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三等獎謀士張羅 一餐飯黨人入網
如海一心一意,注重公司事業,把陳太太托他之事,早已置之度外,可憐陳太太還天天坐在家中,盼望他兄弟的消息。不意望眼欲穿,消息不至。光裕被捉之後,也音信不通,生死無聞。浩然幾次三番,想入製造局中探問,無奈那時正當戒嚴之際,局裡局外,彷彿陰陽交界,莫說打聽消息,連眼睛都不容你望一望。你若走到那邊偶一徘徊,便不免被一班如狼似虎的兵士,持槍驅逐,還有甚真消息可得。天天看報上含含糊糊,登著某日槍斃謀亂黨人若干名,某日又斃若干名,軍機秘密,既無姓名,又無罪狀,究不知光裕是否在數。但以情勢而論,一定凶多吉少。真如李華弔古戰場文所謂,其存其歿,家莫聞知。李氏合家老小,終朝鬱鬱寡歡。光裕的新婦,更常日以淚洗面。然而陷他家至於這般悲慘淒苦境遇的那位衛運同先生,卻也未嘗得意。論理運同出首報告捉獲黨人,政府本有六百元賞銀,就和吳星乾均分,也有三百金可以到手。無如光裕被捉進局,自分必死,但他猶存著一線生機,因星乾在他家井中撈獲手槍時,曾脫口說出「私藏軍火」四字,他一想自己犯的是附亂罪,例應槍斃,倘若換了「私藏軍火」,可就罪不至死。好在他家中並無別樣證據,故他觸發幸心,在軍法科審訊時,不認附亂,只說手槍是從前當商團時自衛之用,這回未及繳官,沉在井中,自知不合,別無他罪。革命軍亂時,他正奉母住在租界上,並未入司令部任職。咬定這句口供,雖備受嚴刑,歷諸痛苦,依然矢口不移。局中也只有吳偵探報告之詞,查不出他真正附亂證據,不能將他定罪,只可暫時將他禁錮禁倉,待查發落。案既沒定,賞銀也未能照發。
星乾責成運同搜羅他附亂的證據,講到光裕在運同處,憑據雖有一件,運同卻不敢拿出,因這憑據是一封信,陳光裕署名處,蓋有討袁軍特別司令部的圖章,頭上寫著運同軍需長先生閣下,倘被星乾看見,豈不將他也捉進去,領六百元賞格,故他非但不能在星乾處呈出證據,反將這封信燒燬滅跡。星乾領不到賞銀,移恨於運同身上將他第一個月薪俸三十五兩銀子扣留不發,說你既無證據,除非再捉一個真真確確的黨人,方能領我薪俸。運同害人,原為貪財,不意空歡喜了一個多月,分文未得,心中好不懊喪,只得遵星乾之命,另覓黨人。他探知黨人失敗後,在法租界遁跡居多,因此他也天天在法界寶昌路一帶徘徊,想萬一僥倖,遇著一個熟識的黨人,只消設法哄他到了中國地界,便可下手逮捕,賞銀薪俸,俱可到手。果然有志者事竟成。那一天居然被他遇見一個真革命黨,這人便是尤儀芙。運同見了他,那裡還當他是人,只見三百塊洋錢,和三十五兩銀子,放在面前,不覺心花怒放,含笑對他拱手道:「尤先生久違了。」
儀芙穿著洋裝,不便拱手,慌忙脫帽答禮道:「衛先生從哪裡來?」運同見儀芙草帽已壞,細呢短褂,也有幾處線腳裂開,已沒從前在司令部時那般闊綽,照運同平日的習慣,見人窮了,萬不肯再和他搭話,但儀芙是他生財之道,怎敢怠慢,聽他動問,即便賠笑回言說:「由城裡出來。」儀芙驚道:「你原來還住在城內,難道不怕危險嗎?」運同不敢說出自己有了護身法寶,假說城內並非危險,外間傳聞搜查怎樣嚴密,都是謠言而已。我住在那邊,從未有人過問。尤先生如若不信,可以同進城去一看。儀芙笑著搖頭道:「我可不敢,沒幾天前頭,我有一個朋友,一進城就給偵探捉住,聽說已在西炮台槍斃了,因此把我們的膽都嚇破了,決不敢再踏進中國地界咧。」
