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老糊塗回回鑽圈套 小滑頭處處騙金錢
去娘見了七太太,心中頗為吃驚,暗說不好,此婦乃是匡老爺的親戚,與匡太太素有來往,緣何也在這裡?自己和她見面不打緊,若被她告訴了匡老爺或是太太,與自身豈不大有關礙。幸虧她足智多謀,眉頭一皺,早已計上心來,假意向門內望了一望,道聲:「阿喲,走錯人家了。」當即回身退出,見那部黃包車還在門口,便抱怨那車夫道:「我叫你到老旗昌,你為何拖我到馬立師來了。」偏偏這車夫了是個硬漢,聽了不服道:「你明明叫我到馬立師還告訴我門牌號碼,這裡一些不錯,何嘗說什麼老旗昌。」雲娘不理會他,跨上車說:「你拖我到老旗昌,我再加你車錢就是。」車夫拉起車,口中還唧咕道:「自己說不明白,還要怪別人聽錯呢。」雲娘催他快跑,車夫方不言語。講到周七太太,也是絕頂聰明人物,見雲娘慌張掩飾之狀,更顯得情虛矯作,心想她見了我這般害怕,一定因姘識著漫遊的緣故,心中愈覺惹氣,當時欲縮進去和漫遊淘氣,猛一轉念,男人吃醋,也只有男和男相鬥,沒有惹動相識婦女的,我又何須得罪漫遊,不如設法單收拾韋家那個淫婦便了。因即回轉家內,命娘姨往匡公館,問問老爺還在上海不?在不多時娘姨回來報說,匡老爺今天已動身往北京去了。七太太暗忖對了,若是匡老爺在上海,那淫婦決不敢這般放肆的。但她既有這柄落在我的眼內,我又焉能輕易饒她過門。匡老爺雖不在上海,我就告訴匡太太也是一樣。料想吃醋之心,人人都有,匡太太也未必見得歡喜這個淫婦。將來她老爺回來時,一定將此話間接傳入他的耳內。聽說匡老爺醋心最重,若知此事,包管那淫婦有一番受用了。七太太想著,便問娘姨:「你到匡公館,可曾見他們太太?」娘姨回說見過了。七太太又問:「她可有什麼話講?」娘姨道:「她問我找老爺甚事?又說你家太太,已多時沒到這裡來了,你回去帶信,請她沒事到我家來談談,別無他話。」七太太點頭說:「我正想到她那裡去呢,好在她家和我家相距不遠,你扶著我步行過去罷。」娘姨領命,扶著七太太步行到匡公館。匡太太接見說:「姑奶奶,你緣何許久未到我這裡來了?」
原來七太太的母家,與匡氏親戚,故而有此稱呼。七太太笑答道:「我久欲來望望你們,實因家事忙得一刻兒閒工夫都沒有。今天因想帶一件東西,送給北京一門親戚,故打發娘姨到此問問,如這裡老爺沒動身,就托他順便帶去。不意他恰在今天走了。」匡太太道:「原是呢,他本還欲多耽擱幾時,因接著北京部裡打來一封電報,催他進京,所以不得不提早動身了。」七太太道:「原來如此。」又對匡太太面上端詳多時,說:「幾個月沒見你,你近來臉上又消瘦多了。」匡太太自己摸摸兩腮道:「何嘗不是。」七太太接著說:「大約又是那邊姨太太惹你受氣的緣故。」匡太太拍手道:「照啊!我那一天沒被她毒死,終算萬幸,現在我還生著,她已想把老爺獨霸,老爺不到她那裡去便罷,一到她那裡,她就整天整夜的纏住著不放,必待我這裡打發人去叫喚了四五次,她自覺有些過意不去了。始肯放老爺回來。這般淫婦,老爺還當她寶貝似的,在我面前常稱贊她,能持家,肯耐勞,又省儉,又賢慧,我愈討厭,他愈說得起勁,真教人聽了,頭腦子也漲破的。」
