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坐汽車奸謀枉費 寄包裹毒計頻施

  國魂那夜雖因一時之憤,將儀芙抱怨了幾句,事後又十分懊悔。他曉得自己妹子賦性豪宕,不同尋常婦女,雖和男人同去遊玩,決不致有甚曖昧,自己這回錯怪了儀芙,非但友誼有虧,而且於妹子場面上也很擱不下去,因此將這件事秘不令漢英知曉。第二天儀芙遷出他家,他本想設法挽回,無奈昨夜說的話太激烈了,出爾反爾,恐被美良等見笑,只可由他自便。儀芙走的時候,本在早晨,漢英並未知道。到午後出來,找尋儀芙見他不在,問壽伯等又都含糊對答,漢英十分懷疑,細問國魂,方知儀芙已搬了出去。漢英更為疑惑,心想他既然要走,為何昨兒不向我提及,今天不別而行,是何道理?莫非他原籍出了什麼急事,有電報催他回家的麼?盤問國魂,國魂推說不知。漢英倒也罷了,不意當夜儀芙由郵局寄一封信給漢英,只有寥寥數行,大旨謂昨與令兄衝突,今晨匆匆移寓,未及面辭,專此道歉云云。漢英見了,不覺又惹疑團,拿著信質問國魂說:「你昨夜究竟與尤君怎樣衝突?現在尤君已有信來給我,何必再為推飾。」
  國魂聽儀芙寫了信來,只當他信中已原原本本詳細敘明,自己料不能隱瞞,只得也從實說了,卻把美良等暗地進讒一節瞞過,只說自己因一時誤會,錯怪儀芙,不意他老羞成怒,就此遷出,教我也無能為力。漢英聞說,勃然變色說:「哥哥不該將妹子看得這般下賤。尤君同我出去遊玩,本是好意,你豈能錯怪著他。我不幸身為女子,連你也要欺侮我了,我如何還能做人。」說罷哭了。國魂打恭作揖,賠禮不迭。漢英益發撒嬌撒癡,進去哭訴老母。老母也十分震怒,喚國魂進去,大大申斥了一頓,令他寫信仍邀儀芙來家居住,以息妹子之憤,也免旁人說你對朋友沒有義氣。國魂諱諱連聲。漢英自己也寫了封回信,敘明哥哥出於誤會,並無成心,勸他仍來同居,以釋意見等情,封好交與國魂,令他附封寄給儀芙。國魂面子上雖然答應了,心中暗想:儀芙既走,若再寫信教他回來,自己未免坍台不下。故而始終並未寫信,連漢英那封信也藏在寫字檯抽屜中,沒給發出。
  儀芙一怒離了談家,自己獨賃一所洋房,預備壽伯等搬出來仍舊同住,一面寫了兩封信,一封告訴壽伯,現已覓得大住宅,令他們快來。一封信給漢英道歉,不意信去多時,壽伯等既不前來,漢英處也無隻字。儀芙細細一打聽,知道壽伯等仍住在國魂家內,並無遷居之意,月與漢英時常同出遊玩,方知自己上了他們的老當。但既已出來,勢不能再到談家,與漢英敘舊,也不找壽伯講理,心中氣憤,遂和一班狎友天天徵逐花叢,狂嫖濫賭。不多幾時,已弄得床頭金盡,欠了房租,不能再住,只得又慶喬遷之喜,和包、宋、鍾等同居。沒開銷便把衣服典質,境況愈窮困,愈把壽伯等銜恨切骨。那邊漢英見信去後,儀芙不來,只當他蓄怒已深,不甘屈就,也就將這樁事丟在腦後。
