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一溜煙金錢飛去 兩面光美色誘來
吳四奶奶聽天敏要敲她一千塊錢竹槓,不覺暗暗吃驚。幸虧她也是堂子出身,知道妓女砍斧頭,倘若有錢,固以慷慨解囊為妙。如若沒錢,當面回絕,未免難以為情,只有敷延塞責,但嗣後設或竟不能還願,寧可裹足不往。如欲老著面皮前去,那時就不免受他們冷嘲熱諷。這是她從小習慣的吃飯手段,雖已十多年不曾出手,卻還牢記未忘。今見天敏弄斧班門,頗笑他不自量力,暗想他不過一個做新戲的,下等之人,我肯招呼他,原因看得他起,他也該自己知趣,現在我和他還是初交,論資格還夠不到銀錢交接,他不該開此大口。便是妓女砍斧頭,也不致這般冒失。我不過愛他人還生得乾淨,所以招呼他談談,並不是當真少他不得。他既這般矜貴,我又何妨少認得他這樣一個人兒。心中想著,面子上卻未便露出痕跡,微笑回言道:「這個容易。不過我暫時可不曾有錢帶在身畔,改日見了你,再給你好不好?」天敏喜道:「那個很好,不知你幾時可以有錢?」四奶奶想了一想道:「隔一禮拜何如?」天敏道:「能快的早幾天更好,因早一天有錢,我們便可早一天定當了。」四奶奶道:「這個自然,我盡一禮拜以內便了。但你休得在周太太和漫遊面前提起這句話,到有錢的日子,我自然再招呼你出來吃飯。」
天敏點頭稱是。吃罷大菜,由四奶奶匯了鈔,當夜天敏將此事告訴漫遊,漫遊極口贊他有本領,會砍斧頭。天敏十分得意。次日,四奶奶仍到男堂子碰牌,天敏伺候她非常巴結,跬步不離,這副形裝,真比極恩愛的夫婦還加親愛。四奶奶對他並沒提起幾時有錢,天敏因有七太太等在旁,不便問她。一連六天,四奶奶猶如忘了這件事一般。天敏十分著急,到第七天上,算算一禮拜的期限已滿,料四奶奶一準帶錢來了。不意這天七太太只一個人前來,四奶奶並沒和她結伴。天敏問七太太:「四奶奶因何不來?」七太太說:「我適才曾到她家去招呼過她,她說這幾時天天打牌,打得厭煩了,須得看幾天戲解悶,隔一兩個月再來。她脾氣原是這樣愛鬧新鮮的。」
天敏驚問她往那裡看戲?七太太笑道:「她只有二馬路月仙舞台,除此之外,還有你那裡,別家就下請帖,也請她不去。但她若往你那裡,必得招呼我同去。這回她不招呼我,大約又到月仙看戲去了。」天敏忙道:「月仙又沒好角兒,她愛看月仙的戲,卻是為何?」七太太道:「我也不知她存何意見?不過你沒曉得月仙有那花旦君如玉,把一班娘娘太太們,迷得昏了似的,焉知她不抱著這個目的呢。」
天敏聞言,知道事有不妙,但他終不明白在那一件上,得罪了四奶奶,惹她動氣不來,只可自歎沒福,穩穩的一千塊錢到了手,仍被走脫。幸他戶頭很多,有如漢書上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句話,不妨在別人頭上出產。列位看到這裡,休笑做書的不近人情。新劇家雖紅,究不是潘安、宋玉,怎能令女界顛倒若此。不過現在的新劇,雖已一敗塗地,但在那時,說也不信,這班新劇家,不知那裡來的這般魔力,無論是那一種下等腳色,只能扮跟班,或是套著個布袋子扮畜生的,極少也得有一兩個姘頭,推而至於漫遊、天敏等有名人物,自然多得不可勝數了。就中還有一人,只守著個東洋婆子,欲罷不能。眼望著別的新劇家出風頭海外,自己有法無施,後悔莫及的,此人大約看官們一望而知,就是出洋回來的吳美士了。
