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新劇家滔天罪孽 男堂子蓋世奇聞
天敏雖與雲娘相識,但他頗嫌雲娘年老身肥,面目可憎,還著金錢主義的面上,當夜和她盤桓了兩點餘鍾,後來依舊設計脫身出來,並未陪她度此良宵,仍在媚月閣那裡過夜。媚月閣問他為何今夜回家這般遲晏?天敏推頭說被朋友邀往總會中叉小麻雀,因此回來遲了。媚月閣深信不疑。隔了幾天,天敏一心想轉雲娘洋錢的念頭,落空又到雲娘處探望了幾趟,但他猶恐被媚月閣出痕跡,故而去雖去,卻沒一次敢在她那裡度夜,然而已把雲娘撩撥得心熱似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不意天敏去了幾趟,他一對眼睛見多識廣,原本比眾不同,漸漸看出雲娘的景況,也不過如此,心知上了漫遊的大當,一想我若破了工夫,巴結這個沒錢的女人,倒不如另外去軋一個姘頭,或能弄些錢來。此念一起,雲娘處馬上絕跡。雲娘見天敏數日不來,心中頗為牽掛,親自到她妹子家告訴她,天敏一去不來,不知何故?姊妹兩個,頗費猜疑,織娘說:「莫非天敏寒夜多勞,害了病麼?但沒聽得漫遊談起這句話。」
即教娘姨買了張新聞報,一翻戲目廣告,見裘天敏名字,仍排在上面,而且當夜還有他的戲。雲娘看了,真是莫名其妙。這天織娘留她在家吃了晚飯。雲娘又拖她妹子,同到民瞑社看戲。天敏上台,見有雲娘在座,故意轉眼望著別處,不理會她。雲娘好生納悶,散戲館仍到織娘家內,待漫遊去時,親口托他請天敏得暇到她家去,漫遊答應了,雲娘方始回家。織娘問漫遊,天敏所以不理她姊姊的緣故,漫遊皺眉道:「本來也是你姊姊自不量力,天敏是何等人物,從前我不曾告訴你,汪家那個女的,前後交結他數千銀子,因要他置一套戲衣未肯答應,就此與她割斷,那邊連打發人來請了他百十次,沒肯前去。這回他到你姊姊處來,原是我掉的槍花,說你姊姊富有資財,得她歡喜,用銀子雖多無惜,他信了我這句話,方肯降格相從。大約是你姊姊自不小心,露出本來面目,被他破,因此一去不來。本來要和做新戲的相識,須得有幾分資格方可。你自己想想,你姊姊資格能夠得上夠不上,我想能得他從前白白跑幾趟,已算便宜的了,何必再望下遭呢。」
織娘聽說,搖頭道:「你們這班做新戲的,真不是人,眼孔子內只有金錢,心窩子中毫無情義。照你這般說,我姊姊若無金錢交結天敏,此後他永遠不到她那裡去了麼?」漫遊道:「這個自然。」織娘道:「他去了幾天,忽然不去,豈不害了我姊姊麼!」漫遊道:「這個只可教你姊姊自怨自,教別人也無法可施。為今之計,惟有教你姊姊送些貴重東西給他,或可補救目前。如欲依前一毛不拔,可就難了。」
織娘一想,這句話果然不錯,便是自己之與漫遊,何嘗不是洋錢盡他用,東西要什麼是什麼,還要把自身降作奴婢般的服侍他,他方肯天天前來,不然也只恐和天敏一般。連人影兒都不見了。但我姊姊每月只得匡老爺一百元津貼,雖然節衣節食,除去開銷,所餘能有幾何,怎夠供養一個貪得無厭的新劇家,不如明兒到她家去,勸她休了這條癡念罷。織娘主意既定,次日便到雲娘家中,悄悄將自己昨夜和漫遊對答的一片說話,向她說了,並勸她不必再念及天敏,這班人都是無良之輩,只知金錢,那顧情義,像我此時猶如惡疽在背,無法自免,幸你中毒尚淺,不如趁此機會,早些解脫了罷。