  有一天偶然開他哥哥的寫字桌抽屜,見自己給儀芙的那封信,原封未動的放在裡頭,頓悟儀芙消息不通的緣故,料他哥哥也未寫信,一問果然,不覺十分大怒,又和國魂鬧了一場,逼他當場寫了封賠罪的信,由自己親手發出。這時候儀芙已窮極無聊,接著此信,不禁一喜一憂。喜的是漢英還未忘他,憂的是自己幾套新衣服已都上了質庫,現在衣服破舊,如何再好去見漢英,因此憂悶萬狀。這就在遇見衛運同前一天的事。後來將包、宋、鍾送進圈套,運同教他誘捕壽伯等人,他說須待領到賞錢,再作準備,並非醉心金錢,實因不得賞銀,便不能贖當,敝衣袍,怎當得美目盼兮,故而直挨到此時,運同送了五十塊錢來,他急急贖出新衣穿了,又買了許多送給漢英的禮物,才很歡喜向談家而來。壽伯、美良原不知國魂寫信的那回事,見儀芙又來,心中都很駭異。儀芙見了他們,本想大大罵他們一頓,再一想自己和運同等準備圈套,請他們入網,現在何犯著與這班將死之人鬧什麼意見。一念及此,滿腔火氣頓時無形消滅,笑著和他們拉手,各道契闊。又教人將他帶來的東西,拿進去送給漢英。
  漢英聽儀芙來了,也親自出來和他相見。國魂留儀芙仍住他家,儀芙竭力辭謝。國魂又留他吃了晚飯,才放他歸去。自此儀芙天天到談家與眾人同飯,一連數日,宿嫌盡釋。儀芙又請眾人和國魂兄妹同去看了幾回夜戲,又邀他們坐了幾趟汽車,見眾人都不懷疑,心中暗暗得意。便寫一封信教運同到他寓處相敘。運同見信就來,問他話兒怎樣?那邊吳主任已催我多次,若再不給他確實回音,可真要軋死我中間人了。儀芙笑道:「若無消息,我也不請你來了。現在事已成熟,日前我同他們坐了幾趟汽車,他們並沒疑心,而且都很高興,這樣便可襲用從前舊法,請你仍向吳主任借那部汽車一用,佈置一如舊例,時候改在白天,因恐晚間他們就不肯坐汽車兜圈子。不過還有一層,最要緊的事,你須通知偵探一方面人留意,內中還有一個女子,她可不是黨人,你們萬不能難為她,必須派人好好護送她回家。至於對我,不妨仍用明捉暗放的法兒便了。」運同一一答應。儀芙送他走後,即至談家對眾人說:「前幾天坐汽車都是車行中租的,坐一點鐘便要算一點鐘的錢,所以至多坐一兩個鐘頭,坐得很不快意。明兒我向朋友借了一部汽車,不花錢坐他半天,你們各位贊成不贊成?」
  眾人都拍手稱好。儀芙又問漢英,漢英也很願意。儀芙拖漢英在內,也有一層意思。因漢項英不肯去,臨時眾人中,一定有一兩個托故不去的。若有漢英在內,他們就有別事,也肯丟了正經,隨漢英同往,百發百中,屢試屢驗。這回儀芙聽漢英答應了,心中好生歡喜。次日飯後,運同果坐著汽車到儀芙寓處。儀芙出來,見開車的仍是前夜那人,儀芙微笑向他點了點頭說:「少停你開車,不可一開就奔內地,必須先兜幾個圈子,再慢慢的向西門走。因白天不比晚上,給他們起了疑,半路上一叫停,可就全功盡棄了。」開車的點頭答應,運同將汽車交與儀芙之後,也即辭歸,自去佈置一初。儀芙坐汽車徑到談家,壽伯等四人與國魂兄妹等候已久,見儀芙來了,更無他話,一窩風的擁出來,先看汽車。美良見是部轎車,很有些不滿意,搖頭道:「坐汽車無非要在人前出出風頭,坐這部轎車,風頭出給誰看呢?」儀芙笑道:「你要出風頭,何不坐到車頂上去。」
