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敲竹槓嗇夫難叫苦 掮木梢浪子枉含酸
警局中巡官聞是黨案,不敢不謹慎從事,立即升座研訊。運同、儀芙二人,一開口便承認是革命黨,預備在內地設立機關,圖謀三次革命。包、宋、鍾等見他兩人招認了,也都俯首無辭。巡官命人將他五個嚴密管押,待明日早晨派警解往製造局去。忽見旁邊有一個人向巡局附耳說了句話,巡官又命將運同暫留,尤、包、宋、鍾四人先帶下去。四人走後,那人對運同拱拱手道:「今兒辛苦你了。」原來那人便是吳星乾。運同笑說無妨,倒把旁邊看的巡官,弄得莫名其妙。星乾把運同是他自己手下偵探,剛才冒充黨首代表,將黨人誘入內地,設法抱捕等情向巡官說了,巡官始知就裡,笑著和運同拉手首:「本巡官不知老兄是自己人,適才開罪之處,萬望老兄勿怪。」
運同笑道:「那原是應有手續,長官何必太謙。」說罷又道:「還有一個姓尤的,也是我們同類,可能把他釋放嗎?」星乾皺眉道:「我想還是將他一併弄進去罷,得來也很不容易,還有那三個,都是無名小卒,就照三號算,也只有三百塊錢一個,惟有他還肉子厚些,你不是說他曾當過科長嗎?這樣便是二號貨色,一個人可抵兩個,六百元已穩穩到手,輕輕丟掉,豈不可惜,故我打算將他和那三個人一般處置咧。」運同著急道:「這個如何使得,我昨兒已答應他沒事,並允許分一份賞銀給他,他才肯幫我出力,將那三個哄到大菜館,用汽車裝來。若沒他從中盡力,今兒我也決決不得成功。你如今反要害他,教我如何對得他住!」
星乾笑著搖頭道:「你還這樣刻板呢!可知口說無憑,你就答應了他,再害害他何妨。橫豎他一進製造局,就沒活著出來之望。今生今世,決不致再和你見面,你又何必顧全什麼對他得住對他不住,難道還怕他槍斃後,屈死鬼來找你索命嗎?」運同急道:「這話不能如此講。此人萬不能死,活著於我輩還大大有用呢。因他於黨中要人的住所,都很熟悉。這回我們得了賞銀,派些甜頭給他,將來更可令他設法誘捕重要黨人,待黨人捉得差不多了,我們的賞銀也賺夠了,慢慢的再算計他不遲。」星乾聽了點頭道:「這句話倒也不差。不過你可以擔保他不逃走嗎?」運同笑道:「你現在所抱的無非是金錢主義,他出去後,若能捉到三五個和他同樣的黨人,你也可以快心適意了,又何必一定要算計他呢。」星乾一笑,對巡官道:「如此請你把那姓尤的也放出來罷。」
巡官不敢不依,命人到押所中提出儀芙,儀芙雖然只被押得幾分鐘工夫,可已著實受驚不淺。起初還道運同連他一併賣了,此時見有人進來傳他,才放下一塊石頭,隨到審事處。星乾見了他,頓時換過一副面目,不像適才要飲他血食他肉的神態了,含笑對他拱拱手道:「對不起老兄,方才累你受委屈了。」儀芙道:「那有何妨,還沒請教先生貴姓?」運同代他答道:「這位便是吳偵探長。」儀芙聽了,知道黨人生殺之權,都操在他的手內,即忙恭恭敬敬對他鞠了一躬道:「原來是吳先生,失敬之至。」星乾笑道:「豈敢。你老兄於黨中內容都很熟悉嗎?請你講幾個給我聽聽,開開耳界何如?」儀芙不敢怠慢,隨把某人現在上海,某人不在上海,某人家住何處,某人所作甚事,一口氣說了十餘個。