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逞變詐覆雨翻雲 善逢迎依草附木

  夜間劉老爺來院,問玉瓏玲曾否看過銅床?玉玲瓏回說:「今兒因時候太遲,來不及觀看,明兒我們同去看罷。」劉老爺連稱可以。次日,劉老爺親坐著汽車前來,接了玉玲瓏、老二兩人,同往白克路新租的公館內。這地方老二已去過一次,卻在空屋時代。如今已大不相同,據劉老爺自言,雖則兩上兩下的房子,已費了三千餘金裝修。各房間通盤油漆,客堂中擺設也是紅木,廂房中也是紅木器具,為劉老爺會客之所,掛著許多名人書畫,乃是劉老爺家中搬出來的,還不在這三千金數內。樓上正中是女客堂,全仿外國款式,木器盡用柚木,椅墊都是大紅緞的,壁上高懸四架風景畫片,也是劉老爺費了重價覓來的寶貝。地下釘著極精緻的地衣。便是扶梯上也釘著地席,上下絕無聲響。臥房內更為考究,地衣上面,更加一層地氈,踏上去腳底綿軟。中間一張八角小台,鋪著台毯,在台腳上,看得出是柚木所制。其餘木器,也是一般漆色。衣櫥梳裝檯麵湯台上,所嵌的車邊玻璃衣鏡,盡車作定勝式,很為美觀。台上陳設,應有盡有。所說那張銅床,兩旁滿嵌羅甸,掛著白縐紗蚊帳。雖然是美國頭等名廠所制,但外觀似無甚特別奇異之處。劉老爺親自動手,將蚊帳撩開,始見四邊銅柱上,各裝小電燈無數,彷彿南京路新開銀樓,門面上裝飾一般。劉老爺輕將靠枕邊柱上一個銅鈕按了一按,滿床燈一齊開放。因在白天,雖沒十二分光明,卻已可抵數百枝燭光。劉老爺更爬上床,將靠裡一面帳門撩開,露出一面大著衣鏡,正對他三人,照得鬚眉畢現。老二不覺卟哧一笑。劉老爺道:「你莫笑,這裡還可移動。」說著,將鞋子脫下,植立床中,把帳頂隨手一拖,果被他拖開一旁,上面又露出一面著衣鏡,向下照著。劉老爺立在床上,倒映入鏡中,宛如倒掛著一般。老二、玉玲瓏二人,都看得笑將起來。劉老爺一跳下床,上鞋,滿面春風,對玉玲瓏道:「何如」這番可稱你意了?」
  玉玲瓏又批駁電燈光線不足,枕頭尺寸太短,台上的香水太劣,地毯顏色不佳。劉老爺一一答應她更換。玉玲瓏忽一轉念說:「這裡只有一部樓梯,設在客堂後面,我這裡房門平時門著,娘姨端送茶水上來,必須經過客堂,如遇樓上有客的時候,豈不討厭。不如在我房間後面,另裝一部便梯,下通樓下的下人房間,開出去便是廚房,一則夜間便於叫喚,二即端送吃食東西容易。就是說句鈍話,若逢不測,也容易逃走,你道如何?」玉玲瓏要求他多裝一部扶梯,原有別種用意。但劉道台聽她發令,宛如從前做官時,得上峰的教訓一般,那敢違背,疾忙答應了一個是字。接著又高喊一聲來啊,新公館中,本有二男二女,四個僕人,都是劉老爺所僱。聽主人呼喚,不知何故,一齊跑了進來。劉老爺叫住一個男僕,命餘人退去,向那男僕道:「官升,你快替我喚一個木匠,在房間背後另裝一部扶梯,須盡三天內完工,不得有誤。」男僕答聲退下,劉老爺慇懃請玉玲瓏在床沿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她旁邊。老二知道他們兩人有秘密話講,便借著觀看木器為由,走往客室中去。這邊劉老爺低聲對玉玲瓏道:「我這裡至多三天可舒齊了,你幾時可以答應我搬進來呢?」
