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調虎離山果真多智 引狼入室何苦勞心
嗣後愈拌愈熟,大有非見不歡之勢。吳奶奶有一天要請玉玲瓏到她家遊玩,玉玲瓏情難固卻,一口應允。兩個人都有包車,一先一後,坐到吳公館門口,下車進內。吳奶奶當先帶路,引玉玲瓏穿堂入室,到她臥房裡面,讓她左榻床上坐下。玉玲瓏放眼看吳奶奶房中的陳設,雖不及自己家中富麗,卻也精緻異常,一式都是紅木。她坐的乃是張紅木榻床,兩面橫放著一封粉紅花洋布套的鵝絨小枕,居中一隻紅木套盤,排列全副白銅煙具,摩擦得光可鑒人。還有一管細竹煙槍,口上鑲的象牙,已變成紫黑色,可見經過年代也著實不少。玉玲瓏初見吳奶奶,已估量她有鴉片煙癮,至此笑問姊姊每天吸多少煙?吳奶奶微笑說:「我不過吸幾筒解悶,並沒多大煙癮。身子好的時候,每天只消四五錢也夠了。有時身子不爽,就不免多吸。」
玉玲瓏聽說,暗想四五錢的煙癮不可謂小,虧她還說吸著解悶,不知她認真要吸多少。吳奶奶一面喚使女倒茶,一面劃火燃著煙燈,帶笑問玉玲瓏可能吸煙?玉玲瓏道:「我雖然不能吸煙,不過家中也備著煙具。老爺雖沒煙癮,遇著高興頭上,也喜歡吸幾筒之故。他有時嬲我吸了一筒,我便要整夜頭眩,不能安睡,大約我生來沒吸煙的福分呢。」
吳奶奶道:「你們既沒煙癮,還以少吸為妙。因我從前也為著逢場作戲,偶然吸幾筒,吸上了,至今變作終身之累,遇著看戲太遲,失了癮,便要頭疼腦漲,所以十二點鐘敲過,就急著要回來過癮,好戲往往看不著。有時有客人在家,連招待的工夫都抽不出,先要緊弄這盞煙燈,不免得罪貴客,豈非受這煙的累嗎!」玉玲瓏道:「那又何妨。煙癮來時,就火燒到床沿上,也要吸完了,才肯走的。這是吸煙人常態,知道的人,誰也不能怪你。」吳奶奶道:「如此我告罪了。」玉玲瓏笑道:「你盡吸罷,難道我還要你招待不成!」
兩個人一邊講話,一邊吸煙,不知不覺,已坐了一點餘鍾。玉玲瓏起身告辭,臨行又把自己的住址告訴她聽了,請她閒時到她家玩耍。這原是一句客套,不意吳奶奶第二天就誠誠心心上門拜訪,與玉玲瓏暢談多時始走。又賞她家一班下人,每人一塊洋錢。玉玲瓏深悔昨兒自己大意,沒給錢吳家下人,又急急前去候她,補賞下人一塊錢。她一去,吳奶奶馬上又來回拜。此往彼來,就此成為莫逆。你道吳奶奶因何這般巴結玉玲瓏?卻也有個緣故。原來這吳奶奶便是前回所敘那個吳四奶奶,她既作弄了裘天敏,此後就不敢再到男堂子,夜夜在月仙舞台看戲。因她心中十分中意君如玉,故而不惜工本的前去看他。可巧如玉與玉玲瓏相得正歡,所謂心無二用,成了個落藥有意,流水無情。吳奶奶明查暗訪,知道如玉現被這樣一個人絆著不放,但她與玉玲瓏素來面不相識,恰巧這天兩個人互通名姓,玉玲瓏雖不知吳奶奶底細,吳奶奶卻已知玉玲瓏根底。她明知情敵當前,卻也並不仇視,反曲意逢迎,有心將她巴結,意圖就借她身上作一條終南捷徑,若得和君如玉吃一餐飯,講幾句話,就死也情願。玉玲瓏那知就裡,果被她一拍就上。吳奶奶又不惜小費,竭力籠絡他家一班下人,以致玉玲瓏闔家上下,沒一個不說吳奶奶為人好的。往來既密,玉玲瓏漸將自己和君如玉這段事,洩露些口風給她。吳奶奶聽了,仍唯唯諾諾,不露聲色,也不急著教她介紹和如玉相見。