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兵敗城西軍曹喪膽 營遷閘北司令無顏
再說那國民軍總司令部,規模闊大,人材眾多,每日汽車馬車,在他們前往來的,好似織綿穿梭一般。更有那高冠洋服,戎裝佩刀之輩,每一點鐘間,出入其門者何止數百,與宋使仁的司令部,相去不啻霄壤。做書的也未便以同一筆墨,細為描寫,只可避繁就簡,單表部中有幾位辦事人員,與閱者諸君,都有一面之識。便是從前倪伯和的朋友曾壽伯、尤儀芙、談國魂、李美良等,一班民黨要人,現在也都當著重要職務。軍書旁午,忙碌異常。國魂專司稽查。有一天,他查得外間私設機關,自由招兵的,不下數十處,還有勒捐軍餉,魚肉商民的,也不可勝數,人言藉藉,若再漫無限制,不但有毀國民軍的名譽,而且挑動地方惡感,實違用兵人和之道,所以急急回部與壽伯等計議之下,決意報告總司令,設法取締。總司令得報,馬上發出一道通告,令各機關即日停止招兵。限三日內將花名冊呈報到部,以便編制,逾限不報,即為非正式軍隊,查出責令解散,並不准私自勒捐軍餉。
這通告發到宋使仁司令部之後,宋司令便邀集汪參謀長、衛軍需長、陳秘書長,開了個緊急軍事會議。因係總司令部的命令,未便違背,只得催光裕趕緊造好花名冊,由使仁親自送往總司令部,意欲拜見總司令,就詢進行方法。不意總司令日理萬機,那有工夫來接待他,只能與管理名冊的總務科員曾壽伯接洽,令他回部約束軍隊,聽候編制。不幾天命令下來,因使仁所招的軍隊,只有一連,就派他為連長,編入討袁軍第五營,所有參謀、秘書等,均著來部聽候量才錄用。使仁接到這個命令,大不滿意。因司令與連長,相差太遠。他已作了幾天司令,忽然降為連長,場面上未免擱不下去。而且他口口聲聲稱慣了本司令,一旦要改為本連長,喉舌間也頗覺木強。便是汪晰子、衛運同、陳光裕等,自參謀、軍需、秘書長一變為量才錄用,這階級也差得多了,所以人人心中都有一百二十個不願意。但用兵之際,權柄屬於總司令部。總司令的命令,誰敢不依。沒奈何使仁只得向軍需科領了軍械,發給兵士,正式操演。晰子等三人,卻往總務科謁見曾壽伯,聽候錄用。那時司令部投效的人,不可勝數。
壽伯與晰子本有一面之交,因他與運同都是本地土著,便派他們為調查之職。光裕留部襄助秘書。自此晰子、運同二人,都東跑西奔,到處調查。但他二人那裡有調查的資格,惟有四路招搖,卻是一等拿手。幸得這時候上海全境,只有製造局中五百名北軍,屬於北京政府管轄。此外南兵,共有二萬餘眾。眾寡之勢,自然不敵。北軍也自知兵辦薄弱,深藏局內,高壘深溝,關閉自守,不敢越雷池一步。外間無處不在南兵勢力範圍之內。但要這班北軍退出製造局,還不免有一番惡鬥。戰端一開,地方上就難免糜爛。因此邑紳李平書等出場,勸北軍將領帶兵出境,情願貼還多少軍餉,以保地方安寧。磋商數日,未得結果。上海一班居民,以為有李紳擔任調和,定不致發生戰事,所以外間兵連禍結,他們還高枕無憂。不意晴空一個霹靂,南軍又由江寧開來一隊人馬。那帶兵的劉司令,乃是初次光復時有名的勇將,一到就主張用武。