  玉玲瓏道:「我不是對你說,端午節後嗎,你緣何忘了?」劉老爺搖頭道:「現在才只二月底,到端午節還得兩個多月。去年年底,我教你住過來,你說房子沒收拾好,不肯,現在收拾好了,你又推端午節。我空房錢已賠了三個多月,你更要教我加這兩個月,卻是什麼緣故呢?若說局賬,我昨兒看你堂簿,連酒賬不到一千,就我一個人獨認何妨。」玉玲瓏笑道:「你既性急,我馬上就搬過來亦可,不過我住了過來之後,你能天天晚上陪我嗎?」劉老爺聽說,呆了一呆,斂眉道:「又來了。我那天對你說得明明白白,皆因我家那位太太,她為人脾氣有些古怪,天天夜間必須我回家過宿,遲早不論,若有一天不回去,她便要和我鬧一個不休。並非我怕她的話,實因要家中免卻淘氣,不得不順她些兒。我每夜一準陪你到三點鐘再回去,料想三點鐘到天明,已沒多少時候,你也可以滿意了。」玉玲瓏不悅道:「你說得好寫意,你回去了,固然有你太太相伴,我一個人獨臥在偌大一間房中,豈不嚇殺。」
  劉老爺道:「那也沒法,你就多用幾個娘姨丫頭相伴罷。」玉玲瓏道:「娘姨丫頭,清早都要起來操作的,你說天天三點鐘走,你在這裡,他們便不能安睡,等三點過後再睡,第二天如何好教他們起早。倘若一家上下,天天躺到日高三丈起身,還成什麼體統?」劉老爺笑道:「如此我就提早些兒,僅十二點鐘走便了。」玉玲瓏鼓著嘴道:「如其不能全夜陪我,還不如早些兒走的為妙。」劉老爺笑著,連稱遵命。玉玲瓏正色道:「現在要講開銷了。你從前答應我每月二百塊錢,若要多用娘姨,可就不夠了。」劉老爺道:「我加你一百何如?」玉玲瓏搖頭道:「三百元還不夠,極少每月四百。」劉老爺道:「就四百便了,你還有何說?」玉玲瓏道:「你答應了,我自然沒話說,只消你幾時扶梯裝好,通知我搬進來就是。」劉老爺大喜,玉玲瓏即喚老二進房,對她說:「你前日告訴我,要和妹子合包小先生,現在你妹子跟姓吳的走了,你打算怎樣?我勸你還是不必再做什麼生意,跟我到這裡來,仍舊服侍我罷。應該的意思,這裡老爺決不少給你的。」劉老爺接口道:「是啊,老二你也到這裡來,服侍奶奶罷,每年我多送你幾十塊錢便了。」老二笑答道:「老爺既肯賞我飯吃,我豈有不願意之理。」
  劉老爺大喜。談判之後,轉眼又過五天,玉玲瓏已在新公館中住了一夜,她除帶著老二之外,還有一個梳頭娘姨,一名小丫頭,一個包車夫,都是她由妓院中帶出來的。還有兩個粗做娘姨,兩名男僕,一個叫官升,一個叫財發,乃是劉老爺所用。玉玲瓏因他們不是自己人,心中頗不滿意。第一夜就尋兩個粗做娘姨的事,將她們痛罵一頓,次日告訴老爺,歇了一個。不到三天,又把那一個停了。為她們接替的,卻由老二舉薦,是她一黨,好歹都不在話上。還有男僕官升、財發二人,乃是劉老爺多年舊僕,還是他做道台時,任上所用,素在老爺跟前說得進話。而且男僕不比女僕容易打發,玉玲瓏一時竟不敢奈何他們。官升管理外場,買辦物件。財發是廚子出身,在家兼帶做菜。玉玲瓏常說財發制的菜沒味,劉老爺只囑咐財發,以後燒菜須多加作料,卻並不將他停歇。玉玲瓏無奈,另想一個法兒,密囑車夫阿六,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阿六領命,趁財發空閒時候,對他說:「像你我吃這裡公館的飯,真是適意極了。你除了一天燒三餐飯,早起上小菜場買小菜之外,便沒甚事。我更比你適意,老爺坐的是汽車,奶奶又難得出門,一天到夜,吃吃困困,好不受用。不過有一樣,你買小菜還有些後手可賺,我只可靠著五塊錢工資,就貼我要好的女朋友處開銷還不夠,未免美中不足。」
