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謀偵探欺心賣友 開公司著意投資
民軍既敗,晰子、運同二人,作都督總長的希望,也同時消滅。他們留在司令部的名單,雖已設法取出,不過他二人頭裡在宋使仁處當參謀軍需長,以及後來做調查員的時候,到處招搖,耀武揚威,不可一世,那時情狀,還昭昭在人耳目,決不能因他們司令部中已無名單,教一班人忘卻他從前也是此中人物之理。倘一談及,政府的偵探,何等嚴密,若被他們將名字抄了進去,附亂的罪名,仍難脫卸。而且晰子還有件最痛心的事,卻因前幾天戰事劇烈時,城裡城外一班保護地方的警察,因恐保了地方,保不了自身,又見長官大都移家避難,不理公事,他們便上行下效,把保護地方的責任,奉托土地菩薩代理。可憐土地菩薩,乃是泥塑木雕的,力不勝任,以致許多宵小,乘間竊發,到處放火劫物。晰子新造的住宅,也被波及。因此他懊恨萬狀,與運同二人進城望了一趟。那時亂事已平,這班警察,又蹀踱街頭,神氣活現。晰子見高堂大廈,變成一堆瓦礫,心中又悔又恨,悔的是不該太要緊逃性命,理應守著屋子,火起時還能施救。恨的是革命軍輕舉妄動,害人不淺。然而他們當初開會演說,鼓吹革命的宗旨,現在已不知忘到那裡去了。運同勸他休得生氣,說你還可算得不幸中之大幸,因你尚未進宅,損失的不過些材料工程,家具什物,分毫無損,倘你住在這裡,動用物件,免不得要搬些進來,火起時,你一人之力,既不能撲滅,不但自己受了驚嚇,而且房屋什物兩難保全,損失豈不更大。晰子微喟無言。運同道:「我們走罷,此地北軍偵探很多,你我二人,都是有嫌疑的,別被他們見了,很不方便。」
晰子依言,兩個人同行出城。走到老北門口,運同忽然止步說:「這裡離陳家不遠,我們何不便道去望望光裕,並可打聽他司令部一班人的行蹤。」晰子斂眉道:「我為了這倒霉司令部,心中已懊悔的了不得,你還要打聽他則甚?」運同道:「我們現在須得看事行事,你不能為心中無聊,百事不管,到底多曉得一樁事,也多一分益處呢。」一邊講,一邊走,已到陳家門首。見大門緊閉,運同叩了兩下,半晌無人答應。晰子道:「走罷,大約他家也和你我一般,躲到租界上去咧。」運同道:「浩然決不肯走,你看大門不是裡面拴著嗎!如人都走完了,大門只可反鎖,還有誰在裡面拴門呢?我看浩然一定還沒起身。不過我們既來了,非得敲開門不可。」說時,又起足在門上連踢兩下,果然聽見裡面浩然的聲音,問是那個?運同回說是我。浩然又問你是那個?不說明白了不開。外面運同、晰子二人都聽得笑將起來,說大約老陳被人嚇破了膽,故而這般仔細,遂高聲答道:「我們是衛運同汪晰子二人,你能開不能開呢?」接著呀的一聲,門開了。汪、衛二人剛跨進裡面,浩然又砰的把門閉上,一語不發,朝裡便走。運同等跟他到天井內,見光裕正立在一口井旁邊,彎著腰,將一個白布包裹,用麻繩捆在一塊石頭上。見了他二人說:「你們很好,調查調查,就此一去不回。我幫他們做秘書,跟他們搬來搬去,直到閘北司令部解散之後,才得回來。現在聽人講起,北軍這幾天內就要挨戶搜查,以清餘孽。這件事如果實行,你我都很危險呢。」
