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泄機關弄巧反拙 訪消息因愛成仇
廚子自出門到回來,並未耽擱多少時候,漢英在家已等得很不耐煩。見了他,問他為何一去多時?廚子回言,我雙腳並未停留,大約小姐因等人心焦,所以覺得時候多了。漢英又問你到巡捕房,可曾看見少爺?廚子搖頭道:「難得很。莫說見少爺了,連門都走不進呢!」漢英驚問所以,廚子便把和門崗巡捕對答的話,一一向漢英說了。漢英聞言,暗暗吃驚。心想壽伯等都是哥哥同學,自日本遊學回來,向住上海,光復後同入軍政府辦事,並未到過別處。而且都是良家子弟,見政治不良,意圖革新,或者有之,至於偷盜搶劫之舉,料他們未必肯降格出此,緣何有外省移文來提這句話呢。想必廚子蠢材,頭腦不清,胡纏錯了,這件事只有自己出去打聽,方能明白。怎奈巡捕不放人出門,教人有法無使處。不過今天已在昏夜,出去也未必有甚法想,還是待明日天明,再作道理便了。主意既定,即命廚子退去。自己走到樓上,見了老母,詐說已出去打聽過了,乃是件極小之事,哥哥暫留捕房,明日必能回來,望母親不必耽憂。老太太聽了,那裡放心得下。母女二人,整整的愁了一夜。
次日清晨,漢英起身,往門口看看,仍有兩個巡捕守著,不過已換了班,不是昨夜二人。這二人的相貌,也比昨夜兩個和善。見了她面上都帶著笑容,毫不像有惡意。漢英原不比嬌羞怕見男客的女子,大膽上前,問他們道:「你們二位奉著誰的命令守在這裡?為何不放我們進出?」一個巡捕笑答道:「我們奉的自然是外國人的命令,也不是不放你們進出。因你這裡窩藏強盜,昨夜搜索未周,沒找到完全證據,所以派我們守在這裡,不許屋中人私運物件出去,以備日後重搜。倘有形跡可疑的人前來,也須逮捕。你們如若光身出去,自然無妨。」漢英聽他說出窩藏強盜四字,不覺又吃了驚。暗想這句話緣何與廚子所說的相同,莫非壽伯等當真作過強盜嗎?不如向巡捕問問,或能知道端的。便問:「你說什麼窩藏強盜,這強盜叫甚名字?因何破案?你可以告訴我聽聽嗎?」巡捕詫異道:「你難道還不知道,莫非你不是這屋子裡的人麼?」漢英道:「是雖是的,不過我們只知這屋中都是安分良民,強盜從何而來,我們卻不能知道?所以請你仔細告訴我們聽聽。」
那一個巡捕搖頭道:「昨夜恰值我落差在外,只曉得大略情形,若問仔細,須問那一位,他昨夜正在寫字間當值呢。」還有一個巡捕笑道:「適才我沒告訴你嗎,你倒把這好差使薦給我了。我請問這位大小姐,是不是姓談,昨夜帶進去有個姓談的,是你何人?」漢英回說:「是我哥哥。」巡捕點頭道:「原來如此。這件事幸虧你們住在租界上,有外國人保護。不然你哥哥和還有那四個人,准得送命。但現在性命能否保全,還未可預料。如若那邊交得出完全證據,我們外國人雖欲幫忙,也無能為力。因耽擱你家的那四個人,從前曾在清江浦地方,和王大肚子、陸老窩子搶劫典鋪殺人放火,王陸二人已在當地拿獲正法,他四人逃來上海,久緝未獲。昨兒有一個當初和他們一同犯劫的小嘍,名喚賈見正,在南市被偵探拿住,供出這四人住在你家,據說還有賊物藏著,所以行文捕房,會同外國包打聽前來捉拿。昨夜拿到巡捕房,依內地來探的主意,當時使欲帶回去轉解清江浦歸案訊辦。我們外國人因沒搜到賊證,而且那邊也只有一紙公文,並無別樣證據,恐有別情,未肯答應,要他們將賈見正解來審問明白,始允引渡,現押在巡捕房中。你哥哥雖非同黨,卻是窩藏,不免有罪。為今之計,惟有請一個有名的外國律師,解公堂這天,前往辯護,或可減輕罪名。若能不引渡內地,就可保得住性命了。」