  財發本是少年人,聽阿六說有要好的女朋友,不覺心癢起來道:「好啊,你原來還有姘頭,可以讓我見識見識,開開眼界嗎?」阿六起初不肯,經不起財發再三要求,始答應帶他同去,卻教他不可在官升面前道及。因他板板六十四這副尊容,很是討厭的緣故。財發一口應允,阿六始帶他到姘婦家中。這姘婦原本是花煙間的搗婦,現已升作野雞妓院老鴇。她有一個妹子,操業比她姊姊略高,乃是私門頭,又名鹹肉莊。現時上海灘上,極為時髦。因有班很闊的士大夫,也愛向此中覓趣之故。但她可為著閱人過多,受了小小一點兒毒氣,醫生囑她暫停交易,故而住在她姊姊處休息。見阿六來了,姊妹兩個,一齊圍著他說:「阿六恭喜你,現在你可由烏龜升作忘八了。」阿六忙擺手道:「你們別打哈哈,現有貴客在此。」說著,請財發一旁坐了,並指點告訴他姘婦道:「這位財發哥,是我新主人那裡的同事。」
  姘婦聽說,慌忙過去倒茶。財發偷眼她,已有三十來歲年紀,一雙大腳,兩道濃眉,很像個強盜婆似的。惟有她她妹子年紀約在二十左右,紫膛色皮膚,卻還黑中帶悄。他望那女的,那女的兩隻風騷眼,也不住向他上下身打量,財發反被她看得難以為情起來。阿六見了,忙把那女的手拉起,又拉財發一隻手,使他兩個手攙著手說:「今兒你們相遇,也是天緣,我來替你兩人作個媒罷。」財發雖然是個寡漢了,卻是初出茅廬,還有些老嫩,聽阿六一說,不覺面上紅漲,縮手不迭,說:「阿六,你又要開我的心了。」那女的卻趁勢一屁股在財發旁邊坐下,把粉頸連扭幾扭道:「我只恐沒這般福氣。」
  口中說著,下面一隻膝蓋,輕輕在財發腿上磕了兩磕,又對著財發盈盈一笑。這一笑可把財發笑得魂靈兒都出了竅,不知怎樣對答她才好。幸虧阿六從旁接口道:「財發你聽見了沒有?倘你再不答應,如何對得人住,」財發笑道:「你想教我怎樣答應呢?」阿六手指著那女的道:「你問她罷。」那女的又把頸項扭了幾扭道:「我是粗蠢得很的人,那能中人之意。」阿六笑著向財發努努嘴,財發會意,笑道:「阿喲,你言重了。我才是粗笨人呢!」那女的伸手在財發腿上拍了一下道:「你不嫌我粗笨就好了,還要客氣什麼。」
  財發就勢將她一隻手抓住,兩個人便搭了話。這是第一次。以後財發得了空,便央求阿六帶著到姘婦家去,一天天熟了,索興不須引導,自己一個人也前去望那女的。那女的雖然閉關時代,因見財發來意甚誠,也不免和他偷做了幾次交易。但財發所易來的,並不是什麼商務上貨物,卻是花柳場中資格。何謂資格,就是染來的毒氣了。可憐財發自己還不知受毒,起初只覺小便淋痛,倒也不以為意。久之淋勢加劇,腫痛異常,偷著請教那女的,方知是白濁之症,教他吃生白果汁,又是什麼五味子丸,檀香油,吃了這樣,又吃那樣。他雖竭力瞞人,無奈阿六是老內行,一望已知就裡,悄悄告訴玉玲瓏。玉玲瓏即對劉老爺說:「財發為人,從前固然是很好的,不過近來已變壞了,常在外間宿娼,聽說已染毒成病,這樣一雙齟齷齪齪的手,如何好燒菜給我們吃。」