雲娘聞言,不覺流下淚來,說:「妹妹有所不知,我和他相識雖還未久,心中不知怎的,覺得比十年夫婦交情更深,似乎少他不得。適才你勸我的話,我也曉得句句都是金玉之言,新劇家沒良心,不待你今日說,從前我也曾聽別人說起,至今更信此言著實有理。不過一旦要令我將他拋棄,教我如何捨得,我想就是送他些物件,也有限的,他們所愛的無非珠寶飾物,我這裡有一隻小金剛鑽戒指,是從前匡老爺化了三百塊買給我的,不如把來送了他罷。只要他肯到我這裡來,就是多送他幾件物事,我也願意。」說罷也不等織娘開口,竟自開抽屜找出那只鑽戒,塞在她妹子手中,說:「煩你少停交給王少爺,托他帶去給他罷。」
織娘見她執迷不悟,也不能再為勸阻,只得收了戒指回家,心中暗想:「我姊姊既將這鑽戒送與天敏,我若不照樣買一隻送給漫遊,豈不被他笑我器量太小,當時便向又圖要出三百塊洋錢,親到跑馬廳全昌,買了只比他姊姊更大些的金剛鑽戒指,到夜自替漫遊套在右手無名指上。漫遊好生歡喜,把戒指放在嘴旁連親不已。織娘頗覺得意,又把雲娘的戒指摸出,鄭重其事的交給漫遊道:「她的戒指,得來非易,你若不能喚到天敏,休得輕易脫手。」
漫遊道:「你姊姊既肯大出手送金剛鑽戒給他,天敏包在我身上,明夜一準喚到就是。」這句話著實靈驗,第二夜天敏果到雲娘處,見了面,卻沒說為他無錢不來,推說連日因被朋友邀去有事,因此不得空閒,來此望你,我心中記掛得什麼似的,難為你送這貴重物事與我,令我深抱不安。這一碗迷湯,又把雲娘灌得昏了,自覺此言果然不錯,新劇家個個都是有情有義的男兒,何嘗沒有良心。此後天敏又連到她家去了幾次,雲娘深恐不送他別樣物件,日後他又要不來,即將自己的私蓄,拚湊了數百元,托人買了件白狐嵌細毛皮袍,又花了三十餘元,剪的頭號絲搶緞袍料,照量天敏身上長衣的尺寸,替他做成皮袍,送給天敏。天敏好生得意,穿到戲館中,眾人交口稱贊。當夜天敏又穿回去給媚月閣觀看,媚月閣見他忽然穿一件嶄新白狐嵌皮袍回來,從前沒聞他提及要做這種衣裳,問他那裡來的?天敏回說朋友賣給他的。媚月閣看尺寸長短,無一處不合天敏身材,不像是買來之物,不覺動了疑心。趁天敏在樓上吃半夜飧的時候,自己悄悄下樓,盤問天敏的民車夫說:「少爺近來除了戲館和總會兩處,可不往別處哪裡去?」
車夫早經天敏囑咐,媚月閣若問他什麼話,不許他多言,故此口中雖回說不知,面色上未免略帶慌張。媚月閣見了更疑,叱那車夫混賬:「你既然拖著少爺,少爺到那裡,你豈有不知之理,若不實說,仔細歇你生意。」車夫慌了,始說少爺教我莫告訴奶奶的。奶奶知道了,也休告訴少爺。他除了戲館,去的地方極多,我也記不清楚,近來卻常在某處。媚月閣問他,某處主人你曾否見過?是何等樣人?車夫道:「見過的。有一天她送少爺出來,我親眼目睹,她是個四十多歲很肥胖的一個胖婦人。」媚月閣又問少爺身上穿的皮袍,是否由那裡拿來?車夫回言正是,我親見少爺穿著舊的進去,換了新的出來。媚月閣也不再問,奔到樓上,一見天敏還穿著那件皮袍,不覺怒氣填胸,喝道:「你不不替我把這件袍子脫下來。」天敏不知何故,卻不敢不依她的說話,卸下皮袍。媚月閣接在手中,也不管他值錢不值錢,丟在地上,起足亂踏。又高喊娘姨,找一柄剪子,連皮搭面,一陣亂剪,把一件嶄新白狐嵌皮袍,剪得不成模樣。開了樓窗,隨手拋在天井中,喊車夫拿去,這東西我替別人送給你了。天敏站在邊旁,雖不免十分心痛這件衣服,但自知理短,故連口都不敢開一開,呆呆望著媚月閣,看她一個人作威作福。媚月閣發付了衣服,回頭對天敏獰笑道:「你看我這樣辦得爽快不爽快?」