  眾人大笑。儀芙請漢英坐在車廂正中,自己在她左旁坐下。美良看見,怎肯放鬆,急忙一腳跨上車,挨在漢英右旁坐了。壽伯、復漢、楚雄三人,也都鑽進車廂,坐在漢英對面。國魂見車廂中坐了六人,已沒空座,便和開車的並肩而坐。那汽車夫遵儀芙的意旨,先在大馬路、四馬路一帶兜了幾個圈子。儀芙又教他走靜安寺、抄徐家匯,過法大馬路,直達外灘,兜一個更大的圈子。車夫會意,加足速率,向泥城橋開去。走不到一半路,國魂因坐在外面,車行過快,迎面風吹得身上很冷,便教車夫不必再向落荒處走開,回頭仍到大馬路四馬路去兜圈子。車夫不敢違背,只得開回來,又在大馬路四馬路兜了兩個圈子,看鍾上已交三點一刻。他出發時,吳星乾本約三點鐘到西門接頭,因恐去得太遲,誤了鐘點,受星乾責罰,故也不及聽坐車人吩咐,開車過四馬路到跑馬廳沿浜,在先他汽車到此,回回彎北向大馬路去。這回他發車向南,車廂中六人說笑正歡,並未留意。國魂坐在外面,看得十分真切,問汽車夫何往?汽車夫不答,開車直奔法界。國魂大怒,喝令掉頭。汽車夫只當沒有聽見,反把機器撥快了些,瞬息已過西新橋。國魂知道過去不多路便是中國地界,不覺吃了一驚,暗想這汽車夫形跡很是可疑,莫被他載入華界,落入圈套,遂也顧不得危險,伸手便搶汽車的啟閉機關。汽車夫死命把住,不肯鬆手。
  這時候車已開到法大馬路口,剛巧西面來了一部電車。車夫和國魂只顧爭執,站崗巡捕舉手示號,也沒有瞧見,一路直放過去,恰和電車攔腰相撞,轟通豁朗一陣響,電車玻璃窗震碎了幾塊,汽車頭也縮短半尺有餘,機器損壞,不能再走。汽車夫被震,跌出車外,頭破血淋,臥地不起,國魂坐墊比車夫略低,雖未跌出,頭面等處,已被碎玻璃擊破數處,血流滿襟,車廂中六人受此一震,也都跌作一團。美良趁勢抱住漢英,漢英嚇得目定口呆,做聲不得。儀芙、壽伯都下車觀看。壽伯問國魂可曾受傷?儀芙卻先要緊看汽車夫的傷勢,見他跌悶在地,不醒人事,心中好生著急。因這車夫和汽車,是向吳主任借來,並由運同親手交給他的,現在出了這個亂子,雖誤在汽車夫自不小心,但事既損壞,不能再將他們誘入華界,今天的計劃完全失敗,非但捉不到亂黨,還不免損車傷人,少停見了運同,作何交代?更有何面目去向吳主任覆命?一念及此,懊悔無及。又見壽伯、楚雄二人,已將國魂扶下車來,漢英等都向慰問,自己不能不裝作假惺惺模樣,上前問他傷勢如何?
  幸得國魂受的都是皮傷,尚無大礙。漢英盤問他怎樣遇險?國魂絕口不提汽車夫強欲開車往南的話,只說不知他怎樣開車不慎,演出此禍。儀芙以為國魂還未識破他的奸計,心中暗喜。這時候汽車旁熱鬧的人圍得水洩不通,站崗巡捕也上前干預,要將國魂、汽車夫二人一併送院醫治。國魂因受的微傷,不願進醫院療治,自己和漢英等僱幾乘黃包車坐了,先行回家。儀芙因車夫昏迷不醒,自己是來頭人,須得隨著巡捕至捕房中回話,並幫同將受傷人車往醫院,故而不能和他們同走。國魂回到家中,幸虧他妹子漢英,光復時曾在紅十字會盡過義務,善於療傷手術,即替他哥哥洗滌傷口,敷藥定當。國魂方將剛才汽車夫一番情形告訴大眾,眾人聽了都吃一驚說:「不道還有這等事,但不知這汽車夫強欲往南,究為何故?」
  國魂搖頭道:「誰曉得呢?你們想想內中可有什麼原故?」眾人還未開口,漢英緊斂雙眉道:「莫非那車夫是政府的間諜嗎?」國魂不言,眾人也不做聲。漢英又道:「難道尤君也是政府的間諜麼?」眾人仍各默然。漢英勃然大怒,連罵尤君可惡,我們還當他是同志,不料他是一個詭譎小人,陰謀詭計,意圖陷害我們,豈不可恨。國魂慌忙對她搖手道:「你不可這樣暴躁。尤君究竟是否有心,那汽車夫也究竟有無惡意,我們還未能證實,豈可就此錯怪著他。不過現在既然出了這種事,我們就該加倍留意,無論他是不是政府間諜,我們自己須要著意提防,對於尤君,暫時不能露出疑忌他的形跡,暗中考察他舉動是否有異,如果屬實,再同他絕交不遲。萬一你所料不實,此時和他鬧了,將來便沒轉圜餘地,豈不大誤。我從前曾因魯莽,受過你的埋怨,這回不敢不慎重些了。」