星乾聽得十分滿意,顛頭播腦,連說很好,今兒你著實替我們出力不少,我也知道,改日我們還得送些酬勞給你。儀芙聽了,好生得意。星乾命運同送尤先生回去,等日後領到款子,仍教衛兄送來給你。將來若遇機會,還得請你先生極力替我幫忙。若能將黨中幾個頭兒腦兒弄來,功勞更大,而且彼此都有益處。儀芙答應著出來,運同送到他中法交界之處。儀芙又問運同借錢,可憐運同領的卅五塊錢薪俸,花費過半,家中還等著開銷。儀芙向他借,他又不敢不答應,深恐若不借錢,儀芙將來不肯幫忙捉革命黨,只得忍痛又拿出三塊錢,連同前債共是五元。儀芙懷著錢,歡歡喜喜回家。和他同住的那個二房東,見他四個人出去,一個人回來,問他還有三位那裡去了,儀芙說謊道:「他們適才接到一封急電,連夜趁輪船到日本去了。」
二房東信以為真,不再盤問。儀芙上樓開了房門,划洋火點上蠟燭,照見包、宋、鍾三人床上衣服凌亂,想起適才他三人為著赴宴,特地更換衣服,現在已在警察局監牢中打公館,到明天早上,便可解進製造局,那地方從前我們費了千軍萬馬,沒得進去,他們三個不費吹灰之力,安然進去遊覽一番,想他們雖死亦可瞑目。我既為他們要好朋友,他們身後的遺產,不可不替他們料理清楚。當下便把幾件衣服摺好了,又將箱籠打開,想看看裡頭可有值錢的東西,收為己有。還有不值錢的,明兒賣給收舊貨人,得幾個錢也可貼補房租。不意包、宋、鍾三人,衣箱中值錢的衣服都已典質罄盡,所剩的都是破舊衣服。宋銘箱中,還有一枝手槍,兩匣子彈,十餘張委任狀。儀芙翻開,見是空白的,還沒填寫名字,隨手丟在桌子上。搜尋多時,一些兒值錢的東西都沒有,身子反累得十分困乏,發憤不再搜尋,解衣安睡。次日早起,還未洗面。運同已來找他。儀芙一見,就問他三個人怎樣了?運同笑道:「天才發白,就解進去咧。今天大約還來得及審問,如他們不翻供,當夜發電報,多則三五天,便可得南京的回電,槍斃後,我們賞銀也可到手了。」
儀芙大喜。運同瞥見桌上委任狀,問這是什麼東西?儀芙答道:「是幾張空白委任狀,適才我由宋銘箱中搜得,還沒填寫名字,不能當作證據。」運同拿在手中,反覆細看,忽然心生一計說:「你這幾張委任狀,都送給我罷。」儀芙笑道:「你都拿去便了,難道你還想做正式的軍需長嗎?」運同笑了一笑道:「閒話少說,我們第一票交易雖還沒收到價值,不過第二票買賣,也可以著手預備了。你現在可曾看準貨色沒有?」儀芙笑道:「那還未能一定,將來看事行事便了。但我以為必須等第一批賞銀領出後快樂快樂,然後做第二批買賣也高興了。不然一批批積將上去,焉知賞銀能到手不能到手呢?」
運同拍胸道:「這個你可放心,包在我衛某身上,賞銀一準有的。不過政府雖定每名三百元,但一路折扣下來,到我們手裡時,只恐數目已是不多,所以將來看貨,須揀高一些的,才合得上算。你想壽伯這班人,可以如法泡制,弄他進去嗎?儀芙搖頭道:「他們不比包、宋、鍾等,為人何等精細,這圈兒哪裡套他得上。然而也決不能輕恕他們,必須慢慢的設法算計他。橫豎昨兒那件事還未辦妥,且待前者結束了,再辦後來的不遲。」運同知他不得賞銀,決不肯再替他乾此勾當,只得告辭出來,回轉偵探部,對星乾說:「適才你教我探問姓尤的。令他再捉黨人。不過他須得待包、宋、鍾的賞銀到手後,才肯再乾。不知這賞銀幾時可以領出?如要多耽擱日子,貽誤豈不很大。」