倒是玉玲瓏因吳奶奶來時須與如玉避面,仍多不便,自己先要緊替他兩個人介紹,見了一次,吳奶奶的心願,也算遂了一半。但她因有玉玲瓏在旁,對著如玉裝出十二分正經模樣,毫不露分毫輕狂態度,玉玲瓏竟當她是個規矩人兒,什麼事都不避她,常拖著她和如玉同台吃酒。吳奶奶得步進步,又把希望推廣,想撇去玉玲瓏,自己和如玉吃一餐飯,好說幾句欽慕的話兒。但她雖有這個心願,在實際上可是萬辦不到的。因這件事,若被玉玲瓏知道,可不要和她過不去麼。因此她只能把這念頭存在心上,待時而動。這也不在話下。講到玉玲瓏每夜到戲館中去,常濃裝豔抹,珠圍翠繞,令見的人目眩心驚,不敢逼視,誰不當她大家眷屬。一班急色兒涎垂三尺,癩蝦蟆想吃天鵝肉的,更不知凡幾。內有個名喚小鬆的,出身也是富家之子,終日錦衣玉食,無所事事。不免有一班狐群狗黨,誘他偷香獵豔,效時下拆白黨的行為。小鬆豐度翩翩,有財有勢,自然無往不利。不幾年工夫,竟成了竊玉隊中一員名將。現在也看上了玉玲瓏,常在她包廂左右,轉來轉去。玉玲瓏雖沒留意,卻被吳奶奶看在眼內,悄悄告訴玉玲瓏道:「你看這個穿黃衣裳的少年,他已連在此間看了五天戲,天天站在我們包廂旁邊,兩眼不住向你張望,此人看來只恐不懷著好意呢!」
玉玲瓏聞言,回顧對小鬆一看,見他丰神俊逸,瀟灑出群,不覺暗暗驚羨,面子上仍裝作不以為意模樣,笑說:「管他呢,我們自己看戲就是。」她口中雖然這般說著,兩眼不由她自己做主,又偷著回頭向小鬆望了幾眼。吳奶奶是何等人物,早已看出她的意思,微笑向玉玲瓏附耳道:「人家誠誠心心的望你,你給他一個不睬,如何對得住人。」玉玲瓏笑道:「你想對得住她,就你自己去睬她便了,與我何干!」吳奶奶笑道:「可惜他不是看的我呢。」兩個人取著笑,四隻眼角都不住射向小鬆方面。小鬆初見玉玲瓏舉動,類似大家,不敢冒昧從事,想下些苦工,轉她上手。故雖盤旋在她左右,已有數日,還未敢濫用輕保此時見她二人說說笑笑,眼望著自己,他原是弔膀子的老手,豈有看不出眼上風頭之理,不覺驚喜非凡,那敢怠慢,看玉玲瓏背後還有空座,即忙一腳跨進去坐下。玉玲瓏、吳奶奶二人見小鬆忽然闖入她們一間包廂內,更吱吱咯咯笑個不住,小鬆故意嘖嘖道:「阿喲,看戲有什麼好笑呢?累人聽唱工也聽不清了。」
玉玲瓏、吳奶奶二人聞言,不約而同的都回頭向小鬆觀看。小鬆對她們卟哧一笑,笑得二人回頭不迭,又忍不住嗤嗤笑將起來。小鬆見她們如此動作,更拿定其中大有意思,即把身子略向前面彎曲,貼緊玉玲瓏背後,低聲道:「你們二人笑什麼呢?此言一出,玉玲瓏、吳奶奶二人勢不能再笑,卻也不敢和他答話。因戲館中究竟萬目睽睽,不比是秘密所在。若輕易與陌生男子講了話,豈不被旁人議論,故此反連頭也不敢回轉去看他。直挨到散戲館時,始一笑而別。小鬆那裡肯捨,跟他們出了戲館,看她二人坐上包車,他自己本有汽車,即忙跨上去,教汽車夫讓開一旁,自己開車,緩緩跟著她們包車而走。不意那兩個包車夫聽背後汽車來了,慌忙閃在旁邊讓路。小鬆此時勢不能不將汽車開過包車的頭,過了幾步,又即停住,假作機器不靈模樣,讓包車拖向前去再跟。豈知包車夫聽汽車又來了,又即讓他朝前。這樣你挨我讓,一連數次,吳奶奶、玉玲瓏二人都知汽車遲緩的用意,齊叱車夫快走,別再讓汽車。車夫聞言,都和逃也似的飛跑。小鬆也緊緊隨在他們背後,究竟汽車趕包車,並不費力,那兩個包車夫可已跑得滿頭大汗。今夜因玉玲瓏知道吳奶奶喜歡吃麵,家中特製著蝦仁面請她。兩部包車都到白克路劉公館門首停下。小鬆汽車跟到此處,認清了門口,也即開去,並不停留。玉玲瓏一路笑著進內說:「這人到也希奇,老遠跟到我們這裡,不知何故?」