浩然從旁接口道:「有甚危險,拼著去死罷了。這是會長先生照應你的,你怎不謝謝他呢!」晰子知道浩然因他舉薦光裕到司令部辦理,心中惱恨,故而進來時不曾睬他,便道:「老陳,事已至此,你也不必抱怨我,彼此都是一時之誤,不過事情若得成功,做都督做總長也不是我一個人做的。如今失敗了,也不必再提,現在我和你令郎乃是同船共命的人,應該大家謀一個脫卸嫌疑之法才好。」浩然搖頭道:「除了死有甚法想。」運同暗把晰子衣角拖了一把,對他使了個眼色,令他不必再和浩然講話。這時候光裕已把石頭捆好,用力雙手掇起,向井中在扔,撲通一聲,水沫四濺。晰子、運同二人,都嚇了一跳,問是什麼作用?光裕不答,邀他二人進客堂中坐下。運同四下望了一望,見除他父子以外,不見一人,便問寶眷莫非也搬到租界上去了嗎?光裕道:「是的。家母和賤內,現都借住在母舅處,這裡只留家父看屋,我也是昨兒才回來的呢。」
運同又問他司令部中一班人都往哪裡去了?光裕道:「他們都是不別而行,所以也沒定處,大概散居在租界上。因他們大事未成,沒處可以弄錢,腰包中都很空虛,出不得遠門。惟總司令部幾個科長,聽說往吳淞去的。不過我比他們走在前頭,所以也沒仔細。」正言時,又聞外間叩門聲響。浩然著急道:「壞了壞了,一定是你們二人進來時,被偵探見,所以帶兵捉拿來了,還要連累我們,如何是好?」晰子、運同聞言,驚得面如土色。晰子先抱怨運同道:「我原教你出城的,你偏要到這裡來,不然早已到了外國地界,誰也奈何我們不得。現在他們起兵前來,有事你一個人擔當罷。」運同頓足道:「你這位先生,到此時還埋怨什麼!我很情願一個人代你受過,只恐他們不答應罷了。浩翁府上可有後門?如有後門,我們就容易逃走咧。」浩然搖頭道:「後門還沒開呢。」
運同、晰子二人聽了,手足撫措。光裕道:「不妨事。爹爹,你盡去開門,二位隨我來。」說時朝裡便走。浩然將他喚住道:「你打算躲往那裡去?」光裕道:「廚房內不是新買幾塊錢稻柴,堆得很高的嗎?我們就爬在稻柴堆裡,上面再用幾捆稻柴遮蓋。稻柴是透氣之物,鑽在裡面,不致悶死。只消我們一動不動,料他們未必搜尋得著。」浩然大喜,晰子等也暗佩光裕有主意,隨著他走到廚房中,見稻柴果然堆有半間屋高,晰子掇一條燒火板凳,放在柴堆旁邊搭腳,光裕接手拖開說:「擺著凳豈不教人疑心,橫豎又沒多高,就這樣爬上去咧。」說時連躥帶爬,已到柴堆上面。運同學他的樣,也爬上去。晰子身軀笨重,一時竟爬不上去。運同見了忙伸手拖他,不意這草堆上的柴,素無合群之志,一捆捆都是獨立的,被運同一使壓力,便有兩捆柴心不甘服,和著他一同滾下地來,把晰子磕在底下,還幸虧了這兩捆柴襯托,不然運同的腦袋正跌在牆腳上,准得皮破血流呢。運同疾忙爬起,晰子被他磕得胸背俱痛,啊喲連聲。光裕在柴堆上十分著急道:「快來呢,你們聽外間不是開門了嗎!」
晰子等果然也聽得開門聲響,手忙腳亂,更爬不上,索興連運同也不得上去了。光裕無奈,一躍下來,掇板凳給他二人搭腳先爬上去,然後端開板凳,將落地的兩束柴拾起拋上柴堆,自己也爬到上面。晰子、運同二人,已鑽在柴堆中間。這稻柴原由糞船上載來,更兼是新買的,米田共香味尚濃,他們今朝可稱得飽嘗異味。因為顧全性命起見,恐偵探進來搜查,蹲在裡面,忍著臭不敢轉動。隔了好一會,始聞腳步聲音,向廚房而來。他三人都心頭鹿撞,屏聲息氣。晰子更默念阿彌陀佛,菩薩救我。別人不打緊,我辛辛苦苦弄了女婿這幾萬兩銀子,沒舒舒服服的用他一用,雖死亦不情願。然而他始終不肯許願,因恐許了願,若當真不死,便不免花錢還願。自己沒享用,反讓菩薩先享用了,故他還不肯給菩薩占了他的便宜。此時忽聽得浩然帶著笑,在柴堆外面和人講話道:「你可要看戲法嗎?我可以教這柴堆內變出三個人來。」