星乾笑道:「何如?我原說這種人放他不得,一放手便是他大了。若依我的主意,昨兒將他一併牽了進去,倒可以穩穩的得他六百元賞格。如今留了他性命,非但分我們甜頭,還不免由他放刁,豈不可惱。現在你也可以學一個乖,為人在世,要發財就不能講良心,你不負人,人便要負你。常言先下手為強,慢下手遭殃。寧使自己先負人一著,才不致處處吃虧。我看你年紀雖然有了一把,這種見識還比我差得遠呢。」說罷呵呵一陣獰笑,笑得運同面紅過耳,無言可答。運同呆了多時,始說:「他現在窮極無聊,昨夜已借了我五塊錢,料想不夠幾時用,你若能先支一二十塊錢給他,想必他更踴躍為我們盡力了。」
星乾聳肩道:「你說得好自在。我又沒開錢莊,那裡借得出許多錢。老實告訴你,我們這裡開辦數月,還沒發過利市。每月開銷倒也不小,弄著黨人,都被別部分捷足先得。從前你報告那個姓陳的,又沒證據,今兒雖是第一次開簿面,若再不竭力弄幾個進去報銷,被上頭查下來,說我們吃糧不管事,將這辦事處取消,你我的飯碗尚且不保,焉能再顧別人。況且我做主任的也全靠捉著黨人,賞銀上得些好處。目下賞錢一個錢都沒有倒手,我自己也實在窮得不得了,恨不能打一個有錢戶頭借幾千銀子救急,就三分利也情願的。老衛你可有這樣一個人麼?」
運同聽了觸機道:「主任你當真要想弄錢用嗎?戶頭我卻有一個,不但幾千,連幾萬都拿得出。不過他為人可十分吝嗇,如向他明借,他便要裝窮,不肯拿出錢來,只有一個法兒,可令他服服帖帖,送幾千銀子給我們用,而且連本搭利,都不要我們還一個,只恐你主任怕這件事壞名氣,不肯乾罷了。」星乾忙問:「你所說的是誰?用甚麼妙計,可令他拿幾千銀子出來?如果穩當,便壞壞名氣何妨。恰巧今兒大家都沒事,一樣閒著,譬如泡碗茶講山海經,請你講出來聽聽,可乾即乾,不可乾作為罷論便了。」
運同四顧見無外人,才低聲對星幹道:「我有一個朋友,名喚汪晰子,手中著實有錢,從前曾當過國民黨分會理事長,後來又做討袁軍參謀,不過中途已脫離關係。民軍事敗後,他又討好北軍,送了許多犒賞,自稱未曾附亂。他在城內很置些產業,若有人將他舊案翻一翻,他顧惜產業,必不肯逃走,但也要顧全性命,自不得不拿錢出來運動,這樣我們豈不可以穩穩弄他幾千塊錢用嗎。但他家中證據都已銷毀,空口說他附亂,恐他不肯承認。我適才從姓尤的那裡得來幾張空白委任狀,圖章都已蓋就,只消填上名字,便可當作正式委任狀用。我想就將他的名字寫上,替他造成一個證據,得空兒塞在他家不經意的地方,然後教人去搜,有了憑據,便不怕他抵賴。不過這件事,非我一人之力所能寫,還須請主任幫忙。」
星乾聽說,想了一想道:「此法雖好,不過我卻不能加入。如你和他有甚冤仇,要算計他性命,倒不妨由我出場,弄他進去,照例嚴辦。倘若只要敲他竹積,必須你自己上場,我只能袖手旁觀,因你們都是散員不負責任,我乃是政府用人,舉動不能不慎重一些。倘不小心,被報館得知,便不免受輿論攻擊。方才你所定的計策,還不能算是萬全,必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不但保全自己名譽,而且利益均霑,豈不甚好。」