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蘊惡果大起革命軍 展鴻圖小試拿雲手

  秦、衛二姓都受了報應,但那起意的汪晰子先生,卻連寒熱都沒發一個,正歡歡喜喜的大興土木,在那裡蓋造住宅。又因那時上海有一個不識時務的妄人,名喚徐企文,自不量力,趁一夜大雨傾盆之際,結合了幾個狐群狗黨,意欲占奪製造局,被守局的兵士拿獲解京。北京政府得了這個警報,便以製造局守護兵力單薄為題,發令調兵南下。此信一布,上海各團體,都以為此間本有南兵,北兵一到,兩軍相見,料必易起衝突,紛紛發電反對。汪老夫子的國民黨第三分會中,也不免破費了幾塊錢電報費。豈知北京政府,令出如山,電阻雖然電阻,派兵依舊派兵。幸虧派來的北兵,並不甚多,而且很守法紀,真所謂聞名不如見面,見面之後,倒也各無異議。隔了幾時,汪先生的吉屋落成,正預備擇期進詫,遍發請帖,大大的熱鬧一熱鬧,不意轟天一個霹靂,上海又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便是現任農林總長國民黨要人宋教仁先生,在火車站被人暗殺。
  這件事一發生,黨人如喪考妣。本來宋先生的豐功偉業,數十年慘淡經營,以筆墨鼓吹革命,得成現在共和之局。就是入政府以來,也處事和平,顧全大局,不比一班操切用事的黨人,動輒矜使意氣,只有破壞之能,毫無建設之力,真是政黨中一個絕好模範人物。自被暗殺之後,無論是國民黨人,非國民黨人,無不同聲一悼。因宋先生有功於國,無仇於民,那下毒手的人,若非喪心病狂,決不忍在中國人材缺乏之時,將這樣一個大人物,輕輕暗殺。正當國人莫名其妙之際,兇手忽然出現,又在妓女玲瓏館處拿獲了一個教唆犯,那兇手名喚武士英,教唆犯叫做應桂馨,就是從前滬軍都督府的科長,現為北京政府秘密偵探。眾人聞此消息,已疑心此中含有政治關係。果然又在桂馨家中搜出幾件證據,乃是北京打來的電報,中有「梁山盜魁,到處橫行」,又有「毀宋酬勛」等字樣,明明是教他暗殺宋教仁的隱語,追本窮源,那時國務總理的趙秉鈞,又是袁總統的心腹,袁總統又是國民黨的第一勁敵,因此國民黨人眾口一辭,都說這件事一定是袁總統主使。
  一天他們在張園為宋先生開追悼會,席棚中所掛的輓聯不下千餘幅,倒有一大半是痛罵總統之作。就是登台演說之人,也帶著幾分罵意。這天所開的會,那裡算得追悼會,簡直算得是大罵會。國民黨人以為兇手既獲,不難水落石出,如其查出果由總統主使,任他位居極峰,也不怕他不受法律裁判。故在南市海運局組織了一個特別法庭,專辦此案。那時還鬧了一樁小小笑話,據說有一位翻譯先生,在審問武士英時候,被武士英眼睛一瞪,嚇得他回家發寒發熱,幾乎害了一場大病,可見得兇手的眼光利害了。不意審理案情,還沒有頭緒,那兇手武士英,忽然服毒身亡,顯見得是殺之滅口,此中大有人在。因此黨人氣憤不平,紛紛開會集議,決定二次革命,推翻袁總統,為宋先生報仇。其實卻是大誤,因宋先生在日的政見,並不以用武為然,因黷武窮兵,大傷元氣,若非萬不得已,決不肯濫用武力,自殘同種。然而他們輕舉妄動,也有幾層緣故。一則因黨中激烈分子居多,宋先生不死尚可以和平主義,善為勸導。