美士在民醒社演戲,雖也算得個上等腳色,每月包銀,吃著兩項,固已夠了。無奈他從前和無雙相與的時候,用女人的銅錢用得過分適意慣了,此時馬籠頭忽然上緊,被那東洋婦人管著,不許他和別的女人勾搭,只靠幾十塊錢包銀度日,叫他如何耐得住這般清苦。更難堪的是一班和他差不多身份的新劇家,都和穿花蛺蝶似的,今天伴著這家奶奶坐汽車,明兒陪著那家小姐吃大菜,其樂無比,自己天天只能夠和那篷頭赤腳的黃臉婆子,面面相對,與他們一班人比較起來,其間甘苦懸殊,更令他心灰意懶,鬱鬱不樂。滿心想離開上海,出碼頭做幾時戲,免得觸目生愁,心中煩悶。恰巧有班人打了一個班底,預備往無錫做戲,還缺少一個做小生的,得美士湊入,剛巧人才完全,彼此都不起薪工,賺得錢來,分大小分子開拆,美士亦很情願。便辭了民醒社的缺分,徑和這班人結伴前往無錫。那婦人也要跟他同去,美士一想,內地風氣未開,若帶著外國女人同往,也大可在鄉下人面前出風頭,故也答應帶她一同前去。
他們到了無錫,因這地方的人,難得看戲,聽有新戲到來,不論大家小戶,彼此都要飽一飽眼福,所以生涯卻還不劣。加以內地不比上海,客寓中開銷既省,又沒有別的耗錢之處,真所謂有了錢沒用處,美士手中竟多起數十塊錢來。他恐錢藏在身畔要咬他的肉,急於用掉,一想久聞無錫有燈船畫舫之勝,天下聞名,我既在此間,不可不試他一試,見識見識。趁那東洋婦人,因多吃了無錫醬肉骨頭,腹中發瀉,成了痢疾,臥床不起,沒人管束,便和幾個同班朋友,前去叫了一號燈船,徵幾個有名妓女,整整的樂了一夜,將存錢花得精光,身上也覺異常爽快。走在路上,眼前彷彿眾美圍繞,花香襲人。不意回到棧中,一開房門,鼻管中陡然鑽進一股臭氣,將他一夜間收來的香氣,衝一個乾淨。原來那婦人因痢了幾天,身子異常乏力,睡在床上,沒人幫助她起身解溲,一夜之間,把尿屎遺了一床,故弄得滿房間其味無窮。美士剛由樂處回來,見此一種現象,真的心中不舒服到二十四分,那婦人還口口聲聲抱怨他不該一夜不回。美士一語不發,掩著鼻子,喚茶房進來換被褥。茶房說:「現在病人身上,十分骯髒,若換了乾淨被褥,仍不免要弄髒的,必須先把他身上洗乾淨了,方能更換。」
美士無奈,只得命茶房打一盆溫水,閉上房門。叵奈臭氣難當,只可開一扇窗出氣,一邊親自動手,替那婦人上下身洗滌乾淨,換上潔淨襯衣,再教茶房進來,幫同他更換被褥,扶那婦人重複安睡。整忙了半天工夫,累得美士筋疲力荊加以一夜未眼,更覺異常疲乏,身子倒在靠椅上,好似癱了似的,只顧喘氣怨命。然而那婦人也因洗滌時,被美士開著窗,外感風寒,病勢加劇。可巧這幾天戲場上買座不佳,美士分幾個錢,只夠房飯開銷,存款既已用完,便沒錢為她請醫服藥。要知痢疾雖不是重大病症,然而久痢不止,最是傷身,因人身出納,都有一定的限量,譬如吃飯,最好適量而止,食之過飽,不易消化,便成腸胃食積之病,排洩亦然。像那婦人病倒在床上,每日食量比平常減少三分之一,反泄瀉至數十餘回,又無藥力為之調治,試問血肉之軀,怎挨得起這般耗損。所以不到一禮拜之久,可憐一位東方美人,竟丟了美士,獨往西天佛國去了。