  漢英聞言,想起前事,臉一紅跑進裡面去了。國魂再和眾人開講道:「儀芙這人,近日的舉動,著實有些兒可疑。日前我寫信與他,他置之不答。那天忽然不召自來,從此便沒一天不到。至今演出這場把戲,莫非他當真受了偵探的運動,有心給圈套我們鑽?常言知人知面不知心。況且儀芙為人,平日就不十分正派。現在他既蓄意圖我,我們務必設法抵制他才好。」美良厲聲道:「何必抵制,這班衣冠禽獸,依我主意,爽爽快快早些兒和他絕交就是。」壽伯搖頭道:「此法不妥,就使要決裂,也不能出之太驟,恐他結怨愈深,更下毒手。依我愚見,還是當他鬼神般敬而遠之,方為上策。」
  眾人深以為然。美良卻執定立刻絕交,相持不下。國魂也不得一定主意。聚訟多時,忽聞推門聲響,卻是儀芙來了。眾人都各住口,儀芙一見國魂,又問他傷勢如何?國魂答道無妨。儀芙笑著坐下道:「說也可笑,今天這個亂子,可真出得冤枉。因那肇事的汽車夫,還是替工,並非本身,那本身恰巧今天告假回鄉去了,僱這人去代,不意他毛手毛腳,惹出這場大禍。不但汽車受損,他自己據醫生說傷在內部,七天內若無變動還好,不然只恐有性命之憂。若使那本身開車,決不致有此禍事了。」說罷眾人都不接口。儀芙覺得很沒意思,又問壽伯道:「你們適才可曾受驚?」我被他兩部車一撞,驚嚇可吃得不小呢。」壽伯冷冷的答道:「你吃驚,自然我們也吃驚了。」儀芙聽說,對他臉上看了一看,又見眾人都熱氣換冷氣似的,呆坐四隅。有幾個舉目望天,有幾個低頭看地,連正眼都不瞧他一眼,儀芙知心有異,見漢英不在旁邊,便問國魂:「令妹哪裡去了?」
  國魂回說幾分鐘前她還在這裡,此時不知往哪裡去了。儀芙無言,告辭出來,滿心疑惑。暗想國魂等決不致疑心我暗算他們。大約因我邀他們出去,受了驚嚇,因此懷恨。不過我既存心將他們送入偵探手中,他們便是我生財之道,我也顧不得懷恨不懷恨,必須設法達到目的才罷。儀芙一路走著,又想起今天功敗垂成,汽車現留在捕房中,必須罰款,並賠償電車公司的損失,方能領得回來。那車夫受傷很重,恐有性命之憂。運同處還不曾前去送信,料他們此時猶張著羅網等候拿人。意欲自己去報一個信呢,又恐被吳主任見怪,有失顏面,只可回轉家中,等運同自來尋他,再作區處。不意運同已早候在他家門首,見了他,迎上前抱怨他失約,說:「我為你很受吳主任的申斥。你究竟乾的甚事?汽車現在那裡?」