七太太笑道:「大約她的迷功不弱,所以把老爺迷昏了。」匡太太噗哧一笑。七太太又道:「說句笑話,這裡老爺出門的日子多,差不多常要兩三個月始回家一趟,難為她在家倒守得住寂寞,卻也難得。」匡太太道:「你別癡了,焉知她不背地裡偷漢。據說從前她在蘇州,還沒出嫁,就和一個唱戲的姘上了。常言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到此時怎改得脫她淫賤的本性,惜乎沒人肯替她調查罷了。」七太太道:「有人見他常到一個做新戲的王漫遊家去,不知為著何故?」匡太太驚道:「此話當真嗎?誰見她的?」七太太道:「是我家那個梳頭的娘姨見的,便是我自己也曾見過他幾回。適才我由別處買東西回來,打從馬立師經過,又見她在王漫遊家門首付黃包車錢,大約才由車上下來,還沒進門呢。」
匡太太聽說,拍案道:「是了是了,怪不道別人告訴我,見她在新戲館看戲。我對老爺說了,老爺常還幫她分辯,說她一天到晚,從不出門,想必是他們看錯了人。照你這般說,可見她一定姘著個唱新戲的無疑。這句話我非得寫信告訴老爺不可。」七太太假意相勸道:「這個你決決使不得的,若被老爺知道,豈不要鬧出大亂子來麼!」
匡太太銜恨雲娘已久,只苦沒法收拾她,今天既得這樣一個絕好題目,怎肯輕易放手,故而面子上雖答應七太太不寫信,待她一走,立刻教兒子寫信給老子,將七太太所告訴的一片話,和盤寫上,雙掛寫寄往北京。這邊匡太太用全力對付雲娘,那邊雲娘還糊糊塗塗,由馬立師脫身回家,自以為划策很妙,圓七太太決不致看出她的破綻。當日天敏向他要錢時,只告訴他馬師房屋是自己所住,並沒對她說明還有漫遊的股本,故她至今猶當是天敏獨借的住宅。暗想周七太太因何打從天敏屋子中出來?看來大約天敏因久不能到我這裡來,不耐孤獨,又和周七太太相識。明明自己口中的肉,被她搶了去,心中不免妒恨。但想到做新戲的,惹草拈花,也決不止只相識一個婦人,就加上一個七太太,也無妨礙。不過那邊有了她,我就不能前去。化五百塊錢買了木器傢伙,連屁股都不能搭一搭,豈不是樁苦事。怎奈自己的境地實逼處此,令人無法可施,只得到她妹子處托漫遊帶信,請天敏來家。其時正值天敏在男堂子中應接不暇,一面還須敷衍媚月閣,那裡還肯撥冗前來應酬這個窮鬼。雲娘等了幾天,見天敏未來,又往織娘處再托漫遊寄信。漫遊本與天敏抱著一般宗旨,明曉得他不來的緣故,當面雖不便說,背後卻將天敏因嫌雲娘無錢,因此不肯前來等情,告訴織娘。織娘恐觸她姊姊的忌諱,也不敢當面說破,卻還兜轉用話諷勸雲娘。不必再這般著迷。
不意雲娘執迷不悟,仍一廂情願的要請天敏到她家去。初還隔幾天,後來竟天天到她妹子家催逼。逼得漫遊、織娘二人無可奈何,只得催問由她催問,天天含糊答應,讓她自己知厭而罷。果然雲娘見費了半月工夫,仍請不到天敏來家,知已絕望,便又改變宗旨,天天拖她妹子同往民瞑社看戲。織娘因自己也要看漫遊的戲,故此歡然願往。這時候北京匡老爺早已接到他夫人的來信,心中大為震怒,恨不得立刻趕回上海來,教訓雲娘。無奈他部中公事,因他離京多日,壓積如山,不來猶可,既來之後,可就抽身不脫。待他草草辦畢公事,已耽擱半月有餘。匡老爺歸心似箭,平時他每逢回家的前頭,必須寫信通知上海兩面家內。這回也來不及寫信,急急請了假,趁火車遄回上海,先到他自己公館內。匡太太見了他,頗為吃驚說:「你去得沒有幾時,又趕回來則甚?」