  劉老爺不等他說完,已笑將起來道:「這個你可放心,別人我不能擔保,講到財發這人,就把一個女子,赤身露體推在他床上,也乾不了事,因他當年在我任上的時候,見了娘姨丫環,都要嚇得不敢說話的,怎敢在外宿娼,你休得輕信別人的閒話,冤枉了他。」玉玲瓏怒道:「財發又不是你的兒子,要你這般護短。你若不信,少停吃罷夜飯,不妨親到他臥房中看他幹什麼事,再查查他台上有些什麼藥瓶,就知道了。」
  劉老爺依言,這夜看財發吃罷晚飯,廚房中收拾定當,熄了火,退入臥房,自己便輕腳輕手,跟他到臥房門口,見房門虛掩著,輕輕用手推開,卻見財發坐在台旁邊,背向著門,面朝電燈,蹺著兩腿,擱在一張凳上,低頭似有所作。劉老爺因不清楚,便把門縫更推大一些,自己側身入內。財發因一心注意前面,並不提防後面有人進來。劉老爺躡足走至財發背後,昂頭觀看,見他面前台上放著一包丸藥,一鍾熱騰騰的開水,大約因水燙,還未吞服。再看他下一面,褲腰退至大腿,一手正捧著下部,用布包紮。劉老爺見了,咳的一聲,把財發嚇了一跳,回頭見是主人,驚得魂不附體,也顧不得再打包裹,提起褲腰,奪門便走。劉老爺大怒,當夜便命官升將財發的鋪蓋卷了,拋出去,不許他進門,連工錢都不肯付給他。後來還由玉玲瓏做好人,勸劉老爺算還他工錢,自己另賞他兩塊錢,財發十分感激。劉老爺欲另用廚子,玉玲瓏說:「粗做娘姨中,有一個很善燒菜,不必另用廚司,以節開消。」
  劉老爺自然無不依從。玉玲瓏又把每日上街買小菜之任,派了車夫阿六,以報他辦事之勞。此時劉老爺所用的人,只剩官升一個,但玉玲瓏還不肯放鬆他。有一天玉玲瓏給官升三十塊錢,命他往洋貨店去買一條鴛鴦絨毯。又把自己常蓋的一條絨毯,教他帶去作樣。說我這條絨毯,三年前花二十五塊錢買的,不過現在洋貨行情,都比從前貴得多了,說不定要賣三十塊出頭,你暫時可帶三十塊錢去買,如其不夠,再回來向我添便了。官升領,命拿著絨毯,到大馬路一爿洋貨店中說要買照樣的鴛鴦毯,店伙看了一看,拿出一條,只討價十六塊錢。官升問他可曾弄錯?店伙說決不錯的,這是第幾號,還有一號,比這個略貴,但尺寸也比此大了,官升看新舊兩毯的厚薄顏色尺寸,果然相同。但他素性仔細,猶恐有誤,另走一家洋貨鋪。照樣拿出一條,只討十五塊錢,更比第一家少了一塊。問店伙的說話,也大略相同。官升暗想,大約從前是新出之貨,故此價錢貴。現在過了時,所以價錢也便宜了。買回去料不致誤。奶奶那一條既花二十五元買了,我也落得賺他十塊錢,若報賬報便宜了,她還要疑心我買了歹貨呢。主意既定,便把這一條絨毯,花十五塊錢買下,回家虛報十塊,說也是二十五塊錢買的,並未漲價。玉玲瓏心想你還算心平,不過已中了我的計了。在官升報賬的時候,劉老爺也在旁邊。官升既走,玉玲瓏把兩條絨毯,看了又看,對劉老爺道:「可惜一新一舊,配不成對,現在我身邊錢用完了,你自己再替我去買一條,配成了對罷。」
  劉老爺道:「這個容易,我給官升二十五塊錢,教他再去買一條便了。」玉玲瓏道:「你太不體諒下人,他大馬路跑來跑去,腿亦跑得疲了,你再教他跑一趟,如何說得過去,自己橫豎有著汽車,又不用你腿跑多少路,何不自己坐汽車去走一趟,又快又便當,豈不甚美。難道我求教你買一樣東西,都不願意了嗎?」劉老爺笑道:「好好,你算體諒下人,未免難為了我。但你既這樣說,我就自己替你去買便了,省得說我不肯為你辦事。」