  儀芙道:「一言難荊」一面引運同上樓,開了房門,請他裡面坐定,細把剛才一片情形告訴他知道,並說這是那汽車夫的疏忽,非我之過。我想這裡轉一轉,就到你那裡報信,不意你倒先尋我來了。運同聞言,大驚失色道:「這便如何是好?吳主任現還等著捉人,教我拿什麼東西回去交代?」儀芙道:「那也沒法,他們業已回家,我也勢不能再拖他們出來,只可待下回有機可乘,再作道理了。」運同皺著眉頭,想了一想道:「你可以和我同去見吳主任嗎?」儀芙知道去時必無好面目,很不願意跟他去,自討沒趣,搖搖頭道:「拜煩你替我回復一聲吳主任,說我此番雖然失敗,日後決不辱命。今兒我實因身子累得很乏,恕不能陪你同去了。」運同無奈,一個人回轉偵探部,據實覆命,預料星幹得知,必然暴跳如雷,痛罵他辦事不力,自己要吃飯,只可挨他一頓臭罵。不意星乾聞報,半晌無言,呆呆出神了一會方說:「既如此也是我們運氣不佳,惟有隔幾天再候機會。想必你奔來奔去也累乏了,今天早些回去休息罷。」
  運同聞言,頗出意外,心中暗暗納罕。回家想了一夜,終不明白主任有何用意。次日,星乾又派人把運同喚往偵探部,給他一包物件,密授機宜,教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務須秘密,不可洩漏。運同領命,攜著包裹,徑往找尋儀芙。見面後即將星乾授他的密計,一字不易,轉授了儀芙,並將包裹鄭重其事的交他收藏。儀芙打開包裹,檢點一過,頗為滿意,應允運同即日依計行事,當夜便可下手。運同大喜,催儀芙同走。儀芙又將從前包、宋、鍾三人遺下的衣服檢出數件,將包裹加大,挾在肘下,和運同一同出來。兩個人談談說說,一路步行到國魂家門首,運同探懷取出日記簿,將門牌號碼抄上,教儀芙不可誤事,自己在某處茶館中等他回音。儀芙答應著叩門進內,壽伯等見了他,仍落落不甚理會。儀芙卻並不把他們的冷淡放在心上,依然一團高興,將包裹丟在桌子上嚷道:「笑話笑話,昨夜我家險些兒遭賊偷。一個賊已將房門撬開,恰被我起身小溲看見,一聲吆喝,他才逃之夭夭。可笑二房東一家數口,都和死人一般。那毛賊在他房門口經過兩回,他們始終沒聽得聲息。幸虧我一嚷,不然准得失些東西。他們這般疏忽,可把我壞嚇了,刻刻擔心,不敢將東西藏在那邊,恐被竊賊偷去。幸虧我也沒甚貴重的物件,這包衣裳,請曾君替我放在衣箱中寄存幾天,待我搬了場再拿回去。壽伯本欲拒卻,又恐儀芙因此懷恨。心想他只將衣包寄在我這裡,比不得邀我出去遊玩,料無妨礙,因道:「寄存可以,不過你這包裹又沒封鎖,散放在我這裡,教誰替你擔負責任。」
  儀芙笑道:「那有何妨。朋友知己,誰信不了誰,還要什麼封鎖。」壽伯正色道:「封鎖雖不封鎖,暗記你也須做一個,彼此明來明往,免得後論。如若含含糊糊,我只可推卻不受了。」儀芙笑道:「好認真。」一面將縛包裹的帶解開,交叉十字式係了,打了一個雙扣,笑說:「這就是我的暗記,你也可以放心了。」壽伯不言,從床底下拖出衣箱,開了鎖,將衣包塞入,重複鎖上,推回原處。儀芙看罷,心中暗喜。推說我還有別事,去去再來。眾人都不理會,儀芙大踏步出來,自向茶館中找尋運同去了。這邊美良待儀芙去後,方對壽伯道:「他又拿什麼東西來寄在你這裡?何不打開來大家看看?」壽伯搖頭道:「你也太多事了,適才你沒聽得他說是衣裳麼,況他包裹上又做著暗記,何必再開他觀看,惹他疑心。」