匡老爺氣憤憤的說:「自然有事,我問你,那天你寫給我的信,是真話還是假話?」匡太太道:「自然是真的,你若不信,可以請周七太太前來對質。」當下令娘姨去請周七太太,七太太自來人口中詢悉,匡老爺接著他太太的信,由京中趕回來,請他去有話相問,情知那天的話兒發作,有心不去,對來人說:「你回去上復你家老爺太太,說我說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天是我心直口快,告訴了你家太太一句話,其實這種事,上海灘上盡多,勸老爺不必惹氣,看破兒些就好了。我現在還有別事,不能到你公館中來。改日再來拜望你家老爺太太便了。」娘姨依話回復,匡太太聽了,很覺得意,笑向匡老爺道:「何如他教你看破些兒,你就依他的說話,看破些兒罷。橫豎烏龜只做一遭的。」
匡老爺愈加冒火道:「放屁之至!他可以看破,我倒看不破。」一邊說,一邊跳起身,便欲到雲娘處去施威。匡太太一把將他拖住道:「你此時去不得。」匡老爺怒道:「如何去不得?」匡太太道:「現在時候甚早,他在家內還沒打扮定當,你去了,她拼著一天不出門,將從前一切事,都賴乾淨了。你又沒抓著她的憑據,到時候反奈何她不得。還不如索性等到晚間去的好。聽人說,她這幾天沒一夜不在民瞑社看新戲,你到家找她不著,再往民瞑社,當場中她回來,那時料她不能再抵賴了。」匡老爺依他太太的主意,在家吃過晚飯,又捱了好一會,始往雲娘處。果然不出匡太太所料,雲娘已不在家。在先匡老爺回上海,必先發信通知雲娘,雲娘接到他的信,算定他在那一天回來,預先將華麗裝飾和時式衣服藏過了,扮作樸實模樣,跬步不出,在家接待匡老爺。這回猝不及防,家中一切都沒佈置,自己也濃妝豔抹,同著她妹子到民瞑社看戲去了。家內留守的娘姨,見匡老爺突如其來,不覺大驚失色。匡老爺不見雲娘,怒問奶奶何往?娘姨急中生智,回言奶奶到卡德路倪公館去了。這倪公館便是倪俊人的公館,他姨太太與雲娘素有來往,匡老爺知道俊人是上海的闊人,故而並不禁雲娘與他交往。娘姨深恐匡老爺知道雲娘去看新戲發怒,只得將他推托。匡老爺雖經他夫人教導,令他若在家中找不著雲娘,便往民瞑社捉拿,今聞娘姨說他到倪公館去的,竟把他預定秩序單打亂,一想往倪公館也在情理之中,休趕往民瞑社白跑一趟,倒也很犯不著。遂即另換方針徑往卡德路倪公館找尋雲娘。這天恰值他家小孩子有病,俊人同他姨太太將孩子哄睡著了,夫妻兩個,默默相對,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個,恐將孩子驚醒。匡老爺一到那邊,把大門擂得山響。俊人勃然大怒,開樓窗問是那個?匡老爺隔著門說:「請問一聲,匡家的奶奶可在這裡?」
俊人惡聲報了沒有兩字,便要緊去看兒子曾否被他驚醒,沒工夫理會門外的人,也不管來者是誰。匡老爺在門外等了一會,見裡面沒人出來開他。沒有之外,也不聞別種回話。心知雲娘不在裡面,暗說我上了娘姨的當了,他一定仍在民瞑社看戲。當又僱車趕往民瞑社,上樓一尋,只見織娘一人,獨坐在包廂中,四週並無雲娘的蹤跡。原來匡老爺往卡德路倪公館時,雲娘的姨娘,也趕到民瞑社向主人報信,說老爺不知怎的突然回來,找尋奶奶,我告訴他奶奶到卡德路倪公館去了,他又氣忿忿的出去,大約是往卡德路去的。雲娘得報,慌了手腳。織娘教她趕快回去,只消咬定在卡德路倪公館就是。雲娘匆匆與娘姨去不多時,匡老爺自己也到戲館。織娘見了他,即忙起身招呼。匡老爺問他:「你姊姊何在?」織娘假作詫異之色說道:「她沒說來看戲埃我日前聽她說,今兒要到卡德路倪公館去呢。」