吳奶奶笑道:「何消說得,一定是轉你的念頭了。」玉玲瓏笑道:「你休放屁,我看他還是轉你的念頭呢!」吳奶奶笑道:「多謝你,你就讓給我,我也不敢當的。」說時已到裡面。玉玲瓏問她侍婢老二,面可曾預備了沒有?老二回說尚未,我想待你們還有少爺一同回來了再燒呢。玉玲瓏道:「你快去預備罷,時候不早了,吳奶奶吃了還要回公館去呢。少爺不必等他咧。」吳奶奶連說別忙。老二走後,兩人又談起小鬆。吳奶奶先說:「適才那人,面貌還生得乾淨,不知姓什麼?」玉玲瓏道:「你沒聽得戲館中有人喚他小宋嗎,大約是姓宋了。」吳奶奶道:「不是,我聽很像小鬆,或者是他的名字。」玉玲瓏道:「管他小宋小鬆,你預備吃麵便了。」吳奶奶笑道:「吃誰的面?敢是吃你的喜面麼?」玉玲瓏笑道:「你又來開我的心了。」吳奶奶道:「我倒不想開你的心,很想尋那人一個開心。」
玉玲瓏問怎樣尋他開心?吳奶奶道:「你看他不是瘋了似的跟著你麼?我想明兒我們看戲不遇著他便罷,如若遇著他,我們不必到散戲館時始走,只消看一半戲就可出來,也不要回家,先到大菜館轉一轉,看他跟我們不跟我們?如他仍舊跟著我們,我們也不必怕他。因他只一個人,我們有兩個人,不怕他吞了我們下去。倘他安安穩穩不做聲的最好,如他還要胡言亂語,我們不妨哄他一哄,約他到什麼地方相會,臨時放他一個生,教他空歡喜幾天,豈不有趣。」玉玲瓏笑道:「你休惹事遭非咧。面來了,吃麵罷!」阿二捧上面盤,玉玲瓏相陪吳奶奶吃了半碗,吳奶奶起身告辭。玉玲瓏送她到門口,恰巧如玉坐著包車回來,見了笑問吳奶奶因何這般要緊走?吳奶奶回言因已夜深,家中沒人,不便耽擱,只好改天再來望你們了。說時,趁玉玲瓏不備,向如玉斜飛了一個媚眼,始坐上包車而去。玉玲瓏與如玉把臂進內,即喚老二熱面,自己又陪他吃了半碗,方始解衣安歇。次日,玉玲瓏到戲館時,吳奶奶早已先到。而且那小鬆又已坐在她包廂旁邊,見玉玲瓏來了,那一張嘻皮笑臉,真令人形容不出,玉玲瓏很覺好笑。看吳奶奶也笑逐顏開,春風滿面,起身讓玉玲瓏和他並排坐了,倒一杯茶遞給他,故意揚聲道:「討厭得很,你為甚不早些來,你不來我險些兒給人家看殺。如今你來了,我也可以交卸咧。」說得玉玲瓏笑不可仰。小鬆在旁聽了,也掩口葫蘆。吳奶奶很得為意,玉玲瓏笑著教他不可多言,休給旁人聽見了笑話,吳奶奶方不言語。看了一會戲,吳奶奶忽然說:「今兒的戲不中看得很,我們走罷。」
