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運慧劍一怒斷情絲 惹邪魔聯床追往事

  前書說到無雙的梳頭娘姨,奉命往旅館中探望美士,恰值美士和那東洋婦人,並頭合臥在被窩中,給那娘姨一覽無餘。美士吃驚非小,講到美士雖然很盼望無雙的人來,但他頗不願意將帶著個外國婦人一段事給無雙知道,惹她吃醋。偏偏無巧不巧,兩人同床睡著,被梳頭娘姨看見,將來雖有百口,亦難分辯,自然萬分著急,只恨床上沒個窟窿兒,好把那婦人塞了進去,掩過痕跡。不由得面漲通紅,在被窩中穿好衣服,坐起身向娘姨點了點頭說:「你來得好早,可是奶奶派你來的?」娘姨笑了一笑,連嘲帶諷的說道:「自然是奶奶派我來的。我們底下人,主人有命,哪顧什麼早夜,若知你少爺還睡著,我該遲一刻兒來,免得驚醒你的好夢了。」
  美士笑道:「說哪裡話,我此時本要起來了,你請坐一會呢。」說著上皮鞋,把一件半舊棉袍披在身上,才一下床,即忙將帳子放下,娘姨早見床上還睡著個東洋婦人,卻故意裝作沒有看見一般,問他幾時到的?美士回說:「昨兒才到。你家奶奶身子可健?」娘姨道:「她本來身子很健,這幾月來,卻弱了不少。其實也是她自己看不破的不好。她以為自己把一片真心待人,別人卻不把良心放在腔子裡回報她,離了眼前,連紙片兒都不給她一張,心中煩惱得了不得,就這樣把身子悶壞了。」
  美士聽她言中有刺,也就皺一皺眉頭說:「果然可憐。我到了東洋,本想立刻寫信給她的,皆因水土不服,上岸就害病,直到如今才略略好些,病中不能執筆,因此未曾寫信,累你奶奶牽掛。你去對她說,她在那裡想我,我也在這裡想她,連夢也不知做了多少回。苦的是我和她兩人的心事,告訴不得人,自己不能動筆,只可不寫信了。今兒聽你這般一說,委實令我抱歉得很呢。」
  娘姨聽說,對美士斜看了一眼,撲嗤一笑道:「吳少爺說出笑話來了。我說我家奶奶懷恨一個人沒良心,她也沒告訴我名字,或者說的是自己老爺,常宿在卡德路公館中,連字條兒都不肯寫一張回來通知,累她等到半夜三更,孤眠獨宿,以致悶壞身子,何嘗指明是你。況她是奶奶身分,老爺待她不善,故此心中抑鬱,說來還在理上。像你不過是朋友交情,有信也罷,沒信也罷,我倒沒聽見她提起你吳少爺,你吳少爺因何這般聰明,一猜就猜到我家奶奶牽記著你,還做了這許多夢,不知你夢中是否聽見我家奶奶告訴你牽記著你呢?」這幾句話把美士鈍得日月無光,紅著臉半晌口不出,只說:「姆姆你休同我打哈哈了,我講的是真話。昨兒我船攏碼頭,本打算就到愛而近路來望你家奶奶,只恐你們老爺在家被他瞥見,惹出亂子,故此先落客棧,再托阿珊到你奶奶處報信。無論她記得我記不得我,我自己問心無愧,沒一刻不想著她就是了。」
  娘姨本沒知道還有阿珊報信這一句話,無雙匆促中也沒告訴她明白,她還道美士直接和無雙通的信,此時聞他自己說出,不由的震駭失次說:「這話怎講?什麼阿珊,可就是那包打聽阿珊?他乃是我們老爺心腹,從前捉破你們德安裡小房子的就是他,後來到新劇社來拿你的也是他,你為何不托張三,不托李四,偏偏托了他這個對頭,難道還愁老爺不曉得你回來,有心出出風頭!從前我給你的住址,至今不曾搬場,你為甚麼不到那裡去送信呢?」
