到後面去了。吳四更不停留,疾忙上了扶梯,暗想既到這裡,那人已是甕中之鱉,不怕他跳出我手掌之內,落得不慌不忙,放輕腳步上樓。走到房門口,揭起門簾一看,見他奶奶正同一個俊俏後生,面面相對的睡在煙榻上吹橫簫。他房中這張煙榻,乃是靠牆橫排的。如玉睡在裡邊,面對著房門,吳奶奶睡在外邊,背向著房門。所以吳四看見如玉,如玉也見了吳四。如玉本不認得吳四,不過無端忽來了個面生男子,闖他房間,心中未免詫異,低聲對吳奶奶說:「你看背後來的什麼人?」
  吳奶奶一筒煙還未吸完,聞言吐出槍頭,兩手仍把著槍桿,別轉頭對房門口一看,剛和吳四打個照面。吳奶奶睡夢中也沒料著他此時突然闖來,心中鬥的一驚,兩手猛然一鬆,煙槍失了把握,跌下來的一聲,將燈罩打得粉碎。如玉見此情形,也吃驚非小,慌忙起身站立在地。吳四含笑進房,隨手帶上房門,把鎖孔中插的鑰匙鎖上,收了鑰匙,笑容滿面的對煙榻上一看,嘖嘖道:「可惜可惜,好好一隻廣罩打碎了,這個罩不是我化了一塊大洋托輪船上朋友到廣東去帶來的麼?上海地方就化十塊錢也買不到呢。」又對如玉道:「請坐呢,你是客,我是主,客人站著,教主人怎好意思。」又對吳奶奶道:「你煙吸過了癮沒有?為何面色這般慘白?啊喲,今兒天氣還不十分熱,你額角上哪裡來的許多汗呢?」說時又對如玉臉上看了一看道:「咦,你怎麼頭上也有汗的?莫非這房間內的熱度太高了。」
  吳奶奶和如玉二人都嚇得不敢開口。吳四談笑自若,對著如玉說:「別人初次見面,免不得都要請教尊姓大名,有許多客套,今兒我們倆雖然也是初次見面,倒可免卻這些浮文,諒你若不知我的名姓,也不致到舍間來了。我卻一見了你,就知道你是月仙戲館唱花旦的君如玉。不瞞你說,我生平著實傾倒你做的戲,好身段,好扮相,外加一條好喉嚨。我看中國花旦之中,除卻梅蘭芳就可算著你了。難得你不嫌我家房屋卑陋,親自光降,我實在歡迎之至。你不是打從四月初三那一天起,每天到此,有半年多了嗎?哈哈,你們當我糊塗,卻是你們的糊塗。你來來去去,我那一次不知道。可惜你們不明白我的意思,回回掩掩藏藏,躲避一時耳目。我又因心中愛你,不忍驚動你,以致捺到現在。」說時又對吳奶奶搖搖頭說:「好奶奶,你為什麼也不曉得我的脾氣?竟同他一般見識,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吳奶奶見他的話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很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呆呆發愣。如玉見吳四兩眼凶光外射,心知他笑裡藏刀,必無好意,心跳不已。兩個人仍閉口無言,只有吳四一人開口,指著煙榻對如玉道:「你坐下罷,還客氣什麼!你又不是第一次到這裡來,難道還怕陌生不成?哈哈,你還這般模樣,我倒想起一齣戲來了。那拾玉鐲裡的玉姣,不是也羞人答答的嗎!怪道你能享大名,原來一步也不脫戲情。到了這裡,還帶幾分戲氣,令人佩服之至。不過你天天到我家來,究竟存著什麼目的?譬如撒網的志在得魚,伐木的志在得薪,你們天天登台做戲,志在金錢。但我家既非大海,又非高山,也不是戲館,卻要勞你的玉步,天天奔來奔去,做什麼呢?倘你心中要什麼,儘可以對我說。因我著實歡喜你,凡是你所要的東西,我決不肯違你之意。一來我自己說不過,二來怕天下人都要吐罵我。你放大了膽老實說罷。」