運同見他不肯進城,未敢強逼,恐他起了疑,反為不美。便道:「不知尤先生現在借住何處?」儀芙歎了一口氣道:「說也慚愧,我從司令部了來時,本帶有幾百塊錢,後來因被幾個同志回籍,缺少盤費,借去許多,以致自己不夠應用。現和三個同志合借著離此不遠的一家樓面居住,不怕你見笑的話,經濟困難得了不得,開銷全靠幾個有錢的同志們資助。今兒又無力舉火,所以出來借貸,不期恰與衛先生相遇,但不知衛先生可能幫助我們一些?」運同聽了,暗說不好,我想在他身上出產賞銀,不料他倒先向我借起銀錢來了。但今兒得見他,也很不容易,決不能輕易放他脫手,適才聽他說還有三個革命黨和他同住,不如利用他,將那三個一齊捉來,也可多得些賞銀,豈不更美。心中想著,面上堆下笑容道:「這個我等理該盡一分子之義務。」說時即在身畔摸出兩塊錢道:「不過我今兒只帶得兩塊錢,請你先收了。」
儀芙接錢在手,感激萬分,極口稱謝。運同笑道:「彼此同志,何必如此客氣。你我多時未見,不知尤先生可有空暇,我們到那邊一家茶館裡喝盅茶談談天何如?」儀芙連說很好。當下二人同進一家小茶館中,泡茶坐下。運同向儀芙探聽曾壽伯、談國魂等行蹤,儀芙道:「國魂本是富家子弟,英租界置有產業。壽伯、美良等都借住在他家內,我在先也住在他家,後來因……」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才說出入不便,故搬到法界居住,此間周圍住的都是我們同志呢。」運同聽了,知道他於黨人行蹤,很為熟悉,不覺心中大喜。在先他本欲將儀芙誘入內地,捉去領賞。及聞這句話,頓時宗旨一變。暗想我在司令部辦事未幾,故黨人中相識甚少,有幾個面貌雖然熟識,連姓名都叫他不出。有時在途遇見,只可失之交臂。現在我既當偵探,黨人便是我的糧食。若不得糧食,豈不要生生餓死。天幸得遇儀芙,何不借他做個藥線,以便逐一由他身上引火。不過這回倘由他介紹捉了他的同志,下回只恐他要疑忌著我,不敢和我親近,或竟暗中謀我,為他同志報仇,這還了得。捨此還有一法,只得與他聯絡一氣,收他作我爪牙,令他在黨中做一個奸細,裡應外合,制就圈套,一個個套他入網,卻是上上之策。他乃是革命黨中老資格人物,黨人決不致疑心他自殘同類。但有一層難處,只恐儀芙不肯答應,或者面子上答應了,暗中卻向他同志漏個消息,說衛某作了政府的偵探,彼此遠避他些,那時我這份現成糧食,非但不能到口,且性命也甚危險,如何是好?幸得他此時正窮極無聊之際,常言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不如先把金錢挑他一挑。他若無動於衷,我也不必漏甚口風,自露馬腳,只須將他自己弄進去報銷了事。如他為利所動,我便可留他一條性命,借他做一個天羅地網,網得黨人,好讓我升官發財,豈不甚美。運同想罷,笑道:「壽伯等我也許久沒見他了,你可以幾時帶我去會會他麼?」