美士一悲一喜。悲的是那婦人從他數月,在此一命嗚呼,若非自己從東洋帶她出來,也不致令她客死他鄉,心中未免不忍。喜的是此人一死,自己便無管束,從此盡可惹草拈花,橫行天下了。然而他暫時還有一樁為難之事,因他們都借住客寓中。棧中例不難停放死人,必須當天成殮。美士囊空如洗,那裡有錢為她買棺材。幸虧班中有個姓張的,是無錫土著,店舖相識的很多,衣衾棺木,都由他一個人擔承賒下,同班許多人,都說那婦人既從美士,便是他的妻室,理應盤櫬回籍安葬。美士歎說:「我自己的祖墳,也不知在那裡。便是我自己死了,也只可隨地埋骨,還有什麼盤櫬回籍的名目。」便仍托那姓張的,代他擇地安葬了事。各色定當,共花去一百餘元,都掮在姓張的頭上。美士兩手空空,將什麼發付。倒是那領班的卻還急公好義,發表說:「小吳死婆子,拖了一屁股的債,這也是極可憐的事。況且從前燈船上,我們都叨過他的光,吃過他的花酒,現在他在急難之中,我們理該大家幫他出一分力,以盡朋友之誼。若要眾位挖腰包,我也說不出,橫豎戲館有個包戲的法兒,我們拼著買兩天力氣,幫他兩台戲,賣下來的錢,除去開銷,都給他還賬,眾位以為何如?」
眾人聽了,也沒甚反對。美士不勝感激,做了兩天戲。也是美士的運氣好,賣座非常之盛,共多了一百七十餘元,還帳本可有餘。眾人因有言在先,一併給了美士,彼此各不落袋。美士得了這筆錢,忽又生出一條念頭,暗想我在這裡做戲,從前生意最好的時候,每天雖有三四元拆賬,但現在已一天不如一天,每天至多分他一元數角,除去吃用開銷,要積起這一百數十塊錢,可不要耐一年之久。現在錢已到手,雖然是眾朋友幫我還棺材帳的。不過棺材有姓張的掮著,原不干我之事,我出碼頭,本為著那婦人。現在那婦人已死,我正可回上海去,再和無雙兜搭,溫柔鄉樂趣正長,更何必再挨在這鄉下地方熬苦。況我出洋的時候,體面的衣服,都已質在長生庫內,如今身上衣衫不整,勢不能去見無雙,若要贖幾件衣裳出來,免不得還要花數十塊錢資本,所以這一百數十元,在我身上,可大有用處,若輕輕還了棺材等賬,豈不可惜,還不如三十六著,走為上著。帶了這筆錢,溜回上海,自趕前程。這裡冤有頭債有主,我走了不怕那姓張的不去料理。主意既定,便不動聲色,將行李收拾定當,趁夜間眾人上台做戲的時候,自己溜回棧中,付清了房飯錢,推頭家中死了人,急於回去,叫茶房把行李扛到火車站,買票登車,逃回上海。這邊眾人做罷戲回來,方知美士已走,姓張的十分著急,抱怨領班的,不該將洋錢一併交給美士,棺材店地主方面,既由我接洽,理應將錢交給我,待四面開消清楚了,再將餘多的交還美士不遲。現在他倒拿著錢走了,前途因是我的來頭,都認我要錢,我又不能將棺材由地下掘起來,把地皮歸還地主,更不能將屍首由棺中倒出來,把棺材退還棺材店的,如何是好?領班的也因眼睛看差了人,後悔無及,次日使同那姓張的二人,趁早班火車趕到上海,找尋美士,哪裡有他的蹤跡。二人無奈,重複回轉無錫,再做兩天戲,無奈生意不好,未能足數,領班的意欲再做一天,不意班中人都不服起來,說:「我們離鄉背井,原想自己賺錢,豈能吃飽了自己的飯,專替別人做戲還債。所以再要做義務戲,我們可情願彼此散伙了。」