宋先生一死,他們個個都是乾柴遇著烈火,自然一發不可收拾。二則不免應了一句俗語,所謂初出貓兒勝似虎,他們自己還不知自己有多大力量,初次革命,北伐未成,便講了和。他們都拳腳癢癢的,彷彿打仗是件樂事,趁此機會,又想及時行樂,顯一顯他們的好身手。三則在那時國民黨人還有幾個掌著兵權,他們有恃無恐,還有一班懷著權利思想的,因初次革命,沒攫得重要位置,掠著大批錢財,都想借二次革命,遂他們捷足先登的計劃,故又紛紛活動,招兵買馬,各成一軍,什麼討袁軍咧,北伐隊咧,五光十色,也不知有多少名目。豈知他們此舉,正落在主使暗殺之人的圈套之中。當時他們若另換一個方法,從根本上研究,主使暗殺宋先生的,究竟是誰,一旦水落石出,是非難逃公論,那主使暗殺之人,就是黨人不推翻他,全國國人也決不肯容他安安穩穩過去。無奈這班人見不及此,輕言用武,致被那人將前事一筆抹殺,反將內亂二字,輕輕套在國民黨人頭上,這豈不冤枉。
  講到國民黨人,出於義憤者固不乏人,盲從胡鬧的也著實不少。汪晰翁便是此中一分子。他見大眾預備舉事,自己怎肯輕落人後,便把府中喬遷之喜,暫時擱起,天天在國民黨第三分會中,開會演說,運動革命。不過他會中會員有限,今天開會是這班人,明天開會又是這班人。說來說去,聽的人既耳悶頭昏,說的人也覺唇乾舌敝。換來幾聲拍手,那及得到來復槍聲的爽利。汪老夫子細察這班會友,盡都是些老邁龍鍾之輩,料難和他們圖甚大事,便是天天開會演說,枉費了許多唇槍舌劍,還不如掛上一柄指揮刀,猶有都督司令的希望。常言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故他此時,又欲改變宗旨,做一個承時崛起的大豪傑。恰巧他有一個朋友,姓宋名喚使仁,也是國民黨中人。平日因自己名字,有些與宋教仁相像,故頗大言不慚,說與宋先生是十八代同祖兄弟,有譜可查。今聞宋先生被刺,他失了這個體面兄弟,誓不共袁某戴天,便在城內某處,設了個討袁軍特別司令部,招兵北伐,自己便算總司令。
  晰子得此消息,一想機會來了,時不可失,急急親往特別司令部拜會宋使仁。他這司令部,便立在一所廟內。廟中和尚,因國民黨勢力甚盛,不敢輕捋虎鬚,只得由他做主。晰子到司令部門首,見壁上貼著一張白紙,上書討袁軍特別司令部八個大字,門口站著四個守衛的兵士,不過那時還未發軍裝,這四個衛兵,都穿著便衣,手中各拿一根短竹槓,一班熱鬧的閒人,不許進內。還有幾個燒香的婦女,也被他們嚇得東奔西跑。晰子起初還當是廟門口惡丐行兇,仔細觀看,始見他們胸前都掛著一塊白布,寫著討袁軍第幾支隊,某營某隊,某某人字樣,還鈐著一個討袁軍特別司令部的紅印,才知他是新招的兵士。進了門,見大殿天井兩處,坐的立的,聚的散的,何止三四十人,裝束大概與衛兵相仿,胸前都掛著白布。還有班未掛白布的人,都站立在方丈門口待領。晰子頗覺好笑,暗想幸虧我知道這裡是個招兵事務所,要不然,可要疑惑到施粥廠裡來了。又見宋使仁正坐在方丈裡面,手忙腳亂,寫名冊,填票布,打圖章,好不忙碌。晰子分開眾人,走進裡面。使仁見了他,只說得一句:「汪先生請坐。」一面將填好的票布,向各人分散完畢,吐了一口極氣,拉長衫角,拭去了額角上的汗,始對晰子拱拱手道:「難得汪先生辱臨敝部,不知有何見教?」