玉玲瓏知道她要實踐昨兒那句話,便也並不留難,應聲和她離座,一同出了戲館。小鬆那肯放鬆,急急跟隨出來,駕汽車趕在她們背後。今兒她二人並不坐車回家,到一家番茶館門口,即命車夫停下。小鬆見她們進了番茶館,心中暗喜,也急隨他們進內,一直到樓上,吳奶奶等揀一所空房間進去坐了,小鬆覺得若挨進她們一房間去,和她們同桌而坐,萬一他們不來睬我,或者起身跑開,給西崽見了,豈不難以為情。故而只可在正對她們房間的窗口外面洋台上,擺一張座位,幸虧其時已交春末,很有些不怕冷的人,愛上洋台上吃喝,故也並不別緻。裡面玉玲瓏、吳奶奶二人本來都已吃過晚膳,此時只可點幾樣櫻桃梨、禾花雀等不當飽的菜,敷衍吃著。吳奶奶又厭房間內悶,教西崽開了窗,這樣已差不多和小鬆坐在一房間內。小鬆好生歡喜,更加擠眉弄眼。玉玲瓏暗笑吳奶奶忒會促弄人,既然不預備和她這般這般,就不該將人家引得如此心熱。心中想著,正欲教吳奶奶吃完快走,不必再弄把戲。不意吳奶奶放下刀叉,忽然拖玉玲瓏同往洋台上面觀看野景。玉玲瓏隨她跨出洋台,可就站在小鬆身邊。小鬆趁此機會低聲說:「這裡很冷,你們不怕嗎?」吳奶奶笑向玉玲瓏道:「希奇得很,皇帝不急,急死了太監。我們沒說怕冷,倒要別人代我們怕起來了。」玉玲瓏道:「聽他放屁!」小鬆道:「阿喲喲,人家一片好心,你們休要出口傷人呢!」
吳奶奶、玉玲瓏二人聽說,都格格笑將起來。小鬆問玉玲瓏,少停這裡出去,可要再往戲館?玉玲瓏未答,吳奶奶搶著說不去了。小鬆又問明兒可去?吳奶奶反不接口。玉玲瓏見她不答,只可自己回答,說也許去的。要知普天之下,無論什麼事,只忌一個破頭。設如男女相遇,在未交談之前,固然是爾為爾,我為我,任你千呼萬喚,與我毫不相干。及至有朝講了一句話之後,見他第二次再有話講,若不答應他,終似乎心中很有些過意不去的樣兒,這就是破頭第一句的誤事,否則決無這個現象。良家婦女尚且不銘,何況玉玲瓏原是堂子出身。起初在吳奶奶面前,恐她見笑,所做作的無非是假正經。現在既明目張膽,和小鬆講了話,還存什麼顧忌,所以有問必答,密密交談,頗形親切。吳奶奶百事不管,只憑著欄杆觀看馬路上往來車輛,待西崽端菜進來,始招呼玉玲瓏一同入內用菜。吃不幾口,吳奶奶說要小溲,起身了跑出去,房中只剩玉玲瓏一人,小鬆目不轉睛的望著裡面,連自己面前放的一盤菜冷了,也沒想到動箸。玉玲瓏對他一笑,小鬆趁勢中跨進她房間內,就在吳奶奶坐的那張椅子上坐下。玉玲瓏並不怪他唐突,只說左右空房間甚多,你為甚不坐裡面,反要坐在洋台上挨凍?小鬆微笑道:「其中有什麼作用,我卻不便說,請你明白人自己會意就是。」
玉玲瓏嗤的一笑,說:「也許有班人生來骨頭堅固,不怕冷的。」小鬆笑道:「照啊,我們男人骨頭,自然都是賤的,惟有女人才是金枝玉葉呢!」玉玲瓏道:「那也用不著鈍,我並沒說你骨頭賤不賤埃」
小鬆道:「承你奶奶看得起,我可自以為骨頭賤得很呢。」玉玲瓏笑道:「那原由你自己,與我並不相干。」小鬆道:「倘你不厭我下賤,為甚我適才說要到府上拜候,你不許我去呢?」玉玲瓏道:「這又是你胡纏了。我家中又不是沒有人的,你去了給旁人看見,成何體統!」小鬆道:「原來府上沒有朋友來往的?」玉玲瓏道:「朋友往來,另是一種性質,你如何好以此相比。」小鬆笑道:「哈哈,如此說來,奶奶竟不當我是朋友性質了。請問奶奶究竟當我是什麼性質呢?」