領班的恐鬧出風潮,不敢相強,只得和那姓張的自認晦氣,各挖腰包湊足了數,替美士了卻債務,彼此設誓,以後永不再為別人出力幫忙,多管閒事。你道美士明明回轉上海,他二人因何找尋不著,其中也有一個緣故。因他火車經過蘇州的時候,遇見一個熟人,此人還是他和無雙相識以前的女朋友,名喚老二,從前曾為妓女玉玲瓏跟局。數日前因事來蘇,現在事畢回申,恰和美士同車相遇。因已久隔,彼此握手話舊。老二問美士幾時由東洋回來?美士說:「我已回來多時,並在民醒社做了不少時候戲。」老二驚道:「我連日看報上戲目廣告,沒見民醒社登著你的名字,卻是為何?」美士道:「大約因我改了名字,你未曾留意之故。」老二道:「這就是了,但你既到上海,因何不來找我?」美士道:「我因不知你現在調頭何處,故而未來找你。」
老二嬌嗔道:「我一向在玉玲瓏處,難道你還不曾知道,明明是你忘了我,有意不來找我,休得將謊話搪塞我了。」美士笑道:「你休錯怪我罷。我雖然知道你在玉玲瓏處,不過我在東洋的時候,曾見報上命著,你家先生,為著一個姓應的客人,刺殺宋教仁一案牽累,疑惑你已不在她處,原來你還在她那裡,但不知你家先生,為著這件案子,生意可受什麼影響沒有?」老二道:「何嘗不受影響,幸虧有個劉道台,他很憐惜我家先生,全仗他維持場面,現在我家先生,已答應嫁他,公館也租定了。就在這幾天內,要搬過去的。我來蘇州,也是為著她這件事呢。」美士道:「原來如此。這劉道台大約被你家先生迷酥了。」老二道:「這個何消說得。一個是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一個是二十上下的美貌姣娥,兩口兒混在一堆,怎不教他骨節兒都酥麻了呢。」美士道:「難道你家先生也歡喜這個老頭兒的嗎?」老二笑著,把美士肩膊上輕拍一下道:「歡喜不歡喜,與你什麼相干!何用你多管閒事!你替我想想。我家先生,究愛他不愛他呢?」美士笑道:「自古道姐兒愛俏。我恐你家先生未必愛他。」
老二抿著嘴笑道:「就算被你道著了,你又能奈何她!實告訴你,她心上人兒,果然另有一個,可比你高出萬倍,你休得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美士忙問:「是哪一個?」老二四顧沒有熟人,始低聲告訴他,就是月仙舞台唱花旦的君如玉,不是比你高得多嗎,你莫當他沒人請教的倪姨太太一般看待就好咧。」美士笑道:「你別胡說亂道,什麼泥姨太太水姨太太,我有了你二姐,什麼人都不要了,你放心就是。」老二道:「阿彌陀佛,多謝你,我可沒這般福份。」二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汽笛嗚嗚,火車已到上海。美士下車東張西望,要找一個旅館接客的,交待行李鋪蓋。老二說:「原來你還沒打下處,何不到我那裡暫住,還要找什麼旅館。」美士喜道:「我肯許我住,自然再好也沒有,只恐你那裡不便罷了。」