漢英聞言,吃驚非小,知道巡捕之言,必非虛話。但壽伯等也決不致做強盜,內中必有別情。當時也不再和巡捕多說,向他道了聲謝,回轉裡面,心中自忖,這件事還是告訴娘的好呢?還是不告訴她的好?告訴了她,恐她年高人急壞身子。如若不告訴她,又恐她日後知道,抱怨自己蒙蔽。想到後來,決意寧使自己日後受老太太的埋怨,不願此時口快告訴了她,令她耽憂。現在哥哥被禁捕房,無論這件事是不是被人陷害,依那巡捕之言,請一個律師,,代為辯護,雖然多花幾百塊錢,縱使無功,也決不致有過。好一個剛決有為的談漢英,她想到這裡,並不猶豫,立即更換衣服,出來找尋律師。她自己英文程度,本來很高,也不用翻譯傳話,自和律師當面談判。律師因未究案由,須得盤問國魂的口供,故與漢英同赴捕房,先和頭捕接洽過了,又在押所中提出國魂。國魂身子雖然被押,心中並不懼怕。見了漢英,反安慰她,教她和老母不必憂愁,普天之下,逃不過一個理字,虛則虛實則實,誣我們讀書人為盜,誰能相信。我知道內地偵探,因我們都是民黨中人,貪功圖賞,意欲將我們賣與政府。又因我們身在租界,無法逮捕,才生出誣良為盜的法兒,想蒙蔽捕房,當作盜案辦理,允許他們引渡,說什麼轉解清江浦歸案。只消一到內地,就可由他們做主了。他們用計雖狡,無奈我等喉舌尚存,豈不能當堂揭破,何足懼哉。」
捕頭聽了,喝他不許多言。律師略略向國魂盤問了幾句話,因案中著重曾壽伯等四人,又請捕頭將他四人提出。國魂知道漢英已替他聘請律師,心中甚喜,又央律師也替壽伯等四人代表辯護。律師應允,因須一個個問話,故在捕房中耽擱了不少時候。問罷出來,漢英自回家內。見守門巡捕正向一個探望的人盤問來歷,那人見了漢英,忙說女士回來了,為何你家用巡捕守著門,不容我進內?漢英見這人便是儀芙,想起那天汽車肇禍一節,心中頗為懷恨,意欲不去睬他。猛一想適才哥哥說誣良為盜,是內地偵探意圖拘捕民黨的狡計,那天汽車也有偵探暗算的嫌疑,汽車是他借的,而且他從前也和壽伯等一處辦事,為何昨兒內地移文捉人,偏偏不列他的名字,前後都有可疑,別是他一個人搗的鬼麼?幸他正在癩蝦蟆想吃天鵝肉,我不免用計探出他的口氣。如果是他作祟,我便可將此言告訴律師,也容易開脫我哥哥和壽伯等罪名了。心中想著,面上賠笑說:「原來是尤君,裡面請坐。」
巡捕見他和漢英招呼了,遂也不再攔阻。兩人同到裡面,儀芙問他令兄那裡去了?漢英實說道:「哥哥昨兒不知為了何事,給巡捕連夜捉進去了。」儀芙聞言假作失驚道:「怎說?還有壽伯等呢?」漢英道:「何消說得,自然也一同捉進去了。」儀芙聽了連稱奇怪,口中說著,兩足直向壽伯等臥房而去。漢英隨他進內,儀芙第一眼先看壽伯床底下那只皮箱。回頭見漢英隨著他,不敢動手開看。