匡老爺聞說,如入五里霧中,心中迷迷糊糊,暗想倪公館明明回我不在,緣何她妹子又說在倪公館,即使家中的娘姨哄我,她妹子不該無端哄我。而且世間也斷無這般巧事,兩個人說謊,恰說得一般,都說倪公館的,大約那邊纏誤,或是我自己聽錯了。當下出了戲館,又坐車趕回卡德路,再敲倪公館的門,仍問匡家奶奶在不在?俊人很為詫異,說:「他家因何一夜之間,連來問了兩次。」
繼又詢知來者乃是匡老爺自己,忙邀他裡面請坐。匡老爺道:「賤內既不在此,我也不必進來了。」說罷也不等他們出來開門,急急坐車回去。時候匡老他怒氣填胸,準備回家先將娘姨出氣,再和雲娘搗蛋。不意一到家中,見雲娘仍舊和往常一般,粗服亂頭,與娘姨二人同坐在燈光底下做活計,匡老爺不覺呆了一呆,問她你適才究在哪裡?雲娘裝作瀟灑自如的模樣,答道:「我今兒又沒梳頭,焉能上哪裡去,適才只往卡德路倪公館去了一趟,未及一刻鐘,就回來了。」匡老爺怒道:「胡說,剛才我親自到倪公館去問過兩回,親耳朵聽見他老爺親口告訴我,你不在那邊,你還要哄我則甚?」雲娘反問他:「你什麼時候去的?」匡老爺道:「自這裡一出去,就到那邊,臨回來又到那邊,共去兩次。」雲娘道:「大約你去的時候,我已出來了,所以回你不在。」娘姨插口說:「果然老爺出去不到十分鐘,奶奶就回來了,你二人大約在路上相錯。」匡老爺搖頭道:「也不像。我沒聽得他家老爺提起你到他那裡去過這句話。」雲娘說道:「我往倪公館,原是找尋他家奶奶,又不找尋他家老爺。我走的時候,倪老爺還沒回來,焉知他不是同你一般,也在我走後始到家,怎曉我得去過呢!」
匡老爺被她駁得無言可答,說道:「你此時休得花言巧語,橫豎倪公館並不遠在別省,我們兩個不妨同去對質,究經去過沒去過,一問之下,不難水落石出。」雲娘聽他說要對質,不覺著起慌來,但若回說不去,明顯出自己情虛,去了又恐露出馬腳,心中頗為忐忑。又見匡老爺辭色甚厲,料想不去不興的,只得硬著頭皮,答應說對質最好。匡老爺逼她馬上就走,雲娘也不及更衣,隨他丈夫第三次到卡德路倪公館。這回敲門,可把俊人夫婦弄得駭怪萬分,先教娘姨開了門,俊人和他太太,都伏在樓窗口向下望著雲娘一跨進門,抬頭望見姨太太,也不等匡老爺開口,高聲說:「姊姊,我適才可是到這裡來的?還有一隻挖耳,忘卻在你房內梳妝台上呢。」姨太太聽她這般說,心知其中必有緣故,也就順著她的口氣說:「果然有的,你這枝挖耳,我已替你藏著,預備明兒著人送還你,現在你自己來更好了。」
雲娘道:「這倒不打緊,皆因我家老爺,因疑心我不知我往那裡去的,他說已到這裡問過,這裡老爺回他我沒有來,不是我走的時候,這裡老爺還沒回家,大約他因沒曉得我來過這段事,所以回他未來,我家老爺,就鄭重其事教我同來對質了。」說罷,呵呵一陣笑。姨太太也笑道:「原來如此,怪道你家老爺,連來問了兩次,我家老爺委實才回來得不多時。他因沒遇見你,所以胡亂對答。我曉得了,正在抱怨他呢。講到俊人因孩子有病,已整天沒有出門,聽他們這般說,曉得自己一言之微,關係很大,不得不和他們的調道:「果然我剛由外間回來,適才匡先生來尋他奶奶,我因眼前不見,故回他沒來,又誰知她早來過的呢,得罪之至,二位裡面請坐罷。」