  如玉仍不敢做聲。吳四呵呵一陣獰笑道:「奇哉奇哉!我看你在戲台上伶牙俐齒,能言巧辯,為甚麼一到台下,連舌頭都變鈍了。」說罷,轉身對吳奶奶道:「他不肯開口,我只好和你談談咧。你隨我到現在,大約也有十年多了,不過家窮些兒,別的我自己以為還算待你不差。但窮雖窮,穿吃兩項,我可沒敢扣克你。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衣食住三樣。我們歷來所借公館,都是你自己看中意的,器具也是你自己所買,諒無什麼不合意處。照此看來,衣食住三大件,都未有虧缺,就是你在三件以外,特加增加的鴉片煙一大件,我也沒教你戒去。其餘的坐馬車吃大菜看夜戲一切附帶小件,我都沒有牙硼說半不字。這樣那裡還有待你不到之處?我可不能知道,只有你自己肚裡明白。不過還有一樁,我也有點兒覺得,就是我天天不能到此陪你,或者你心中不十分滿意。但我不是沒有家的,彼此不能兩全。滿意了這一邊,那一邊也要不滿意的。你是聰明人,大約早已想到這個,用不著我多說的了。況且你從前跟我的時候,我也曾同你提起這句話,你不是親口答應我,不要我天天陪伴的嗎?就這十年以來,也沒聽你有什麼不滿意的話。為甚近來忽然變了宗旨,若你覺得獨居冷靜,無妨告訴我,多僱幾個娘姨使女相伴,大不了多化幾個錢開銷罷了。你不該隨意招個戲子來家,可知人家人比不得做生意的娼妓,娼妓尚且不敢明目張膽的姘識戲子,你竟公然招他來家。你這一來不打緊,卻教我做丈夫的置身何地?這個你未免對我不住罷。」說到這裡,聲色漸厲。吳奶奶俯首無辭。
  吳四又回頭對如玉說:「你們這班唱戲的,誘惑良家婦女,傷風敗俗,罪不容誅。我若要辦你,老實說,當年高彩雲,近日李春來,造化他們都沒落在我吳某手中。要是我經手的,管教他活的進去,死的出來,方顯我姓吳的手段。」說時頓了一頓,如玉驚得面如土色。吳四看看他奶奶,歎了口氣道:「都為的怕你出乖露醜,自己存心顧全顏面,所以假作癡聾,捺到現在,無奈外間早已人人知道你們倆的事,我若再不出下子場,豈不被人背地裡笑罵死了。但近來學堂中的新法說話,有什麼夫婦間第一要講愛情。不過愛情必須專走一路,倘若先愛這個,又愛那個,這樣第一人已無愛情可言。雖為夫婦,也無夫婦的趣味。若使強迫著和第二人脫離關係,非但不能回復愛情,只恐還要多生惡感。所以強迫愛情,為新法所不許。不過我們中國官法上卻很有這個力量,至於老法迷信說話,又有男女間都有緣分,隨緣而聚,緣盡則散,這句話我很贊成。故而無論你愛那一個,都是你的緣分,我也不來怪你。」說到這裡,又轉身指著如玉說:「不過你這人我卻很饒你不得。古來娼優隸卒,都是下流之人,你自己不想想自己身份,竟敢作此無恥勾當,論理極少得辦你十年二十年外國牢監,方泄我心頭之恨。無如事已至此,要是辦了你,你不過拚著一副賤骨頭去挨受,我卻留了個終身話柄。因此造化你,不將你送官。可知我不辦你,不是為了顧全你,實為顧全自己。但你休想就此了結,必得給我一句話才行。」
  如玉聞言,暗道不好,他大約想敲我竹槓了。常聽得有班做老爺的,慣把太太作餌,誘人家上鉤,他自己再出來,擺足官場架子,強敲硬詐,教人怕他勢力,不敢不從,所以官場的活絡門閂,更比流氓利害。現在他獅子還沒有開口,不知打算敲我多少,一時沒話回答。吳四見他老不開口,哧的笑了一聲道:「你沒話麼?我倒有句話在這裡,你聽了一定很贊成的。常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我今番索興成全了你們兩個,想你二人現在的愛情很好。俗語說:君子不奪人所好。既然你們倆如此恩愛,我也落得做個君子。但有一件,你可知我這位太太,她是愛吸煙的,又愛坐馬車,吃大菜,看夜戲,諸般玩耍,每一個月須要四五百塊錢開消。這筆錢本來是我出的。但有了你,一切權利義務,都應由你承襲。你若能答應和我一般供給她,我就讓你便了。」如玉聽了,仍不知所答。倒是吳奶奶從旁聽出了意思,對吳四說:「你可是不要我了嗎?」