  美土當初雖然收到這娘姨的住址,連同無雙的小照金葉,包在一起,後來將金葉兌錢化用,小照已不知丟在何方,住址更不消說得,心坎中完全忘掉從前有這一段事兒。現在聽她提起,還隱約有些記得,忙說:「你的地址,我雖然知道,不過我上岸時帶著行李,往來頗為不便,故此不得不先落客棧。講到阿珊是你家老爺心腹,我也知道,其奈一到此地,就和他遇見,也不是我自己尋他的,他問我可曾見過奶奶,我回他不曾。他自己情願替我報信,這件事由不得我做主,怎能怪我冒失。」娘姨聽他言之成理,也不能再抱怨他,隨說:「你現在找我家奶奶,又有什麼事呢?」
  美士道:「一則多時未見她,心中十分牽掛,想和她會一會。二則我在東洋患了病,請醫吃藥,把帶去的錢花費盡了,沒奈何,只得回上海來,連零用錢都沒有,暫時請你奶奶幫我百十塊錢的忙,待我日後找到了事,再慢慢的拔還她便了。」娘姨聽說,暗罵該死,你這人怎麼這般不爭氣,果然不出我家奶奶所料。但奶奶教我罵他,我也犯不著同他結什麼冤家,只消含糊答應他就是。當下帶笑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回去對奶奶說了,再給你回音罷。」美士大喜稱謝。娘姨又道:「奶奶還教我問你,在東洋可曾進學堂讀書?」美士一想,我臨行時,無雙原勸我入學堂讀書的,若老實回答不讀書。豈不被她怪我不聽她教訓,將來就不肯借錢給我,關係很大,只得仍說謊話道:「自然進學堂讀書的。你回去告訴奶奶,若不是半途害病,將盤費用完,我還得待畢了業回來呢。」
  娘姨一聽,暗想適才你說上岸就病,此時又說半途害病,況你既有精神入學堂讀書,緣何沒氣力提筆寫信,說的話前言不搭後語,又被我奶奶料個正著。咳新劇家啊新劇家,你計策雖高,可知我奶奶也是女中諸葛,當年雖然被你迷惑,入你牢籠,現在已看破你的行徑,決不再上你的當了。適才對答的一片話,已足夠我回家報告資料,也犯不著和你再多搭言語,丟了工夫聽鬼話,教人頭腦發漲。因即辭了美士,回轉倪公館,將耳聞目見一切情形,和盤告訴了無雙,更插入自己許多談判,無非說美士喪良心,對不住你奶奶,這幾句話不啻火上添油,把無雙氣得面色發青,牙床打戰,氣吁吁的對娘姨道:「別的我都不恨他,說謊原是他的慣技,不肯入學堂讀書,也是他下流人不肯學好的本性,惟有從前他動身時,我不是教你傳言叮囑他,東洋地方有班下處女人,不可同她兜搭,他竟連這一句話都不肯聽我,甚至將這女人帶回上海來,還叫我這裡的人前去觀看,他以為相與了外國女人,顯煥得很,竟不想我從前叮囑他的什麼話。他如此行為,還要向我借錢,莫說我現在沒錢,就是我錢多得沒用處了,也寧可拿去做好事賑濟饑寒,決不願意給這混賬拆白黨一個沙殼子。娘姨你趕快替我到旅館中對他說,教他休得做夢。從那天起頭,我和他早已恩斷義絕,譬如重投了人身,呷過孟婆湯,前世的事一概不記得。他這回來尋我,本是多此一舉。我派你前去,也算了卻一樁夙債,從今以後,我不認得他,他也不必再認得我。如他再要來和我纏不清楚的話,哼哼,娘姨你老實告訴他,這樁事橫豎我家老爺也知道的,我也不怕他,就教他出場,看他在租界上可有辦一個新劇家的能力沒有。到那時莫怪我反面無情便了。」說罷連催娘姨快去。娘姨笑道:「奶奶犯不著這般性急,既然預備不理他,何必再給他什麼回音,丟他一旁就是。」