總司令也自以為兵多將廣,更有劉司令這員大將,何患不一鼓將數百北軍撲滅,也不顧李紳保全地方的苦心,決意下動員令,定期六月十九後半夜一點鐘,以二千人攻製造局正門,另以三千人抄斜橋攻西局門。又令劉軍在西門外接應。命令既下,宋使仁即往司令部領了彈藥,摩拳擦掌,預備出發。黃昏後飽餐戰飯,結束定當,到三更時分,會齊了第五營人馬,銜枚疾走,直奔斜橋。路經西門,見新來的一班劉字軍,架槍散佈道旁,有半里餘長,一式的灰色衣褲,軍容壯盛,器械鮮明。劉司令立馬佩刀,威風凜廩,遠望去好似一座鐵塔相仿。
宋使仁見有這班人後應,膽量陡增,勇氣百倍,率兵過了斜橋,走到徽州會館相近,已入製造局防禦地界。這天製造局中早已得了消息,知道南兵當夜必來攻局,故而望台上的探海燈,徹夜不息,四面探望。南兵未過斜橋,還因有房屋遮蔽,看不真切,此時愈行愈近,望台上照見一隊黑壓壓的人馬,疾奔來前,頓時發令開炮。使仁等只覺眼光被探海燈一耀,接連著便是轟天價一聲炮響,呼的一聲,彈子由頭頂上飛了過去。他手下這班兵士,都是乞丐叢中的選手,聽了炮聲,都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連使仁自己,平時勇猛蓋世,視死如歸的,也不禁心膽俱裂,忙令兵士快些臥地開槍還擊。這地方去製造局還有數里,炮火雖然能及,來復槍彈之力,焉能射到,可憐南兵虛耗槍彈,往往如此。製造局中開了一炮之後,頓又寂然。他們卻劈劈拍拍放了一陣亂槍,見局中沒甚動靜,仍下令前進。走不多路,又被探海燈光照見,再開一炮。南軍又伏地還擊,這樣一炮一聲,節節進攻,漸近北軍戰濠。使仁等還以為和初開炮時一樣,沒甚危險,臥地開了一排槍之後,正欲再進,戰濠中伏的北兵,見他們已入火線,來復槍與機關槍一時並發。南軍冷不防,受彈倒地的很多。使仁驚魂出竅,看同來的那班南兵,有些伏地還擊,有些且戰且退,有些棄刀拖槍,落荒而走。
眼前流彈如雨,使仁見此情形,那裡還有鬥志,高叫一聲:「眾兵聽者,炮火無情,你們要命的,快隨我來啊!」這一聲叫,雖雜在槍炮聲中。但他所部的那班兵士,都聽得非常真切,答應一聲,便和星馳電掣水逝雲卷一般,直往回路上奔去。望台上的探海燈光,也釘著他們腳跟而來。更可怪的是製造局中的大炮,在他們進攻的時候,彷彿缺乏子彈似的,隔半天才開一炮,此時見他們敗退,便連一接二的打將過來,以致使仁等這班人,急急似喪家之犬,忙忙如漏網之魚,只恨爹娘少生兩條腿,拚命的跑了一陣,又到徽州會館附近,炮火略希使仁檢點人數,幸只失去三四個。但丟槍失帽的,倒有二十餘人。彼此都跑得精疲力盡,只可沿壁腳坐下休息。但聽得遠處槍炮之聲更密,知道別路進的兵,又在那裡接戰,吉凶未卜,心旌懸懸。又因自己帶的兵,並未正式交鋒,便逃走回來,深恐司令部說他臨陣脫逃,有犯軍律,便問兵士皮袋中還剩多少子彈?幸他這班兵一路開槍,子彈餘存無幾。使仁命他們一併拋棄在田河之內,以便查問時,說因軍火不繼,故而退兵的。