  晰子道:「弟聞宋先生招兵討袁,大義可欽,特來投效。」使仁聽晰子稱他先生,頗為不悅,當時作色未答。晰子已看出他的意思,忙說:「彼此同是國民,大司令既為國忘家,我等亦何甘老死牖下,因此來部投效,不知大司令肯收納否?」使仁大喜道:「若得汪先生加入,真乃敝軍之幸也。本司令正因諸務草創,乏人助理,掛號發餉等事,都是我一個人獨辦,以致連操練的工夫都沒有。汪先生一來,這些事務,便可托你辦理,本司令也可悉心操練軍隊,就請汪先生為本軍的參謀長便了。」晰子謙遜道:「參謀長職任重要,小弟才力淺薄,如何敢當!」使仁道:「汪先生休得推辭,彼此為國盡力,若要推托,便不算熱心了。」
  晰子道:「既承大司令委托之重,小弟敢不勉盡綿力。不過發餉與註冊二事,也須分清界限。發餉屬於軍需科,註冊屬於秘書科,與參謀司令兩部,不能相混。雖說本軍尚未成立,權限也要劃清,以為將來成軍的模範。我有兩個朋友,足當此職。一個名喚衛運同,向在我們會中當庶務,做軍需長恰合身分。一個叫陳先裕,是我們會中的書記,少年有為,做秘書長,一定得力。不知大司令意下如何?」使仁喜道:「汪參謀既有賢能,盡可舉薦,本司令無不從命。煩你即刻寫信,請衛軍需長、陳秘書長,馬上前來便了。」晰子依言,寫了兩封信,蓋上討袁軍特別司令部圖章,派兩名兵士,分途出發。又問使仁,軍餉曾否籌得?如何散發?使仁道:「軍餉尚未領來,暫由本司令墊發,每日每人五十文錢,飲食卻責成和尚供給。」
  晰子搖頭道:「那也不是長久之策,軍餉雖然理該由總司令部領發,不過我聽人說,總司令部自轄的軍隊,糧餉還未有著落,現正派人向本地富戶捐借,待他弄到了錢,用剩了始能輪到我們,不知還要候多少日子。現在兵士尚少,大司令填發之數,固然有限,但日後招來的人多了,若非敵國之富,怎有這許多錢去供養士卒。就是教和尚供給飯食,請他們假托神權,哄人錢財,理該令他們吐些出來,以快人心。不過他們是吃十方的,我們去吃他十一方,未免說不過去。而且吃完了,他們也未必肯募化得來養兵。依我愚見,還以單獨自由籌餉為妙。總司令部,範圍很廣,用途又大,自應向富戶勸募。我們本部,範圍既小,用途亦細,何妨向附近居民勒捐。他們家住此間,便在本軍勢力範圍之內,本軍有保護之責任,他們也該盡供養之義務。此舉雖屬強迫,但在用兵之時,也講不得什麼仁義道德,只可用些兒武力手段。倘他們抗不應命,便以軍法從事。這一來不難立刻籌到許多軍餉,我所薦的那位衛軍需長,他經營擘劃,才力過人。若將此事全權托付了他,另派幾名兵士,作他護衛,定可馬到成功。大司令嗣後只須留心軍務,不必在財政上分神了。」
  使仁大喜道:「汪參謀長見多識廣,辦事有條,本司令佩服之至。將來無論什麼事,你老哥以為可辦,就算本司令的主意,發出去辦就是。彼此同是熱心為國,還要分什麼界限。」晰子連稱不敢,心中歡喜無比。不多時運同、光裕二人,應召而來。晰子先替他二人,與宋司令介紹過了。又把宋司令委他們做軍需、秘書等情說知。運同喜出望外,光裕也是少年人,血氣方剛,平時聽慣了一班革命偉人的演說,腦筋中貯滿革命思想,此番黨人預備舉事,他早已躍躍欲試,今聞晰子舉薦他做軍事秘書,他便歡然從命。晰子又把運同叫到僻處,附耳傳授他籌餉之法,運同不住點頭,說此法大妙,而且還可公私兩便。晰子對他看了一眼,輕言道:「聲音放低些。」