儀芙道:「那也無甚不可。他有時自己也常到這裡來呢。」運同道:「你們大約都不敢到內地去罷?」儀芙笑道:「我們雖然不敢去,但同志中去的人很多,被偵探捉去的,也難得有幾個。常方無鬼不死人,究竟偵探不是神仙,我們黨人額角上也沒刺著字,必有熟識的人報告了,偵探才吃捉呢。但熟識的人,若無冤仇,也決不致輕易報告,害人性命,像我這般沒仇家的,便往內地,也未必有人報告。不過我們自己謹慎些,無事犯不著輕履險地罷了。」運同道:「內地確以少去為妙。你道熟識的人,必須有冤仇才去報告嗎?老實告訴你,政府現懸著重賞約分三等,重要黨人拿獲一名黨洋一千元,其次六百元,又次三百元。常言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你想他們一出首,便有這許多賞到手,更有誰願恤人家性命,眼望著重賞不取呢!」
儀芙聽了,吐出舌頭,嘔了一口氣道:「阿喲,原來他們還懸著這般重賞,怪道這裡黨有班政府偵探往來伺察,今日才知他們想把我們性命賣錢呢!」說罷,又自言自語道:「重要的一千元,其次六百元,又次三百元。像我這樣,算是哪一號呢?」運同笑道:「你嗎?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只可算中號,只能賣六百元而已。」儀芙笑道:「哈哈,不料我還值六百元身價。我自己腰包中,卻連六塊錢都沒有。如若政府肯給我六百塊錢,我倒很情願把自己賣給他。可惜賣了之後,自己就不能用錢的苦。我看你衛先生,很可做做這票生意。而且我還可特別減價,以廣招徠。你只消先填三百塊錢,讓我用適意了,再由你轉賣給北京政府,得六百元賞格,你也有對本對利的賺頭了,好不好。」說罷大笑。運同也笑道:「可惜我和你朋友交好,下不下這條辣手罷了。」
儀芙道:「那有何妨。朋友是朋友,洋錢是洋錢,有利可圖,販賣朋友,未嘗不是一樁交易。」運同疑惑儀芙是有心諷刺他的話,忙道:「我可不敢。」儀芙歎道:「可惜我也是案中人物,自己不能到內地去,不然我於革命黨中熟人很多,十個中倒有五六個是認識的,一個個報告起來,可以立等著發財呢。」運同仍疑他言不由衷,未敢贊同,微笑道:「到底黨中都是同志,同志相殘,於理恐有不合罷!」儀芙搖頭道:「你還不知我們底細,黨人共有數十萬,豈能人人同志,同志二字,不過名目好聽而已。其實真正熱心國事的,十人中難得一二,其餘都是熱中權利,借黨會自壯聲勢,現在鬧得這樣一敗塗地,盡由此輩惹的禍。恨我沒一柄長刀,將這班急權奪利之輩,斬殺淨荊如今我不能殺,借政府殺之,未嘗不是一樁快事。講到拿政府幾個賞銀,也是分所應得。因政府銀子,都由搜刮民脂民膏而來,還之吾民,終比一班貪得無厭的官僚填入腰包好些,你道是不是?」
運同聽他侃侃而談,不像假意,心中暗喜,就想將自己的宗旨告訴他聽,再一想適才因恐他忠於同黨,故擬運動他入我牢籠,現在他既有心賣黨,我落得退一步,讓他自己就我範圍,料他日後便不敢反汗,也不敢在外洩露口風了。主意既定,故意向儀芙搖手道:「說話放輕些。你我多年朋友交好,說說原沒要緊,倘給別的同志聽見了,你原是一句戲言,他們倒當你真話,回去告訴別人,於你豈不大有關係。」