  美良道:「他那暗記,不是一個雙扣麼?這種結誰扣不來,我們務必看看他包裹內藏的什麼珍寶,也許有那話兒的表記。」說著向復漢等努努嘴。復漢等也都贊成,教壽伯開看。壽伯本不願意,此時聽了美良表記一句話,不知怎的,忽發好奇之心,便教楚雄在門口把風,休被儀芙進來撞見,自己拖出衣箱,重複開鎖,將包裹取出,美良接來放在台上,解開帶子,見包裡面上是些棉夾袍褂,中間還有個小小藍手巾包,拿上手很為沉重,美良打開一看,大叫表記來了。眾人都把頭頸伸長著觀看,卻見小包中有三四副銀手鐲,五六根鍍金壓發,還有一隻玉釧。眾人見了都很詫異說:「這不像那人之物,很像是鄉下婦女的首飾,不知儀芙從哪裡得來,珍藏至今。」美良顛頭播腦道:「這還有甚疑義,那廝平日品行不端,誰不知道,一定是他在家鄉時相好婦女送他之物。」
  話猶未畢,復漢又在包裹底下尋出兩件女衫,都是很闊的鑲滾,又長又大,近時已不多見。眾人看了,更信美良的話兒不錯。再翻下去,只有一柄手槍,數十顆子彈,其餘都是些舊衣服,並無一件值錢之物。壽伯看罷嘔氣道:「這些東西丟在垃圾桶中也沒人要,還值得鄭重其事的寄在人家衣箱裡呢。」正言時,房門口闖進一人,眾人冷不防都吃一怔,因房門口本有楚雄把守,不意楚雄在美良發現銀飾時也擠進來觀看,此時還未回防,有人進來,並未留意。幸得來者不是儀芙,卻是國魂。國魂見他們聚在一堆,問他們瞧什麼?美良對他招招手說:「你快來看,儀芙寄在這裡的好東西。」又將首飾衣服一件件指給國魂觀看,口中還帶著浪謔。眾人聽了,都笑不可仰。國魂鬥的想起一件事來,問壽伯他這些東西拿來有多少時候了?壽伯道:「才拿來不多一會。他說昨夜家中失竊,故而寄存我處。」
  國魂又問他從前住在這裡的時候,你們曾否見他藏有這種物件?」壽伯道:「那卻不能仔細,因各人有各人的衣箱,哪一個去管他箱中藏的是何物件呢。」國魂叫聲不好,「你們休得上了儀芙的當,他也不是癡人,豈肯將情人送他的物件輕易交代你們,只恐還有別種作用。況他既說自己的衣裳,為何平時他愛穿西裝,包裹中盡是中國袍褂,而且太長大了,不像他自己之物。還有手槍子彈,乃是犯禁的東西。他既怕賊竊,便該留著防身,送來何故?此中未免不合情理,莫要他昨兒一計不行,今天又使第二種計劃來害人,這卻不可不防的。」壽伯被他一句話提醒,也覺得儀芙的舉動,大是可疑,心中頗為害怕,對國魂道:「可惜你適才不在這裡,我卻沒料到這一著。現在我已將他的包裹收下,如何是好?」
  國魂想了一想道:「不妨事,幸虧發覺得早,你們若不開看,糊裡糊塗的放在箱內,可就壞了。此時不如把來丟在對弄空屋中,橫豎那邊也是我們自家的產業,鑰匙都在這裡,鎖著門料不致遺失,萬一所料不實,儀芙來要時,可說因箱中堆放不下,故而藏在那邊。只消不散失他的東西,料他也不能和你為難。就使失了什麼,好在我們大家都看見了,幾件東西,值不了多少錢,就賠償他何妨。」壽伯聽說,點頭稱是,仍教美良照原式包好,交叉十字係上帶,打了個雙扣,交給國魂,拿鑰匙鎖在空屋裡面,眾人方得定心,都猜度不出儀芙送這包裹來怎樣害人。楚雄神經最敏,第一個開口說:「我明白了,一定那柄手槍內裝有自動機關,到了三更半夜,機關發作,這管槍能自己跑出箱來,一個個將我們打死。曾見一部外國小說中有這段故事。儀芙看書最多,或者被他研究出書中奧竅,做而行之,也未可知。」