  運同笑了一笑。晰子揚聲道:「如此你今兒就出去募餉。」運同道:「我想明兒開頭寫罷,今夜我還須回家細心想一想,那幾家有錢的,摘一張賬出來。先從這班人寫起,然後再寫別家。」晰子笑道:「那原是你軍需長的職任,我只消傳令傳到,由你幾時去辦。倘要派兵保護,不妨自己向宋司令處請兵。」使仁接口道:「要兵我這裡很多,雖然沒有軍裝,但有我司令部的印布,效力也和軍裝相仿。衛軍需長要多少護兵,盡可向我抽調。」運同聽宋司令還肯派護兵給他,更覺得意非凡。眼望晰子,只是發笑。晰子心中,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得意。見運同如此模樣,忍不住要笑。又恐被使仁見了笑他們抬舉不起?才做參謀軍需長已經得意忘形,將來若做了都督總司令,豈不要生生樂死嗎!因此假托考察駐軍地勢,忍著笑出了方丈,轉到後殿,見階沿上橫七豎八的,睡著好些兵士。又見靜室門內一個小沙彌,半開著門,掩在門縫中,向外張望。晰子猛然想起,這所廟叫做心田寺,廟中當家的和尚觀來,是他素識。那觀來年紀尚輕,作了住持,仗著佛法無邊,博得一班女檀越的信仰,常年佈施極多。晰子知道他手中很有幾個錢藏著,暗想現在我們既屯兵在他寺內,料他跳不出我們手掌,不如敲他捐幾百塊錢做軍餉,也好開開簿面,並且在宋司令面前,也有光輝,可見得我汪參謀長,雖非諸葛武侯,那初出茅廬第一功,卻也著實不校心中想著,伸手便要推靜室的門。不意裡面小沙彌,抵死抗拒,不肯開他。晰子力大無窮,小沙彌那裡是他對手,頃刻間已被他推開了門,小沙彌倒在地上,哭叫師父快來。裡面觀來,聞聲奔出,見了晰子,驚道:「原來是汪先生。」一面將小沙彌扶起,閉上門,加了閂,吩咐他不可無故開門,然後請晰子禪房內坐。晰子跨進禪房,便嗅著一股異香,故意失聲道:「好香呀。」
  觀來聞言,面容失色,賠笑道:「小僧適才煨了一爐檀香,此時煙火雖滅,氣息卻還未退,所以房裡有些香氣。」晰子看他面色有異,又覺這般香不像沉檀氣味,好似香水香粉之類,心知他禪房中,一定藏著這號東西,自己為募餉而來,也犯不著捉穿他的破綻,隨在一張椅子上坐下。觀來倒了一盅茶,說:「汪先生適才進廟來,沒被那班叫化兵呼喝麼?我們廟中,自從那姓宋的招兵以來,不但地方被他們作踐,香客被他們嚇退,連齋糧也幾乎被他們吃得光了。樓上天王殿後,有幾個兵住著,他嫌裡面黑暗沒天窗,就使扛子把牆上搠了一個大窟窿,磚頭弔下去,將過路人頭也打開了,進來告訴告訴姓宋的,那姓宋的反說他私闖軍營,罪當槍斃,從寬發落,一頓竹梢兒打了出去。你想這般野蠻,還口口聲聲說弔民伐罪,我說他們不當兵,還只做一個叫化子。當了兵簡直比強盜還要壞呢。」晰子鼻子管裡哼了一聲道:「大師父不可信口說去,須知新招的兵,難免不守紀律,待訓練之後,自然就有規矩。不瞞大師父說,我汪某便是軍中的參謀長。將來兵士若有觸犯之處,你來告訴我,讓我從嚴懲治他便了。」