  無雙頓足道:「你莫偷懶,我教你去,你一定要去的。該多少車錢,少停向我總算便了,難道我還少你幾個車錢嗎?」娘姨見她發怒,不敢不依,連連答應著出來,又到旅館中找尋美士。這時候美士已催那婦人起身,設法命茶房陪她往虹口東洋飯店早膳。自己一個人坐在房中暗想,要是這時候無雙的娘姨來就好了。一念及此,果見娘姨推門進來。美士見她來得這般快,以為無雙一定答應了他的要求,故而立刻打發娘姨送洋錢來,不由的心花怒放,慌忙起身,讓那娘姨坐下,賠笑說:「姆姆來了,奶奶有什麼話說?」娘姨見美士滿面孔高興神氣,不覺暗暗好笑,心想他既這般有興,我不免戲弄他一戲弄,隨也裝作滿面笑容,坐下捶著腿道:「我為你們跑得腿也酸了,你把什麼謝謝我?」美士笑道:「自然重重謝你。難道姆姆來往不坐車麼?」娘姨道:「車固然坐的,不過第一趟的車錢還沒有著落,所以第二趟不得不拚著兩條腿跑了。」美士忙道:「姆姆你何不早說,我這裡貼你一塊錢車錢罷。」說時即在阿珊給他的二十塊錢裡頭抽一塊塞在娘姨手內,娘姨一想,他的錢橫豎哄騙來的,我這塊錢落得賺他,也就並不客氣,接來揣在懷裡。歇了一會才說:「奶奶說的話很多,你願意聽麼?」
  美士笑道:「那有不願聽之理。別的不打緊,請問你我向她說的話兒有沒有?娘姨笑道:「你既願意聽她的說話,此時且慢提那話兒這話兒,讓我先把奶奶講的話告訴你聽。她說你動身之後,時常牽記著你,只恨不曉得你的住處,未能寫一封信來問候你。你為何不寫信給她?」美士道:「這是因我害病之故,適才已告訴你了,你可曾對她說嗎?」娘姨道:「我也把你說的話轉告訴她聽了,她說你既然病重,至於不能動筆寫信,又何以能入學讀書?問你這學堂是否附設在病院中的?不知叫甚名目?」美士聽了,暗道:阿喲,這句話我適才並沒照顧前後,卻被她挑了個眼去。一時張口結舌,回答不出。娘姨微微一笑,又道:「奶奶還教我問你,從前你在上海的時候,還沒娶少奶奶,這回到東洋娶了親,為甚不下張請帖兒,請我家奶奶呷一盅喜酒,難道這點兒交情都夠不上嗎?」美士聞言,不覺跳將起來道:「此話怎說?我並不曾告訴你在東洋娶親,況我委實也沒在東洋娶親,你為何無緣無故冤枉我這件事?」
  娘姨笑道:「你少爺既然沒在東洋娶親,剛才我來的時候,陪你一被窩睡的那個東洋婦人是誰?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並沒冤枉你埃」美士聽了,不禁又面紅耳赤,無言可答。娘姨又道:「奶奶說的,她在你臨走的時候,曾教我千叮萬囑,勸你到了東洋,必須要入學堂讀書,努力向上,更教你不可和下處女相搭,這幾句話大約你還沒有忘記,你為何一句都不聽她,在東洋非但不肯讀書,還將銀錢浪擲,弄得一塌糊塗回來,詐說害病,這些話如何蒙得了她。」說罷又道:「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相與了這外國女人,還將她帶回上海,給她觀看。我奶奶和你有甚仇恨,你公然學那諸葛亮三氣周瑜和故事,想氣殺她,問你可對得住天地?虧你還開得出這張嘴,向她借錢。她說有錢寧可做好事賑濟饑寒,決不給你分毫,勸你早些休了這條念頭,從今以後,你也不必再去尋她,她也永不再來理你,彼此一刀兩段。若你自不知趣,還想去惹她的話,她可要告訴老爺,重重辦你吃幾年官司,教你須要小心著。」說罷也不等他開口,大踏步走了出來,回去覆命。