眾兵依言,將槍彈拋棄後,又坐了多時,看看天色將次破曉,正欲整隊回部,忽聞遠處喊聲大起,遙見一隊人馬,飛奔而來。使仁吃驚不小,走至臨近,才看出這班人都是南軍裝束,但已狼狽不堪,受傷的,拖泥帶水的,不一而足。使仁截住幾個,盤問之下,始知西路南兵,殺得大敗而回。他們在先已攻近局門,因北兵機關槍抵抗猛烈,難以進取,又被黃浦中所泊兵船上探海燈耀住雙眼,不參逼視。北軍炮隊跟著燈光開炮,因此南軍損失了不少人馬。後來他們軍火用罄,北軍又反守為攻,出兵襲擊,他們不得不落茺逃走。有些爬河出險的,所以拖泥帶水。現在十停中只剩得一二停人馬,其餘都不知去向。使仁聞言,深幸自己見機早退,沒學他們的樣,吃辛吃苦,仍落得一敗塗地。
當時帶領他的大軍,跟隨在眾敗兵背後,一路退走。不意西門外為他們後應的那班劉字軍,軍容雖盛,但始終按兵未動。後來聞得南軍敗退的戰報,更不敢深入重地,卻嚴陣等候北軍殺到西門,始與他決一死戰。此時天色還未十分明亮,司令聽得遠處喊聲震天,只當是北兵來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傳令兒郎們開槍,一排槍開過後,敗兵中已倒了十餘人,他們原是驚弓之鳥,頓又回頭亂竄。還是使仁有主意,他一想西門外決無北軍,昨夜曾見劉軍在彼駐紮,大約因黑暗中誤會之故,遂命眾人不必奔跑,暫時席地坐待天色大明之後,重複上路。又將一方白洋布手巾,紮在槍頭上,一路招展,以便那邊軍隊辨識是自己人,不致開槍誤擊。豈知西門外這班勇猛蓋世的劉字軍,見一排槍將來兵打退,以為大功告成,守著窮寇莫追的古訓,整齊隊伍,高唱得勝歌,開回總司令部報功去了。使仁等經過西門時,已無一兵,惟有幾個屈死的南軍,還陳屍當路。附近居民,被流彈所傷的,不知凡幾。還有一家開豆腐店的老夫妻兩口,好端端睡在床上,被一個開花炮彈由窗口擊入,在床頂上炸裂,男的腹中嵌進了手掌大的一片碎鐵,立時身死。女的卻寸膚未傷。門外看的人很多,使仁也無心及此,率兵進城,一路上敗兵拋棄的槍械無數,使仁教那班失槍的兵士,各人隨意拾了一桿,開回本部,自己一個人奔往總司令部探聽消息。
到得那邊,始知東路民軍,也已敗績。據他們說,早幾天只知製造局中只有北兵五百餘名,但交戰時候,竟好似有千軍萬馬一般,炮火非常猛烈,他們暗中摸索,自相殘殺,因此死傷逃散的更多。總計昨夜派出五千人,回來不及一千。惟有劉字軍未失一人,而且還在西門外打了一陣勝仗,將北兵大隊驅回,槍斃敵人無數。使仁心知他打的是自己人,但也不便說破。進了司令部,見一班科員,往日趾高氣揚,今天都是愁眉不展,見面各無一語。晰子、運同兩個調查員,正並立在屋角裡切切私議,見了使仁,慌忙對他招招手,問他夜來戰況。使仁大略說了一遍,不過他並沒說出自己臨陣脫逃這段故事,卻套敗兵的口脗,自言我軍如何奮勇攻擊,敵兵如何猛烈抵抗,將次攻進局門,被兵船上連開兩炮,以致敗退等情,口講手划,歷歷如繪。晰子等都聽得舌撟不下,旁邊有幾個別的科員,未曾聽清,又把使仁叫去盤問。晰子悄向運同道:「老衛,你看這件事怎麼得了。我原曉得南兵不中用,果然昨兒一仗就敗了,看來這小小製造局,一定攻不下的。我們兩個,還得早些兒預備一個退步才好。」