匡老爺聽他們一問一答,自己站立旁邊,竟插不進半句話,再加俊人幫上一句,雲娘更理由充足,索性一語不發,進去坐了一會。倪姨太太又不知哪裡弄了一枝鍍金挖耳,遞給雲娘,雲娘道聲謝,匡老爺也道聲擾,兩個人一同告辭回家。匡老爺意欲回自己公館,雲娘不許,留他住了一宵。次日匡老爺回公館,匡太太問他你去了一夜,將那淫婦辦得怎麼樣了?匡老爺只是搖頭。經不起他太太再三盤問,匡老爺始把一情一節,告訴他知道。匡太太頗為著惱說:「你枉活了這一把年紀,連當面被她掉槍花都看不出,虧你還有甚面目回來見我。」
匡老爺仍不相信,以為他太太一定因吃酣的緣故,故此硬說雲娘看戲,就此一笑而罷。合該雲娘今天免不了一場口舌。匡老爺因京中衣裳不夠穿,意欲將雲娘處存的皮衣,拿出幾件改做。不意開箱一檢點,缺少兩件最值錢的青種羊、鋯猁猻袍套,匡老爺大驚,盤問雲娘,始知為她當脫了。匡老爺問她,因何當衣服?雲娘說因錢不夠用,故此不得不將衣服典質。匡老爺大怒道:「我每月給你一百塊錢,你這裡又沒多大開消,怎的還不夠用,看來你一定在外看戲浪費,從今以後,無事不許你出門。就我不在上海,我也教那邊派人監守著你。倘你不聽我的說話,私自出去,或招混帳人來家,將來被我查出,休得怪我無情。」說罷怒氣勃勃。雲娘聽了一片話,後來果然不敢常出去看戲,也不敢再托漫遊邀天敏來家,天敏耳旁遂也清靜不少,因此正可盡心竭力,經營男堂子,作那迎新送舊的勾當。
此事本瞞著媚月閣,後來竟被她偵悉有此一處所在,向天敏詰問,天敏從實說,實為金錢主義,別無他故。媚月閣原是堂子出身,熟悉此中三昧。聽他所說辦法,也合於堂子性質,頗贊他們善作投機事業,故而並不反對。自此閒來沒事,也同二三小姊妹,前去■牌遊玩。天敏好生得意,該是他豔福無窮。周七太太有個女朋友,叫做吳四奶奶的,又看中意了他。這吳四奶奶也是半老佳人,相貌還不及周七太太,而且煙癮極深,每日須吸四五錢鴉片煙,把身子燒得只剩皮骨。然而她的裝飾,卻比周七太太更為考究。黃豆大的珠錶鏈,扁豆大的金剛鑽戒指,白果大的湖珠手鐲,就這幾樣,已值萬金,她卻天天帶在身上,似乎不甚希罕一般。來去都是馬車,闊綽異常。照她的排場看來,其人家中,至少也得有百萬家財,方能如此揮霍。其實卻不然,他丈夫也不是大官闊老,從前曾在新衙門當過幾年差使,名字就叫吳四,現已告歸林下,手中雖略有幾個錢,也萬萬襯不起他奶奶這副排常他這位奶奶還是十年前所娶,那時吳四還未發跡,奶奶也吃著生意飯,在青樓中頗有名氣,不過風塵十載,鳥倦知還,心中已存著擇人而字這條念頭。她見吳四後生有為,暗下頗為屬意。但吳四因自己財力不足,還未敢存一線希望。倒是奶奶自己遊說上去,告訴吳四,說願意跟他。吳四喜從天降,只因家有大婦,深恐他不甘做小,心中頗為躇躊。不意奶奶並不以名分為嫌,只要求和大婦分居,以免口舌。吳四一口應允,自此一樁好事,居然成就。