晰子等都各一怔,又聞一人答道:「浩然,你莫講瘋話罷,柴堆內怎會變出人來。」晰子等聽出是他會友楊九如的聲音,心知不是外人,才從柴堆中鑽出頭來,倒把九如嚇了一跳。晰子等爬下柴堆,渾身都是柴屑,雙手一陣撲,雖將衣服上的撲去,但眉毛頭髮等處,猶粒粒屑屑,餘存不少。九如詫異道:「會長先生緣何在此?你不是做了民軍中的參謀總長了嗎?」晰子歎道:「你休打哈哈罷,我們也是被勢所逼,不得已而出此,誰願意做什麼參謀長來。」九如笑道:「不是我楊九如誇大口的話,才學雖然你比我好,眼光卻是我比你遠。我一看就知道這班革命軍是不中用的東西,所以請我也不高興去。」運同道:「原來他們也請過你了。」
九如分辯道:「不是這般講,我是譬喻的話。設如他們請我,我也不去,不請我自然更不去了。目前革命軍被官兵打敗,一班商界中人,花錢買了牛羊豬鴨,送往製造局去犒賞北軍。我一想這順風馬屁,落得拍他一拍,我就挽人在名單上添上我的名字,送了進去。局中那位鎮守使,十分客氣,謝帖喜獎我們深明大義,請我明天進局吃酒。你想這件事好不體面。常言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們就是不識時務的吃虧,將來我為座上客,君為階下囚,方知言之不誣也。」說時洋洋得意。晰子聽得萬分難受,垂著頭只顧歎氣。倒是運同在九如這片話上聽出一個意思來說:「九如你聽說那班犒賞北軍的都是商界中人嗎?」九如點頭道:「是的。」運同道:「大約學界中人還不曾有人發起犒賞罷?」
九如道:「果然沒有。」運同聽了,心中大喜,對晰子使了個眼色道:「我們走罷,別站在此地教老陳耽憂了。」晰子不知他葫蘆中又賣什麼藥,辭了浩然等出來,問運同什麼事這般要緊走。運同笑道:「適才你沒聽得九如說的,商界中人犒賞北軍那句話嗎?學界中還未有人發起,幸得我們那舊學維持會的名目,至今還沒取消,你是會長,便可借用名義,何不把這舊學維持會出面,代表學界全體,由你我二人領銜,備一分犒賞送到製造局去,那邊的鎮守使,現在正要同本地各界聯絡感情,送去決無不受,只消他們收了之後,便是我等傾心政府的鐵證,別人萬不能再說我們有附亂嫌疑了。」
晰子拍手稱妙。當下二人如法泡制,由晰子花錢,運同任奔走之勞,辦了幾頭牛羊,用他二人的名片,算是學界正副代表,送往製造局,果然領得鎮守使的謝帖回來,不過沒請他們吃酒。但他二人得了謝帖,宛如有了護身符一般,放心大膽。運同先搬回家去居住,晰子也搬到他從前借住的屋子裡住了,一面僱工重蓋住宅,算算自己這趟,連同房屋上損失,倒也不少。平時他失了一文錢,必須弄兩文錢補償,今番無處抵償,只可自認晦氣而已。有班知道他前事的人,見他們重回城內,暗佩他很有膽量,但也沒人去告發他。光裕因自己虛心,躲在家中不敢出頭。運同做了幾天軍需長,官癮已深,知道時下惟有做官的容易賺錢。從前入了國民黨,便有做議員總長的希望。現在國民黨一敗塗地,勢力都在北洋派手中,若要做官,惟有走他們的腳路。不過我與這班人素不相識,腳路怎走得上。想了幾天,忽然被他想出一條終南捷徑來。暗想二次革命失敗後,北軍在上海設了許多秘密偵探機關部,專門捕捉黨人。我從前在司令部辦事的時候,黨人面貌熟識的很多,何不投往那邊,充一個眼線。黨人捉得愈多,我的功勞也愈大,將來或能升為偵探長,做官就容易了。主意既定,遂托人介紹到一個駐滬偵探部。