運同笑道:「你放心罷,製造局中大不了只有五百個北兵,昨夜我軍派出五千人,以十敵一,雖然攻他不下,適才我聽得總司令說,今夜決調全軍攻擊西局門,另抽五百人抄望道橋攻東門,叫做聲東擊西之法,以分裡面兵力。聽說我軍共有二三萬,差不多用五十人,去打一人,難道還怕不成功嗎!不過今夜這場打,一定比昨夜更為兇猛,昨夜城裡城外,不是有許多房屋人口被流彈轟壞的麼!今夜我們城內萬不能住,必須將眷屬趕緊遷往租界旅館中,或是親戚家暫時耽擱。適才我出來的時候,天才發白,已見許多人家預備搬場,現在想必搬的人更多了。事不宜遲,遲了恐僱不到車輛。這件事倒是你我極要緊的事,至於大局如何,暫時可以不問,必須先顧全了自家性命才好,你道是不是?」
晰子斂眉道:「搬場我也有此意,不過你我費了千辛萬苦,弄來的地皮,造了新房子,還沒住過一天,就給他炮火轟毀,教我如何捨得?」運同道:「那也沒法,究竟轟毀不轟毀,也不是一定的。況且性命和房子比較,到底性命的價錢貴些,我勸你快快打定主意,早些搬罷。橫豎這裡開了戰,也用不著調查什麼鳥事,我可馬上就要走了。你不走我也要失陪咧。」晰子歎了一口氣道:「走咧走咧!」
不表二人回去搬家。再說使仁正與一班科員講得高興,壽伯進來,見了他問道:「宋連長,貴部昨夜折了多少人?」使仁答道:「昨兒我們派在前鋒,因軍火完了,由後隊接替。最猛一仗,並未參與,所以只折得四五名兵士。」壽伯點頭道:「很好。今兒你們軍火必須帶足,少停我開單給你往軍械處,比昨夜多領一倍子彈。因今夜總司令決調全軍進攻,不得手誓不退兵。昨夜因各營連隊而進,被敵兵探海燈照見,容易開炮轟擊。今夜改變戰法,分數十小隊前進,使敵兵無從開炮。好在你們昨夜路徑已熟,今夜不必會齊大隊,到半夜子正,自向原路進攻便了。」
使仁領命,又往軍械處取得子彈,車回本部分發眾兵,告訴他們,今夜還須進攻。眾兵聽了者不願意,有個最倔強的說:「他們總司令部,只曉得張空口說白話,怎樣盡力進攻,不破不休,他們自己坐在高樓大屋中,知道什麼,我們卻要拚性命前去打仗,究竟槍炮的彈子是鋼的,況在火藥中燒得鮮紅,人的身體是皮肉做的,那能和鮮紅的鋼鐵相鬥,就使被我們攻了進去,我們當兵的出生入死,依舊是一個小兵,他們坐在家中開開口的朋友,便可以升官發財。我們誰不是爹娘十月懷胎生的,犯不著丟了性命替別人博榮華富貴呢。」
使仁聽了,深恐他們一倡百和,擾亂軍心,也不做聲,在腰內拔出手槍,指著那人心口,砰的一聲響,那人應聲倒地,手足略略敲了幾顫,頓時一動也不動了。眾兵大驚失色。使仁自己心頭也突突跳個不住,大聲對一班兵士道:「你們聽著,大凡當兵的,都要服從長官命令,方能上下一心,所向無敵。倘若各人存了一條意見,先把權利之念放在前頭,還成什麼軍隊。他們北軍只有五百人,昨晚竟能戰退我們五千餘人,也因他們同心協力,我軍軍心不固之故。這人口出妄言,不聽指揮,揮軍法應該處死,你們大家以後務必聽從軍長的命令,如有違犯,請看這人的樣。」說時聲色俱厲,眾兵都不敢做聲。使仁教人把屍身拖往外間空地上,等紅十字會前來掩埋,自己一個人盤算,北兵炮火這般猛烈,倘走昨夜的原路,想必大兵也走這條路,敵兵最注意的也是這條路,那只探海燈,便是敵兵的眼目。倘走這條路上,一定逃不過探海燈光,那時料必仍與昨夜一般,手還沒動,就被他們一陣大炮,打得昏天黑地。適才司令部命我分隊進兵,我不如抄他們不注意的荒田中小路前進,或能轉到敵兵背後,殺他一個措手不及。若能奪得製造局,此功不小