  玉玲瓏又把那一條新絨毯,仍用原招牌紙包好,交給劉老爺,說拿這個去照樣,仍到那一家洋貨店去買,休買錯了,回來配不成對。劉老爺依言,坐著汽車,仍找這一爿原洋貨店,給他們看了樣,說要再買一條,店伙討價十五塊錢。劉老爺十分疑惑,說適才有個僕人來買這一條,花多少錢呢?店信回說也是十五塊。劉老爺心中明白,是官升賺了他的錢,不覺怒氣勃勃,回到家中,先對玉玲瓏說:「幸虧我剛才親出去走了一趟,不然給那狗入的賺了錢,我還當他是好人呢。」
  玉玲瓏故作不知,問他此話怎講?劉老爺便把官升花十五塊錢買絨毯,虛報二十五元等情,告訴了她。玉玲瓏冷冷的答道:「這有何妨,你們做官的,橫豎錢多得很,不給他奴才們賺,給誰賺呢。想他自跟你到現在,賺你錢已不知道有多少了。你從前既沒和他鬧,這番為了十塊錢,也犯不著得罪他,以致傷你們主僕倆的情分了。」劉老爺聽說,更把無名火提高三丈,做官人十個中倒有九個愛財若命,他聽玉玲瓏提起官升從他至今這句話,一想此言果然不錯,自己買辦東西,打從官升手中經過,已不知有幾千幾萬,今番只十五塊的事,他倒賺了十塊,多的更不消說了。試想我辛辛苦苦刮來的民脂民膏,被他坐地分贓,無端擘去許多蟹腳,心中自然忿怒。當時就把官升叫到面前,痛罵:「狗才,你好狠心,我問你這條毯絨,究竟花多少錢買的?我適才親到這一爿洋貨店,和你買一式一樣的東西,只花十五塊錢,你為何報賬二十五塊,賺銅錢也不能這般賺法!你倒沒報五十塊錢,賺他三十五塊呢。」
  官升被他一言道破,無話可說,額角上冷汗直流,連稱小人該死,即身畔摸出十塊錢,放在台上。劉老爺見他還錢,意欲就此了事。玉玲瓏對他附耳道:「你如要留官升的話,須把這十塊錢依舊給他。因他錢已賺入袋內,被你要了出來,將來一定要結毒的。倘你想收回這十塊錢,非得將官升歇了不可。」劉老爺一想,此言果大有見地,究竟奴才花了錢不愁沒用處,當時又把官升照財發的樣攆了出去,便由阿六薦了他一個朋友進來當差。於是公館中七個下人,都是玉玲瓏一黨。劉老爺一走,她便無所忌憚,但她猶嫌消息不甚靈通,要求劉老爺裝置電話。劉老爺那有不答應之理,自此玉玲瓏趁劉老爺不在家的時候,常打電話與月仙舞台她的情人花旦君如玉閒談,後來索興請他來家遊玩。遇著劉老爺回時來,一個打從大扶梯上來,一個便從房背後小扶梯溜了出去。待劉老爺走出門口,這邊上汽車,那邊玉玲瓏已搖電話通知君如玉,不到十分鐘,便坐著包車來了。一往一來,川流不息。玉玲瓏得他兩人伺候,果然不愁寂寞。她家中一班下人,無不是她心腹,故皆守口如瓶,瞞著劉老爺。劉老爺昏昏懂懂,只打每月送四百塊錢過來開消,日間常來混幾個鐘頭,那知無形之中,已買下一個硬殼頂在背上了。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匆匆已隔了五個月,要知普天之下虛心事只愁不做,不愁不破。玉玲瓏欺著劉老爺糊塗,膽量便一天大似一天。往常如玉來往都由後門出入,此時玉玲瓏說,後門口有只垃圾桶骯髒得很,恐污如玉的新鞋,便教他打從前門出入。那天合該有事。如玉出門,恰值有個人走過他門首,此人非別,便是從前因買絨毯賺後手,歇出去的男僕官升。他因自知不合,故也並不抱怨他人。歇出後,已在別處公館當差。這天因事經過舊主人家,見門內出來一人,是他素不相識的。初疑是新用之僕,但僕人那有這般漂亮。若說是主人的朋友呢,自己跟他多年,沒見他有這樣一個人來往。