那偵探主任姓吳名星乾,自設立機關部以來,還未捉得黨人,心中十分納悶。此時見人前來投效,知道一定有秘密報告,若能捉得黨人,自己功勞不小,因即屏退從人,請他進見。運同見星乾麵瘦無肉,眼眶深陷,鼻如鷹爪,知他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自己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向他作了一個大揖,星乾答禮不迭,請他坐下,低聲說:「老兄可是和那班革命黨很熟識的嗎?」
運同點頭答是。星幹道:「不知老兄怎樣與他們相識?莫非老兄從前也入過黨嗎?」運同搖頭道:「我何嘗入黨,我素來忠心政府,那天官兵得勝,我和敝友汪晰子曾買牛羊犒軍,現有鎮守使謝帖為證。」說時在身畔摸出那張謝帖,星乾見了,肅然起敬說:「小弟不知衛老兄有此熱心,多多得罪。但不知老兄從何處與這班人相識?」運同道:「我因有個朋友,曾在革命軍司令部辦事,我去探望朋友,常和這班人相見,所以他們的面貌,我都很熟。將來路上遇見時,便可指點你們捉拿了。」星幹道:「現在你能抄出幾個人住的地方,給我們開開功勞簿麼?」
運同搖頭道:「那卻不能。因我只認識他們面貌,並不知道他們住在那裡呢。」星乾聽了,頗為失望道:「你所說那個朋友,不知叫甚名字?」運同暗想他們既為稽查,必很精細,我須得揀個有查考的人才行,一想光裕住在城內,他也曾在司令部當過秘書,就說是他,料無妨礙,便道:「我這朋友名喚陳光裕,曾為民軍秘書。現住城內。」星乾大喜道:「這秘書不是重要職司麼?那陳光裕一定也是革命黨了。不知他住在城內什麼地方?」運同聞言,吃了一驚,暗說不好,聽他口音,大約想把光裕開簿面了,我無心一句話,害了光裕,豈不罪過,便道:「陳光裕並非革命黨,他所住的地方,我也不十分仔細。」
星乾知他有意隱瞞,笑道:「衛老兄,請你想想明白,大凡一個人吃了公事飯,必須公事公辦。朋友親眷,都顧不得。那人既是你的朋友,你豈有不知他住址之理。況他曾在革命黨司令部辦事,就不是革命黨也是革命黨了,老實告訴你,你要投效我們稽查處,必須先拿一個黨人為進見之禮,以後每月至少也得捉一兩個進來,方能報消。但黨人也不是白捉的,政府出有極重賞格。頭號黨人一千元,二號黨人六百元,三號黨人三百元。照你所說那個陳光裕,只可算是二號黨人。拿住之後,政府發下六百元賞銀,你我對分,也有三百元可得。而且你一進來就立此大功,便可升為一等稽查員,每月薪俸銀五十兩。你想有這般大的利益,為著顧全朋友這點小事,輕輕丟掉,豈不可惜。」
運同細味這句話,倒也不錯。光裕父子與我不十分知己,那天我到他家去,很受他父親的冷淡,朋友交情,已不能再講。況我多年失就,窮極無聊,雖然在募捐軍餉時賺得數十塊錢,但因亂事搬場,都已用荊放著這三百元賞銀和每月五十兩銀子薪俸不要,反去顧全一個痛癢無關的朋友,未免自己對不住自己。星乾見他呆想,催促道:「老兄想明白了沒有?倘你怕出面招怨的話,不妨將地址開給我們,讓我們派人去捉。捉到之後,功勞依舊是你的。只消你開一聲口,便當場可得三百元,每月五十兩銀子。你想普之天下,還有比這個再好的買賣麼!」運同聽得心熱如火,慌忙說:「地址我知道,就在老北門某處。」