主意既定,就在炕塌上和衣而睡,預備到晚間精神充足了,建立奇功。不意他在裡面睡的時候,他手下一班兵士,卻在佛殿左右紛紛議論,因被使仁打死的這個兵士,在未投軍的時候,是他們同輩中一個領袖。他說一句話,數十人沒一個敢不依他的。他平時做慣了頭兒腦兒,故在使仁面前,一時忘其所以,露出本來面目,被使仁一手槍打死。他這班伙伴,未免心不甘服,當面雖未做聲,背後相互議論,說他自稱司令,打仗時比別人逃得更快,我們大哥適才一片話,並沒講錯。就算挺撞了他,也罪不致死。況且我們昨夜,誰不是挨了整夜的辛苦,到今朝還要給這個好模樣我們看。我們投軍,原為著要吃碗現成飯,誰曉得國家不國家,他既殺了我們大哥,我們今夜非得替大哥報仇雪恨不可。
外間兵士含毒欲發,裡面使仁睡興正濃。他夢中還率兵抄小路襲擊敵軍後路,槍聲一起,敵兵膽落魂銷,大軍乘虛攻入,由他奮勇當先,斬關劈鎖,長驅入局,手執大旗,登高一呼,四面皆應。不期腦後飛來一顆流彈,恰在他當頭一擊。啊呀一聲醒來,始知做了一場大夢。看天色已近黃昏,即命人做飯果腹,預備出發。這夜本定十二點鐘開始攻擊,不道九點多鍾,已聞西南方槍炮之聲雜作。使仁知道今天分隊進攻,大約有幾個小隊性急先進,被局中瞥見,所以開炮拒敵。自己今夜走小路,比大道略遠,理應早些出發。遂令眾兵整隊出廟,一路上開正步出了西門。見劉字軍又在道旁排列,使仁等想起早上這件事,都不免望而生畏。這班劉字軍曉得他們是上陣去的,卻很恭敬,舉槍為禮。
使仁命眾兵開步快走,疾行過了斜橋,下令散開隊伍,只揀小路各製造局方面進發。斜橋以西,雖有幾條小路,但都是田道。使仁等也不管踐踏田中菜蔬,得路便走。遇著小河跳不過的,爬過走,瞎走了一陣,漸近戰地,頭頂上時有流彈飛過。使仁高叫眾兵士留心,話猶未畢,一個落地開花,在離他們數丈前面的田中炸裂,紅光四射,接著背後轟天一聲響,又是一個開花彈。使仁嚇得魂不附體,大叫你們快些伏在地下,提防開花彈又要來了。他自己本走在最後,號令一出,前面這班兵士,沒一個肯聽他說話伏地避彈的,反不約而同,一齊回轉身來,各把槍口擬著使仁,齊聲道:「你身為司令,這般貪生怕死,還有甚面目教人服從你的命令。適才你屈殺我們大哥,我們現在替大哥報仇,先殺了你,再去殺敵。」說罷,數十枝槍一時並發,可憐使仁口也沒開,被他們一陣亂槍,打得七穿八孔,登時倒地身死。眾兵見大仇已報,各把槍枝拋棄,脫去號衣,分頭逃散。這一枝兵,就此無形消滅。