天敏仍不開口,媚月閣陡然把臉一沉,喝道:「你這沒良心的東西,我問你,這件皮袍,是那一個不要臉的婦人送給你的,快快實說,你還當我不曉得麼?好大膽,公然穿來給我觀看。你愛到別處盡去,我又沒留著你,何必藏頭露尾呢!」說罷,怒氣勃勃。天敏嚇得戰戰兢兢。講到天敏的脾氣,本來很大,加以富家女眷,想頭他的人極多,所以和他相識的婦女,對他都必恭必敬,深恐偶一拂他之意,惹他一去不來。豈知恭敬俱屬徒然,金錢卻是正義。一樣他在媚月閣方面,卻就絲毫不敢放肆。皆因媚月閣和他相識以來,天敏一家數口,衣食日用,皆取給於他一人。而且天敏之父,每日須抽鴉片煙四五元,亦由他那裡供給。故而他這一隻常飯碗,決不肯輕易敲破。此時見媚月閣動怒,慌忙賠笑哀求道:「奶奶萬不可動氣。你身子素甚姣弱,倘若一氣氣壞了,教我如何對得住你。說起這件皮袍的事,原不能怪我,委實是那邊硬送給我的。我一想橫豎不化錢,落得拿回來,替你改一條車毯子也好的。不意惹你動了怒,將他剪壞,送給車夫,也是阿三的運氣。如今你該氣平了?至於我和那人來往,實因貪她幾個銅錢。要說人材,我有個譬喻,叫做東瓜般的身段,西瓜般的頭顱,南瓜般的手指,北瓜般的皮色,無論何人,就是瞎了眼珠,也決看不上,你又何必多心。老實說,我要是看中她,為甚不陪她過夜,仍到這裡來陪你!即此已可見我不是真心愛她,我不過見她著迷,有心戲弄戲弄她而已。我看普天之下,沒一個婦人趕你得上,你是實我心坎上獨一無二的人兒,怎肯捨你他往。就是你用鞭子趕我,我也決不願離開你一步。好奶奶,請你可憐兒的,恕了我這一遭罷。」說罷,打恭作揖,醜態百出。媚月閣氣仍未平。天敏又低聲下氣,賠了半天不是,強勸她上床安歇,始把媚月閣的氣弄平了。次日天敏到戲館,漫遊問他因何不穿那件皮袍子,莫非你現在改了脾氣,愛惜衣服,倒也難得。天敏搖頭道:「說甚愛惜衣服,你我二人,有那班淫賤貨色送來的衣裳,一生一世還愁穿著不盡,怎希罕一件狐嵌皮袍。皆因昨日穿回去,不知那個在醋娘子面前露了口風,被她得知,逼我脫下來,當場剪掉,因此不能再穿。像你那個,倒很寬宏大量,我這個就是氣量狹的不好。」說時見茶房送進一封信來,信面上注明裘三少爺開拆。天敏拆開一看,皺眉道:「計厭得很,自己手中又沒錢,還要時常約人家吃什麼大菜。」
漫遊自他手中接過信,觀看道:「這馮七不是面孔溜圓的,常梳著一條辮子的那一個雌兒嗎?聽說她娘手中很有些錢呢!」天敏道:「娘手中有錢,女兒無錢。也是沒用。我雖然和她吃過幾回大菜,還未用著她一個錢,所以我想不理她了。你若愛她。我就將她送給你了罷。」兩個人一陣狂笑,被旁邊另外一個新劇家聽見,過來問道:「你們二人樂什麼?」天敏見此人是牛雪六,混名豬頭三,為人最有心計,他們作事,原不避人,將字條給他觀看。