運同大喜,領教回家,如法填了張委任狀,藏在身畔,徑往晰子家來。晰子疑惑他又來借貸,故說話之間,處處留意,不讓他提起洋錢二字,幸得運同也不談洋錢,晰子才略放心。運同問晰子新屋何日可以完全?幾時進宅?我想問你進宅時喜歡熱鬧呢?還喜歡實惠?如喜歡熱鬧,我就預先替你叫幾個朋友,送你一班灘簧髦兒戲。如喜歡實惠,我去教他們定一堂紅木傢伙送你,你道如何?晰子喜道:「自然實惠的好,熱鬧本是虛華,浪費豈不可惜。」運同點頭道:「我也這般想。」又道:「你那張方單,從前不是說過戶沒有辦妥麼?不知現在可曾取來沒有?」
晰子道:「早已拿來了,我正想給你看呢。你請坐一會。」說著自己走進裡面,取方單去了。運同在和他講話的時候,已看準台底下有只網籃,內放破舊書籍,上面塵埃堆滿,蜘絲密布,知道他已久不取用,趁他一跑開,立即在身邊取出那張委任狀,輕輕將書籍扳起少許,塞在底下。看看沒甚痕跡,只在書面上留下兩個指櫻運同恐被晰子察出破綻,隨手在地上撮起一些灰土,灑在書上掩去指印,拭淨手,晰子也拿著方單出來了。運同不動聲色,假意將方單從頭至尾念了一遍,點頭稱好。晰子又將新完的糧單給他觀看,說姓梅的多年沒完錢糧,我替他補完,也是買屋以外的花費,可惜地價業已付清,不然還須在他名下扣算,運同笑道:「那個為數有限,也只好你得主自己吃虧的了。」
晰子搖頭,頗露不以為然之色。運同又和他隨便講些閒話,才告辭出來。第二天,晰子正坐在家中盤算。運同將來送給他一堂紅木傢伙,自己所有的舊物,無處堆放,若賣給收舊貨的,又恐被他們殺價,一時不得主意。忽有兩個客人登門造訪,晰子自民軍失敗以來,不敢開會演說,終朝蟄處家中,除卻運同之外,久無別的朋友上門尋他,因此頗覺奇怪。出來看這兩人身穿一色的黑布長衫,並無馬褂。一個腳上穿著雙黃皮鞋,一個乃是青布鞋子,都散著褲腳管,面貌也非素識。晰子不覺一怔。正待問話,那二人見了晰子,齊把右手向上一揚,行了個軍禮,同聲說:「參謀長久違了!」晰子吃了一驚說:「你兩個是誰?什麼參謀長不參謀長,我不知道。」二人笑道:「參謀長休得推諉,我二人都是從前宋使仁司令的部下,曾受過你參謀長的節制,至今事隔未幾,難道你參謀長貴人多忘事,竟把我兩個小卒忘了嗎?」晰子益發吃驚道:「你兩個到底是什麼人?我又不認識你,誰是你的參謀長?你們休得瞎三話四。」二人笑道:「參謀長說得一些不錯,我叫郝三,他便是華四,聽了名字,大約你也可以明白了。本來也難怪你參謀長不認得我,我們同營弟兄多至百餘人,你參謀長乃是上官,豈能一個個認得面貌,想必花名冊是你當看見的,所以一開口就叫我們名字。」
晰子聽得模模糊糊,暗想他兩個莫非當真是宋司令的部下罷,不然怎說得這般像呢?便問你兩個來此則甚?郝三答道:「我等自六月二十五夜戰敗後,宋司令身受重傷,由我等抬往租界上醫治無效,延至前月初六日身死。他臨死的時候,遺囑教我們找你參謀長設法安插遣散。因我們不認得你老人家的公館,找尋了一月有餘,至今才得遇見,現在我們弟兄還剩六十餘人,散住在法租界小客棧裡頭,房飯飯每人約欠了二十餘元,還有宋司令的醫藥棺木之費,也欠了五六百元,倘將這班人遣散回籍,每人盤川,也得四五十元之數,大約你參謀長拿出五千塊錢來,便可料理清楚了。」晰子不等說完,已跳將起來道:「什麼話!這些干我屁事,我自己既不欠錢,宋使仁又不是我的父親,緣何要我替他還債?遣散軍隊,乃是政府之事,與我何干!況且我做參謀長,也沒憑據,你能奈何我!我勸你們見機的快些出去,不然我可要喚巡警捉你們到警察局中治你們敲詐的罪名了。」