老二道:「生意上雖然不便,小房子中有何妨礙。恰好那邊前樓的房客,上月底退的租,床帳都現是成的,至今尚未借脫,暫時給我妹子睡著,你住進去,不妨教她和我一同睡的。」美士大喜,當時就叫兩部黃包車,將行李車到老二小房子中。原來她借著人家一個統樓面,攔作前後二房,後房自住,前房的鐵床傢伙,也是她自己置的,卻預備人家做那臨時會場之用。收下來的房錢,抵自己租金,還可有餘。這是近來租界上一班小家婦女的生財秘訣,只須床帳一副,便可吃著有餘。閒話慢題。再說美士和老二的妹子老三見面,看她年紀約在二十左右,穿著一身縞素,身材也和老二不相上下,面目卻比她清秀多多,見了美士,一笑嫣然,退往後房。美士估量她的舉動,也有些像堂子中大姐模樣。但她神態卻比時髦倌人還勝,不覺暗暗稱奇。心想不料老二還有這樣一個體面妹子。老二一個人手忙腳亂,替美士疊被鋪床,口中說:「阿吳,你路上辛苦了,我給你鋪好床,早些休息罷。」
美士忙道:「這些我自己能安排的,你也辛苦了,不如自去休息,快丟下這個,休得為我多忙了。」老二道:「我還須到生意上,給我們先生覆命呢。你先睡一會,我去去就來。」說著,鋪好床,又到後房,叮囑老三說:「我出去了,少停倘若前房叫喚茶水,你幫我遞遞。」老三答應曉得,老二始下樓自去。美士竊聽老二已走,心中因記掛著老三,哪裡還能安睡,便躡足掩到前後房交界處的門口,張了一張,見老三正獨坐燈下,低著頭做絨線手工,雖不能看見她的正面,但燈光映在粉牆上,再有牆上回光反照她的背後,見她梳著個滴烏的風涼頭,上插一枝銀一粒椒,身穿淡灰色北京布棉襖,四週白鑲,低低的衣領,露出蠐粉頸,燈下看去,益顯白膩。美士好不心醉,輕輕咳了聲嗽,老三回頭望見他,微露瓠犀,盈盈一笑道:「你可要茶?」
美士答道:「多謝你,我並不口渴。」說著已一腳跨進了後房。老三問了他一句話之後,又低頭自做活計。美士一步步挨到她桌子旁邊,身子倚在台角上,看她做活。其實兩眼並不注意她手中,卻細細端詳她的玉貌,只見她眉橫春山,目溶秋水,鼻如懸膽,膚若凝脂,真所謂燈下觀美人,愈顯得千姣百媚。看她手中做的,乃是只絨線手套。美士乘閒搭訕道:「這絨線的顏色真好嬌豔,不知可是你自己帶的?」老三一邊做著,一邊答道:「不是我的,乃是我姊姊教我做了送人的。」美士道:「這樣可要帶的人皮膚白些才好看,若是你自己帶就好了。」老三噗哧一笑。美士又道:「老二和你可是同胞姊妹嗎?」老三答道:「正是。」美士微歎道:「人說一娘肚裡生不出兩種人來,偏偏你就這般細嫩齊整,老二可比你粗糙多了。」老三聽說,又噗哧一笑。美士又問道:「你身上穿著誰的孝呢?」老三不答。美士再問,老三始低聲回說是丈夫的。美士驚道:「怎說你小小年紀,難道已做了孤孀嗎?這真是可憐得很,你丈夫向做什麼營業?哪裡人氏?生年幾歲」死有多少時候了?」
老三初不肯說,經不起美士再三盤問,始一一回答。原來老三從前也做堂子生意,在去年春間被一個做珠寶生意的南京人,娶為二夫人。不幸一月前南京人一病身亡,他的正室便逼她出來改嫁。幸她事前曾藏下數千金小貨,尚不致孑身無依,目今暫住在她姊姊處,照她意思,想仍操舊業為妓院跟局,她姊姊卻勸她待玉玲瓏嫁人之後,姊妹兩個,合資開一爿堂子,包幾個先生,自為房老,暫時猶未決定。美士聽老三還有數千金私蓄在手,更躍躍欲試,有心挑撥她道:「如此你大約要為那南京人守寡了。」老三不答。美士又道:「年紀輕輕,空房獨守,可是件最難堪的事,我勸你還是趕早嫁一個人罷。做堂子生意,都是假的。女人家只消丈夫能掙錢就夠了,自己要多少錢什麼用呢!」