  美士呆若木雞,半晌不能言語。他還不知娘姨已去,定了定神,說:「姆姆煩你回去對奶奶說,並不是我欺蒙他,實因我自己有一種難言苦楚。」說時不聽得有人答應,抬頭一看,不見娘姨,方知她已去了,不覺懊喪萬狀,長歎一聲,倒在椅子上,心中好生後悔。第一不該省房錢,理應教那婦人分房居住,不被娘姨看見,也不致惹出這樁禍事。還有自己在東洋時太沒腦子,唸書不唸書還在其次,倘能不時寫封信,假造些讀書用功的言語,哄哄無雙,也不致被她銜恨到這般地步。婦人究不及男子開通,只消時常在她面上下些騙工,背後不論你怎樣的無法無天,不聽她說話,她可一輩子當你是個好人。如有一樁事被她結毒,就不免永遠存在心上,難以撇開。現在她既已結著這幾樁怨毒,加以我的秘密又被她看破,若欲挽回,大非容易。不過無雙年老色衰,並無可戀,所以令我耿耿不忘的,只有金錢二字。我此時所缺的也是此物,若說美色,老實說,憑我的丰貌,一登舞台,何愁沒許多大家豔姬,富室嬌娃,向我贈香擲果呢。一個人正在呆想,那東洋婦人,已吃罷早膳回來。美士見了她,便覺惹氣。暗想我很好一注小財,可為你身上耽誤了。那婦人見美士有不悅之色,即忙拖著鞋皮,疾行幾步,伏在他椅子靠背上,柔聲道:「寶貝你為甚不快活?」美士不答。那婦人又把雙手壓在美士肩胛上,重說一句。美士歎了一口氣道:「說他怎麼,我不快活就為著你。」那婦人驚道:「我又沒得罪你,你為何不快活?」
  美士道:「並不是你得罪我,實因昨天我父派來的朋友。你也曾見過他的,回去告訴我父,不料我父為人十分頑固,他說我是中國人,不能和外國人攀親,仍要我與從前那個女子結婚,如我不答應便不許我進門。你想他們將我由東洋哄到上海,依前強逼我幹那不欲意的事,教我惹氣不惹氣呢?」他說這句話,便是伸一隻後腳,想將那婦人趕回東洋,自己好挽一個人到無雙處懇求,說已遵從命令,與這婦人拆開,請她顧念前情,重圓舊好之意。那婦人聞言,好似當頂門澆下一桶冷水。她面上本撲著很白的粉,此時竟由白中泛出青來。兩隻手也不再擱在美士肩上,不知不覺的縮進袖管裡面,攤開一隻大袖,哭喪著臉兒,說:「這便怎麼處?你我再回東洋去罷。」
  美士搖頭道:「這句話談何容易!回東洋也要盤費,設如你一個人回去,盤纏倒還有限,倘要兩個人同走,船錢既加上一倍,而且我到了東洋,那裡欠的下處錢,也要向我討取,將來日用開銷,也不能不預先籌備,看來極少非千金不可,這筆錢務必在我父處出產。但他此時正恨我不聽他教訓,料他決不肯拿出錢來給我花用,如何是好?」那婦人低頭無言。美士又道:「我現在卻有一個權宜之法,不過須得難為你一些兒,不知你願意不願意?照我看來,與其兩個人伏在這裡,窮餓而死,還不如依我計較辦理為妙。」那婦人問是什麼計較?美士道:「我想你行李帶得太多,內中一大半是用不著的東西,拖來拖去,很為累贅,不如把來賣了,得來的錢,足夠你一人回東洋的盤費。你我兩人預先約定,在東洋某處相會。