郝三、華四哈哈大笑道:「參謀長肯送我們到警察局去最好,我們當兵的,原只曉得服從上官命令。莫說警察局,什麼地方都可去得。可巧我們正當窮極無聊的時候,住在外間,欠債太多,未必有人肯供給我們飯食,警察局裡倒是一個絕好的吃飯所在。莫說我兩個願意去,便是我那五六十個弟兄,也都願去。而且我們不但願意受什麼敲詐罪名,更願意受從前擾亂之罪。你是參謀長,我們也得借重你的大名,到警察局中光輝光輝!你說沒憑據,我知你家現藏著真實憑據。」說時二人齊奔桌下,拖出那只網籃。晰子見他二人動手,疑惑他們要搶東西,疾忙將自己身子遮住房門,因他貴重物件,都在房內,身子擋住房門,他們便不能進去。繼見他們只拿網籃,暗笑笨賊,搶這破書何用?忽見郝三在書底下抽出一個紙摺,心中頗為納悶,暗說:此物何來?又聽郝三揭開那只摺高聲念道:委任狀:特委汪晰子為討袁軍特別司令部參謀長,此狀,中華民國年月日,總司令某。哈哈哈,這不是你做參謀長的憑據嗎!當時出榜招兵,原是你們主謀。害我們拋妻別子,離鄉背井,來此投軍,事若成功,升官發財,也是你們獨得好處。現在事敗,我等流落上海,不得回家,你倒逍遙事外,何等適意。老實說,有福同享,有罪同受,我們無錢,流落在外,也不免凍餓而死。若到製造局去投案,大不了也是槍斃,一般是死。反是後者死得爽快。不過你參謀長,可不能置身事外。我有了這委任狀,就不怕你抵賴。想你一個人的性命,有我五六十人相陪,死後也可不愁寂寞。請問你,還是由你自己喚警察呢?或由我二人自去約齊了五六十個弟兄一同投案?」
晰子聽說,驚得面無人色。明知這張委任狀,一定是別人有心害他的,但不知怎樣得到他家網籃內,雖說是張贗物,但是自己從前,確曾做過這種有名無實的參謀長,查考起來,未免有些不便。這郝、華二人究竟是否宋使仁部下,姑且不問。但此事一經發表,即於自己有莫大的關係,現在政府處置亂黨,雷厲風行,不同兒戲。自己附亂一事,萬不能被他知道。郝、華雖為敲詐而來,但有這假委任狀,在他手中,若不遂他要求,定然惹出一場大禍。只恨他們開口太大,竟要五千塊錢,自己如何捨得。郝三華四見他呆呆不語,又把說話威嚇道:「參謀長,你的意思怎樣?可要是喚警察呢?我想請你快些,要不然,我們可要自己往製造局投案了。」晰子顫聲道:「你兩個究竟是何居心?這張委任狀,實在不是我的,也不知是誰放在這網籃內,誣害於我。你們若去投案,在你們自己,也未必有甚利益,要想攀我,我又不是啞子,豈有不能分辯的。這張委任狀,分明是你們假造害人的證據,那時我不難宣告無罪,只恐你們既受擾亂嫌疑,又有誣良之罪,卻准得要槍斃呢。」