還有別路民軍,雖然人數眾多,無如昨夜一戰,士氣已奪,他們以為北軍都是三頭六臂,放出來的槍彈,皆有眼珠,所以自家人馬,雖然十倍於他,仍被他們打得落花流水。今番出隊,沒一個不提心吊膽,怕在前頭。而且這班南兵,又有一大半是新招的當地窮民苦力居多,不但沒臨過大敵,更有一班人都有妻子家室,白天聞得晚間便要上陣,知道凶多吉少,兒啼女哭,死別生離,先把一顆心弄得又酸又碎,彷彿閻羅王已下了請帖,一座製造局便是枉死城,走一步路,便去死近一步,一路上還有什麼軍歌慷慨,軍樂洋洋,只有短歎長吁,垂頭喪氣,都想得一個空兒,乘隊官不留意的時候,棄了軍裝,逃之夭夭。便是祖宗的陰功積德,故而數萬人未及戰地,已逃去十成之二。試想軍心士氣,如此不振,雖有十萬之眾,亦何濟於事。北軍今夜設備更密,鐵路兩旁,都架有機關槍炮。民軍前鋒,也不似昨夜那般大意。用沙囊掩護相持多時。後來北軍見南兵愈來愈多,知難久敵,且戰且退,復回防禦戰濠之內。民軍蛇行進逼,將及濠溝,被北軍機關槍射擊,不能前進。後隊民軍,拖來幾尊大炮,向局內開放,有一顆開花彈,在北軍戰濠內炸裂,機關槍略一鬆懈,民軍奮勇衝鋒,搶過戰濠,北軍紛紛敗退。
這時候浦江中自號中立的兵船,見北軍失利,忙即瞄準南兵,連開數炮,南兵退走不失,自相踐踏。北軍炮隊,也竭力轟擊。民軍轉勝為敗,死亡逃散,一半有餘,那班劉字軍,初聞民軍得手,也拔隊前進。不意走到半路上,被敗兵一衝,又被開花炮一陣打,打得他們魂膽俱銷,回頭拚命奔逃。這一逃直逃到十六鋪外灘,被法界守兵截阻方住,檢點人數,已失去不少。自此一班人始知劉字軍虛有其表。總司令部連得敗耗,那班辦事員都焦急非常。晰子、運同兩位調查員,將眷屬遷往租界之後,因滿腔心事,夜不能眠,相約到樓外樓看戰。見西南方紅光燭天,以為南兵一定得手,私相慶幸。次日天還未明,急急奔往司令部道賀。因他們是調查員,倘若去得遲了,未免被人議論他們消息不靈,將來論功行賞,恐輪他們不著,故而加早前去。豈知仍然大失所望,總司令愁容滿面。晰子等也後悔無及,深悔不安分守己,做一個中立派。看情形南軍失敗,可以十拿九穩。自己附從他們,名字已落在花名冊上。將來按名拿辦,亂黨二字,自然無可推卸。但自己如其真有革命思想,倒也罷了,無如他二人的本意,不過趨炎附勢,爭榮奪利,世間類似他兩人的很多。偏偏他兩人無緣無故,弄了一個殺頭的罪名,如何情願。因此晰子想起平時素號深謀遠慮,恰在這一層上失了把握,欲免殺身之禍,除非隱姓埋名,逃往別處。像司令部這班人,原是逃亡慣的,看事情不得了時,無妨一溜煙向外國一跑。自己在上海,好容易東演說西開會,弄成今日的名望,如今為這件事上,不但將名望拋卻,還要將產業丟棄,豈非一失足成千古恨。想到這裡,幾乎哭將出來,含淚對運同道:「老衛,你看我們還是打點逃走呢?還是等北軍前來捉去槍斃?」
運同頓足道:「你為何這等愛說死話,常言好死不如惡活,誰願意等死。況且現在北軍還未打出製造局來,我們盡可設法。我想我二人又沒上陣交鋒,算不得附和南軍,不過宋使仁造的花名冊上,有你我二人的名字,這卻是一樁極大的大壞處,將來只恐就在這上頭惹禍。好在花名冊還未入北軍之手,現在總務科曾壽伯處,我們務必設法將這花名冊取他出來,沒了憑據,就不怕將來出甚岔子了。正言時,見調查監督談國魂匆匆由裡面出來,運同即忙住口。國魂見了他二人,問道:「你們二位可知道城裡罪犯越獄這件事麼?」