你先趁船回去,我再托人哄騙我父,說我願意聽他的教訓,求他許我回家。到了家裡,慢慢的再設法偷他幾萬銀子,乘其不備,趁輪船逃往東洋,和你相會之後,就在東洋成家立業,一輩子永不再回中國,豈不甚美。」他自以為這一片話說得很是圓轉,那婦人一定中他之計,只消她一到東洋,就不怕她再來尋我。不意那婦人也頗狡猾,她第一次誤落美士的圈套,就是狡猾太甚之故。她在東洋見美士舉動闊綽,相貌出眾,像煞富家子弟,故被美士一番鬼話,便滿心想由下女資格,一躍做一個富這少奶奶,歡歡喜喜,傾家跟著他來到上海。繼見美士上岸之後,便有些鬼鬼祟祟,似乎怕見人的模樣。說話也隱隱約約,游移不定,心中頗為懷疑。那婦人如今聽得美士叫她一個人先回東洋,早已估出他是欺騙手段,不覺勃然大怒,厲聲道:「你要我先走嗎?這卻萬萬不能。你既和我同來了,非得同去不可。我也不指望你哄父親幾萬銀子,若沒盤費,就窮餓在上海亦可,要死兩個人同死,要活兩個人同活。你父親容你不容你,我不知道,我只認得你,你答應娶我,我便是你的人。你到那裡,我也跟你到那裡。你若存壞心,想半途丟棄我,我老實先通知你,我是外國人,有領事保護,將來不怕你不償還我的損失。」
  美士聽了,頗為吃驚,暗說了不得,這是國際交涉,如果真個被她小題大做起來。我前案未了,更加上這一案,可准的一輩子不得出頭,萬萬使不得。若拖著她這一個婦人,卻又是一生之累,只恨自己不該貪一時之便宜,惹終身之大患。左右沒法,只可賠笑臉道:「好奶奶,你莫誤會我的意思,我並不存什麼歹意,委實是樁妙法。你既不贊成,就此作廢何妨。」說時又把她兩手從袖管中拉出,牢牢握著,那婦人方始一笑。自此美士死心塌地,不敢再存拋棄這婦人的念頭。在旅館中又住兩天,不見無雙處有人派來,知道這條腳路已完全斷絕,沒甚希望。又見存錢一天短似一天,知道再不設法,可就要當真窮餓死了。於是想起包打聽阿珊教他的法兒,先變易姓名,在法界或是南市登台串戲。這時候上海新劇家愈產愈多,民瞑社一處不敷安插,故而法界南市都有這種不倫不類的新劇社設立著。
  美士看南市新劇社營業不振,將次閉歇,自己不願和他們一同坍台。法界的民醒社因男女合演,生意頗為發達。美士打聽得其中頗有幾個老朋友在彼做戲,便托人向開戲館的商議,說願意特別減價,薪水從廉,到他那裡試演一月,再定身價。那開戲館的也知美士演戲卻還不劣,不過他這爿戲館,全仗男女合演四字號召,並不在乎做的人好歹,有時弄些糖果玩具作贈彩,哄騙一班貪小便宜的人前去看戲,目的與別處不同,起初恐美士敲他竹槓,辭卻不要,後來聞得薪水隨他開發,方始應允。美士大喜,更名胡媚,先行懸牌。又因旅館中房飯錢太貴,便在法租界借了所一上一下的住宅,和那婦人同居,以便出入。日間在家操作,晚間上台做戲,頗為困苦。他自己以為暫時雖然受些磨難,應了古語「豪傑生來運不通,沙灘無水困蛟龍」,日後若被我勾搭著一個富家婦女,也可接他兩句,叫做「有朝一日春雷動,得遇風雲上九重」。