郝三笑道:「槍斃也不妨的。我們二十五那夜一仗,僥倖不死,此身原是由鬼門關逃回來的。天天心裡總嵌著一個死字。就使今天槍斃,這幾個月已是多活的了,還有什麼不滿意。只恐參謀長到了那邊,由不得自己分辯,仍和我們一併槍斃。可憐你大戰這夜,還在家中高臥,命中原本不應吃這衛生丸的,此番卻要做一個屈死孤魂,死在陰間還不免要到枉死城中走一遭呢。」晰子聽說,不覺打了一個冷戰道:「你休胡說,你們的來意我知道,無非想弄幾個錢用用。須知我不是富翁,乃是一個寒士,一家數口,度日艱難,你看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破爛舊衣,還不如你們穿的,可知我的境況,也和你們相彷彿,哪裡拿得出錢呢。你們當兵的,都是英雄好漢,請你可憐我些,另外去找別人罷。」
晰子這幾句話,原想裝窮,令郝華等,當他真貧苦,不向他要錢。不意那郝三、華四聽罷,反哈哈的一陣大笑道:「參謀長不必太謙,我們曉得你現有女婿遺傳的數萬家資,新近還買地造屋,何必自謙到這般地步呢!況你參謀長,化四五千塊錢,無異九牛一毛,我等弟兄,卻已受惠不小,將來回家,骨肉團聚,誰不感激參謀長的恩德呢!」晰子聽了,暗暗納罕,心想我的底細,緣何被他知道。但是既已叫穿,也就無可抵賴,只得說道:「二位既知這筆錢是小婿的,可知不是我自己所有,如何可以替他花費呢?你們倘若只要百十塊盤費,我或者可以代你設法。現在你要我五千塊錢,教我怎麼擔當的起。」
郝三搖頭道:「五千塊,少一個不行。因我們現今欠的債,差不多有二千塊,還須外加回籍盤川,少了是不夠的。」晰子道:「你們二們不必這般固執,我想送你二位各人一百塊錢,大約也夠用了。至於別的朋友不如教他們各自設法,豈不兩便。」郝三搖頭道:「這個不行。弟兄們會舉我們二人做代表,我二人便帶著全體性質,豈能圖自身得利,將全體忘在腦後,將來豈不被眾人吐罵。請你不必再說這個,我們非得要求全體滿意不可。」晰子聽他們說話強硬,只得再加二百。郝華仍不肯依,晰子加了一百,又加一百,直加到八百之數,郝三似有允意,華四岔口說:「我們欠的債,已有二千開外,八百元夠什麼用。」郝三聽了,又不肯答應,咬定說沒有五千,極少也須二千,讓我們先還了債,再向別處設法。晰子無奈,只得允出一千,卻不肯再加分文。郝、華聞言,一語不發,都拔腳要走,說:「我們索興不要錢了,死活一路去罷。」
晰子急了,攔住門口,不許他們走,一口答應再加五百元,若再要多,我就情願死了。郝華知他一千五百塊錢,業已出足,也就應允,不過須要馬上拿錢。晰子在擾亂時,恐錢莊不穩,已將存款提回,家中現錢甚多。此時他見二人勢甚兇猛,只得硬著頭皮捧出一千五百塊現洋,向郝三華四,買回那張委任狀,當場划洋火燒了。郝三又向晰子要兩塊包袱,包了洋錢,兩人分抗著,謝也不謝的去了。晰子看著,只顧歎氣。郝、華走到門外,早有一個人,在離晰子家不遠一條弄堂口等著,他二人,背著包裹出來,知道事已得手,含笑上前,問有多少?郝華回言一千五,那人笑了一笑,當下三人,各僱了一部黃包車,拖往一處所在分派不提。隔了一天,運同帶著五十塊錢,又往法界找尋儀芙,說包、宋、鍾罪已擬定,不過還未得南京回電,所以一時未能取決,那筆賞銀,還須耽擱幾天。我們主任,教我先送五十塊錢,給你暫時應用,待賞銀領到,再行攤派。現在請你趕快著手,預備第二批買賣。因目下上海,各省派來的偵探很多,遲了恐被別的人捷足先得的緣故。儀芙正慮錢不夠用,包、宋、鍾遺下各物,雖已被他賣給收舊貨的,但只賣得六塊錢,還不敷贖當。自己身上的衣服,業已破舊,不能再到壽伯處去,心中十分焦急。此時是運同送了五十塊錢來,不覺心花怒放,極口稱謝,說:「請你回去謝謝吳主任,我一準遵他的命,馬上就去設法,暫時由我一個人前往運動,俟有眉目,再來通知你們,安排牢籠,決不辱命。」