奶奶還帶得許多金銀首飾過來,吳四人財兩得,適意無比。只有一樁不滿意處,就是這位奶奶太好揮霍,又喜歡吸鴉片煙,每日供給她一個人的用途,極少非三百金不可。但她用的都是自己帶來的錢,而且吳四有時周轉不靈,還須向他奶奶調頭,故而只可眼望她揮霍,不敢勸她節省用途。後來吳四逐漸發跡,步步升高,他奶奶卻逐漸退縮,不但現款用完,連首飾也敗落不少,只剩現在餘存的幾件,因日常帶在身畔,顏面有關,寧窮不肯變賣。吳四念她是患難之交,所有她一切吸煙看戲坐馬車諸般費用,都由自己承當,不過有時勸她可省的略略省些。無如他奶奶揮霍慣了,覺得這幾件都是罷不得的正經,沒一件可以省得,因此把他的勸告,當作耳邊風不作理會,吳四竟奈何她不得。這是他家中實情。至於吳四奶奶的外場面,誰不當她是一位富家的太太。便是她幾個女朋友,交好如周七太太,也不知她內裡這般損壞據,時常陪著她,同往漫遊處打牌消遣。這天只吳四奶奶、周七太太二人在彼叉麻雀,還少兩腳,七太太便拖漫遊、天敏二人入局,叉的是一百元底么二,共打了八圈莊。因未出大牌,四奶奶贏了三十餘元,餘三家都輸了。四奶奶便拿二十元作頭,餘下十多元一併賞了下人。天敏還和他第一次打牌,見她出手這般闊,心中暗暗吃驚。又看她一身妝束,已知她手中著實有錢,料比媚月閣還勝幾倍。雖然年貌不如,但有了金錢,便可掩卻百丑。
常言黃金美人,可知黃金比美人尤高。因此他存心轉吳四奶奶的念頭。豈知吳四奶奶也因看中意天敏,有心在他面前裝闊,一則是贏錢,二則為數有限,落得一介不取,教天敏說她一句慷慨。兩個人都是有心,可惜當時做書的不在旁邊,不然,只消向他兩方面說明白了,也可免卻他二人許多做作。當下天敏對周七太太道:「二位常在這裡抹牌,照顧我們下人不少頭錢,我們還得略盡地主之誼,今兒我意欲作個小東,請你二位到跑馬廳一品香吃頓大菜,不知二位可肯賞光?」周七太太問吳四奶奶意思怎樣?吳四奶奶笑說:「你去我自然也去了。」天敏大喜道:「如此我同老二先到一品香候你們了。」
七太太答道可以。天敏遂拖著漫遊先走,七太太因和四奶奶須揩面掠鬢,抹粉涂脂,故又耽擱了半點鐘時候。講到花粉等類,乃是男子堂子常備的材料,以便一班女嫖客應用,而且採辦的都是極上品之貨。周、吳兩位,都修飾得香噴噴的出來。坐上馬車,不多時已到跑馬廳一品香門首。裘、王二人已等候多時,在洋台上見她們來了,既忙舉手招呼。周、吳含笑上樓,在她二人未來時,漫遊也勸天敏勾搭吳四奶奶,並告訴他,自己認得了周七太太,得她多少好處,只吃得幾餐飯,就給了我八百塊錢,這是你曉得的。近來又答應買一部包車給我,至多十天八天,就可以看我換新包車坐了。我看吳四奶奶的場面,也不在周七太太之下。據說她丈夫從前也是做官的,現在手中著實有幾個造孽錢。不講別的,就看她適才叉麻雀那般出手,已可知道。常言機會難逢,不可錯過。」
天敏聽他說話,暗合己意,也就微笑不言。此時見她們來了,敢不竭誠招待。吳四奶奶落落大方,一個人在客位上坐了。周七太太和漫遊並坐,天敏坐在主位,恰和四奶奶搭角。西崽送上菜單,天敏慇懃請四奶奶點菜。四奶奶問七太太吃什麼?七太太笑說:「你內行些,就你代我點了罷,只消不用牛肉就是。」四奶奶道:「我也不吃牛肉的,我們倆吃一色的罷。」隨即報了三個菜名,天敏寫上,請她再添幾樣。四奶奶搖頭道:「我不能再吃了,或者七太太還須多些。」七太太忙道:「我三樣菜也夠了,你自己再點罷。」天敏笑道:「不怕你們見笑,我們吃大菜,總得吃六七道。」說著,自己點了七道菜。