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對漢英說:「這件事真是奇怪,你可曉得巡捕房因何來捉他們的?」漢英搖頭道:「我如何知道。適才我往巡捕房打聽,據說為盜案牽累。試想你和我哥哥多年共事,可曾見他作過強盜沒有?這句話說來叫小孩子也不肯相信的。」儀芙搖著頭,連說奇怪。又道:「你在捕房中可聽得他們說有賊證麼?」漢英正色道:「既不為盜,何來賊證,尤君此言從何說起?」儀芙臉一紅道:「女士不可誤會我的意思。捕房中既未搜獲賊證,足見你哥哥等都是無罪之人,我們也可辯駁,要求捕房釋放他們出來了。」
漢英歎息道:「究竟我是女流,見了外國人,已覺害怕,哪裡還敢辯駁。可憐我只有一個哥哥。又沒第二個親熱些的人兒,可以代我出力。也是我自己眼界過高的不好,當年學堂裡有個姓王的教員,向我求婚,我沒有答應,不然此時倒也可以作個幫手了。」說罷粉頸低垂,彷彿要哭出來的樣兒。儀芙見了,頗為不忍,柔聲道:「女士何必傷感,令兄素來安分,料想內中必有別情,或被壽伯等所累,我尤某對於壽伯等四人,雖不能擔保,但令兄一人,我卻可以勉盡微力,保他無事,不知女士可用得著我效勞?只恐女士當我外人看待,用我不著罷了。」漢英聽罷,舉目看儀芙面上,頗露激昂慷慨之色,暗想適才我只含糊告訴他盜案二字,並未說壽伯等被人扳出搶劫,我兄窩藏,緣何他倒知道我兄為壽伯等連累,這句話便是個大大破綻。況他又不在捕房辦事,焉能獨力擔保我哥哥無罪,顯見內中有弊。因此更不肯放鬆,眼望著儀芙嬌聲說:「尤君此話當真嗎?」儀芙笑道:「我豈敢欺騙女士,但不知女士可肯當我自己人看待?」
漢英聽說,粉面上頓時漲得緋紅,忍怒強笑道:「那有何難,不過你須答應我一件事,限你今天調查明白,究竟我哥哥因何被捉,此中有何作用,將什麼法兒為他開脫,查得明白,也可顯顯你的能幹,那裡你向我說什麼,我就無不答應了。」儀芙好生得意,呵呵笑道:「這件事不須調查,我已略知一二。因你哥哥從前與我鬧過意見,外間一班人還沒知道我同他業已講和,所以常有風聲吹進我耳朵裡來。他昨兒被捉,面子上雖說盜案,其實都是偵探使的瞞天過海之計。因租界上協緝盜案,最為容易,若能人賊並獲,便可馬上引渡。壽伯等都是政府通緝的黨人,若將通緝文到租界上協捕,外國人便要認作國事犯,不免多方留難,故而改變方針,誣他們為盜,以便立刻引渡,幸虧證據不足,還在捕房押著。不過一個人既為偵探所注目,便彷彿害傳染病的人,微生蟲充滿血管,萬難倖免,好在他們只注重著壽伯等四人,將你哥哥作個陪客,罪名還比他四人輕些,所以我可以擔保你哥哥決無大礙。只消將壽伯等四人丟開,請一個得力的律師,專為你哥哥辯護,說他幼時曾與壽伯等同學,後來天各一方,不曉得他們為非作歹,誤留他們住在家裡,不知不罪,認些罰款,便可了事。女士以為如何?」