  他雖存心如此,無奈那婦人將他管得很嚴。若欲勾搭別個婦女,頗為困難。幸虧這民醒社做的戲不倫不類,那班看客也七零八落,上等女客百無一二。美士眼界過高,看來看去,沒一個當他意的。倒是後台幾個女新劇家,頗有屬意美士的。但美士素知這班女劇員各有主顧,若一染指,不免惹動醋海風波,只恐怕連飯碗都保不住,只得安分守己,不敢輕舉妄動。所以做了多時戲,竟沒有鬧出甚麼笑話。有班不知底細的人,以為他吃了一遭苦,竟把脾氣變好了,可謂皮毛之見。這些都是閒話。列位看過前書,大約都記得,在下從前表過,新戲館中時髦婦女極多,緣何又說民醒社沒有上等女客?內中也有一層緣故,皆因美士鼎盛時代,新劇家如裘天敏、王漫遊等都還未露頭角,及至美士逋逃海外,裘、王二人,乘時崛起,女界中都當他兩個是當年的潘安、衛■一般,爭欲一承色笑。
  他二人同在民瞑社,社中還有激烈派新劇家顏胡為,喜歡在台上罵政府,大為一班傷心國事的士大夫所贊許,潮流所趨,上等男女看客,盡在民瞑社一方面。女客既多,裘、王二人更是應接不暇。天敏與媚月閣這件事,現在已弄得天下聞名。這班家世清白深明大義的婦女,頗惜媚月閣不知自愛,甘入下流。還有些家門不幸,生來淫賤的女子,反羨慕媚月閣有福,得與他們心愛的人兒,晨昏相伴,因此更是呈嬌獻媚,指望天敏將愛媚月閣的愛情,移愛自身。無如抱同一觀念的人太多了,天敏不知愛了哪一個好,只可一個也不去應酬,仍和媚月閣一人,作為正式的臨時夫婦。在漫遊方面,也有一個和天敏之與媚月閣般的正式臨時主顧,但其人並不與媚月閣一般身份,卻是蘇州名門之女,姓韋,小字織娘,男家也是士族。丈夫姓武,名又圖,乃是前清科甲中人。書呆子生性懦弱,加以酷愛杯中之物,娶了這位夫人,自知管束她不住,索性由她一個人在外胡鬧,自己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吟詩飲酒。常言「三杯無外事,一醉解千愁」,倒也逍遙自在。更可笑的是他夫人自與漫遊相識之後,也不租公館,借小房子,就在自己家內相敘。家中雖有又圖,全不在她心上。因又圖嫌織娘肥胖,織娘嫌又圖骯髒,夫妻二人分房已久。又圖睡在樓上。織娘的臥房,卻設在樓下。又圖一天到夜,並不出門,沒事常在客堂中讀書飲酒。每夜十一點鐘左右,織娘估量漫遊將來,便差一名娘姨咨照又圖,說奶奶說的時候不早了,請老爺上樓休息罷。又圖聽了,頓時攜卷上樓。娘姨跟著上去,替他鋪好床,將房門帶上,自此又圖永不自開房門下來,必待次日娘姨開房門喚他,他方肯下樓。有時漫遊散場早,時候還未及十一點鐘,織娘知道他要來了,不論八點或是九點鐘,只須著人吩咐又圖,說少停有客人來,奶奶教你早些上去,不許做聲,不喚你休得下來,又圖也從命惟謹。第二天或是漫遊睡遲些,午時方起,又圖在樓上雖已起身,不奉娘姨呼喚,自己躲在房中讀書。織娘見他脾氣如此,益覺肆無忌憚了。
  這天漫遊做罷戲,看表上將敲十二點鐘,知道織娘在家等得他慌了,急急抹淨了面上的脂粉,另外薄薄敷上一層雪花霜,梳一梳頭髮。好在他們做新戲的,有時便衣上台,不須更換衣服,戴了洋帽,疾忙奔齣戲館,坐包車徑到織娘處。一按電鈴,娘姨出來開門,說:「少爺因何此時才來?我家老爺已被奶奶驅上樓多時了,現在奶奶房中還有兩個客人。」漫遊問是哪兩個?娘姨道:「一個是大姑奶奶,一個是袁家奶奶。」漫遊知道大姑奶奶是織娘的胞姊,名喚雲娘。袁家奶奶乃是織娘最知己的女伴,當年名妓林紅珏,現已從良,嫁夫袁伯良。這二人自己素不迴避,隨即走到織娘房內。雲娘、紅珏見了他,都微微一笑,漫遊也點頭答禮。織娘即忙開大櫥取出煙盤,安放在床上,親自劃火點燈。講到織娘夫婦素不吸煙,這煙具也是專為漫遊而設。雲娘見此情形,當即起身告辭,說:「我要回去了。」紅珏接口道:「聽說你家老爺現已進京,大姊為何這般要緊回去?」