  吳四微微一笑。吳奶奶好不動怒,不過怒中還夾著一半歡喜,當下憤憤的對吳四道:「好好,我從你十餘年,你今兒將我讓給別人麼,也罷,這是你自己說的,你教我跟他,我就跟他,言出你口,日後你休得說我沒有情義。」吳四不答。如玉此時方明白吳四說的都是真話,並不是活絡門閂,敲他竹槓,不由的喜出望外,慌忙雙膝跪下,口稱吳老爺,委實是我該死。蒙老爺這般寬宏大度,不將我治罪,我如玉至死不忘大德。說罷連連叩頭。吳四說:「你別做叩頭蟲了。我問你的話,你還沒答應我呢!我讓你之後,她這裡的開消,你能照我一般供給不能?」如玉道:「這個我情願唱了戲,拿得包銀,送到這裡,再派家中的用度。」
  吳四搖頭道:「口說無憑,你得寫張筆據給我,我方信你的話兒當真。」說時即將身邊預備下的紙筆取出道:「這自來墨水筆,寫在外國紙上,到公堂可以打得官司,你馬上寫給我就是。」如玉聽吳四要他寫筆據,疑惑他存著別種用意,哄他立了筆據之後,仍要敲他的竹槓,故又心懷疑慮,不敢接他紙筆。吳四大怒說:「你若不寫憑據,我仍舊要辦你。方才幾個頭,只好算白磕的。」如玉驚得面色改變,眼望著吳奶奶求救。吳奶奶怎捨得他意中人如此受窘,也顧不得現在自己的地位,忙在吳四手中搶過紙筆,厲聲道:「這些事情不用你管,你既然不要我了,我便由不得你做主,他供給我不供給我,都在我自己願意。從前你娶我的時候,何曾寫什麼筆據。你用我的錢,也何曾寫什麼借票。不過近年你略略貼我幾百塊錢一個月開銷,你以為是大出手了。老實說,我還不夠得多呢。今兒你以為有這個題目,硬教人寫筆據,可是打算將我賣錢麼?哼哼,你好老臉,羞也不羞?」
  吳四聽她話中帶刺,不覺氣憤填胸,暗罵好一個不知好歹的淫婦,我因那人與年紀上下太遠,恐他日後將你拋棄,故而迫他寫一張憑據,好教他日後跳不出我手掌之內。可恨你色慾蒙心,辜負我一片好意,反把我從前的事情信口譏刺。罷罷,這是你自己願意,看你日後終有受苦之日,到那時你才明白我用意不錯,只恐後悔無及了。想到這裡,長歎一聲,對吳奶奶道:「既然是你願意,原不干我之事。不過你也得寫張和我斷絕關係的憑據給我,免得日後嚕囌。」吳奶奶很斬截的回說:「這個自然,不過我不能寫字,你寫了我畫押罷。」
  吳四本是幫人家拆拚頭慣的,曉得這種筆據的格式,當下攤開紙筆,寫道立筆據人張氏,年四十三歲,今因與夫吳君意見不合,自願脫離關係,以後聽憑改娶改嫁,生死各由天命,斬草除根,永絕糾葛。恐口無憑,立此筆據存照。中華民國年月日立筆據人張氏押寫罷,教吳奶奶畫了押,又教她蓋指模。吳奶奶並不畏縮,毅然把食指潤些墨水,蓋上一顆指櫻吳四見此情形,不覺暗暗歎息。收了筆據。吳奶奶便發話道:「現在大約你沒有什麼不放心了,請問到底是你讓我呢,還是我讓你?這裡的家私物件,有些是我自己辦的,有些是你買給我的,可要點點清楚?還有你放在這裡的衣裳,你預備馬上帶著走呢?還是明兒差人來取?或者我打發車夫送來給你?」
  吳四聞言,倒弄得回話不出。想了多時,才說:「東西呢本來是我買給你的,但如今你人已不是我的了,東西我也不用收回,點他則甚!還有些你自用的舊衣服,本不值錢,你明兒著人送來還我就是。這裡方才我已答應讓給你們,從今以後,我也不來了,你自己身子須要珍重些兒。我看你晝眠夜起的惡習,終得改去才好。今兒我還可同你說話,日後相見,便不能談心了。好奶奶,你睜開大眼,自己看準人頭,日後方不吃虧。我要走咧!」吳奶奶冷笑不答。吳四很沒意思,一個人邁步下樓,想起十餘年夫婦,一旦生生拆散,不由的心中一陣難受,流下兩行淚來。吳四恐被旁人看見,慌忙掏出手巾,試去痕跡,一氣奔到樓下,仍出後門而去。樓上吳奶奶和如玉二人,伏在窗口上看他去遠,歡喜無限,執著手說:「今朝方遂我二人心願也。」正是:門外有人悲失意,樓頭無處不生歡。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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