晰子等不便回他不知,齊聲說知道的。國魂又道:「那主使刺殺宋先生的兇犯應桂馨,也逃走了,當真嗎?」晰子道:「聽人這般說,我想沒這般容易罷。」國魂知他也不仔細,便不問這個,說:「你們朋友宋使仁,昨夜出兵,至今未回,不知曾否折兵?你二位見他沒有?」晰子聞言,心生一計道:「我們就為此而來,宋連長現在城內本部,因昨夜逃散的兵士很多,部中一本名單,也被他們偷去了,無從查考,這裡從前抄過一本花名冊,想借去另抄一份,再行送回,不知曾總務科員現在何處?」國魂想了一想道:「曾總務科員,適才被總司令派出公幹去了。花名冊現由尤科員掌管,你去向他拿罷。」晰子知道尤科員便是儀芙,便教運同在外略等,自己走進總務科,將剛才對國魂說的一片鬼話向儀芙說知,儀芙信以為真,檢出那本名冊,交給晰子道:「你抄好趕快拿來,這裡總司令時常要查看的,免得被他追聞。」
晰子連連答應,手捧著花名冊,如獲異寶,還不敢走得太急,恐被儀芙看出形跡,假意問他:「曾先生哪裡去了?」儀芙四下望了一望低聲道:「我告訴你,你別對他人提起。此間大事不妙,昨兒正午,敵軍向這連裡開了四門大炮,都打在附近民房上。今天又有一條兵船,在面前黃浦中往來多次,像是探看我們舉動模樣。總司令十分擔憂,說此間太顯露了,不能容身,故教曾總務科員往別處另找暗藏些的房屋,大約就在這幾天內要搬場了。」
晰子聽說,益發吃驚,深恐炮彈就要打來,急急辭別儀芙出來,拖運同出了司令部,方始放心。一路上將儀芙說的話告訴運同,運同也說名單既已到手,司令部還以少去為妙。橫豎他們大事決不成功,就使成功了,我們既曾當過幾天調查員,若去運動差使,料他們也不致推卻呢。晰子點頭稱是,走到僻處,悄悄將名冊燒煅。兩個人自此和司令部永訣,連南市都不敢來,只在租界上探聽消息。南軍方面,果然被二人料著,當夜總司令收拾殘兵,又惡戰了一夜,仍被北軍擊敗,真所謂三戰三北,兵士殘餘無幾。幸虧松江開來一隊援兵,還有一班學生軍,都是青年精壯,依總司令的意思,夜間還要決戰,非精疲力盡不休,卻被一班屬員力勸說:連戰三夜,人馬皆困,若再接戰,恐難支持,還是暫行停戰一兩天,讓士卒休息休息,再圖背城一戰為妙。」
總司令依言,停戰了兩晝夜。到第三天,鬆軍司令自告奮勇,率領所部,和學生軍夤夜進攻。無如攻守之勢,勞逸懸殊,以逸待勞,北軍佔便宜不少,這夜南軍依然敗績。最可憐的是松江一班良家子弟,平時因酷慕尚武精神,投入學生軍,原為學習軍事知識起見,此番隨鬆軍司令前來,無緣無故,都在這一戰中斷送了性命。他們雖然平時蓄著滿腔熱血,無處可灑,今番得以血濺沙場,可謂幸酬素志。但他們家中可憐的父母,聞得兒子死信,憂悶致疾者有之,欲與鬆軍司令拚命者亦有之。這些都是後話。當夜總司令又得敗耗,知道大事已去,急召曾壽伯商議說:「現在我軍死傷逃走,所餘無幾,決難再鬥。風聞北京援兵將次開到,他若知道我軍無人,一定要出來,佔領南市地界。我們的司令部,萬不能再設此間,束手受縛。你前日看定的閘北地方,果然很好。一則有租界障蔽,北軍不能直接前往。二則風聲如有不妙,我們便可溜往吳淞,那邊的炮台,還在我軍掌握,暫時盡可相持。你速將緊要文件收拾好了,與我同坐汽車前去。其餘各辦事員,你一一秘密通知他們,令他們分投前往,不可成群結隊,免得經過租界時,被外國人留難。」