儀芙也因自己說話衝口而出,沒顧及前後,被運同點醒,心中不勝惶急。四下看了一看,低聲道:「幸虧沒人在此。黨中同志,我熟識的居多。那邊坐的盡是閒人,料無妨礙。適才我講的話,果是戲言,實在政府更為可惡。與其出力幫政府,倒不如出力幫黨人了。」說明眼望著運同,等他回話。惶恐之狀,溢於辭色。運同知他有意搪塞,微微笑了一笑道:「戲言也罷,不過你說的卻是真話。黨中委實犯著這樁毛病,那一天我有個朋友,也曾和我談起這篇道理,說也可笑,他還當我是老革命黨,勸我投偵探,捉了黨人,均分賞銀。我因殘害同志,心有不忍,沒有答應。其實就使我答應了他,也沒甚用處。因我於黨中人並不甚熟,見面不相識,拿誰去領賞呢!」
儀芙聽說,低下頭呆呆不語。運同又道:「倘我有你那般資格,當時或者肯答應,亦未可知。」儀芙搖頭道:「衛先生,我說你為人太固執了。這件事理該答應的,答應了也有幾層好處。如你熱心黨務,何妨借此探刺偵探的機謀,報告黨中,預為準備。如你也抱著適才我說的那片意思,無妨僱一個熟悉黨中內容的人,作為眼線,得了黨銀,拆幾份給他,豈不兩便。」運同笑道:「倒被你埋怨得一些不錯。但要這樣一個眼線,也大大的不容易。」儀芙道:「那有何難。老實說,你若肯做偵探,我就願意助你一臂。因這樁事並非於我黨有甚不利,實在黨中暴烈分子太多,我們只消存一條除暴安良的宗旨,去其暴烈,留其優秀,將來正可使我黨根基永固,立於不敗之地,何嘗不是樁功德。所惜機會已過,只恐偵探已有人承充,輪你我不著罷了。」
運同道:「這倒不妨。偵探原無定額,就是自己不做偵探,若將黨人蹤跡報告了政府偵探,助他們設法捉獲之後,賞銀仍得均分。我那朋友,他自己本是偵探,我們也不須另找別路。不過他們辦事很為謹慎,必須先捉幾個進見,他才能相信我們真心助他,不然他還疑心我們做奸細,先把我們抓了進去,那時賞銀不得到手,反被別人得了賞去,如何使得。」
儀芙道:「這也是他們慎重之意。若說先抓幾個黨人,也並不很難。我那同住的三人,極其可恨,他們在先和我合借房屋的時候,說明四個人均派房飯費。第一個月,果然如約。到第二三月,他們都不名一錢,房東因我是原經手,找我一個人說話,我只可四路借債,替他們還錢,問他們要時,他們都說沒有。趕他們動身,他們反說彼此同志,理應幫助,我委實無法擺佈,若將他們送往製造局去槍斃了,倒也乾淨,落幾兩賞銀,只可算政府代他還債而已。」
運同拍手笑道:「好有趣的譬方。不過要捉他們,也是一樁很周折的事。因這裡乃是法界,必須先動公事,給領事簽了字,然後可以下手。這樣一耽擱工夫很大,若被他們得了消悉,預先逃走,那時豈非勞而無功嗎!」儀芙搖頭道:「你說的話笨極了。作這種事怎能刻舟求劍,只須設法哄他們出了租界,抓進去就是,還要動甚公事。」
運同未嘗不知誘捕一法,但他始終不肯將陷害黨人方法,由自己口中吐露,因恐儀芙日後反噬,故有意將說話誘他入彀。今見儀芙講的話,愈說愈鬥筍,心中好生歡喜。又問儀芙用何方法,可以哄他們離開租界。儀芙道:「這個容易。他們現在都窮極無聊,天天盼望著黨首由外國匯銀子前來,重設機關,再圖大舉。你可冒充黨首的代表,寫封信給我,說奉派來申,籌備一切,惟與同志諸君多未謀面,甚為悵憾。請於某日代邀同志數位,至某處西餐,藉圖良晤,共策進行云云。具名不妨假造一個,約的地方,必須英法二租界,華界他們決不肯去。到那時你須要裝得像,還得備一部轎式汽車,玻璃窗內,須有卷篷,先到大菜館中等候。我故意同他們遲一些兒來,你見了我,抱怨我來得太遲,說肚子餓慌了,先弄些酒菜來果腹再講。