  觀來聞言,吃驚非校暗想不料他一個紳董,竟肯做這叫化兵的參謀長,適才我言語間,很得罪他,這卻如何是好?欲待改口,已經改不轉來,只得先送一頂高帽子給晰子戴戴,說:「若得汪先生教練,自然紀律嚴明,所向無敵,小僧先為汪參謀長祝福,阿彌陀佛。」晰子聽說,果很得意道:「便是兵士吃貴廟的齋糧,本參謀長剛才已向宋司令說過,決在明後天,自己有辦軍糧,不再動用你們的糧米,大師父你可放心罷。」觀來聽了,喜出望外道:「阿彌陀佛,汪先生,你這件事真正在菩薩面前,積下陰功不小,將來後福無量,多謝多謝。」晰子笑道:「不過還有一層,糧食我雖可以給你免去,地方我也可幫你保護,但我們討袁,是為國為民,軍餉禮該由天下人供給,便請你大師父開開簿面,助五六百塊軍餉何如?」觀來聽說,一時回不出話來,呆了半晌,始說道:「汪先生有所不知,小廟乃係一座冷廟,難得有人做佛事,佈施錢財,不比北市的聖壽庵,天天唸經拜懺,積錢很多,莫說五六百塊,便是五六十塊,小僧也委實捐不起。」
  晰子微笑道:「大師父休得推卻,你們貴廟的底細,盡在本參謀長肚中,也用不著隱瞞。現在且休講你有錢沒錢,只問你這座廟的房屋,可值五百塊錢不值?我若教兵士給你拆毀了,你日後修蓋起來,損失何止此數。還有你適才毀謗我們兵士,說他舉動野蠻,這便是擾亂軍心,照軍法上,理應槍斃,我若據實告訴了宋司令,他是能說能做的,管教馬上請你去見西天老佛祖,問你這條性命,究值五六百塊錢不值?我因和你素來很有交情,故此直言相告,請你自己想想,還是爽爽快快拿出錢來的好呢?還是送掉性命拆毀廟宇的好?」
  觀來聽他這般一說,嚇得光頭上冷汗直流,心想他的說話,果然不錯。方才自不小心,說話實是過分。倘宋司令知道,定不與我開交。還不如忍痛兒拿出幾百塊錢,買條性命,並且保全廟宇,豈不是好,想罷便道:「小僧遵命,捐五百塊洋錢軍餉便了。」晰子大喜,催他馬上拿錢。觀來的洋錢,本藏在禪床下面,數目還不止五百,恐晰子見他錢多,又出別的花樣。不敢當他面拿錢,因道:「銀錢都在會計和尚處,少停我一準送到外面就是。」晰子料無更變,急忙走了出來,告訴宋司令說:「我向當家和尚捐了五百元軍餉。」
  使仁亦甚歡喜,極口贊晰子能幹。不多時觀來捧著五百洋錢出來,晰子、運同等,拍掌歡迎,說當家和尚的熱心高義,真不可及,我等欽佩之至。使仁更向觀來拉手道:「我等事成之後,定封大和尚做個國師,掌管全國佛教。」
  觀來雖有些心痛洋錢,但被眾人一陣恭維,倒也十分適意,回到靜室,教小沙彌打臉水淨面,更衣涂香膏,灑香水,收拾得齊齊整整,悄悄從後門出來,往施主家設法弄回這五百塊錢。外間使仁、晰子、運同三個人,圍桌而坐,桌上放著五個紙包,包中都是雪白的洋錢。三個人六隻眼睛,沒一隻不釘在包上。他們心中誰不想逢三進一,三二六十二的均分,但誰也開不出這張口,各自搜索枯腸,打算弄一個名目出來,好在這五百塊中分潤,領他幾十塊錢,發一個利市。不過汪老先生,職司參謀,並無領款的題目。幸與自己有連帶關係的運同先生,管理軍需,餉銀本該歸他掌管,他若得了好處,利益定可均霑,當時便發表道:「這餉銀屬於軍餉範圍,請衛軍需長,好生收藏,以備日後採購軍裝同發餉罷。」