玉玲瓏被他這句話一問,平白地面上紅將起來。自覺無言可答,只得輕叱了放屁二字。小鬆一笑,正值吳奶奶解罷溲回來。小鬆慌忙立起身讓坐,吳奶奶仍推他坐下,說:「你坐著就是。」一面將大菜盆拖過一旁,自己另換一個座頭,目不旁瞬的只顧吃菜。小鬆既有坐位,便教西崽把洋台上菜搬了進來,和她們同桌而食。吃罷大菜,吳奶奶喚西崽付鈔,小鬆搶著簽了字,另訂後期而別。第二夜在戲館中見了面,各裝作不相識模樣,這也是玉玲瓏預先囑咐的,她恐和小鬆說了話,被戲台上如玉看見吃醋,故以避熟人眼目為辭,兩面不露痕跡。到預先約定這天,玉玲瓏又拖著吳奶奶同小鬆吃大餐。吳奶奶極為知趣,處處有意遠避,讓他二人好暢所欲言。小鬆十分感激吳奶奶的好意。無如人心一輩子永不肯滿足的,他們幾次相會之後,玉玲瓏和小鬆二人的交情更密,雖然吳奶奶處處留心,不礙他們耳目,但他二人終覺這件事的範圍,惟能容你我二字,若雜了一個他字,就不免礙手礙腳,漸漸的圖謀脫離吳奶奶關係。有時相會,竟瞞著她不讓她知道。講到吳奶奶,醉翁之意,原不在酒。請了她情難回卻,不請她落得不往,一個人仍往月仙舞台看戲。
玉玲瓏初識小鬆,本打算和如玉兼收並蓄,無分畛域,不意為日既久,從中居然分出高下,他愛如玉本是愛他面首,現在這小松風度翩翩,實與如玉不相上下,而且家資百萬,尤比劉道台富有,如玉不過是一個唱戲的,怎能和他們相提並論。比較之下,覺得小鬆一個人具有如玉、劉道台二人之長,前遭她既為著如玉,甘心將劉道台割棄。這番為了小鬆,豈有不願意將如玉丟棄之理,因此漸和如玉趨於冷淡的地位。在先她約小鬆,不敢到自己家內,都在外間相會,現在無所顧忌,公然招他來家。家中一班下人,原順著主人的意旨,見主人得新忘舊,對待如玉日見淡薄,他們上行下效,見了他也陰陽怪氣的,不甚理睬。如玉好生納悶,苦的無處申訴,可以出這口悶氣。見吳奶奶倒還依前照舊,夜夜風雨無阻的高坐包廂,看他做戲,便欲將這件事告訴她聽聽,請她評一評其中的是非曲直。有一夜如玉下台甚早,換了衣裳,即掩在戲房門口,看吳奶奶將面前的金鏡粉紙類匣等零星物件收拾好了,似欲動身模樣,急忙趕到前台扶梯口,恰和吳奶奶劈面相遇。吳奶奶見了如玉,輕啟瓠犀,微微一笑,也不做聲,低頭便欲下樓。如玉忙說:「奶奶慢走,我有一句話意欲與奶奶談談,不知奶奶暫時可有空閒?」
吳奶奶聽說,即忙止步,又對如玉笑了一笑,柔聲道:「不知少爺有什麼話,我原沒甚要事,就到你那邊公館中去講好不好?」如玉搖頭道:「那邊恐有未便,我們換一處罷。」吳奶奶踟躕道:「這倒難了,舍你公館之處,惟有我家,不知少爺可厭我家地方齷齪,可肯去呢?」如玉喜道:「奶奶何必太謙,如蒙奶奶看得我起,許我瞻仰貴府,那有不願之理。」吳奶奶聽罷暗喜,即與如玉一同下樓,坐上包車,如玉也坐車相隨,兩部車不即不離同到吳公館。吳奶奶下車,笑向如玉道:「我有一句話,請少爺不可生氣。你的包車可否打發他先回去,因恐停在這裡不便之故。少停少爺回府時,不妨教我車夫相送。」
如玉連稱使得,即命車夫拖了空車先去,自己跟隨吳奶奶到她房內。吳奶奶又悄悄叮囑娘姨,命她守在大門口,說老爺雖不常到這裡來,也許有剛巧在這要緊關頭上回來的事,你趕快揚聲報信,別讓他碰見了,惹出禍來。娘姨領命自去。吳奶奶即將下身係的玄色野雞葛套裙解下,露出水灰色中衣,窄窄金蓮,約在四寸半左右,穿一雙白洋布襪,緊緊裹著雙足,不露一點皺痕。下著玄緞挖嵌妃色絲搶緞的小腳鑲鞋,盈盈貼地,儀態萬方。上身穿一件墨綠絲絨夾衫,湖色緞帶鑲邊,蜜色素緞夾裡,內襯白地紅條的細洋布小衫,影白色袖口花邊。