他們都已多時沒吃大菜,聽有吃喝,一定十分高興,決沒工夫再同你講閒話。不然盤駁起來,恐你露出馬腳,反為不美。他三人都很貪杯,但酒量極窄,你只消每人灌他兩杯白蘭地,就夠他們受用了。吃罷大菜,你說這裡耳目眾多,不便講話,現在新設的事務所,地址很為幽靜,不如到那邊去談談。我問你事務所在那裡?你說到後自知,此間有耳屬坦,恐有未便。那麼大家就坐上汽車,你又說路上恐有熟人看見,教我把卷篷拉下,他們酒醉糊塗,決不疑心。你預先可約定偵探在華界埋伏,並叮囑汽車夫,等我們一上車,就開往華界,到偵探埋伏的所在,假充機器損壞,停車修理。我等下車觀看,偵探上前盤問,當面不妨將我五人一併捉住,分別禁押,背後再將你我釋放。在他三人面前,只說你我二人供認亂黨,都已槍斃,這樣一來,教他三人雖死也不明白是你我將他賣掉的。」
運同大喜稱妙,說事不宜遲,我今夜就照你的話預備。晚間發信,大約明天飯前可以到你那裡,準定明夜在四馬路大菜館再見罷。儀芙應聲知道。運同辭了儀芙,回至偵探部向星乾說知。星乾亦甚歡喜,當即教人整備汽車,明晚應用。運同又在偵探部寫了一封信,照儀芙的說話,原套原寫上發出。回家得意無比,嚴氏見了他說:「你拿一面鏡子照照,面上這許多灰塵,還不撢撢乾淨。」
運同因一時沒處找鏡子,便在玻璃窗上一照,果然不錯,因他日中站在馬路上徘徊,被太陽曬出汗來,又被汽車馬車來往,路上塵埃飛揚,有些在他面孔上打了公館,故他一張金橘色面皮上,已變成松花彩蛋般顏色。運同忙扯一條手巾擦臉,不意這條手巾是乾的,乾對乾,擦不乾淨。運同懈於打水,便吐一口吐沫,潤濕了手巾,將臉乾揩抹一過。再對玻璃窗看看,面上雖已潔淨,惜乎身穿的是件竹布長衫,明夜坐汽車,未免不合身份。儀芙曾教他打扮得漂亮些,但他衣服都已入了長生庫內,雖欲漂亮,無奈衣服不由他做主,明夜見不得人,如何是好?若要贖他出來,一套紡綢長衫紗馬褂,共當六塊錢,還有明天請他們吃一頓大菜,也須花十塊錢左右,這都是本錢,不能不用。自己身畔本有用剩的兩塊錢,已被儀芙借去,現在已不名一錢。意欲向稽查處支領薪水,又恐星乾因他還未捉到黨人,不肯答應,未免坍台,遲早只有一日,何必太性急了,自討沒趣。除此惟有汪晰子處,還可通融借貸。當夜他吃過晚飯,便去找晰子借錢。晰子因革命一役,損失過多,意欲在家常一切開銷上省他出來。他家平常日用四百文,如今減為二百文。原買火油六十文,如今減為三十文。還有別的開銷,統共每天節省四百文,每月約可省出十元。一年一百廿元。千金損失,十年就可補償。晰翁預算如此,家中一班人都受苦不堪,天天吃些素菜,夜間因燈油問題,又不能不早些安睡。運同去時,晰子將次上床,聽有人叩門,心中頗為不悅,咕噥道:「火油快完了,還有誰到此來?明兒又不是沒日子過的,偏偏半夜裡趕來則甚?」一邊懶洋洋出來開了門,見是運同,驚道:「老衛何來?」