而且劉老爺會客,常在大公館中,未必肯引朋友到這小公館來。就是朋友探望,也不必如此趕早。況劉老爺不能在外過宿,是他朋友應該知道,因何有心前來趕一趟空呢,此中未免可疑。就適才出來那人,油頭粉面,很像是個唱戲的模樣,不過記不清他是誰,莫要姨太太背著老爺,私姘戲子,我倒不可不調查他一個明白。好在他原是此屋人創辦人,左右鄰家僕役,熟識的很多。他走到對門一個李公館中,向他家馬夫打聽,適才那邊出來的少年男子,你可認識。馬夫聽說,哈哈一陣笑道:「你枉為是這裡頭出來的人,怎連主人翁都不認得了。」
  官升聽了,不覺一愣道:「你說什麼」我問你的是對面劉公館呢!」馬夫答道:「我回你的也是對面劉公館。」官升更莫名其妙,說:「劉公館主人,乃是劉道台,已有六十多歲,長鬚子的,我跟他多年,豈不認識,為何今兒變作後生,莫非他已搬了場,換別人進來住了嗎?」馬夫搖頭道:「何嘗搬場,仍是從前你幫他的劉道台住著,不信你可以問別人。出來的這個後生,是不是主人?」官升聽他說得恍恍惚惚,更不知所謂,再三盤問,馬夫始帶笑告訴他,劉公館姨太太,私姘君如玉,暗往明來,已非一日。劉老爺不在公館中,他便是一家之主。兩個人比較起來,還他做主人的時候為多,故我說他是主人翁了。官升聞言,恍然大悟。因自己現已不吃劉家的飯,無須多管閒事,便去勾當公事完畢,回家又轉到這件事的念頭,想起自己若仍在他那裡,決不容姨太太乾這種事,掃我主人的面光。又想到主人歇了我,公館中才出此事,倘他知道了,一定要懊悔當時不該歇我的呢。想了又想,主人租屋的時候,曾用四個下人,後來自己一個個歇乾淨了,難怪姨太太沒有顧忌,放膽去幹壞事,都是主人自己摧殘心腹下人的不好。漸想到自己歇業的原由,係為姨太太教我買一條絨毯,雖然是自己吃心太狠,一口氣便賺她十塊錢的不好,但姨太太若不對我說,他那一條絨毯花二十五元買來,我也不敢賺這許多,及至後來老爺親自去買,得知實價回來和我鬧,我摸錢出來還他,看老爺當時情形,未嘗沒有轉圜的餘地,卻被姨太太和他咬了一句耳朵,我雖沒聽出她說些什麼,但我的生意,可委實由她這句話上壞的事。
  一念及此,又想起財發歇業,係因車夫阿六帶他出去宿娼所致,因何老爺只歇財發,不歇阿六?那阿六乃是姨太太方面的人。想到這裡,心思一貫,如夢初覺。不禁拍案痛罵,好一個萬惡淫婦,原來你欲與情人來往,忌我們是老爺所用的人,恐我們洩漏消息,因此設計將我們一一辭歇。便是兩個粗做娘姨,也何嘗不是她在老爺面前搗的鬼。你既存心如此,現在既有痕跡落在我眼內,我焉能輕易饒你。想罷,便一心打點復仇。他自己雖不敢面見劉老爺,告發此事。但他跟官多年,粗通翰墨,當天便寫了一封匿名信,郵寄劉老爺大公館內,把由馬夫口中探來的說話,和盤寫上,並插入許多譏諷的言語。劉老爺接信,頗為震怒,意欲拿去質問玉玲瓏,又恐她不肯承認。自己一個人悶想多天,始生出一條主意。那一夜十二點鐘敲過,他辭了玉玲瓏出來,坐上汽車,開回公館。走到半路上,忽命汽車夫調頭,仍開轉去。並教他離開十餘間門面停下,自己步行到門口,探頭望見樓上燈光外射,看不出什麼動作,心中思量,自己汽車來回很快,那人大約還不曾來,便欲站在外面等他一回。不意對門李公館主人,看罷夜戲,坐馬車回來,燈光射處,欲避不及。那李老爺與劉老爺本來相識,一見是他,即忙招呼道:「老劉,你裡面才出來嗎?為何站在馬路上?」