雪六看罷,笑道:「裘老三又得法了。」天敏鼻孔裡哼了一聲道:「你歡喜得法,就你去罷。我和王老二正彼此推讓,誰也不願意去呢。」雪六道:「可憐可憐,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這封信,大約又是托茶房送進來的,極少亦得花一塊錢送力,你們竟睬也不去睬她,豈不可憐。」天每笑向漫遊道:「自有這班爛污貨以來,茶房案目,為我們傳遞消息,倒也造化他們,賺了不少錢。這票交易,倘能設法收他回來,卻也是樁很大的進款。」
雪六從旁插口道:「我何嘗不替你想過這一著,不過你二人須和我打一個三公司,彼此利益均霑,我才可幫你們盡心竭力,做成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出來。」說時容色甚莊。裘、王二人一齊笑道:「這種事有什麼驚天動地?豬頭三捏著雞毛便當令箭,你且說來,如不中聽,我們可要替你登報,給眾人笑笑。」雪六道:「我這條主意,確是近來極好的一樁投機事業。你們莫笑我豬頭三腹中無物,我牛某真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你們聽了,才曉得我的本領。」說罷,連連顛頭播腦不已。這是雪六的常態,他腹中雖然藏書不多,對人卻喜歡扮了幾分書卷氣,自命不凡,算是個有才學的新劇家。
當時天敏、漫遊都默然靜聽雪六下文,雪六接著說道:「上海地方,雖然無奇不有,但只有女堂子,並無男堂子,豈非是個大大缺點。從前我常想若能開一個男堂子出來,倒是很新鮮的事業。不過此中倌人,很難挑選,因為女嫖客不比男嫖客,男嫖客大概是色中餓鬼,就遇中下等的妓女,只消打扮得妖嬈些兒,他們便當是天仙化人一般,三句迷湯一灌,骨節兒早已酥了。至於女嫖客的目的,不外乎面首,和報效兩種。雖然上海灘不乏此等人物,但大都出於拆白黨中,拆白黨猶之妓女中的野雞,只能飛而獵食,尚無吸收嫖客的能力,夠不上倌人資格。現在我看你們二位花運當頭,女界中想圖你們的人很多,何異紅倌人在風頭上。一班瘟生冤桶,個個癩蝦蟆想吃天鵝肉。要賺錢正在這個時候,我看你們有時任意挑選,揀好嫌丑,這卻是個大誤,因他們既然轉你們念頭,無論老的少的,貧的富的,好的丑的,精的肥的,既然來得,多少總得送些兒東西給你們,或者鑽腳路請你們吃大菜,這樣也得花不少小費,未必見得要你們自摸腰包,你們何不並蓄兼收,多多益善。譬如妓女送舊迎新,來者不拒,客人接得愈多,賺的錢自然也更加多了。不過你們現在並沒一定的機關,全仗著戲館中互通消息,這也是限制自己事業,不能發達的一種緣由。因戲館中耳目既眾,招搖過甚,有班身份高的婦女,雖然心愛你們,但因恐由戲館中傳遞消息,或不免事機不密,為外人得知,有損顏面,故而裹足不前。依我主意,你們極該早些設立一個機關部,內中陳設,須要考究,彷彿堂子式樣,算是你們公畢休息之所。另外聯絡一班有手面茶房案目人等,凡是關於那句話兒上的事,都在這所在接頭。如有婦女,要邀請你們吃飯,怕大菜館忒招搖的,亦可在彼設席,並多辦幾副麻雀牌,供給他們打牌,抽取頭錢。你們二人,每天定一個一定鐘點,在彼招待一班女客,過時不妨另去陪伴你們自己的相好。那邊一切事情,我盡可代為經理照料。賺下錢來,除他們專送你們的私房之外,須要三個人均分,開消也是三個人公派,我們並可代眾人介紹,倘有女人們看中了別的新劇家,而無從致意的,我們亦可間接代為介紹。在女的方面,只消略取車資。在男的方面,便可擘份頭了。這便是我適才所說男堂子的辦法,並非要當真掛出招牌,張羅嫖客。手續雖然不同,利益卻還相等。不知你二位意下如何?」