運同大喜,自回偵探部覆命。儀芙當即在五十元中,拿了十塊錢,向當鋪中贖出一套新衣來換上,又往剃頭店修面理髮,整了容,再到洋貨店,買了一匣香皂,兩瓶香水,半打絲巾,包紮好了,這才歡歡喜喜的,去訪壽伯。你道這儀芙既去找尋壽伯,要買這些香水香皂何用?而且壽伯與儀芙係屬同志,因何儀芙為身上衣服破舊,便不敢去見壽伯?內中還有一段隱情,容做書的,細細奉告。原來壽伯等自司令部解散後,都由國魂邀到他家耽擱。起初有十餘人,後來陸續回籍,只剩壽伯、儀芙,還有胡復漢、李美良、吳楚雄五個。他五人與國魂都是留學日本時同學,又是國民黨同志素來誼切同袍,情同手足,內外不避嫌疑的。國魂有個妹子,名叫漢英,年方二九,文字雖不精通,容貌卻頗俊俏,尚未許配男家。壽伯趁國魂不在家時,常同漢英取笑。漢英本是個極維新的女學生,素日醉心自由,故也不存什麼男女界限的思想,因此把他五個人,弄得如醉如癡,胡天胡帝,爭在外間,搜羅新奇裝飾用品,買來獻媚玉人。就中尤以尤儀芙、李美良二人,最為著魔。漢英看待他二人,本和眾人一例,不意他二人,卻自己辨出了輕重,各以為漢英有意於他。美良甚至在外揚言,說是漢英與他,已訂婚約。儀芙聽了便私下告訴漢英說:「美良在外,毀謗女士的名譽。」
漢英也大不為然,頓時就不睬美良。美良探知這回漢英不理他,實係儀芙在他面前,說了壞話之故,暗暗懷恨在心,私下和曾壽伯、胡復漢、吳楚雄三人,集議抵制儀芙之策。壽伯等也因漢英近日與儀芙,更較從前親切,時常相偕出去看戲遊玩,他三人有時邀漢英出外,難得她答應一回。惟有儀芙請客,漢英無一次不到。其實也是儀芙乖巧,他預先探聽漢英那天沒事,方始請客。壽伯等卻是糊糊塗塗,有時請客,恰逢漢英有事,因此不往,並非漢英對他們有甚輕重,他三人卻因此事存了滿腔醋意。這夜恰值儀芙又和漢英去看戲,美良便在他房中,向壽伯發表意見道:「小尤近來和談女士模樣很親熱,適才又挽著手,出去看戲去了。我看他們路道兒,好像有些不對呢。」
壽伯搖頭道:「管他呢。常言道: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你又不是姓談的族長,對不對,與你何干?」美良正色道:「你這句話講錯了,國魂與我等,乃是要好朋友。朋友家屬,應有保護之責。目今小尤,包藏禍心,陰謀可慮,我等為朋友者,豈能臨危不救,視若無睹。像你適才兩句話,只可說於清朝,不合用於民國。」說時怒氣勃勃。壽伯微笑不答。復漢、楚雄齊聲道:「算你現在已察破了他的陰謀,請問你怎樣挽救呢?」美良揚眉道:「挽救不難,革命而已。」眾人聽了一齊笑將起來道:「你這人可稱得三句不離本行,政治可以革命,朋友怎樣革命呢?」美娘厲聲道:「政治不良,排除惡政。朋友不義,驅逐劣友。