  話猶未畢,使仁搶說道:「且慢,本司令前幾天填出去的軍餉,須拿這和尚的五百塊錢歸還。另外捐得錢來,再行撥歸軍用也不遲。」晰子、運同聞言,都各怔了一怔,口雖不言,心中暗想道:「你這位大司令,吃心也太狠了。就照你說,每人每日發給五十文,現在人不滿百,開台的日子,也只三四天,算來至多不過一二十千,況且飯食又是廟中供給的,就加上一倍外費,也不到五十塊錢。現在他獅子大開口,竟要獨吞這五百塊錢,如何使得。不過他是司令,我們都是他手下之人,他說的話,我們未便過分抵抗,但無論如何,蟹腳終須擘他一兩隻,大家嚐嚐鮮,否則樣樣都被他一個人吞了,我們空掛著這參謀長,軍需長的名兒,豈不要喝西北風麼!」想罷說道:「大司令的話,自然不錯。不過軍需科開辦,也須有一批經費,即如捐簿、收條、藏洋錢的皮包以及紙墨筆硯,那一件不要花錢去買,所以還要請司令提一票款子出來,暫充軍需科的開辦費才好。」
  使仁聽說,眉頭皺了一皺,心知他們若不得錢,未必善罷干休,便問開辦費共要多少?晰子對運同丟了個眼色道:「衛軍需長,你算該多少呢?」運同屈指數了一數道:「極少須要二百塊錢。」使仁吐舌道:「要這許多錢嗎?我這裡只能給你一百元。倘嫌不夠,只好待下回捐了錢再添。」說時將一包洋錢,丟在運同手內。其餘四包,都拿到自己面前,用臂膊壓著,好像怕別人搶去似的。運同見錢已到手,惟恐使仁後悔起來,要他還錢,急急把這包錢,揣在懷中,站起身對著使仁告辭道:「大司令明兒再見,我現在就去籌辦各項應用的物件,準定明天,開頭寫捐便了。」使仁連聲說好。晰子道:「我也要去料理幾件事,我二人一同走罷。」
  兩個人出了司令部,晰子一路走著,問運同道:「我們會裡,不是多著些捐簿、收條,筆硯也有現成的嗎?橫豎擱著沒用,你且拿過來用了再說。適才領的一百塊錢,不妨留作別樣用途的。」運同點頭道:「此法很好。」兩個人又走了一段路,晰子見運同還是假裝癡呆的一味悶走,心中不勝煩悶,暗想他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平日我不開口,他已猜到我的心事,緣何此時我差不多和他開了天窗說亮話,他還是糊裡糊塗的不明白我的用意呢?莫是聰明人也有一時懵懂麼?看看將近運同家門首,晰子忍無可忍,笑向運同道:「老衛,你一個人懷著一百塊錢,不覺重麼?我替你分帶一半可好呢?」
  運同見晰子跟他出司令部,已知他存著醉翁之意,因晰子沒有開口明要,所以假作不知,想挨到自家門口,朝裡一跑,就此了事。不意門還未到,晰子已經透出話來,心想拿不重二字回復,又恐和他招了冤家,將來他在宋司令面前,不免要說壞話,這卻與自己的前程,大有妨礙,故此只得答應他分帶也好,當下止住腳步,將錢均分為二,每人各得五十,晰子始歡然歸去。運同也自回家,見客堂中幾個冤家還沒散,頓將一團高興,消得乾乾淨淨。原來運同在他女兒死的時候,因無錢買棺成殮,托人在材店中,賒了棺木,約定月底還錢,不意事隔兩月,分文未償。所以棺材店老闆,十分著急,差人前來坐討。還有房錢,也是積欠多月,所以房東天天上門催逼。今天運同正被債主們圍困之際,恰巧晰子差人送信前來,他便借此脫身。不意這班債主,始終坐著不走,此時運同一進門,他們又立逼著還錢。幸運同有五十塊餉銀在腰裡,故而不慌不忙,先把房錢付清,棺材錢只給一半,餘一半約期再還。