  雲娘道:「只因我家老娘姨告假往鄉下去,家中只剩一個使女,時候太遲,恐她貪睡,不小心門戶,故此不得不早些回去。」雲娘走後,紅珏也要告辭。織娘笑道:「適才你說我家大姊姊老爺不在家,不必要回去,現在你大約愁你家少爺在家,等得不耐煩,所以要緊走麼?」紅珏臉一紅道:「三姊別開玩笑,我少爺恰巧今兒不宿在我處。」織娘道:「如此你何不陪我家老二吸幾筒雅片煙走呢?」這老二便是漫遊的別名。漫遊也接口道:「是啊,袁奶奶為何不陪我聽幾筒煙走呢?」紅珏道:「你們莫纏我吸煙,我不是戒煙已三個多月了麼!現在藥水已減去一半,若再吸煙,,豈不全功盡棄。」織娘道:「就不吸煙坐坐何妨!」
  紅珏纏她不過,只得重複坐下。織娘讓她在煙榻上坐了,自己坐在漫遊旁邊。漫遊自裝自吸,一邊燒著煙,一邊對織娘道:「你家姊姊從前見了我,不是有說有笑,很有興致的嗎?今日為何意興索然,急於回去,莫非有甚不快活嗎?」織娘太息道:「也難怪她,她的境遇,和我們兩樣,她還算看得透的了,我們若與她過一般日子,還不知要怎樣的不快活呢!」漫遊道:「她從前的歷史,問你,你終不肯告訴我,現在袁奶奶也在這裡,你可以講出來大家聽聽麼?」
  織娘歎道:「並非我不肯告訴你,實因這種事,談出來只令別人傷心,並無若何趣味,我很不願意提他。既然你執定要問,我就告訴你何妨。她從前在蘇州做小姐的時候,曾因一時之誤,結識了一個姓霍的戲子。外間傳言她母女同奸,其實都是她一個人所乾的事。我母雖然知情,實無曖昧。不料這件事愈傳愈廣,為蘇州臬台朱瞎子訪聞得實,將霍某痛責收禁,我家的丑聲,也因此佈滿天下。我姊姊自幼就許字同鄉一個舊家之子為室,丈夫已中翰林,當時因慕我娘家有財,不得不如期迎娶。過門之後人都曉得我姊姊和霍某這件事,她丈夫也受朋友們嘲笑,因此氣憤成疾,不多幾時,就一病身亡。族中因恨她敗壞家聲,沒一人過問她,也無人肯貼她贍養之費。她將妝奩用盡,不得已始嫁現在這個匡老爺。匡老爺在前清時曾為道尹,上海置有地產極多,家中還有正室,平日頗為儉樸,雖然富有百萬,他太太和幾位少爺,在家都是布衣素飧,躬親操作。自匡老爺和我姊姊相識之後,將她帶到上海,將自有的房屋給她居住之外,每月另貼她一百元零用。不知如何,被他家中的太太曉得了,心痛得什麼似的,常在匡老爺面前說我姊姊壞話。我姊姊因恐彼此冰炭,不是長久之計,意欲拍拍這位太太的馬屁,兩下講了和免得再有後患。講到我姊姊為人,著實聰明伶俐,不但女紅刺繡,件件都精,而且烹調亦頗擅長,匡老爺常贊美她有易牙之味。日前他自己置了幾樣菜,著人送與匡太太,以為調和的初步。不料這位匡太太疑心病最重,她見我姊姊著人送菜前去,疑惑我姊姊在菜中下了什麼毒藥,意圖毒死她母子,當場教人把幾碗菜一齊傾在垃圾桶中。去的人回來一告訴,把我姊姊幾乎氣得要死。你想人家一片誠心,置了菜送上去討這個沒趣,教人怎不惹氣。適才她來告訴我就為此事,現在我告訴了你,你休得在外間替她胡說。」