壽伯領命行事,不到一點鐘,這座莊嚴暄赫的司令部,已變作幾間空房,外間神不知鬼不覺,還道總司令借土遁而去。直到第二天,閘北又發現了一個討袁軍總司令部,眾人才曉得南軍司令部在昨天半夜裡喬遷之喜,有班人因未及送饅頭糕,很為抱歉。閘北的居民,得了這個體面鄰舍,自應竭誠歡迎。不意這班人的心肝,和別人兩樣,非惟不十分歡迎,而且還竭力反對。紛紛集議說:「這司令部雖然只有一個虛名,已無實力,不過留在此間,究是一個禍胎。北軍知道南軍司令部設在這裡,一定要派兵前來剿滅,免不得又要開戰,那時地方上又必和南市一般損失。故而推出代表,要求司令部照應別處,另謀高就。
總司令得此消息,頗為震怒,暗罵這班人忒殺可惡,當我得勢頭上,他們開大會請我前來,掛燈結綵,何等鄭重,彷彿我腳跟踏到他們的地上,這地皮頓時有了價值。有時我上台演說,無論我說一句話,或是放一個屁,他們無不歡迎異常,掌聲雷動,過後還要舉代表親來謝步。如今我兵敗失勢,到這裡歇一歇腳,他們竟然放下臉來下逐客之令,這樣的世態炎涼,未免逼人太甚,便決意仿中國官場老例,笑罵由他笑罵,司令我自為之,仍舊調排軍事計劃。那班人見趕他不走,都恐慌萬狀。便有幾個只顧目前不顧後來的人,提議寫信給外國人,請洋兵保護閘北地界,用外力強逼司令部遷出界外。此議一出,報紙上頗為反對。因中國地界,若用外兵保護,不但暫時有損主權,而且事平之後,要求酬勞,貽誤大局,何可限量。若說為求免兵禍起見,則中國現在正當黨爭劇烈、各處用兵之際,政府因何不將全國都交外人掌管,豈不可以立時消除兵禍。但是保護者亡國之別名,為一時之苟安,甘把土地斷送,豈非大誤。
幸虧那時租界當道,深明大義,曉得守土之責,未便越俎代謀,故只派萬國商團在交界處嚴加防守,並不發兵過界。民軍司令部一班辦事人員,見時局日非,曉得成功二字,已成畫餅,都紛紛拋差避去。部中只剩總司令和他幾個生死同志,掙不起局面,只得將這司令部自閘北遷往吳淞。北軍方面,援兵大至,因知吳淞方面還有南軍駐紮,不敢由海口進港,卻由口外登岸,抄旱路步行到製造局對岸,渡浦進局。北軍軍威立震,當即調兵,水陸並進,前往克復吳淞。眾人都以為吳淞民軍守炮台之險,定有一場惡鬥。不意沒兩天工夫,捷音傳來,北軍已收復淞口炮台。兩軍激戰,只死傷數十人。南軍竄向江陰方面而去。自此黃歇浦邊,已無民軍蹤跡。這一場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大舉,就此結束。只苦了一班無辜平民,被他們這一鬧,擔驚受怕不算,還要損失無數生命財產。真應了一句古話,叫做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正是:一人作祟思稱帝,萬姓遭殃苦厭兵。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全球最大的中文信息庫,一定有你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