天敏、漫遊二人,都聽得津津有味,笑說豬頭三真是個精靈鬼,虧你想得出來,不過照你說,陳設考究,要和堂子中一般模樣,可得費不少本錢,這筆錢也該三個人合出了。雪六呆了一呆道:「二位原諒,我雖然出了主意,若是花本錢,我實在沒多少本錢,萬萬填不起,橫豎傢伙物件,是常在的,將來誰花的錢,仍由誰拿去就是。至於裝修,卻是有限的,就由你二位認了罷,我替你們跑跑腿,出出氣力便了。」漫遊笑道:「我原曉得你這人有便宜沒吃虧,但要我們二人出錢,卻也不十分願意。常言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牛你到外國木器店去,看對了傢伙,教他同式開兩張發票,一張給我,向相識的婦人處要,只說自己搬場買傢伙,一時沒錢,暫問她借用,料想不致推辭。還有一張,交給天敏,令他如法炮製,將我一份還了店賬,天敏一份抵裝修使費,彼此均不花肉裡錢,豈不甚美。」
雪六大喜稱妙。三人先在馬立師地方,看好一所三樓三底石庫門的公館式住宅,再往木器店配傢伙,約值六百餘元,開了兩張發票,分給漫遊、天敏。漫遊這張,並不向他最相知的韋氏織娘索取,卻另向一個新交的周七太太借錢。這周七太太丈夫是做官的,致仕在家,他夫人幼時頗負豔名,酷愛漫遊相貌漂亮,心中十分愛他,托一個案目設法請他出來,吃了幾頓大菜。漫遊見周七太太年老色衰,頗欲不去理她,因知她手中很有些錢,只可當她一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未免可惜,有心將她敷衍至今,居然得了實用。這夜恰值周七太太又請漫遊晚膳,席間,漫遊告訴七太太,自己和家屬同居,不免受他們管束,在外諸多不便,從前你嫌大菜館熟人太多,問我可有清靜些的所在,我回你沒有,就為這個緣故。現在我想和我朋友裘天敏,合借一所住宅,在馬立師地方,業已看定,將來搬入之後,我身子便可自由。你如欲和我講話,或者邀幾個姊妹們叉麻雀吃晚飯,都可借我那裡,既清爽又幽靜,真比此間高出萬倍了。」
漫遊接著又道:「不過我們講定,他出裝修,我買生財。起初不曾自己算一算,不意他裝修只二三百元,我生財卻要六百開外,有言在先,未便翻悔。木器現已看定,遲至明後天便要交錢出貨。戲館中的包銀,極早須待半個月始可支取,倒是一樁很周折的事,不知你可能幫我,向那裡調一調頭,就出二分錢也可以,若能早一天定當,你我也可早得一個聚會之所。」說時,摸出那張發票,給周七太太觀看。七太太接過看了,毅然答道:「這幾個錢有何大不了,何須開口向別人去借,就我替你買了何妨。我看你若借三樓三底的宅子,用這些傢伙,似乎太少,我打電話回去,教他們送八百塊錢來,你揀用得著的,每間再添上一二件罷。」說罷,丟下發票,自己打了一個電話。不多時娘姨已送了八百元鈔票前來,七太太點也不點,連包交給漫遊。漫遊喜出望外,說;「原來你家的鈔票,是娘姨管著的,不然你怎麼本人不回去,她倒可以送來了。」