運同笑說沒事,走到裡面。晰子又問他夤夜到此,可有甚事?運同仍說沒事。晰子暗暗著急:想你這樣沒事沒事的纏下去,火油將次點完,若要添油未免溢出我預算之外。正要催他快說,運同已先開口道:「晰翁這幾天為甚不出去走走,我已有多天沒見你了。」晰子道:「沒事自然不出去。你今兒到這裡來,豈為了多時沒見我來望我,或者有別的事故呢?」運同笑道:「固然為望你而來,不過還帶著一樁小小私事。晰翁現在可有二十塊錢?我因明天有樁急用,想問你調一調頭,大約三四天工夫,就可還你了。」晰子不等說完,已把腦袋連搖不休道:「不瞞你說,我現在一個錢沒有。只因搬一搬場,再加房屋被災,免不得要從新蓋造,你也曉得我損失不資,目今那裡還有錢借得出呢。」他話雖這般說,心中也知運同不能相信,不過運同從前曾借過他數十塊錢,尚未歸還,前賬未清,又開尊口,他想我刮盡刮絕,刮了一個多月,省下十幾塊錢,被你二十元一借,我這許多時辛苦,豈非白吃了嗎。故一開口就將他回絕,不意運同還不明白他的意思,笑說:「晰翁府上,決不致少這二十塊錢,我實因有樁急用,隔三四天便有款子到手,那時準定連前賬一併還你便了。」
晰子一想,你休得用工夫了,你借了錢,那裡肯還,我也不望你還那前賬,後賬我也決不借給你,故仍搖搖頭道:「說也不信,我實在沒錢。別人都當我錢多得什麼似的,其實銅錢雖有幾個,卻是我女婿傳給我女兒的,我為父的豈能動他分毫,有時不過代她管管賬,幫她跑跑腿而已,請你向別人調頭罷。如你一定要認著我借錢,我只可脫衣服給你當了。」運同被他這般一說,不覺面紅過耳,暗道:「阿喲,你不肯借錢也罷,何必說出這種話來,令人難堪。」當即拂袖而出,一路咬牙切齒,恨恨不已。運同回到家中,愈想愈覺晰子為人可惡。用得著我時,極力將人抬舉,用不著我時,連問他借二十塊錢都不肯答應,從前若非我替他想出犒軍的法子來,料他此時還不知躲在何處,怎有這般舒服,在坡內安居樂業,還想造新房子居住,好在我現已作了偵探,無論如何,他終有附亂關係,只須得當兒挑他一個眼,極少敲他二千元竹槓,教他知道不肯借二十塊錢的報應。過了一夜,運同的二十元本錢,仍無可設法,只得到偵探部向星乾商量。星乾笑道:「這個你何不早說。」隨即開了抽屜,點了三十五塊錢鈔票,交給運同道:「這是你上月薪水三十五兩銀子,此間照衣莊新例,每兩一元,你索性都拿了去,免得付賬周折。這裡還有張五十兩銀子的收條,你簽個字罷。」
運同心想三十五塊錢和三十五兩銀子,倒要吃虧十餘元。若出五十兩銀子的收條,相差恰正一半,心中頗不願意。然而由他簷下過,怎敢不低頭,只得收銀簽字出來。先去贖當,又往剃頭店中將三五個月沒剪的頭髮修短,再去沐浴更衣,收拾齊整。傍晚時分,重將稽查處,詢知星乾業已預備定當,埋伏地址,便在西門附近,汽車夫也是偵探所扮,不須指揮,自能相機行事。運同大喜,坐汽車到四馬路約定的大菜館中等候儀芙等人,心中盤算,少停見了他們,作何對答。自己於黨中內容,並不仔細,今兒冒棄黨首的代表,倒要小心發言,若被他們看出破綻,非但無功,而且所墊這許多本錢,也無從出產。果然儀芙昨兒定的計較很高,遇著他們,不必和他們多說話,只須把吃的喝的,堵塞了他們的嘴,料無妨礙。他寫信給儀芙,本定七點鐘,等到八點鐘,還不見他們前來,心知儀芙依計行事,有意遲延。不意等到九點鐘,還沒有來。運同不覺著起慌來,暗說不好,莫非儀芙有意給當我上嗎?這個木梢,可抗得不小,一則枉費心思白丟本錢,二則星乾麵前說得千真萬確,若無交代,他還當我故意造謠,哄取薪俸。他們做偵探長的,都操著人民生殺之權,倘以我為有心欺蒙,觸他之怒,隨意派我一個罪名,這一條性命,豈不從此斷送。想到這裡,惶急異常。忽聞一陣皮鞋聲響,漸行漸近。西崽在門口高叫一聲客人來了,運同精神鬥的一振,站起身時,已見儀芙帶著三個西裝少年,跨進門來。儀芙抱拳帶笑,說了句賈君恕我來遲,這賈君便是運同的假姓。運同連說無妨。儀芙又替同來三人介紹,手指著他們道:「這位便是賈仁儀先生,這三位乃是包史、宋銘、鍾百華君,都是我黨同志,願你們大家多親近些。」