星乾即忙在懷中摸出一本小冊子記上,又問明了光裕的年貌,家中共有多少人?可有什麼證據?運同一一回答過了。說到證據,不覺一呆,暗想光裕和我,同是國民黨第三分會會員,同入革命軍司令部辦事,調查證據,都脫下了我自己干係。若無證據,又不能坐實他是革命黨,如為是好?想了一想,暗說有了,那天我到他家去的時候,光裕不是把一個包裹縛著石頭沉在井中嗎,那一定是件要緊東西,撈出來就可作為證據。便道:「他們的證據,都已沉在他家天井中一口井內。你能設法撈他出來嗎?」星幹道:「那有何難。」運同又道:「如你們一時尋他不著,可在他家廚房中一堆稻柴裡搜尋,他有時躲在裡面。」星乾笑道:「老兄因何這般仔細?莫非你也躲過的麼?」運同臉上一紅道:「吳先生休得取笑,我不過理想而已。」
星乾大笑。當下留運同在稽查處吃了飯,告訴他說:「這陳光裕我們須得今夜會同巡警,出其不意,前去捉拿,解往製造局審實之後,便可領得政府賞銀,還須隔幾時。不過你的差使,我已許你為一等稽查員,每月薪俸五十兩銀子。但這是報銷的數目,財政處還須折扣,我這裡也有應得的回傭,故須打個七折,實銀三十五兩,每月限捉兩個黨人交賬。捉著了另有賞銀,捉不著扣除薪俸。你若能答應了,我明兒便填委任狀給你。」運同一想,三十五兩銀子,倒也不算少了。不過每月限捉兩個黨人,卻是一件難事。橫豎現在有了光裕一個,只消再弄一個出來,便可塞責,不如答應他,姑且誆他一個月薪俸再說。主意既定,便說:「吳先生既肯提拔我,我豈有不答應之理。」
星乾大喜。運同見無他話,辭別回家,想自己謀差使,把光裕的性命,作為進見之禮,心中頗為抱歉。但做了偵探,便不能不將別人的性命換錢,譬如當屠戶的全靠宰殺吃飯,職任所在,也顧不得許多了。當夜他又搜索枯腸,將從前司令部中一班辦事員的名字,如曾壽伯、尤儀笑,可記的一一摘存,預備日後伸長了手,向血泊中撈取銀子。同時吳星乾率領爪牙,帶著數十名兵警,荷槍實彈,如臨大敵,排隊到老北門陳家,敲開大門,一擁入內,進去不搜別處,先搜廚房,果然由柴堆中將光裕拖出。星乾又命人將帶來的一根長竹竿,頭上還縛著個鐵鉤,在井中一陣撈,便撈出一塊石頭,上捆布包,解開布包,乃是一桿手槍,數十顆彈子。星乾一見說:「私藏軍火,這就夠了。」
當下不容分說、將光裕蜂擁而去。浩然夫婦,好不著急。光裕的老婆,恰巧歸寧母家,並未得知此事。當夜浩然四路奔走,托人設法,都因因民黨和政府反對過甚,案情重大,並有私藏軍火的關係,沒人擔得起這副重擔。浩然回家,急得老淚橫流。陳太太也是哭了一夜。張媽從旁插口說:「新閘舅老爺,場面很闊,官場中人,認識的極多,太太何不去托托他,或能保少爺出來,亦未可知。」這句話將陳太太點醒,次日便僱車到新閘錢家。如海因有事一早就出去了,薛氏還沒起身,陳太太一腳到她臥房內,薛氏見了詫異道:「姊姊因何來得這般早?」陳太太歎了口氣,將光裕被捉之事說知。薛氏也很吃驚,抬身坐起,一邊穿衣一邊說:「這件事倒也十分尷尬,都是光裕平日太高興了,辦什麼黨和會的不好,究竟都督總長,也不是我們平民百姓所能做的,鑽謀何益!如今弄出禍來,真是性命交關。你兄弟又清早出去了,一時尋他不著,如何是好?」
陳太太聽了不做聲,眼淚直往下淌。薛氏好生不忍,勸她不必悲傷,又命松江娘姨下去看看車夫阿福,可曾拖少爺出去。娘姨領命下樓,不一時回來說:「少爺早上沒坐包車,因藥房中杜先生來此找他,兩個人步行出去的,阿福現在樓下,奶奶可要喚他?」薛氏道:「你叫他上來罷。」娘姨高叫阿福,阿福應聲上樓,站在房門外面,撩起門簾,聽候吩咐。薛氏命他快到藥房中去尋少爺,說城裡姑太太在此,有極要緊事情,叫他馬上回來。如少爺不在藥房中,你再往別處找尋,務必遇見他本人,不得有誤。阿福答應去後,薛氏又同陳太太講些閒話。隔有頓飯時候,阿福回來覆命說:「少爺現在藥房中,正和杜先生談生意,暫時不能回來,必須飯後方可回家,請姑太太吃了飯再走罷。」