七太太笑道:「你講話倒有些像小孩子,誰家銀錢給娘姨管的。適才我打電話給老爺,教他著娘姨送來。」漫遊驚道:「你對老爺怎麼講呢?」七太太笑道:「決不見得說你向我要錢,我對他說,將往某處叉一千塊底的大麻雀,令他送八百塊錢來做本錢,少停只消回他洋錢輸光就完了。」漫遊聽了,暗暗吐舌。還有天敏拿著另外一張發票,想想媚月閣是備著急來需用的,這閒錢向他要不得,別人處又大概都已用過他們的錢,不能再向他們索此巨款。馮老老自己手中無錢,要也沒用。惟有匡家那個雲娘,卻還肉子厚些。雖已送過我金剛鑽戒指,和白狐嵌皮袍兩物,也都是她自情願送我的,我沒向她開口。這回我只要她六百餘元,料她不能推卻。當晚特地去訪候雲娘,雲娘見他來了,備茶備點心,十分忙碌。天敏教她不必備什麼點心,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氣。又見桌上放著一封書信,天敏抽開觀看,見是匡老爺由北京寫來的,內有准下月初旬回申等語。天敏見了,借此醱酵,說將來你家老爺回來了,我勢必不能再到這裡來。你既牢記我,我也牢記你,教我怎麼處呢?雲娘當他認真著急,忙安慰他道:「老爺不打緊,他至多十天半個月就要回北京的。待他去後,你不妨仍到這裡來,那時我們便可照常相見,你現在何必著急。」天敏道:「雖然如此,究有不妥。現在我想另外借一所房子,以便你我相會,也免得再在此間耽受干係,怕被什麼人見了。」
雲娘喜道:「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你打算借房子借在什麼地方呢?天敏道:「房子現已看妥,就在馬立師某處,現在正在修飾,待裝修好了,便可搬木器傢伙進去。木器也是新賣的,還沒有付錢。你如有意思,就請你買了罷。」一邊說,一邊將那張發票的摸出來,遞在雲娘手內,雲娘起初還道是八十或是一百元的問題,看後方知要六百餘元,不覺把她嚇呆了,眼望著發票,半晌不能做聲。覺得回他有又不好,回他沒有又不好。回他有,自己委實沒這許多錢。回他沒有,不免被他看輕。若就此一怒不肯再來理我,從前的心思,豈非白用了麼。偷眼看天敏,正把兩眼望著她,等她回話。沒奈何只得說:「這件事你可以明兒聽我回音嗎?」天敏見她窘迫之狀,心中就老大的不高興。又聽她要捱至明天,不由的把一肚子不高興移在面上,冷冷的說道:「明天一定有回音麼?」雲娘看了他的面色,心中不勝惶恐,慌忙答道:「一準有回音,你可以放心。」說話間,叫的點心送到,乃是一碗雞絲大面。雲娘親抽牙箸,請天敏吃罷點心,抹抹嘴就要告辭。雲娘留他再坐一回,天敏說:「我此時還有他事,明兒再來望你,還有你答應我的回音,也千萬不可忘記。」雲娘連稱曉得。