漢英聽了他這一片話,宛如他自己將設計陷害壽伯等的狡謀,親口招認,不覺氣憤填胸忍無可忍,陡然斂住笑容,桃花面上,滿罩冰霜,戟手指著儀芙罵道:「姓尤的,你這衣冠禽獸,還要裝甚麼假面目哄人。我曉得私通偵探,誣良為盜,都是你一個人的狡計。前天故意教汽車開往華界,也是你的陰謀。天幸半路中出了亂子,未能遂你之意。你一計不成,又施二計。現在你又欲妄想於我,代我划策,出爾反爾,禽獸不如。老實對你說,我談漢英早和姓王的有了婚約,你休得做夢。就是我不和他訂婚,也不能嫁你這個畜類。明兒我就將你適才一片話,告訴公堂上,教他們知道你們這班當偵探的人一味害人,不顧天良的辣手段,以後不再受你們之愚,看你們再有什麼新法兒想出來。」說罷,怒氣勃勃。儀芙聽話頭不對,不等她說完,已一溜煙逃走出來,心中好生後悔,不該說話太直,被她聽出破綻。見了運同,也不敢提起此事。只說談家門口有巡捕守著,不能進去一看賊物是否還在箱內。運同也無可奈何。這邊漢英也將儀芙漏泄的口風,告訴律師。律師怪他不該當場喝破,任他脫身逃走。理應哄他到我寫字間內,將他口供錄下,日後便可依著這條線索辯護。如今他既自知機關敗露,暫時決不敢出面。明日上堂,便不能將他之言當作偵探誣害的憑據,豈不可惜。漢英後悔無及。其實做律師的,都和醫生一般,天然有種嚇人手段。無論事輕事重,在當事人面前,必須說得加倍鄭重以便從優索酬。這律師口中雖說儀芙之言無用,心內卻把這句話當作駁案主腦。第二天上公堂,先向問官發表說:「被告等都是民黨要人,請堂上注意。近來官家偵探,對於民黨中人,每用種種狡計,誘捕圖賞。這種事在英法租界,已發現多次,敢請堂上對於原告見證,格外留意。」
那原告見證,便是前文所說南市破獲的盜伙賈見證,身穿長衣,剃得很光的頭,雙手雖被銬著,面上時露笑容,對著押他來的偵探,不住擠眉弄眼,彷彿所犯的罪,不在他自己身上一般。此時聽了律師的話,不知怎的忽然面色改變。就是堂上中西二官,也頗有所觸,遂命壽伯等五人一字排開,令賈見正逐一指認。賈見正聞言,嚇得面如土色,眼望著押他的偵探發呆。那偵探也面紅耳赤,連向賈見正使眼色,令他快認。見正無奈,只得硬著頭皮上前,指著國魂說:「這人便是曾壽伯。」
壽伯聽了,忍不住好笑。堂上令見正再認,見正又把壽伯指為復漢。美良、楚雄都沒認錯,因供單上只有壽伯等四人,國魂並不在內。復漢站在最後,見正挨次認去,把復漢當作國魂,便宜他沒被拖進。堂上見此情形,已有幾分明白。再研究原告供辭,也頗有矛盾之處。再看被告等四人,都是文質彬彬的讀書人模樣,不像殺人放火的強盜,又經律師反覆辯駁,愈顯得被告都是正當政黨,確被偵探貪功誣害,圖謀引渡,欺蒙當道。問官頗為震怒,陪審領事更憤不可當,便欲判將中國偵探和賈見正二人收押西牢,治以應得之罪。倒是會審官因那偵探雖然可惡,究竟算是政府用人,若在租界上治罪,辦一個偵探事小,有損中國國體事大,所以極力和西官爭回,將偵探賈見正二人押往內地軍署,自行懲辦。壽伯等一干人,當堂開釋。
國魂回家,漢英將儀芙曾來歪纏,吐露口風各節,對他說知。國魂等益信此番風波,果然不出所料,確係儀芙一個人從中作祟,很歎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後決不能再當他朋友。幸虧儀芙也頗知趣,就此不再出現。租界當道,雖將此案辦得頗快人心,猶恐界內真有盜匪匿跡,不免被內地偵探藉口,因此嚴飭各捕房選派探捕,每夜往各旅館客棧檢查,如有形跡可疑的人,混跡其間,准其盤問來歷,隨時拘捕。包探徐阿珊,也奉了上官之命,在四馬路一帶旅館中調查。