雪白的手腕上,帶著一隻湖珠手鐲,一隻金手錶。手指上兩隻大金剛鑽戒指,閃閃發光。真的是油頭粉面,寶氣珠光,所惜年華略大,額角上隱隱露出幾條皺痕,然而秀色撩人,風貌不讓少女。如玉往日雖和她見過多次,但都是草草一望,並未細細賞鑒。今番一室相對,房中那盞電燈,又異樣光明。吳奶奶親自動手,倒了一杯茶送到如玉面前,叫一聲少爺用茶,說時秋波送睞,媚眼橫飛,把如玉引得心頭突突亂跳。接了茶,呆呆只是發愣,將自己今夜誠誠心心奔到這裡,打算告訴她的偌大說話,一時忘得乾乾淨淨,眼望著吳奶奶做聲不得。吳奶奶拖過一張凳,貼緊著如玉坐定,嬌聲說:「少爺,你適才在戲館中對我說要講一句話,不知是什麼話?現在可以告訴我。」
如玉聽了,如夢初覺,即將茶杯放下,把玉玲瓏近日十分待他冷淡,連一班下人也非常放勢等情,和盤告訴了吳奶奶,並問她可知內中存著什麼意思?吳奶奶聽了微微一笑,搖搖頭說:「我也不知,你大概曉得我已許久不和她在一起了,她近來所作甚事,你還不知,我如何知道。雖然外間有人說她什麼什麼,但都是捕風捉影之談,不能當作事實。大約你二人要好太甚,也不免常有氣惱。從來夫妻吵鬧,一大半為著恩愛上發出來的,你豈不知。至於下人們都是蠢材,他們曉得什麼,說話中得罪人,原不能免,何必小題大做,真當那裡存什麼意見呢!」
如玉搖頭道:「這不是要好的吵鬧,要好吵鬧,或者管男人不許拈花惹草,或者教男人不可浪費錢財,那才是要好的吵鬧。現在她見了我,有時睬也不睬,望也不望。問她為何緣故,她便要豎起雙眼,尋我的事。雖在極歡喜的時候,見我去了,立時板起面孔,不聲不響。待我走時,她又笑逐顏開,歡天喜地。這不是厭惡我卻是為何!」說時,歎了口氣。如玉接著又說:「奶奶,你方才說什麼外間有人講她什麼什麼,究竟說她什麼呢?」吳奶奶笑道:「那不過一句譬方的話,沒有什麼意思。你正在不高興頭上,也不必問他了。」
如玉見她吞吞吐吐,知道必是一樁重要的言語,更嬲住吳奶奶盤問。吳奶奶被逼不過,只得正色說:「並非我不肯告訴你,實由你們二人素日情逾夫婦,就是眼前暫有不和,一定沒幾時就要和好的,我們旁人誰不望你人兩口兒和好,兼之我與那邊奶奶又是要好姊妹,外間這種不中聽的閒話,原用不著告訴你們。現在你既這般問我,我若不告訴你,又恐對你不住,如若告訴了你,恐將來你與她要好的時候,和她談及此言,又彷彿我背後講了她的壞話一般,豈不有傷姊妹情分。所以教我也難得很呢!」
如玉見她仍不肯說,又苦苦央求說:「好奶奶,多謝你,告訴了我罷,我並不是要你說她什麼。實因聽了你一句話頭,便覺耳朵癢癢的,不聽完,很覺難受,所以求你告訴我,免得我耳朵發癢。聽過之後,我決計把他忘了,只不沒有聽過這句話一般,以後永不放在心上,也決不告訴別人。倘你不信,我還可發一個誓。如我日後不遵今日之言,將你吳奶奶今兒告訴我的話洩漏於人,罰我天誅地滅何如?」吳奶奶聽他說到這裡,也顧不得再避嫌疑,慌忙用手掩住如玉的口,說:「我不過是一句戲言,你如何認真髮誓。現在我願意告訴你了,你也不許再賭神罰咒。」口中這般說,那一隻掩如玉嘴的手,並沒放鬆,而且反把那一隻手搭著了如玉的肩膊,一手仍緊緊按住如玉的口不放。如玉非但不能回話,連呼吸也不得自由,心中好生著急,即忙舉雙手執著吳奶奶的手,用力掙脫。正在難解難分的時候,忽聞娘姨在樓下高聲喊叫道:「外面叩門的可是老爺嗎」等一等,讓我開了火出來開你。」