天敏走後,雲娘好生悉悶。因她從前雖有數百元私蓄,自替天敏置了件白狐嵌皮袍,已將產業傾去十分之八。現在百十元或可拿得出,若要她一夜之間,拿出六百多塊錢,可憐她沒有聚寶盆。就下種也不能生長得這般快。想想自己的首飾物件,前夫死後,都已敗光。自嫁匡老爺以來,並未有貴重的飾物置辦給她。所有一隻小金剛鑽戒指,早已送與天敏。現在的別針耳環,都是贗物,所值無幾,不然急難中倒也可以典質幾百塊錢應用。不過把他當了,也可多得幾個錢,再少不妨向妹子處借。主意既定,即命娘姨開衣箱,檢點匡老爺所藏的皮衣,只有一件青種羊外套,一件猞猁猻開氣袍,略略值錢,餘者都是不值錢之物。雲娘就將這兩件衣裳包好,教娘姨送住當鋪中去當四百塊錢。娘姨去不多時,仍拿著原包回來,說:「當鋪中人說的,這兩件衣裳,買新的也不值四百塊錢,照例只可當一百八十元,出足二百元。我因和四百元相差太大,所以仍拿回來請奶奶定奪。」
雲娘無奈,只得仍命娘姨拿回去,依當鋪還價,當了二百元。連同自己的百餘元,還少一半,舍卻向妹子借貸,別無他法。於是急僱黃包車到織娘處,暗想我若直告訴他為天敏要買木器傢伙沒錢,所以借債,恐被妹子恥笑,只可說為急用,少三百塊錢,向她暫時調頭。織娘盤問她是何急用,雲娘又張口結舌,一時回答不出。織娘大為疑心,但她姊姊平日處境雖窘,卻從未向她借過錢,這回還是第一次開口,卻之惟恐傷情,遂說:「三百塊我可沒有,現在這裡只有二百元鈔票,你拿去就是。」
雲娘原不是久慣借錢的人,這回清客串上場,終不免有些面嫩。聽她妹子這般說,不能嬲她再添,只可拿了二百元鈔票回家,一算已有五百,還缺一百元,委實沒法想了。只得等次日天敏來討回音時,告訴他,這裡現有五百,還少一百多些,你自己貼補了罷。天敏見她打了個八折,心中頗為不悅,轉念她和我非親非戚,我一開口她就肯給我五百塊錢,也算難得的了。當又改換笑臉。藏了鈔票,說少些我自己湊補也可,待幾時那邊收拾舒齊了,我再來同你去看新房子好不好?雲娘留他吃過中膳,始放他出門。天敏懷著五百塊錢,歡歡喜喜的會見了雪六、漫遊二人,笑著將鈔票向雪六揚了一揚道:「我這裡已有五百了。」又對漫遊道:「你呢?」漫遊笑道:「我嗎,可早已如數還了木器店咧,不像你這般鴨屎臭,只有五百缺一百多些,有什麼了外。」天敏當他撒謊,問雪六,此話可是當真?雪六道:「何嘗不真,收條已在這裡,現在只等著你的錢裝修了。」天敏頗為吃驚說:「王老二,你的錢因何來得這般容易?一定又是武家那個女人給你的。」
漫遊笑道:「剛巧不是。莫笑區區誇口,我王某只消提起一句要錢,自有一班人拚命將洋錢■給我用,何在乎什麼武家文家。老實告訴你,我只開口要六百,那人竟給我八百塊兒,付賬之外,還夠我坐汽車出幾天風頭呢。」說罷,自懷中摸出二百塊錢鈔票,點給天敏觀看,搖頭幌腦,很是得意。天敏又羨又妒,又羞又氣,問漫遊誰給你的錢?漫遊初不肯說,被天敏盤迫不過,始告訴他是周七太太。天敏也知他與周七太太相識,未久,論時候還在雲娘之後,一個才開口便有八百,一個捱了一夜,始得五百,交情的厚薄,已可想見。少三百塊錢事小,在朋友面前坍我的台事大。因這一層,又把雲娘恨如切骨。可憐雲娘那知就裡,自以為給了天敏五百塊錢,他一定很見我的情,將來房屋裝修舒齊,帶我同去看的時候,那木器傢伙,是我所買,就坐一坐也適意的。豈知等了幾天,天敏非但沒帶她同去看新房子,索興一去不回,連望也不來望她了。雲娘莫名其妙,正欲到她妹子處托漫遊帶信給天敏,不意匡老爺北京回來,雲娘便不敢出門。