有一天他查到一家中等旅館,先翻他們循環簿,見本日新到的寓客,內中有個吳君夫婦,旁邊加注一行小字道:其婦某國人。阿珊見了,頗為動疑,心想中國人既能娶某國婦女,必是富人,富人又何必住這中等旅館,其人行跡,未免可疑。當下看他住的是五十三號房間,隨命茶房帶領他往五十三號一看。阿珊見了這個吳君,不覺破口稱奇。原來此人非別,便是從前相與倪俊人姨太太案發逋逃海外的新劇家吳美士,還帶著一個東洋婦人,美士見了阿珊,也不覺呆呆一怔,暗說不好,此人乃是俊人的心腹,怎麼我吳美士倒運到這般地步,今兒第一天歸國,劈頭第一個熟人,便遇這個冤家。若被他重翻舊案,帶我去見俊人,豈不是自投羅網。此時也顧不得有茶房人等在旁,只可難為他兩個膝蓋,一彎腿跪在地下,說:「徐伯伯多時不見了,我向你請個安,萬望你不可告訴倪老爺,說我已回上海。實因我在東洋,已是吃盡當光,連下處錢都化不起,所以溜回來的。不然,我決不敢自投羅網,到這裡來尋死的。你老伯伯素來寬宏大度,決不計較我小人過失,請你把從前那件事揭過,只當沒有這句話。自今以後,我還得求你老伯伯照應照應。今兒我先給你叩兩個頭罷。」說時連連叩首,倒把阿珊弄得不好意思起來,慌忙將他拉起道:「你這朋友,何必行此大禮。從前我們不過奉公差遣,也不是有意跟你過不去。如今上頭既不逼緊,我們自然也不來難為你。不過你自己還得識時務,暗藏些兒,倘若仍舊要堂而皇之,出頭露面,有朝被前途得知,鬧出別樣事情來,那時莫怪我姓徐的不肯幫你的忙就是。」
美士連說這個自然。阿珊見他衣衫襤褸,面有菜色,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教美士坐下,自己也拖張凳子坐了下來,問他出門後的經歷,何以弄得如此狼狽。美士離申時,本帶有無雙送他的七百餘元金葉,和自己原有百餘元當頭,黃百城送他的五十元,除去船費開銷,到東洋時猶存八百金左右,足夠入學堂唸書的經費。無如美士浪蕩已慣,意馬難收,到了東洋,無拘無束,那裡還想到無雙勸他的說話,顧什麼讀書上進。他在上海的時候,就久慕東洋下處女人的大名,所以一落下處,就結識了個當地女人。後來交結了留學界,手面更闊。因中國留學生在東洋,雖然不乏熱心求學之士,但有班富家子弟,留學二字,不過哄騙父母的名目,其實何嘗念什麼書,天天徵逐花叢,狂嫖濫賭。家資富有的,固然沒甚希罕。可憐美士所帶資本有限。怎能和他們並駕齊驅。所以沒幾時就床頭金荊幸他朋友多,這邊借借,那邊湊湊,居然又被他挨過多時。其奈朋友有限,花費無窮,漸至百孔千瘡,一屁股都是債。朋友處一而再再而三,勢難第四次開口借貸,欠了下處錢,也沒法應付。美士急中生智,便哄他相與那個女人說:「我本是上海有錢人家的兒子,因父母強要我娶一個不齊整的女子,我心中不願意,一怒就跑到東洋來,幸得和你相識,千里姻緣,也是前生注定。現在家中已有信來催我回去,允許我自己做主,愛那個便娶那個,我和你愛情也不為保所以我想帶你回到中國去文明結婚,成其夫婦,不知你意下如何?」