與革命有何分別!」楚雄鼻子裡哼了一聲道:「你說話休得一廂情願,這裡既非你的尊府,我等一般作客,客與客豈能下逐客令。老實說,我三人與談女士,都是朋友交情,不足輕重。惟有你與她既訂婚約,便是你的未婚妻,未婚妻被人占奪,自該疾首痛心,我等看你放手段出來,和你情敵決鬥便了。」說得壽伯、復漢都笑不可仰。美良愧憤交並,頓足說道:「你們休得取笑,從前我一句戲言,此時你還要提他則甚!現在我正正經經和你們講話,皆因我等與小尤,一般都在這裡國魂兄處作客,彼此都潔身自愛還好,要是像小尤這樣鬼鬼祟祟,設或竟和他家妹子,弄出什麼花樣來,我們如何對他得住,雖然我等都問心無愧,不過被國魂看來,他終以為我等都是一派人物。我們無緣無故,何犯著為人受過呢。現在惟有請國魂出來,我等將小尤和他妹子近日的舉動,報告他聽了,由他怎樣辦理,將來如若再出什麼亂子,就與我等無關了。」
壽伯等聽他這片說話,也未嘗沒有道理。又因平日看見儀芙與漢英過分親密,不免因妒成恨,恨不能設法令儀芙離了眼前,好讓他們再向漢英獻獻慇懃,博她憐愛。今聞美良發表這革命問題,恰遂了他們心願,當下都攛掇美良,第一個向國魂開口,美良也答應了。壽伯便叫伺候他們的娘姨進去請國魂,出來之後,美良反覺赧於啟齒,眾人都對他努嘴,教他快說。美良無奈只得先開口道:「國魂兄,我們現在有樁事,要告訴你,你聽了也別生氣,請你先恕了我等直言之罪,我等才敢奉告。」國魂弄得莫名其妙,笑道:「什麼事這樣七顛八倒,爽爽快快的說罷,不然我可要進去了。」
美良還不敢就說,回頭看看眾人,眾人都使眼色令他說,他始囁嚅道:「這樁事說來也沒甚道理,就是儀芙近來和令妹,時常一同出去看戲,究竟令妹年紀還輕,儀芙也少不更事,外間歹人很多的,不必儀芙存甚噁心思,或者歹人有不利於令妹之處,這亂兒不惹而已,一惹就非同兒戲。從前我們,雖曾邀令妹出去看幾回戲,但去時極少也有三四個人,若遇強暴,還能抵敵,現在儀芙一個人帶令妹前往,他必無力擔此重任,萬一在外間鬧出什麼明亂或是暗亂來,可不是我等之過麼!我等本來不該說的,皆因從前與令妹出去過幾回,所以趁此表明心跡,日後設或出了什麼岔子,請你體得連我們一併見怪。」這幾句話,原不打緊,惟有暗亂二字,卻很刻毒。國魂少年氣盛,聽了不禁大怒,當夜儀芙回來,國魂當面責他,不該時常帶著他妹子出去看戲。古來男女授受不親,她還是個女孩子,將來還要許配人家,若被人說出閒話來,如何了得。你我朋友至交,不該如此。儀芙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懷慚而退。美良等在他面前,反說國魂對朋友,不該如此無禮。他辱你便是辱我們,大約因嫌我們耽擱他家過久,不便下逐客令,借此趕我們動身。我們此間萬不能住,須設法搬場才好。儀芙信以為真,問他們可肯同走?眾人說:「同走恐國魂生氣,最好你第一個先走,我等隨後陸續出來。」儀芙深信不疑,第二天便搬了出去,在法界覓屋居住,豈知暗中卻落了他們的圈套。正是:嫉妒存時無善果,怨仇結處伏戎機。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