你道雲娘因何這般怕他這位老爺?因匡老爺年紀雖有六十開外,那一股嫉妒性,正和少年人相仿。匡老爺自己最喜歡拈花惹草,偏又不許妻妾濃妝豔抹,出外遊玩。雲娘在他出門的時候,固然打扮得齊齊整整,同她妹子看戲吃大菜,無所不為。及至匡老爺一到上海。她立刻將鮮衣藏過,身穿布服,日間幫同傭婦操作到晚。他家本裝著電燈,他故意將電燈熄滅,點一盞洋油燈,自己在燈光下做些針線。匡老爺問他因何不用電燈,他說電燈價貴,洋油價廉,可以節省開銷。匡老爺聽了,大大的贊美她善於持家,將他歡喜得了不得,其實都是雲娘的矯作。這位匡老爺回來,她又不能不裝出這一副對丈夫的面目,粗服亂頭,不出大門一步。平時匡老爺到上海,至多住十天半個月,仍舊要回轉北京。偏偏這一趟竟耽擱一月有餘,雲娘一個月不出門,卻還忍耐得住,無如她一個多月沒見天敏的面,便把她弄得日處愁城,難分難解。第一不知他新房子曾否搬入?第二不知他身子可和從前一般強健?第三不知他多時沒到我這裡來,可要相與別的女人,將我拋棄?有此三念,一天到晚,在她心中盤旋,險些兒累她害病,幸得匡老爺動了身,雲娘歡喜無限,急急梳頭抹粉,更衣易履,打扮定當,一想我若到妹子托漫遊寄信,未免有一番耽擱。日前天敏曾告訴我所借新房子的地方,說在馬立師某處,我不如自去尋他,或可當時就和他見面。主意既定,也不對娘姨說明何往,自己一個人叫了部黃包車,徑往馬立師尋找天敏。
再說裘、王、牛的三公司早已成立。到底有了錢,辦事容易。雪六將天敏的五百塊錢裝修房屋,只用去四百,還餘一百元給了漫遊,兩個人恰好各化五百,甚為平均。木器搬入之後,規模頓具,佈置大概和堂子相仿。樓上共設四個房間,沒事並不歇宿。雪六在亭子間內另設臥房,算經理人辦事之處。男女下人,也有四五個,他們自知男堂子三字,有傷風化,恐被報紙上攻擊,相約守著秘密,局外人竟難知道。但有茶房案目人等在外張羅,所以一班豪門蕩姬,青樓淫婦,做那嫖客去的著實不少。天敏、漫遊二人,也和妓女般迎新送舊,來者不拒。周七太太也不時到彼探望漫遊。這一天七太太又往男堂子,和漫遊談了半天話,邀漫遊同往外國飯店吃大菜。漫遊因還未到他劃定的時候,辭卻不去,七太太頗不滿意說:「你大約還約著別人。」
漫遊半嘲帶笑的說道:「果然約別著人,被你猜著了。」七太太哼了一聲道:「你休瞞我,我曉得你還姘著一個蘇州姓韋的女子,外間早有人告訴我了。」漫遊和織娘相識,本瞞著七太太,聽她提起,慌忙分辯道:「你莫冤枉我,我委實不認得什麼蘇州姓韋的。」七太太冷笑道:「你雖不認得,其奈外間人人都說你認得的何!」漫遊猶欲分辯,七太太已走了出來。其時恰值雲娘的黃包車坐到門首,付了車錢,昂然直入,剛和七太太一出一入,在門首覿面相逢。這周七太太與匡老爺乃是親戚,雲娘本認得她,七太太也認得雲娘是匡老爺的外室,兩下雖然相識,卻素不交言,今兒在此相遇,彼此都各一怔。七太太見了雲娘,猛想起他就是蘇州韋氏之女,他雖聞得漫遊認識這樣一個人,卻並不知道是姊是妹。今見雲娘到漫遊處來,只當漫遊認得的就是她,頓引起一腔醋火,正是:覿面相逢人有素,平空忽吃醋無名。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