婦人聽了,覺得甜蜜的十分有趣,當下一口應允。美士又說:「我此來帶錢不多,用到現在,業已罄盡,若寫信回家去匯,不免又要耽擱一兩個月,豈不誤了我二人的佳期。如不等家中匯來,奈這裡欠的房飯費,和回去船票之資,都無處設法,如何是好?」那婦人聽說,想了一想道:「船票錢果然是少不得的。房飯費還在其次。我歷年積下的薪工錢,大約可以夠我二人往中國趁二等艙的船費了。」美士道:「房飯費呢?」那婦人道:「房飯費由他去就是。」美士笑道:「不給房飯費,房主人如何肯放我們出門呢?」那婦人低聲道:「我看你帶的行李,也值不了多少錢,何不丟在這裡,光身出去,假說和朋友出門遊玩,一兩天就可回來,我先買張船票,在碼頭上候你一同上船,待房主人發覺時,你我已在大海中流了。」
美士大喜,當夜又往朋友處借些衣服物件,在當鋪中押了錢,準備大大撒他一泡爛屎,到輪船開班這天,那婦人先告假出去,美士如法泡制,辭了房主人,趕到輪船碼頭,那婦人已買了票老等著他。美士見她還帶著許多大包小札,心中暗暗好笑,上船不多時,就開離碼頭,說也有趣,美士從上海到東洋時,是逃走出去的。這回從東洋到上海,也是逃走回來的。一去一來,脫不了一個逃字,可謂始終如一。今天船到上海,美士對那婦人說:「中國人規矩,新婦見翁姑,必須設席,請齊親戚,一同見禮,否則禮為不恭。你我暫時未便回家,只可先借客棧住幾時,慢慢的打發人通知家中,教我們預備好了,再行回去不遲。」
那婦人信以為真,隨他到這客棧裡住下,恰巧當夜被阿珊查棧房遇見,盤問之下,美士未便將真情告訴他知道,只說到東洋因水土不服,一病至今,盤纏用盡,不得已重回上海,想換一個名字,仍舊做戲,求你老伯伯替我幫忙。阿珊搖頭道:「你打算在大英地界做戲,雖然可以換名字,只怕認得你的人太多,仍舊不免危險。惟有華法兩界或可去得,你若因暫時沒有錢用的話,我這裡有二十塊錢,不妨借給你權時救急,也不枉你我相識一常」說罷在身畔摸出一個紙包,丟在美士面前。美士頗出意外,心中感激萬分。阿珊又問他那夷婆是誰?美士一時回答不出,呆了一呆,方說是同船相識的,因省費起見,所以合借一個房間。阿珊已知就裡,微微笑了一笑。美士忽然想起無雙,問阿珊道:「老伯伯你這幾天可曾見倪家姨太太?」
阿珊道:「見雖見過,不過她是太太們,我等乃是下役,所以無事不便講話。」美士道:「不知老伯伯可能替我通一個信給她,說我已回上海,住在這裡,請她得便,打發一個娘姨到這裡來,我有一句話說。」阿珊聽說眉頭皺了一皺,暗說你才得了性命,又想吃天鵝肉了。當時本欲不答應他,無如被他老伯伯長老伯伯短,叫得十分過意不去,只得說:「這句話我暫時未便答應你,且待見了姨太太,看能說不能說,再作道理便了。」美士聞言,當又叩頭道謝。阿珊走後,婦人問美士剛才那人是誰?你為何見了他只管磕頭?美士笑道:「他乃是我父親的朋友,分屬長輩,我中國古稱禮儀之邦,小輩見了尊長,無論什麼地方,必須磕頭為禮。因你還沒認得他,不然也須對他叩頭呢!」婦人又問:「這長輩來此則甚?」美士道:「他奉著我父之命,來此探望我們,好擇日預備回去。」那婦人點了點頭,又指著阿珊給他的那個紙包說:「這是什麼東西。」美士道:「這是長輩給我的叩頭錢。」說著打開紙包數了一數道:「恰正二十塊,足夠我們十天用度呢。」婦人聽說,就抱怨美士道:「你方才為何不招呼我也給這長輩磕幾個頭,豈不可以多得二十塊錢呢。」