運同忙和包、宋、鍾三人拉手問好,看他三人,雖身穿洋裝,但都已陳舊破裂,面目也頗憔悴。今天聞有吃喝,故在憔悴上頭,另罩一重喜氣。扯手既畢,運同請他們在客席上坐下,回頭對儀芙道:「尤君有何貴忙,我信中本約你七點鐘相敘,怎的到此時九點半鍾才來?我餓的慌了,先吃又恐慢客,現在你還有別的朋友約著嗎?如其沒有,我們就可點菜咧。」儀芙道:「我因事機秘密,未敢多邀朋友,這三位都是我同寓的同志,故我敢請他們前來。適才因往別處會一個朋友,所以來得遲了。」說時微微對包、宋、鍾等三人一笑。三人中宋銘最是口快,搶著道:「尤君莫打誑話,我們見了信,本想六點鐘就來的,原是尤君,說中國人的習慣,都愛遲一兩個鐘頭,說七點鐘,一定要九點鐘才到。寧使主等客,莫教客等主,別早去了吃人笑話,故而有意挨到九點鐘出門,又沒錢坐車,步行前來,所以格外遲了,何嘗往別處會什麼朋友。莫說你賈君腹饑,便是我等四人,誰也不是肚子裡鬧饑荒呢。」
儀芙大笑。運同也笑道:「如此請各位馬上點菜罷。」一面按鈴教西崽開一瓶白蘭地,替各人斟一滿杯,看他們點罷菜,運同舉杯在手說:「我等五人,往年天各一方,奔走革命,今朝相逢席上,可謂幸遇,請各位飲此一杯,以賀盛會。」說時移杯近口,包、宋、鍾三人見主人勸酒,也都舉杯一飲而荊不意運同只略一沾唇,已把酒杯放下,又滿滿替他三人斟酒道:「各位都是洪量,請多飲一杯,萬勿拘泥俗禮。」
眾人見主人意盛,又都喝酒,不過卻不似第一次涓滴無餘,只呷得淺淺一口。移時送上菜來,眾人一邊吃菜,一邊飲酒。不知不覺間,包、宋、鍾三人的酒杯又都乾了。然而運同、儀芙二人,卻仍是滿滿的兩杯,一些兒不曾入口。運同問儀芙為何不喝?儀芙回言近來略有傷風咳嗽,所以不敢多飲。運同笑著再替三人斟酒,乘間探問他們革命時代的功績。包、宋、鍾三人有了酒意,頓時慷慨激昂,自表行狀。運同在說話裡,聽出他們並非黨中重要人物,二次革命時,不過供司令驅使,任奔走之役,也沒作過別樣事業。論資格還不及三號黨人,然而已可充得過去。運同也不和他們多講閒話,只請他們吃一個酒足菜飽。吃罷之後,運同始對儀芙說:「今兒我本有一樁特別要事,和你們商量,原想你們早來一刻,趁大菜館沒上市的時候,好開談判。不意你們來得太遲,現在此地耳目已多,萬不能再講別話,防有政府偵探,在此竊聽,洩漏秘密,關係很大。我想只有到我自己的事務所去談談,還很謹慎,別處我都覺得不甚放心,諸君以為何如?」