漫遊也寫了六樣。七太太笑他們都是飯袋,天敏笑道:「何止飯袋,還是酒囊呢。請問二位吃什麼酒?弄兩杯薄荷酒可好?」七太太搖頭道:「冷天還吃薄荷酒,怕不把牙齒凍落了嗎,我吃一杯口利沙罷。」四奶奶卻要葡萄酒。天敏、漫遊都是白蘭地酒。酒來之後,又等一會,始送上湯來。本來吃大菜,等菜的時候實比吃菜的時候為多。漫遊口中閒著,便唧唧噥噥和周七太太說話。天敏借著取笑他兩人為由,笑向吳四奶奶道:「他們夫妻兩個,不知哪裡來的這許多話,丟我二人冷清清的,不如你我二人,也隨便講講話罷。」此話說得很低,漫遊等都沒聽見,但四奶奶卻聽得很是真切,當時斜向天敏看了一眼,忽又低下頭,卟哧一笑。天敏見此情形,焉肯放鬆,更逼緊一句道:「這是我一廂情願的話,不知你奶奶可肯賞光,和我說一句話兒?」四奶奶聞言,舉目對天敏望了一望,低聲說:「你不想我大菜也吃你的了,難道還不肯和你說話嗎!」天敏聽了,好生得意,忙道:「如此好極了。請問奶奶的公館,不是在北京路嗎?」四奶奶道:「正是。」天敏又道:「府上老爺的大號,我從前曾聽人說起,現在又忘了,不知奶奶可能告訴我是那兩個字?」
吳四奶奶知道這是天敏冒他的說話,因她在外間常欲冒充官太太,不肯輕將丈夫的名字告訴人,便在姊妹面前,可秘密處,也守著秘密,料天敏無從得知,便又笑了一笑道:「我也不知是哪兩個字,隔幾天再告訴你罷。」天敏知道自己的資格,還夠不到問他丈夫名字,便不敢再問。恰巧第二道菜送來,將四人的說話一齊打斷,吃完菜,漫遊、七太太又復開講。天敏也問四奶奶,幾時可許我到你公館中瞻仰瞻仰。四奶奶想了一想道:「那恐未便。因我們老爺不時到那裡去的,他是官中人,最有顏面,見了你,恐有未便,還是我自己出來,橫豎他不能管我」天敏道:「你出來最好。不過我那邊人頭太雜,講話不免有旁人竊聽,最好明兒仍到這裡吃大菜,依舊是我作東,不知你可肯賞光?」四奶奶悄向七太太等努努嘴,低聲道:「有他們嗎?」天敏搖搖頭。四奶奶點頭道:「好,仍是這個時候便了。」
約定之後,又隨意問答了些閒話,四奶奶因喝了杯葡萄酒,略有幾分醉意,時向天敏橫飛媚眼,天敏看了她的年紀,頗覺有些憎嫌,想起她的洋錢,又不覺愛情勃發,也常微笑答她眼風。兩下一來一往,真和無線電一般神速。彼此都不比先前那般方正,言語間漸涉戲謔。幸虧對座的七太太、漫遊二人也說笑正歡,兩方面渾搭渾渾,到大菜吃完,天敏簽字寫賬,另拿一塊錢賞了西崽,出大菜館。裘、王到民瞑社上台做戲,周、吳也到那裡登樓看戲。直看到他二人下了台,始分道揚鑣,各回公館。次日傍晚,天敏先對漫遊說明,昨夜約吳四奶奶,今兒仍在一品香吃大菜,已蒙答應,現在我預備前去會她。少停你見了周七太太,暫勿告訴她這句話,因恐事或不成,被她笑話。漫遊答應了,並賀天敏馬到成功。天敏十分得意,即忙坐車到一品香,四奶奶已先在那裡等他。天每暗覺詫異,心想她這樣一位闊官的太太,不搭一分架子,肯遷就我,來得這般早,倒也難得。四奶奶見了天敏,也不抱怨他來遲,反含笑起身相迎,並贊他昨夜做的戲真是妙不可言,比漫遊還善體貼,怪道人都贊成你的戲,真可謂名下無虛。天敏連稱不敢,看四奶奶今兒的裝束,比昨晚更為嬌豔。上身穿一付月白絲搶緞金銀嵌皮襖,內用妃色皺紗貼邊,外用一寸餘闊黑珠邊四週鑲滾,下穿玄色斜條花絲搶緞裙,下邊也鑲著闊珠邊,前後馬面上,還釘著許多外國鈕釦。