不表裡邊二人講話。再說阿珊出了客棧,自己頗覺好笑,暗想我阿珊生平,只講究賺別人的錢,不意今兒糊裡糊塗,被那廝叩了幾個頭,倒貼出二十塊錢腰包不算,還要替他往來通信,真教我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當夜並未往無雙處報信,到第二天早上,自己先打聽俊人昨晚宿在卡德路公館,才放膽到愛爾近路倪公館,說有事須回倪老爺。娘姨回說:「老爺不在這裡。」阿珊道:「老爺既不在此,就和姨太太說,也一樣的。」娘姨道:「姨太太還睡著呢,你請坐一會,讓我去看看。」一面奔到樓上,喚醒無雙說:「包打聽阿珊有事要回老爺,我告訴他老爺不在家,他說對奶奶講也一樣的,現還坐在樓下,還是叫他停一會來呢怎樣?」無雙伸了一伸懶腰道:「阿珊什麼事,清早就來,你喚他上樓來說罷。」娘姨領命,將阿珊喚到樓上,站在床前。無雙眼皮半開半掩的說:「阿珊你找老爺甚麼事?他昨夜沒住在這裡,你莫非已到那邊去過,那邊教你到此地來找他的嗎?」阿珊道:「那邊公館,我還沒有去過。這件事我只消對奶奶說夠了,我今兒特為著奶奶從前那個兄弟的事前來的。」
無雙聞言,猛吃一驚,疾忙抬身坐起,舉目見娘姨還在旁邊,便說:「娘姨,你下去看看樓下水燉開了沒有,我要喝盅熱茶。」娘姨應聲下樓。阿珊便把美士回申,現住在旅館,托我帶信請奶奶打發一個娘姨前去說話等語,一一告知。無雙聽了,不勝詫異。暗想美士自那年動身之後,並未給我消息。也沒托人帶信告訴我在東洋作什麼事,讀什麼書,我倒很為牽掛,恐他身子或有不快,不知他為何忽然回轉上海。又不知怎的左不托右不托,偏偏托那阿珊帶信,真令人不可思議。正欲問他從何得見美士,不意那娘姨已端著茶上樓來了。阿珊告辭出去,無雙也不能再睡,披衣起身。娘姨說:「奶奶為何今兒上半天就起來,莫非有事要出去嗎?梳頭的因平日奶奶常在兩點半鍾起身,須待三點過後才來,這時候還沒人替你梳頭呢。」
無雙道:「橫豎認得她家裡,何不去喚她一聲。」娘姨道:「我出去了,只恐沒人服侍奶奶起身。」無雙道:「那不妨事,我還得在被窩中坐一會,你快些坐黃包車前去,喚她到這裡來便了。」娘姨答應去後,無雙坐在床上自想,從前美士走的時候,我教梳頭娘姨送東西給他,曾教他不時寫信給我,以免牽掛,並囑咐他如恐這裡通信不便,不妨由梳頭娘姨轉交,記得當時還寫了一張字條兒開明梳頭娘姨的住址給他,何以他一去至今,消息全無。就使有病,也不致手足不能轉動,連信都不會寫,可見他有事有人,無事無人,身子離了上海,已不把我放在心上。到了東洋,不知怎樣的混鬧,所以連信都沒工夫寫了。況他既知梳頭娘姨的住址,現在回轉上海,就該投她那裡托她通知於我,豈不略為秘密,偏偏托那包打聽帶信,這種人有錢交接他才認得你,沒了錢就認你不得,說不定將來還被老爺得甚風聲,如此冒昧,豈非自己破壞自己的大事。看來或因從前他得了我的錢,已不預備和我再見,故把我給他的地址隨手拋棄。如今回轉上海,大約因錢不夠用,忽又想起我來。無如地址業已拋棄,無處找那娘姨,不得已而求其次。想那包打聽是我家老爺的手下,或能和我說話,因此不顧利害,到茶會上托他帶信。