老三聽說,抬起頭,對美士看了一眼。美士湊上一步,將尊臀略舉,身子便坐在台上,更略向右側,用一條膊子,支著身軀。那一隻手空著,便把與老三手中所做手套相連的絨絲球拿在手中,口中說:「三姐姐,你想想我的話對不對呢?」說時,將球上鬆出的線,一路捲起。老三手中拖下的線,被他愈卷愈短,漸漸兩手相接,不知怎的,美士的手指,觸在老三的手心上。老三含怒道:「你待怎樣?」一面將他手中的絨線球奪下,趁勢把他一推。美士身了晃了一晃,背後衣裳恰碰在洋油燈罩上,燈罩被他碰落抬上,雖沒打碎,那燈心上的火,因沒罩失了屏障,向上一陣跳熄了,房中頓時漆黑。後來他二人究竟作何舉動,做書的因沒火看不明白,只可懸為疑案。及至老二回家的時候,美士已睡在自己床上。老二見他醒著,便問他你沒睡著嗎?美士道:「我已睡一惚醒了,你為何此時才來?」老二道:「因在那邊多講了幾句話,所以時候多了。你要茶嗎?」
美士回說不要。老二又自己燉熱水淨面洗足,忙了一會,並沒依她前言,陪妹子安睡,卻公然鑽到美士床上睡了。第二天,老二又往妓院,美士便躲在家中,和老三鬼混,一天一夜沒出門口。也是他的運氣,恰巧這天無錫戲班中來人找他,彼此不曾相遇。又過一天,美士始想起自己還有無雙處的正事,急急出來。先找無雙的梳頭娘姨,果被他一找就著。娘姨見了他,說你不是曾在法界民醒社做了幾時戲,後來又住哪裡去的?美士驚道:「莫非奶奶到哪處找過我了嗎?」娘姨笑道:「奶奶並沒找你,卻是我自己問問你罷了。」美士始覺心定,說:「我出門到無錫去了幾時,近來不知奶奶可曾提起我?」娘姨搖頭道:「我可沒聽見她提起你二字,你現在又來找我則甚?若說要我到奶奶處代你傳話,我勸你免開尊口,因奶奶為著你帶了個東洋婦人一段事,心中惱得什麼似的,氣得肝氣病發了多天,米飯不進,請吳菊舫看了十來趟才好的。她誡我以後不准在她在面前提起你的名字,否則便要撕破我的嘴爿,所以我也不敢為你去討沒趣了。」
美士賠笑道:「這也難怪她動氣,然而我也有我的難處,現在我已把那婦人送回東洋去了,請姆姆替我向奶奶說一聲,求她赦我前罪,從今以後,我永不敢不將良心待她了。」娘姨搖頭道:「這個我可不能從命。你有良心沒有良心,在你自己的肚內,從前你和奶奶交情很密,諒必她自己也極明白的,何須我代你申說,就說了也未必成功。況她既令我不許再提你名字,我們幫人家的,終指望主人身子康健,若將她氣壞了,教我怎對得她住,好在從前你和她相識,也不是我介紹的,這回還請你自己找她去說罷。」美士見她固拒,便說:「姆姆何必如此,倘仗你的大力,成全了我,將來重重有謝。」娘姨笑道:「多謝多謝,我可沒這般大力,也不敢望你的謝禮,請你留著送別人罷。」
美士見她回絕了,只得辭別出來,心想我自東洋回來,還沒見過無雙之面,不見雖然她心中惱恨,見了或能觸動舊情,發生憐惜,亦未可知。想著回家,啟行囊抽出幾張當票,贖出華美衣服,更換好了,天天伺候在無雙家門口,想和無雙覿面相求。不意已被娘姨先進去說了他壞話道:「美士現在沒人請教,窮極無聊,故把那婦人藏過,到我那裡花言巧語,教我傳言奶奶,又打算哄奶奶的錢,我一看就知他不懷好意,所以被我回卻了。」無雙道:「回得好,以後你見了他,睬也不必睬他。」