  劉老爺推頭說:「汽車未來,所以站在這裡等候。」李老爺邀他進去坐一會,劉老爺不便推卻,隨他進內,閒談不到一刻鐘工夫,隱約聽得有人叩自家大門聲音,即忙起身告辭。李老爺笑說:「你因何這般性急?才坐定就要走了。」劉老爺道:「只因我今夜還有則事,改日再來拜候你老哥罷。」李老爺拱拱手道:「如此恕送了。」劉老爺走到外面,恰巧他家大門開而復閉,只聽得裡面拴鐵門的聲音,究不知曾否有人進去了沒有。離他數武,有部空包車,點著雪亮的水月電石燈,照見那包車夫低著頭,彎著腰,把兩條車槓高舉過頂,口唱江北小調,緩步而去。劉老爺側耳聽自家樓上,笑語雜作,料定那人已來,一時醋火直冒,伸拳在門上連叩數下,裡面閉門的人,還沒走遠,重又縮出來開了門,乃是車夫阿六。阿六見主人去而復來,不覺一怔,慌忙回頭,向樓上高喊一聲:「奶奶,老爺來了。」
  劉老爺要阻擋他不必呼喚,已來不及。急忙大踏步奔到樓上,跨進房門,卻見玉玲瓏一個人坐在床沿上,正解衣欲睡。見了他懶洋洋的說:「你又來則甚?莫不是今夜請了玉皇大帝命令,特頒恩典,許你來陪我一夜嗎?多謝你還有良心,我嫁了你幾個月工夫,別的都沒不稱心處,惟有晚間到臨睡的時候,一個人孤眠獨宿,始覺嫁人作妾的苦處,常一夜哭到天亮。今兒難得你施恩,肯來陪我,不知我前世敲破了幾多木魚,才修來這一夜呢。」說罷,面上頓時顯露一種形容不出如怨如訴的神態。劉老爺卻被她說得目定口呆,沒了主意。因他見玉玲瓏不動聲色,異常鎮定,心口已覺奇怪。又被她不問情由,硬說自己今夜是來陪她睡的,這件事,他夫人那裡,萬辦不到。聽玉玲瓏口口聲聲,嘮叨不已,自己又未便拒絕她,所以反弄得進退無主。呆了半天,始期期艾艾的說:「不不不是,我我我因忘了一件東西回來拿的。」說著假意翻抽屜尋了一會道:「也不在這裡,大約忘在別處了,去咧!」說完,也不等玉玲瓏回答,便抄他後房小扶梯下樓,足尖兒絆著一物,劉老爺彎腰拾起,見是一方白絲巾,便攏在袖內,下樓到各處下人房間內,看了一遍,見無閒人在內,始叫車夫出來開門。
  自己走了一段,到歇汽車的地方上車。這番真個命他開回公館,一路走著,劉老爺自袖中抽出那方絲巾,細細把玩,見一角上有大紅絨線繡的君玉兩個細字。劉老爺起初還當是玉玲瓏身邊侍婢的手帕,不小心遺在梯畔,此時方知就是匿名信中,所說那個伶人君如玉所遺,不覺心中大怒,已明白適才進門的時候,君如玉一定已在樓上,不過自己由正樓梯上去,他走小扶梯下來,出後門逃走,匆促中將手帕遺在梯畔,難為玉玲瓏裝腔作勢,令我竟看不出她有虛心痕跡。可惜自己拾帕時,沒看一個明白,倘立向玉玲瓏追根,恐她亦無對答。現已帶了出來,再拿進去問她,想必她又有推托。但她姘戲子這件事,看此已是千真萬確的了。回到家中,不勝憤憤,用力將手帕向地下一擲。他夫人見了,不知何故,即忙過來,將手帕拾起,看了一看,說很白一方絲巾,為什麼丟在地下,弄髒了豈不可惜!劉老爺不答,坐在沙發上面,張著口只顧噓氣。他夫人動了疑,向他再四盤問。劉老爺娶玉玲瓏這件事,本瞞著他夫人的。此時在氣頭上,竟也顧不得許多,便把自始至終,諸般情節,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她。