吳奶奶聞言,不覺一怔,那兩隻手不知不覺的鬆了下來。如玉也吃一驚。吳奶奶低低囑咐他別慌,隨我來。一面伸手攙了如玉的手,走到扶梯頭上,指點他道:「你由扶梯下去,向右手轉彎,那邊有個小天井,走過去便是廚房,車夫睡地裡面,此時大約尚未安睡,你教他開後門讓你出去,到明天飯後三點鐘時候,你再到我這裡來,我可以把適才和你說的那句話兒通盤告訴你知道。如你明日失我的約,以後我也永遠不告訴你了。」說著又用力將如玉的手捏了一捏,始輕輕放下說:「你可記得?」如玉一邊走,一邊答應說:「知道的,決不失約。」走到樓下,已聽得前門開門聲間。如玉急急奔入廚房,果見車夫和衣橫在板榻上,把車燈中餘下的烊燭,點在枕頭邊小凳上,手中拿著一本小書,口內哼哼的打著江北腔,不知在那裡念呢,還是在那裡唱。見了如玉,慌忙坐起,他在玉玲瓏處已見過如玉多次,本是相熟的,此時他聽得前面叩門,知這主人來了,如玉避到他處,便嘻皮笑臉,拍拍自己的板鋪說:「少爺請坐。」
如玉那裡肯坐,說:「你快快替我開了後門,我出去了。」車夫聽說,並不就走,反嘻嘻的笑道:「少爺要我開後門嗎?」如玉聽車夫討他的便宜,心中頗為憤怒,但因自己與吳奶奶是客氣的,未便發作,只當沒有聽見一般,不作理會。車夫開了門,如玉出來,也不再往玉玲瓏處,徑回轉自己家內過宿。這邊吳奶奶送如玉下樓後,回轉房中,把適才坐歪斜的椅凳,依舊排好,他丈夫吳四也登登的上了樓,見她坐著,說:「你今兒煙吸過了麼?」吳奶奶答道:「尚未。我想待半夜餐吃過了再吸煙,現已交待樓下預備咧。」吳四聞言,也不做聲,對鍾上看了一看,見已兩點一刻,不覺皺了皺眉頭,說:「我可要先睡了。剛才在朋友處叉了十六圈麻雀,身子累得很乏。你吸了煙也早些睡罷。天天望天亮,也不是事埃」
吳奶奶連連答應。吳四脫衣上床,不多時已呼呼睡著。吳奶奶喚娘姨端整半夜餐吃了,再吸煙過癮,又洗臉纏腳,摸了不少時候,差不多將近四點半鍾,東天已泛白了,始解衣登床,將吳四自睡夢中驚西,問有什麼時候了?他奶奶笑答道:「四點半鍾。」
吳四鼻子管中哼了一聲,一翻身又沉沉睡去。次日吳四一早便走,吳奶奶直睡到午後兩點鐘始醒,翻身一看鍾上,已有兩點鐘進分,想起昨兒約君如玉三點鐘來家,此時自己還未梳洗,若要細吹細打的打扮起來,只恐加兩個鐘頭尚來不及,故此不敢再戀睡鄉滋味,硬著頭皮離了被窩,早有服侍她的小丫頭端桂圓湯過來,給她喝了,問奶奶現在可要開飯?吳奶奶說飯遲些開不妨,你先給我把梳頭的喚上來,我梳了頭再用飯。小丫頭口中答應,卻並不就走,忙著替她端整洗臉漱口的水。吳奶奶急道:「你為甚不真誠,這個我自己來就是。講到吳奶奶平日在家,最是怕動。就在身旁的東西,也必須使喚他人遞在手內,習久成了自然。今兒忽肯親自倒洗臉開水,可真大出小丫頭意料之外,心中頗為納罕,只得丟下開水壺,自去喚梳頭娘姨。這邊吳奶奶急急自己倒水洗面漱口方畢,梳頭娘姨早已應召上樓,預備一切,拿著梳頭馬甲給吳奶奶穿上了,一面動手下梳,一面開口說:「奶奶今兒如此急急。大約又要到蕙羅公司買東西去了,前天不是你也這般急急的趕了過去,那邊已收了市嗎。不過你那天起床時,還比今兒遲一兩點鐘,所以來不及趕上,今天可是得很呢,。」