你道娘姨與美士有何怨仇,再三在無雙面前離間他,卻因當初美士的小房子退租,原有一房間外國傢伙,寄在她處,她不多幾時已瞞著無雙,將這些東西賣了三百數十塊錢,此時深恐她二人重複相聚,追究這一房木器,所以竭力攛掇無雙,不理美士。無雙也因痛恨美士,故而恰墮她的術中,有幾天坐著汽車出去,見美士鵠立對門,向她點頭微笑。無雙有意旋轉頭,連正眼都不看他一眼。美士見此情形,心知大事已去,只得休了這條癡念,另外一心歸一的去籠絡老三。老三原是新寡的卓文君,被美士假情假義,哄得萬分心折,也顧不得她姊姊的猜忌,當著面漸露形跡。老二久在妓院,眼光比眾為高,見美士老三親密情形,就疑心他們路道不正,因此留心偵察,果然被她看出許多痕跡。諸如美士要什麼,老三搶著伺候。老三做活計,美士陪坐一旁等類,不一而足,宛如夫婦一般。要知世界上婦女,器量最狹,無論怎樣淫蕩的婦女,姘頭多至不可勝數,但有人奪了她心愛的人兒,她終不免有些酸溜溜難受,何況老二將美士由火車上引到家中,本想鼇頭獨佔,不期平空被她妹子現成得去,她一股酸氣,自然更易鼓動,一發就不可收拾,借端和她妹子淘氣,語中帶諷,說她淫穢下賤,勾引別人的男子,真是無恥。老三也是素性高傲,說話上不肯讓步的人兒,因此反唇相譏。姊妹兩個,鬧了一常美士旁觀,頗覺侷促不安。待老二走後,便勸老三不可和她姊妹鬥氣,她究是此屋之主,你我都是客,只有客讓主,沒有主讓客之理。常言吃虧便是便宜,便宜即是吃虧。你我就吃虧些何妨。老三怒道:「你倒還要幫麼?她不惹我,我也不去惹她的。照你這般說,做客的便該受做主的打罵,都不能回手了。你原說得好,吃虧就吃虧些,只消兩面做好人,立定腳跟就算了,我可熬不住這種悶氣。橫豎我也不靠她過日子,明兒決意搬到別家去住了。你若放不了她,請你仍在這裡做你的客就是。」
美士聽說,不覺左右為難。暗想老三倘若搬開,我住在這裡,豈不被老三懷恨。倘我跟著老三走,又未免對不住老二。左思右想,覺得老三財色都比她姊姊為高,自己的目的,原重在這兩層上,惟有決計跟老三走了。定了主意,便笑著拍拍老三肩頭道:「你休鈍我,老實告訴你,我為人最重情義。我和老二本沒什麼交情,和你那才可算得愛情深重呢。現在我住在這裡,原為貪戀你的緣故,不然我第一夜因沒找到棧房,暫時借寓此間,到第二天早搬開走了,誰願意在此陪她。皆因有你在此,以致我要走又捨不得你,所以一天天挨下來了。倘你要搬的話,我豈有不願意跟你同走之理。一夫一妻,落得乾乾淨淨,誰高興住在此間,放這眼中釘在旁邊討厭呢。」美士說罷,老三回嗔作喜道:「此話可是當真?」美士拍胸道:「我決不哄你。」
老三道:「如此你今兒就替我去看看房子,不論城內城外,英界法界,只消一個統廂房,或是一間樓面就夠住了。最好連生財一併租下,免得置備,也可省不少錢。」美士點頭稱是,當下就出去找尋房屋。他因英租界舊案未消,不敢身居險地,便在城內九畝地附近,借定了一間廂房樓。內地不比租界上,租屋大概不連生財,幸得美士到無錫去以前,曾借過住屋,置有床鋪桌凳,寄在朋友處,搬來即是。次日他和老三一商量,說兩個人同走,忒殺觸目,還不如各走各的,橫豎有了地名,不致摸錯。到了那邊,再可相聚。老三依計,上午就打起包裹先行。老二還不知美士已和她妹子串通一氣,見老三走了,以為少了個情敵,心中不勝歡喜。吃飯時候,竭力巴結美士,把大塊魚肉夾著向美士飯碗上直送。美士暗覺好笑。吃罷飯美士打開皮包,收拾衣服,老二見了,詫異道:「你開皮包做什麼?」美士笑答道:「我住在你這裡,已有多天,吃你的擾你的,心中很覺對你不住,昨兒遇見我從前一個同學朋友,叫我住到他家去,閒來還可兩個人讀讀書,長進學問。我已答應他今兒搬去,故我想將皮包物件先送過去。至於我這幾天來,承你的深情厚意,待日後一併補報你便了。」