他夫人聽了,雖不免有些著惱,但念他現在大夢將覺,不妨指點他孽海回頭,故也不和他尋事淘氣,反安慰他說:「從來堂中婦女,哪有一個講究良心的,本來是你自己糊塗之過,況你已一把年紀,她還是嬌枝嫩葉般的人兒,怎肯隨你終老。賠錢偷漢子,固然是中意之事,幸虧你發覺得早,現在應該醒悟的了。也不須動什麼氣,只消自己立定腳跟,不再到她那裡去,那怕她嗣後再偷十個八個漢子,都與你風馬無關,有何不美,何必每一個月,花費四百塊錢,買一個烏龜來做做呢。」
  劉老爺聽他夫人這片言語,也很入情入理,想想自己已六十多歲,玉玲瓏還只二十有餘,一老一少,無論如何,決決收服她不住,好在自己娶她,並未花一個錢身價,只代她還了四千多塊錢債,租公館用去三千餘金,幾個月開消也有二千之譜,統共不上一萬,在自己當年做官的時候,巴結上司,也常花上十萬八萬銀子,這些何足為數。況他也做了我幾個月的姨太太,雖然背地裡偷看漢子,面子上終算是我的人,也未嘗不光輝呢。從今以後,我也不必再去光輝。那四百塊錢一個月,也可省下來了。究竟做官人有決心,劉老爺自此不再往玉玲瓏處,雖然那邊屢次著人來喚,他終守著夫人的教訓,立定腳跟,不再前往。每月四百元開消,也不送去。玉玲瓏差人喚他,原注重在這四百塊上。見他人不來財也不來,已知他一定在那裡得了風聲,不願再做冤桶。玉玲瓏一想,自己的債務,橫豎已由他料理清楚,房屋也安排得現現成成,所缺不過每月開門使費,自己還拿得出,原已用不著這老頭兒在旁討厭,落得適適意意,和君如玉兩個人成雙作對了。因此請劉老爺幾趟沒來,索興也不去喚了。不過玉玲瓏此時,又存著一個缺憾。因從前劉老爺來的時候,劉老爺回了家,有君如玉相陪。君如玉上台做戲,便有劉老爺作伴。兩個人輪流著,熱鬧慣了。現在只剩如玉一人,在他出去做戲時,不免寂寞萬狀。如玉見她不悅。問其所以,玉玲瓏愀然道:「都是你害我的,誰教你吃這碗戲館飯,你出去了,我便一個人在家,半夜三更,等你回來,豈不冷靜。」
  如玉聽了,也沒法安慰,只可勸她到他戲館中看戲解悶。玉玲瓏依他之言,每夜如玉出去做戲時,她也濃裝豔抹,到月仙舞台看戲。不過她著意在如玉一人,坐時必揀末包,以期和他接近。恰巧另有一個婦人,也天天在此看戲,而且也很喜歡坐末包,常和玉玲瓏坐在一個包廂之內。二人起初固然各不相識,經不起一而再,再而三,幾天過後,漸漸由生張變作熟魏。玉玲瓏看那婦人,年紀雖已半老,風頭卻還十足,珠繚翠繞,裝飾入時,很像一位富家太太。那婦人也見玉玲瓏粉堆玉琢,錦簇花團,大有貴家眷屬氣派。彼此惺惺惜惺惺,談論幾句,也很投契。玉玲瓏詢知那婦人姓吳,家住新閘,他丈夫作何事業,雖未明言,但聽她口氣,已知是個政界人物。這吳奶奶轉問玉玲瓏,說也奇怪,玉玲瓏往時雖心厭劉老爺,不願意再提及他。此時和人攀談,不知如何,忽然反要借重他的大名,並沒說出她心愛的君如玉三字,自言我家老爺姓劉,前清時曾為道台,同已退歸林下云云。吳奶奶聽了,肅然起敬。正是:掃人顏面無如色,增我風光惟有官。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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