  眾人都笑他說夢話,楚雄自以為所料一定不虛,你們晚間靜聽空屋中槍聲罷,彼此紛紛議論,到上火時分,獨不見有甚意外舉動。儀芙也不再來,壽伯以為國魂杯弓蛇形,自惹疑障,寄存物件,原是極平常的事,豈有什麼惡意,便是眾人也漸將這件事忘懷。談家僕婦開出晚飯,美良知道壽伯新買了瓶三星白蘭地,教他倒一杯出來,大家輪流呷呷。壽伯初還不允,經不起眾人相強,只得拿出酒瓶,斟上一淺杯,自己先呷一口,遞給美良,彼此輪流呷著。才呷得一圈,就聽得外間有人叩大門聲響。美良說:「一定是儀芙來了,我們四個人只有一杯酒,莫讓他進來擘了蟹腳去。」吩咐娘姨出去開門,若是尤先生,可告訴他我們同你家少爺都出去了,教他明兒來罷。」娘姨答應著出去開門,眾人依舊傳杯歡飲。忽聞一陣腳步聲,娘姨引進四五個人來。為首兩個乃是外國人,娘姨手指著眾人道:「這便是曾、李、胡、吳四位先生。」
  那兩個外國人聽了,對他四個人渾身上下打量一番,露出遲疑不決的模樣,回頭對他同來的三個中一個短小精悍的說道:「可就是這四個人嗎?」那人口操著北音答道:「正是。」外國人聞言,便向壽伯等揮手,令他們站出來。壽伯等不知就裡,不敢不依,一同離席,外國人教他們站立一旁。又向同來兩人使了個眼色,那兩人驀地從身畔取出兩副手銬。外國人從旁幫忙,將四人鎖作兩串。不但四人吃驚,連娘姨也大驚失色,意欲奔進去向國魂報信,被一個外國人擋住門口,不許她跑開。教一人守著壽伯等四人,其餘三個便翻箱倒篋,大肆搜尋。有幾隻加鎖的衣箱,也向他們要出鑰匙。一一開看。壽伯此時,已知是儀芙包裹的作用。美良等也都明白,深幸國魂見機,先事預防,不然被他們將這包東西搜去,不知還有什麼重要關節,故他們起初雖不免有些恐懼,這時反覺泰然,看這班人東尋西搜,外國人只顧搖頭。那操北音的人,卻十分著急。這外國人講得好一口中國話,對他說道:「這裡沒有憑據,你別要弄錯了。」
  那人爭辯道:「決不會錯,一定在一隻衣箱裡。」外國人令他自己搜尋,他逐一尋過,也沒有尋出什麼,急得滿頭是汗,說也許移到屋主人的房中去了。外國人笑道:「現在由你,尋不到再和你講話。」當下便教娘姨引路,和那人同到裡面國魂房中。國魂此時恰在上房和他娘同妹子一起晚膳,房中無人,盡他們大搜特搜。搜索多時,仍無所得。那人意欲上樓尋覓,外國人不依道:「我們只奉命逮捕姓曾的等四人,沒奉到搜尋姓談的住屋的命令。在此尋覓,已不免違法,焉能再搜別處。」那人無奈,只得重回外房。恰巧國魂樓上吃罷飯,還不知下面鬧出了事,興匆匆的奔下樓來,想和壽伯等講話。一跨進房門,就被他們扣住,國魂不知所以,又見壽伯等四人都上著手銬,益發吃驚不小,兩眼呆望著他們,張口結舌,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壽伯恐他誤會,意欲將頭裡情形告訴他知道,才一開口,就被外國人喝住,教他不許做聲。壽伯不敢多言,兩個外國人互相商議了一會,也不再搜別處,就押著他五人一同出來,門口還幾個巡捕把守著。外國人派兩名華捕留下守門,其餘簇擁著五人向巡捕房而去。這邊娘姨飛報上樓。談老太太得知,驚得幾乎發昏。漢英也不知他兄長和壽伯等被捕究為何故,因國魂沒有把儀芙寄衣包這件事向他妹子談起,故而全不知道,還疑是從前黨案嫌疑,政府行文捕房拿他的,明知凶多吉少,心中好不擔憂。