老二聽說,猛吃一驚,暗暗想他吃我擾我,我並沒說過半句小器量話,緣何他忽地要搬到別處?至於他讀書求學,固然是年輕人應為之事,但這朋友,既然是昨兒對他說的,他又答應今兒搬去,為何他昨夜在我面前,並沒露出半句口氣,就今兒早起,也沒提起這句話,偏又不先不後,在老三既去之時,平空發生此事,看來一定他和老三狼狽為奸,有意哄我,說什麼到朋友家去讀書,明明是和老三住在一起,預備做長久夫妻了。好一個沒良心的吳美士,我懊悔當初由火車站帶你來家,受你這般欺侮。老二想到這裡,氣憤填胸,冷笑一聲道:「你休得哄我,我曉得你也不是到什麼朋友家去,必定另有一個去處,與那騷貨同住,老實說,我雖不是神仙,你這種心思,我還可以猜得出。你堂堂男子,愛哪裡就到哪裡,有話不妨明言,何必在我面前說謊。只消你自己問問心,能對得住人對不住人罷了。」
美士自以為此謊說得很圓,一定瞞得過老二,不意被她片言道破,不覺面漲通紅,十分內愧,忙說:「姐姐不可多疑,我姓吳的決無此意。」老二道:「你若無意,今兒仍住在我這裡,我就信你真心。倘你仍要搬出此間,無論你有意無意,我都當你是有心棄我的。」說著哭了。美士好生為難,良心與欲心交戰不已,默念老二待我並沒有錯,我若將她拋棄,於理未免不合,但老三已在新屋中等,我若不去,豈不累她等得心焦納悶。美士不得已,只可安慰老二道:「你休傷心,我委實並不存什麼壞意,皆因朋情難卻,答應了他,勢不能不去。你我將來日子正長,何在乎這片時的離合。況我去了,又不是永遠不來的,讓我現在把行李物件送了去,少停再來望你。」說罷,也顧不得老二哭不哭,硬著頭皮,提起包裹,竟自走下樓去,老二見美士當真走了,心中又氣又恨,更加傷心痛哭不已。但她以為美士送行李去後,一定仍要來的。不意等到日落黃昏,還不見美士的影蹤回來,倒是她主子玉玲瓏,連派相幫的來喚她多次,說有要事,叫她到院說話。她看時候不早,知道美士決不再來,沒奈何只得含著兩泡眼淚,鎖上房門,僱黃包車坐到院中,玉玲瓏見了,抱怨她道:「你為何挨到這時候才來?我因劉老爺定的銅床,適才木器店中著人來說,鏡子電燈都已裝配定當,教我們去看對不對,我想和你同去觀看,偏偏你這位太太,請殺請不出門口,現在時候又晚了,只可明兒去看咧。」說著,見老二面有淚痕,驚道:「你在家做什麼,莫不是哭了麼?你平日最愛尋快活,為什麼無端哭起來呢?」
老二聽玉玲瓏問他,惹動傷心,又流淚不已。玉玲瓏竭力勸她住了哭,問明原委,也頗代抱不平說:「做戲的人,都不是好東西。自古道:「戲子無義。這話兒永遠不會錯的。」說到這裡,猛覺自己也認識一個唱戲的,這句話就此說不下去,只可半途而廢,勸老二不必傷悲。世界上男人很多,何在乎他這一個,將來我替你另外揀一個比他高些的男人就是了,老二方始收淚。正是:不必傷心熏醋氣,只須放眼揀男人。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