吳奶奶道:「你別多嚕囌了。口中說了話,手腳免不得慢咧。那天何嘗不是被你多講閒話誤的事,現在你快給我梳頭,有話少停再講不遲。」梳頭的聽說,哈哈一笑道:「這就叫月大不怪怪三十咧。」從此她也不敢多說閒話,急急替吳奶奶梳頭。原來婦女梳妝,都有一定次序,吳奶奶梳的是散風涼頭,必須先將縛線紮好,盤了上去,用鋼針扣住,然後可以抹粉涂脂,畫眉點嘴唇的修飾面上,再後便是解縛線,掠鬢腳,修得一根亂頭髮也不露在外面,方可謂極梳妝之能事。不過吳奶奶別的還不打緊,只有自己一張臉,最關重要。講到她二十年前的皮色,本和羊脂白玉一般的。無如近年來為幾兩福壽膏煎熬過甚,以致絕嫩的皮膚,漸漸變了蒼老。她怕如玉到來,破她的本來面目,故迫及待,急於梳頭。及至娘姨替她盤上發股之後,她自己也手忙腳亂的畫眉毛撲粉定當,見如玉還沒有闖來,不覺心中大定。一面教梳頭娘姨解縛線,手腳放慢些兒不妨,休得毛手毛腳,弄壞了我的頭要重梳時可就費事了。梳頭娘姨見她忽急忽緩,心中頗為不解。這個悶葫蘆,直到後來如玉來了,方才明白。如玉來時,已將三點半鍾。吳奶奶預先囑咐粗做娘姨在門口守候,所以不用叩門。娘姨見了如玉,低聲說:「少爺來了嗎,請進來罷。」說著讓如玉進內,自己閉上大門,也不通報,引著如玉直上扶梯,走到吳奶奶房門口,娘姨撩起門簾,叫聲:「少爺走仔細。」
如玉見吳奶奶身穿梳頭馬甲,當頂心扣著條絲帶,在領下打一個結,似前清官場戴大帽的帽扣相仿,一邊鬢腳已梳,一邊鬢腳還沒梳好,雪白一張臉,映著鏡子,眉梢眼角,逸彩橫飛,和眼笑的說:「你來了嗎?請這裡坐罷。」如玉諾諾稱是,走到吳奶奶梳妝台旁邊一張凳上坐下。吳奶奶仍放正頭,讓梳頭娘姨替她掠鬢。如玉目不轉瞬的看著她。吳奶奶雖然面朝著鏡子,卻也不時偷眼斜望如玉,有時眼光相觸,彼此都各微笑無言。一會兒梳頭的將鬢腳掠光,吳奶奶解去頂心扣的絲帶,含笑站起,脫下梳頭馬甲,對如玉說:「你不覺得厭氣嗎?」如玉笑道:「並不厭氣,我最愛看人梳妝。」吳奶奶笑道:「大約你在那邊看慣的了。」如玉臉一紅道:「那也未必。」吳奶奶大笑道:「說甚未必,常言道水晶簾下看梳頭,原是極妙風光,難為你也能領略。」說時小丫頭端菜上來,吳奶奶又道:「今兒大約你還沒用飯,不嫌粗肴,請在我這裡便飯如何?」
如玉道:「此時已近四點,我午膳早吃過了,奶奶請自用罷。」吳奶奶假意哼了一聲道:「我知道了,你少爺是要陪那邊奶奶用飯的,這是我自己冒昧的不好。」如玉忙道:「並非為此,我委實吃過飯了。不然,陪你奶奶吃飯,我也很願意。」吳奶奶搖頭道:「我不信你的話。你若當真,今兒多少我陪吃些。」如玉恐不答應,惹吳奶奶生氣,只得坐下陪她吃了半碗飯。幸得吳奶奶飯量很窄,也只吃得淺半碗飯就飽了。如玉本預備著飯後吳奶奶告訴他昨夜所講的話兒,不意吳奶奶像忘了一般,始終不同他提起一句反將許多不相干的話和他問答,如玉好生著急。正是:秘事未聞心忐忑,柔懷欲吐話支離。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