包史接口道:「賈君之言,甚是有理。無論什麼事,都以謹慎為妙。你現在要講的話,莫非就是尤君在先告訴我們的三次革命問題嗎?」儀芙不等他說完,忙將指頭擱在嘴唇上,低聲喝道:「住口,你不怕門外有耳朵嗎?」包史嚇得不敢做聲。宋銘又問賈君的事務所,設在什麼地方,運同道:「此間非講話之所,到了那邊,自然明白,橫豎遲早只數分鐘工夫,此時性急多言,若為敵人得知,反為不美。」眾人都說有理,但不知去時還是坐東洋車呢?還是步行」他們的意思,坐車都沒車錢,須要東道主人惠鈔才好。運同答道:「我有汽車在門口停著。」包、宋、鍾等聽有汽車坐,都樂不可支,看運同付了菜賬,歡歡喜喜隨他下樓。果見一部轎式汽車,停在菜館問口。運同開了門,請包、宋、鍾三人上去,自己和儀芙也先後登車,五個人聚在一個車廂裡。包、宋、鍾三人坐的正面,運同和儀芙側坐,都把手緊握車門,彷彿怕傾跌似的。汽車夫也不問他們何往,徐徐撥轉機關,車已行動,運同對儀芙道:「尤君,請你把那一面的卷篷拖下來罷,馬路上認識我的人很多,只恐見了不便。」
儀芙依言,把兩條卷篷扯下,運同也把靠自己一邊的兩條卷篷扯下了,馬路上的燈光,便與車中隔絕,車廂內伸手不見五指。五個人坐在裡面,也各無一語,惟聞汽車的機聲軋軋,不知開向那一方而去。諸人中惟有宋銘素性躁急,在汽車中坐了一陣,不明白目的所在,心中頗為納悶,偷向卷篷縫中望外一瞧,忽然失聲道:「唉喲不好,適才過的不是西新橋嗎?再前進便是中國地界了,快些停車,快些停車,你們難道不要命了嗎?」運同喝道:「宋君快莫高聲,我那事務所便在華界。因近時偵探都用全力注意在租界上,自己地界,反覺鬆怠,所以我把事務所設在那邊,倒比租界上安穩,你萬萬高聲不得,一嚷就要壞事的。」
二人說話方完,汽車已衝過萬浜橋,完全到了中國地界。包、宋、鍾三人聽了運同一片說話,卻還半信半疑,心中震駭萬狀。他們也知近來偵探,常用種種方法誘捕黨人,但終以為賈仁義雖是初交,尤儀芙卻是他們多年同志,決不致做就圈兒套在他們頭上的,所以都耐心等候汽車前進,看他究往什麼所在。不意車到西門,忽然停住,運同開了門,問車夫為何不走,車夫回言機器壞了,須要修一修,方能再開。運同催他快修,自己便跳下車去看他們修理。儀芙也下車觀看。包、宋、鍾三人,因在華界,不敢露面,都安坐在車內。忽聞有人問運同,汽車從那裡開來?運同回言:「從租界上來。」
那人又問車中還有何人?包、宋、鍾三人聽了都各一怔,宋銘揭起卷篷,探頭望見和運同說話的是個巡警,嚇得縮頸不迭。又聽運同回說:「只有我們兩個,車內沒有人了。」巡警不信,一伸手開了車門,把巡捕燈向內一照,包、宋、鍾三人,都驚得面無人色。巡警喝令下來,包、宋、鍾不敢不依,走到外面,巡警又喝問運同:「車內明明還有三人,你怎說沒有?」運同無言可對,面上白裡泛紅來。包、宋、鍾三人見勢不佳,打算滑腳逃走,看看旁邊,警察多至四五人,還有十來個便裝打扮的,很有些像偵探模樣,心知逃走不了,只得拖儀芙衣角,使眼色問他怎樣?儀芙道:「你們放心。自古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們為國民革命,就是為同胞謀幸福,這班政府的走狗,怕他則甚?」話才出口,包、宋、鍾三人都急得冷汗直流,欲叫儀芙住口,已是不及。警察和那班偵探都已聽見,齊聲道:「好好,你們原來都是革命黨,我們鎮守使正要捉你們,此來可真是自投羅網了。」當時便有幾個偵探,上前將運同等五人,雙手執住,先搜一搜身畔,然後連同汽車,押解往附近警察局而去。正是:魚因食貪餌吞鉤易,鳥已投羅脫檻難。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