居心如此,令人可恨。況我昔日為著他不知受了多少苦處,本來這班做新戲的,有甚良心,在當時捉破了機關,就該和他割絕。皆因那時兩下子正攪得火一般熱,不免難捨難割,所以貼他盤纏,令他逃往東洋,現在相隔既久,情思漸冷,加以他種種忘恩負義的行為,更教我把他的品格看一個穿透。從此以後,任他怎樣花言巧語,我也決不再上他的當了。不過他現在既來找我,我不可置之不理,怕他當我也是沒良心的婦女。不如教梳頭娘姨往旅館中探他一探,如果情有可原,我何妨再貼他些錢,始終成全了他。倘若有半點虛偽情形,休想得我一文好處。主意既定,自己穿衣起身,喚小丫頭泡水洗罷面,梳頭娘姨也應召來了,見了無雙,笑說:「奶奶因何今兒這般早起,盆湯弄王公館奶奶小姐們正喚我梳頭,被你這裡一叫,我只可回脫那邊,累我少賺了三角洋錢呢。」
無雙笑道:「這幾個錢也值得放在口上,少停我貼還你就是。我喚你來,也不是要你梳頭,卻要你代我去探望一個人。」說時四面望了一望,見無別人,才說:「你可替我到某某旅館第幾號去看看,據說吳少爺現已回來,住在那邊,你見了他,第一要看他舉動是否可疑?有無別人同住?更須問問他在東洋以及路上的一切情形,務須問得仔細,不妨多問幾回,如有前後不符之處,須要記著,回來告訴我,並須留意他第一句向你開口的話,是否講的借錢,別話不妨丟開。倘他提起借錢,你可回他,奶奶沒開著錢莊,哪裡來許多閒錢貼漢。從前鴉片煙一塊錢可買二錢以外,現在一塊錢只買得八九分,所以奶奶連躉當剪土的錢,都花不起,只可零碎挑吸。勸他早些丟了這條妄念,並教他自己問問心,一去多時,和死別一般,不給我消息,現在他缺少錢用,又想到我這裡了,問他對得住人對不住人。倘他不提起這句話,你也休得和他多言,回來告訴我再作道理。」
那梳頭娘姨,幫傭的人,最是心靈,善於迎合主人意旨,聽無雙話頭不對,已知她心中惱恨美士,也就順著她的口氣道:「原來吳少爺已回到上海來了,他一去至今,連信都不寫一封給奶奶,真是豈有此理,教我也很抱不平。你奶奶待他的好處,我出世以來,真沒見過第二個女人待男人這樣有情有義的,教我做了男子,遇著奶奶這般的婦女,不知要怎樣的感激,粉身碎骨,還恐難報大德。遍遍吳少爺一點兒良心都沒有,看他還有甚麼面目向奶奶借錢。他要不講這句話便罷,若講起這句話來,我也得罵他一個頭臭呢。」說著裝作氣憤憤的模樣,走將出來,僱了部黃包車,徑往旅館中找尋美士。這時候差不多已有十點半鍾光景,美士在昨夜卻預備無雙得信,立刻打發人來,故把那婦人托一個茶房帶她出去看戲,自己在棧房中等候。誰知空等了半夜,連鬼影子都沒見一個。心知阿珊當夜沒替他送信,要是明天前去,無雙極早須得飯後起身,上半天決不致差人前來,故而安心和那婦人高臥,此時還未起來。他房門原沒上鎖,被娘姨一推而進,一眼看見床上睡著兩個人,倒把她嚇了一跳。美士原沒睡著,只緣兩個人合臥,被窩中暖烘烘的,捨不得出來挨凍。聽得有人開門,還道是茶房進來,張目一瞧,方知是無雙的梳頭娘姨,不覺大吃一驚。正是:未得嬌娘濟貧困,卻來黠婢破機關。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