又因老母只有他哥哥一個兒子,若知他因反對政府被捕,深恐老人家急壞了身子。自己心內雖然著急,口中還不住安慰老母不必憂愁,說大約曾君等在外間惹了什麼禍,帶哥哥前去做見證,決不妨礙的。談老太太聽說,不禁老淚雙拋道:「都是你哥哥平時忒愛交朋友的不好,不然在家念唸書,也不致受人牽累了。姓曾的這班人,究竟是什麼好朋友,成年的養在家裡,請他們吃飽了飯不算,還要闖出禍來,累及我兒。往日我勸他不必胡亂招人來家,他不肯聽我的話,現在當真鬧出亂子來了。他六歲喪父,我將他拖到成人長大,也很不容易。倘有三長兩短,教我還有甚麼心緒再生人世。」說罷大哭。漢英也禁不住流淚道:「母親休得悲傷,哥哥平日待人和氣,外間沒有冤家,此去決無妨礙,讓女兒親自到巡捕房去探聽消息便了。」
  老太太含淚命她須要小心,不可造次。漢英諾諾連聲,回房換了衣裙,下樓出門。不意門口有兩個巡捕把守,不讓她出去。漢英好生著急,又不敢將此事告訴老母。只可躲在樓下,不敢上去。走到廚房中,恰巧廚子和娘姨議論著這件事,見她來了,頓時住口不言。漢英見了他們,心生一計,悄向廚子說:「適才我出去,門口巡捕不放我走,你可提一把鉛壺,充作泡水出去,料巡捕不致阻擋,到了外面,你可把鉛壺寄在別處,往巡捕房去打聽打聽,少爺和曾先生等究為什麼事被捉的,趕快回來告訴我知道,不可有誤。」廚子領命,拿把鉛壺出去。漢英便在國魂臥房中等候回音。廚子走到門口,巡捕又上前攔阻。廚子說我去泡水,馬上就要回來,為何不放我走路。巡捕回言,我們奉命守在這兒,不許有人出入,豈能放你出門,廚子笑道:「我去泡水,乃為沖茶之用,裡面茶水一滴都沒有了。照這樣子,豈不要把我們一家人活活渴死麼!既然你認真辦公,我也不願意妨礙你的公事,橫豎老虎灶離此不遠,請你替我去泡一壺水,我在這裡代你守門,豈不兩便。」
  巡捕聽說,不覺笑了,讓開一條路,喝聲滾罷,廚子大笑著出來。轉了一個彎,將鉛壺丟在一家熟識的小店內,奔到巡捕房門首,探頭望了一望,見裡面靜悄悄的,一些看不出什麼動靜。意欲走到裡面去問問,又覺有些膽怯,深恐走了進去,就走不出來。正在進退維谷的時候,被一個門崗巡捕瞥見,喝問做什麼?廚子硬著頭皮上前,對他拱了拱手,又不敢開口就向他打聽主人的事,想另找一句話頭,一時竟無話可說,吶吶半晌,始說:「對不起,請問一聲,這裡可是巡捕房嗎?」那巡捕聽說哈哈笑將起來道:「你這人莫非是個瞎子,這裡是巡捕房,誰不知道,還用得著問信嗎?」
  廚子說了這句話,也自覺好笑。又道:「多謝多謝,再請問一聲,適才有個姓談的和姓曾的五個人,被外國人捉進來,現在怎樣了?」這巡捕聞言,對他面上端詳了一會,正色道:「有的,這是一樁盜案,由外縣移文來提,現都押在裡面,你問他則甚,莫非你是他們的同黨麼?」廚子聞言,吃了一驚。又見巡捕面色嚴厲,深恐連累自己,不敢再說,只得掉轉頭飛跑回去覆命。正是:惹起風波殊險惡,探來消息更離奇。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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