裙下雙鉤,約有四五寸光景,穿著紫醬色絲絨鞋,鞋口用白珠邊鑲滾,頭上不戴帽兜,梳一個烏光滴顯的風涼頭,托著兩爿後鬢。插一支細金剛鑽鑲的蝴蝶花,襟間仍掛著珠錶鏈。手指上的大金剛鑽戒指,和腕上的大湖珠手鐲,依然是她往日戴的,並未更換。面上撲著雪白的粉鮮紅的胭脂,雖然皮肉瘦些,看去還嫵媚動人。天敏正打量四奶奶的裝束,猛覺一陣香氣,直衝鼻管,四奶奶已婷婷站立面前,伸一隻玉手,在他肩上略拍一拍,輕啟朱唇,說:「你何不坐下?」
天敏應聲坐了下來,見四奶奶口中的一口銀牙,卻已黑白相間,知道這是多年鴉片煙吸煉下來的成績,得之非易。四奶奶見他呆看,更加賣弄風騷,在他身旁坐了,柔聲道:「老三。」又道:「阿喲,我叫你老三,你不動氣嗎?」天敏笑道:「我原叫老三,那有動氣之理。」四奶奶道:「如此老三,今兒的東道,可要我請了。」天敏道:「那有這句話,昨兒我不是說明我做東的嗎?」四奶奶笑道:「我不能天天擾你,多謝你,今兒的主人,讓我做了罷。」天敏一想,你既願意化錢,我也落得白吃你一頓,開開利市,便說:「這樣我邀你來,倒好像討你的吃了。」四奶奶道:「那又何妨,彼此。」說到這裡,抿著嘴一笑。天敏也笑了一笑,向西崽要過菜單,問四奶奶要吃什麼,四奶奶道:「就照昨兒的菜點罷,免得再想了,你也點七樣就是。」
天敏因今天做客,不得不放斯文些,只點了五道。四奶奶見了,教他再加兩樣,說彼此不是外人,何必客氣。若因我做東之故,累你餓壞了,我可擔當不起。天敏連說夠了夠了。點罷菜,西崽問要什麼酒?四奶奶仍吃葡萄酒,天敏也要了一杯,兩個對酌著。今兒因無別人在座,彼此都不必鬼頭鬼腦。天敏問四奶奶,你家老爺可天天回家?四奶奶回言:「並不天天回來,因他別處還娶著姨太太,一月之中,我那裡住的日子很少。」天敏道:「如此,你倒很寂寞了。」四奶奶道:「果然寂寞。但我有時在小姊妹家叉了麻雀,便不回去。」天敏點頭道:「原該這樣。那周七太太不是與你很知己的嗎?」四奶奶道:「是的。我和她雖是初交,但比卻從小的姊妹都要好。」天敏道:「原來你和周七太太還是初交,不知今兒你我在此相聚,這件事,可能告訴她嗎?」四奶奶道:「最好是不告訴她。到底這種事,少一個人知道,安穩一些。」天敏道:「如此你我將來倘要談談,便不能到我那邊了。因那邊不有漫遊,他若知道了,仍不免要告訴周七太太的。」
四奶奶道:「這個自然。猶之你我,譬如你曉得了一件事,也要告訴我的。」天敏道:「還有你公館中,可能容我去麼」」四奶奶道:「去雖可去,不過那邊還有下人。若被他們知道了,恐他們口頭不謹慎,洩漏出去,也不是事。」天敏道:「照此說來,只可外間另找房子了。」四奶奶道:「果然是另找房子最好。」天敏暗想,你倒說得寫意,另找房子,豈是一句空言可辦的,待我且掂一掂你的斤兩,便說:「借房子大約須和我們那邊一般排場,那邊借的時候,連裝修木器,共費了一千三百餘元,我可以認個零頭,你奶奶若能擔承一千塊錢,我們明兒就可看房子買木器,僅三天內可以色色舒齊了。」吳四奶奶聽他一開口就要她一千塊錢,不覺大驚失色。正是:乍喜筵前訂膩友,忽驚意外索金錢。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