  漫遊道:「這個自然,但你姊姊既然如此不快活,你為何不帶她同出去看看戲散散心呢?」織娘道:「我們何嘗不同她出去看戲。不過她老爺若在上海,就不准她出去看戲了。那天她在你們戲館中,很賞識你同天敏二人做的戲,善於體貼戲情,回來十分傾倒你二人呢。漫遊笑道:「像我倒也不過如此。天敏做戲,女界中著實有些人傾倒。可惜他被媚月閣霸佔著,不輕容易轉他念頭。馮家和汪家一班女眷,天天和發癡般的跟著他奔來奔去。有一天馮家第七個女兒,在大馬路美奇吃食店樓上,見天敏包車經過,趕上洋台,拚命把橘子擲他。天敏回來告訴,我們都幾乎笑煞。真的上海灘上無奇不有,弔膀子弔出笑話來了。」
  織娘笑道:「住了罷。你們新劇家別把自己抬得天般高,其實有什麼好處,值得人家弔你們膀子。」漫遊笑道:「說也不信,這句實是真話,連我們自己都不明白,一班女人,因何愛我們唱新劇的?這句話還得問你呢。」織娘佯怒道:「放屁!你敢開我的心麼?少停看我收拾你。」說著,便使兩指擰漫遊的大腿,漫遊哀告求饒。他二人調笑時,紅珏坐在對面,闔著兩眼,彷彿要睡去光景。漫遊對織娘努努嘴,織娘方知有她在旁,伸手輕輕將她推了一推,紅珏驀地驚醒,站起身使手背揩揩眼睛,伸一伸懶腰兒說:「我昨兒失睡,今天身子疲乏得很,一坐定就睡著了,明兒我們再見罷。」說罷辭去。織娘便移在紅珏坐處橫下,與漫遊面面相對。看他吸飽了煙,始說:「我有句話問你。我姊姊很中意天敏,她因受了匡太太的氣惱,意欲請天敏到她家去吃一餐飯,講句話,解解愁悶,適才親來對我說,不知你可能辦得到?」
  漫遊搖頭道:「他戶頭太多,恐他聽了未必肯答應,讓我明兒慢慢的設法便了。」織娘道:「你若替她把這件事辦成功了,她一定重重謝你。」漫遊笑道:「我也不要她謝什麼,剛才你不是說她烹調很精的麼?只消她幾時親燒幾味菜請我們吃吃就夠了。」織娘道:「這個容易。」當夜無話,次日漫遊見了天敏,問他有一個太太要轉你的念頭,托我介紹,你願意不願意?天敏道:「你休問我願不願,我先問你這太太手中是否有錢?」漫遊一想我若告訴他實話,料他必不肯答應,我那餐白食也吃不成功,不如哄他一哄,橫豎他也不吃什麼虧,將來決不能怨我,隨說:』洋錢二字,何消說得。我先告訴你,此人娘家是蘇州姓韋的,天下聞名,丈夫也是前清道台,這般門第,難道還愁她沒錢不成?」天敏驚道:「蘇州韋家,不是你相與的那人麼?」漫遊道:「就是我那人的胞姊。」天敏喜道:「這個好極了,你想替我約她在哪裡會呢?」溫游道:「她老爺現在北京,你就到她家去,亦無妨得。」當下漫遊又打一個電話通知織娘,約定當夜十二點鐘在她家會面,再一同到雲娘家去。這夜天敏做罷戲,由漫遊引他到織娘處,織娘已預先知會雲娘,在彼相候。坐不多時,雲娘起身告辭,漫遊對天敏使了一個眼色,天敏會意,也興辭和雲娘一同出來,此一去究往何方,作何勾當,連做書的都不知道。正是:只圖枕上鴛鴦暖,不畏簷前鸚鵡知。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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