陳太太無奈,耐心等到飯後,如海回來,陳太太將光裕這件事對他說了,如海頓足道:「了不得!光裕這孩子,忒會鬧了,革命黨豈可胡亂入的,給官兵捉了去,准得丟命,還有什麼法想!」陳太太聽說,急得又哭起來。薛氏抱怨如海道:「你若有法想,理應替外甥想想法子,不該用話嚇你姊姊。你自己若不能設法,何不去托托倪老爺呢?」如海搖頭道:「這事情太大了,恐俊人也無能為力罷。」薛氏怒道:「你還沒會過倪老爺,怎知他無能為力?況且這件事是姊姊的,就和我們自己的一樣,你若不給她竭力設法,問你怎樣對得住姊姊,也怎樣對得住自己?」如海被薛氏逼得沒法,只得坐車去尋俊人。這邊陳太太很感激薛氏幫她的忙,含淚道謝。薛氏笑道:「我們自己人有甚麼客氣,你兄弟素有這種懶毛病,須得逼緊了他,他才肯乾呢。我想光裕這件事,倪老爺若肯幫忙,決無大礙。」陳太太拭淚道:「但願如此就好咧。」等了了回,如海回來,對陳太太說:「我已會過倪老爺,他與軍政一方面,本不聯絡,而且做官的都怕受嫌疑,不能直接運動,替人開脫罪名,只可托調查的人設法,給光裕辟開附亂關係,不能性急,只能從緩,也要他自己口供硬些,咬定不曾附亂。如他自己一招認附亂,可就難以為力了。你也不須著急,回家聽候消息。總而言之,能挽回固然僥倖,不能挽回,也是天命。」
陳太太知道他兄弟的脾氣,凡人托他辦事,能得這般回復,已是天大的面情,不敢過分催促,只可忍痛回家。如海又急急出去勾當他自己的公事。原來上海因受兵亂影響,銀根大為緊急,如海在外做的押款,有幾票將次到期,意欲展期三月,前途不肯答應,他手中所捺的數十萬橡皮股票,市價更不如前,故他心中焦急無比。蝕本事小,還有做押款在外的一百箱大土,都是做手貨,到期不贖,若被人看了出來,還當了得。他因此天天和心腹杜鳴乾在藥房中秘密商議,意欲設法彌縫了這個缺陷才好。無如他這缺陷太大,除非再弄十餘萬銀子,將這批貨贖回,方可脫累。但在國亂民窮的時候,十餘萬銀子,談何容易。鳴乾素稱足智多謀,至此也束手無策,只得勸如海先把手中所有的橡皮股票,認吃虧賣了,照市價還可值六七萬銀子。現在到期押款,只有四五萬,其餘還有三個月半年期頭不等,我們先把到期的押款應付過了,餘者不妨慢慢設法。橫豎三個月半年之中,儘夠我們從容佈置了。至於股標上,吃虧雖大,但事急燃眉,卻也無可奈何。眼前買出去了,待日後銀子趁手之時,仍舊可以買回來的。做生意全仗調頭快,怎能刻板行事。如海一想,這句話倒也不差,倘我捺著股票不肯放手,不但越到後來吃虧越大,而且押款到期,無銀可歸,只有束手待斃。欲救燃眉,捨此實無他法。只得依了鳴乾的說話,將自己三十萬資本買來的橡皮股票,賣了七萬五千銀子,先把到期的四萬押款發付過了。又和鳴乾商議說:「這一重關頭雖然逃過,後來的難關正多。我們吃了這一趟苦,也算長了一層見識。日後必須未雨綢繆,決不能臨時再抱佛腳了。那天你說從容佈置,不知究竟作何辦法,可辦的此時就該上手咧。」
鳴乾當時雖然說了這句話,其實胸中還未有主見,被如海一逼,只得閉門划策。因他所划的策,半為如海,一半還想自己從中取利,所以格外煩難。想了幾天,竟被他想出一個名利雙全的法子來,歡歡喜喜對如海道:「東翁,請你恕我直言。我說你現在債務太重,猶之一個人病重了,不是湯頭藥味所能治得好的,必須用猛烈之劑方能奏效。現在我們這藥房,講到利息,固然很好,所惜局面太小,算不得偉大營業,數千銀子進出,措置還易,一上萬數,就似乎十分煩難,這都因局面太小之故。局面大了,和莊家常有數十萬出入,遇著一二萬銀子不敷調頭時,片言不難立致。不過開藥房決不能做成這般局面,我以為東翁正可趁此時,創另一種新事業,做成一個大大的局面,極少往來二三十家錢莊,那時你十餘萬虧空,每處只消挪用數千,已可彌縫過去,這並非一廂情願的話,若教我姓杜的出面,就萬做不到,必須你東翁的資格,上夠得上。因你外間交遊廣闊,官場中人,認識極多,有此一層資格,方能作此事業。我看上海各種營業,都沒開保險公司的好。雖然外國人創設已多,不過中國人仿辦的還少,而且資本也不十分充足,我想東翁既有這許多官場朋友,官場中人大都宦囊充足,你便可借他們之有餘,補自己之不足,何不約他們敘一敘,當場發表創辦一家水火人壽保險公司,資本額一百萬元,你自己先認十萬元,再糾他們認股,我料官場中人,都愛裝闊場面,見你認了十萬,極少也得認四五萬元。若請二三十個客,何難當場足額。如不足額,也一定在半數之外。認定之後,你再設立事務所,添招餘額,或者籌備進行,一面催認股之人繳款。你自己雖然認十萬,只須繳三四萬兩,已可塞責。這筆錢不妨由你賣股票餘存的三萬五千兩銀子中挪用,但你若做了這件事,必須將藥房丟開,由我代理,最好你自己登報聲明,錢某專心從事保險公司,藥房讓歸杜某接手。明中如此,暗裡頭我還是的你伙計,這一來也很重要,因將來保險公司開股東會,推舉總董時,一因你首先發起,二因你獨佔大股,三因你為公司甘將藥房推讓別人,總理一席,除了你便沒第二人可以搶奪。你若做了公司總理,這百萬元的股本,就可由你調度了。」如海笑道:「你雖說得好聽,不過我於保險一業,本屬門外,而且公司成立之後,究竟有甚利益,若無利益,我挪用了股款,到結賬時,豈非仍舊是一場糊塗嗎!」
鳴幹道:「那有何難。東翁如因不諳保險交易,我有一個族弟,名喚默士,他已做了十餘年保險生意,於此道很為精明。東翁若有意於此,就不妨教他襄助,至於利益一層,外行人看看,似乎開保險行只賺人家數十兩銀子,卻要擔數千金的風火,很為危險。其實卻是樁暗行生意,利息極厚,不過卻要看經手人的手面,生意越多越好。因生意多了,收的保費亦多,講到真正失事的,一千戶中難得一二,這還是水火保險。人壽保險,性質又是不同,開保險行的,譬如開一家銀行,因人壽險的報費章程,都帶著儲蓄性質,每月納費極重,到期不死,仍可歸還本錢。在保險的人,彷彿合會。在公司中卻可拿他們的保費銀子做押款或做別種交易。然而第一也要經理人交遊廣闊,熟悉官場,得有這班人投保,更為可靠。因官場中人都很怕死,他們的性命,似乎比平常人值錢得多,不保則已,保時極少數萬,每月納費,也須數百兩銀子。公司中若有數百官場保戶,再加數百尋常保戶,一月之閒,已可坐收數萬保費。有了這筆巨款,豈不可以大大做些買賣,本錢由別人出,賺頭卻是自己得。偶有一二戶身死,將賺錢作賠款外,還可餘下許多。而且此項保費,繳款都有一定期限,過期不交,非但不得賠款,還須將已交之費,折扣發還。所以保戶一經投保,都不肯半途而廢,必須如期繳足,方不吃虧。然而公司中卻可坐收數年保費,所以這項生意,有盈無虧,你看某某保險公司,每年盈餘數十萬,還是公司中報告之數,經手人從中賺的錢,更不知有多少呢。」如海聽得十分心熱,忙道:「如此你這位堂弟現在何處?可以請他到此談談嗎??鳴幹道:「他從前曾做某公司協理,後來因換大班,與外國人意見不合,才自己辭出來,現今賦閒在家。東翁如欲見他,我明兒教他到此會會便了。」
如海大喜。次見,鳴乾果引著他堂弟杜默士到藥房與如海相見,如海見默士人材軒昂,議論風生,真像是個老於保險人物,心中大為歡喜,決意請他襄助,創辦一家保險公司。教他先擬一張招股章程出來,以便請有名人物署名發起。默士從前固然做過多年保險事業,不過沒鳴乾說得那般冠冕,做的也是跑街之職。因有一個尋常壽險保戶身亡,默士欺他家只有寡婦孤兒,硬說此人身死不明,賠款只給一半,其餘一半,自己吞沒,又擅自做了張如數收到的告白,登報鳴謝,連告白費都向死者賠款上扣除,自己還要向他家拿一個加二回傭。這家因吃虧太大,挽人向公司中一打聽,始把他這紙老虎搠穿,被外國人辭歇出來,至今沒人請教。這回鳴乾薦引他與如海接洽之下,知道機會來了,怎敢怠慢,急急起了張招股草章,又擬了個公司名字,乃是富國二字,呈與如海過目。上寫著:(一)命名:富國水火人壽保險有限公司(二)資本:基本金一百萬元。(三)股額:額設一千股,每股一千元。(四)營業:水火、人壽保險、儲蓄,及地產押款。(五)組織:總理一人,協理一人,董事八人,查賬二人,均由股東中占股最多數者推舉。(六)招股:由發起人自認半數,餘股另招。(七)繳款:認股後一月內交足。(八)官利:自交款日起,常年八釐。(九)紅利:年終結賬,盈餘提二成公積,二成為辦事人酬勞,六成分派各股東,作為紅利。(十)開辦:即日籌備,俟款達十成之八,再行正式開辦。如海看完,點頭道:「別處均好,不過第六條發起人自認半數,難道要我一個人擔承五十萬麼?」
默士笑道:「並非如此解說,因這公司雖由你一人發起,不過章程上決不能用個人出面,署名發起,極少十餘人,而且招股的事,不比別樣,發起人一定要有實力才行,不然空掛一個發起名兒,要招百萬巨款,誰能相信。適才你說自己可認十萬,所缺只四十萬,另糾幾個富商巨賈,官場朋友,好在營業不比募捐,他們若知有利可圖,定肯擔承大股,只消拉到一半數目,然後再印出章程發表招股,人家就知道你們根基穩固,樂於投資。那一半股款,便容易足額了。」
如海聽說,連稱有理。當時他便帶著這張章程,先去會倪俊人,告訴他自己要創辦保險公司,請他幫忙,並將鳴乾講的許多利益,照樣說了一遍。俊人亦頗聽得入耳,允認五十股。如海又往趙伯宣、魏文錦、施勵仁、詹樞世等一班朋友處遊說,這班人聽有厚利可圖,都很踴躍擔承。奔走數日,算算認定之數,已達六十餘萬。如海知道事在必成,即在藥房中附設了個富國保險公司籌備處,教默士專理其事。一面印刷章程,擇日請了許多富商大賈,席上又招得二十餘萬,已達十分之九。眾股東公推如海為總理,文錦為協理,俊人等為董事。勵仁、樞世二人查賬。職員興定,便預備開辦。如海的目的,居然達到,心中好不暢快。因自己做了公司總理,沒工夫兼營藥房,便把全權托付了鳴乾,以報他划策之勞。鳴乾於是大獲其利。正是:機謀雖為他人設,利益原來自己收。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