  債主走後,運同一個人坐了一會,想起這班債主,逼人太甚,必得想個法子,才能出這惡氣。幸喜我現在大權在握,這班人又都住在城內,不如趁此機會,迫令他們捐軍餉,教他們拿我一個的,還我十個還不夠,才知我衛運同不是好惹的人。以後欠了錢,就不敢十分追逼了。當夜就在燈下開了一筆賬,預備明日,挨次寫捐。第一個便是棺材店老闆,第二是房東,第三卻是黃萬卷,因他與萬卷在舊學維持會的時代,曾因爭做副會長,兩個人大起衝突,後來晰子把舊學維持會,改作國民黨第三分會,萬卷因有運同在內,不肯加入。會中見失了一個大文豪,都勸運同委屈些,親去請他入會,不意萬卷固執,越請他越是不依。運同大失面子,懷恨在心,今番就借此報復。還有第四五六,也都是他親戚朋友,或因借貸不遂,或因口舌招凶,此番一裹腦兒,給他報仇報一個暢快。寫好賬,又命嚴氏做了個青布口袋,歡歡喜喜的睡了一宵。次日黎明,運同先往國民黨第三分會,將幾本陳年隔宿的捐簿、收條,搜羅一個乾淨,拿到司令部來。宋司令正在佛殿上操作,光裕也早到那,在那裡謄寫軍士花名冊,很為忙碌。運同向他要出討袁軍特別司令部的圖章,在收條上,一一蓋櫻蓋完一本,宋司令也操罷進來,說:「二位辛苦了。」
  陳、衛二人,都說不敢,大司令辛苦得很。使仁笑嘻嘻的坐下,問運同軍餉捐來多少?運同笑道:「現在還沒開場,但馬上就要出發了。請大司令派八個護兵給我。」使仁道聲好,急忙奔出外面,挑出八個衣裳略整齊些的兵士,令他們隨同軍需長,出去寫捐。運同便提著青布袋,挾著捐簿、筆硯出來,教一個兵士抗口袋,一個兵士拿捐簿,同出了司令部,由運同引道,先往棺材店寫捐。那棺材店老闆,見了運同,疑惑他是還賬來的,笑面相迎道:「衛先生,昨天既付過一半,這一半隔幾天不妨,何必又勞大駕,親自光臨付賬呢?」
  運同微笑道:「寶店的賬,自然要隔幾天奉還。不過你向我要錢,既派人光臨敝舍,現在我向你要錢,也只好光臨寶店了。」棺材店老闆,不解所謂,還未回答,運同把捐簿攤開,說:「我們起兵討袁,乃是為民除害,現在缺乏軍餉,全仗諸同胞踴躍捐助。素知老兄熱心公益,見義勇為,你看這一個和尚,還肯捐五百塊,像你老兄這般熱心,至少也得捐他一千元才是。」棺材店老闆聽得呆了,半晌說:「衛先生明見,小店的資本,還不夠一千銀子,而且現洋錢都做了貨,除卻棺材之外,那裡拿得出什麼軍餉,請衛先生別家去捐罷。」
  運同搖頭道:「那可不行。你既是中華民國的國民,就該盡養兵的義務,莫想推托過去。要知道國民天職,應當如此。倘若人人像你這般推三話四,教誰花錢養兵呢?」說到這裡,回頭對隨行的兵士,使了個眼色。八個護兵齊聲道:「照啊!你這老闆非捐一千塊不行。」那老闆吃了一驚,又見眾人來勢洶洶,自如推卻不脫,隨在賬台抽屜內,取出一塊錢道:「我認捐一塊錢罷。」運同怒道:「我們又不是討飯的,你給我一塊錢,真是豈有此理。你既敢侮辱我們討袁軍,我就對你不起,來把他帶到司令部去。」眾兵吆喝一聲,便要動手。那老闆嚇得魂不附體,連聲哀告道:「衛先生息怒,我並非小看你們,實因力量不足。既然衛先生要我多捐些,只好勉為其難,我捐十塊錢罷。倘你不要嫌少,只可將你那筆賬,也勾銷了。若再要我捐出錢來,我可委實拿不出咧。」
  運同聽他只出十塊錢,本不肯答應,聽將欠賬勾銷,暗想這廝倒也見機,他們助軍餉多少,原不關我的事,惟有這筆欠賬,卻是我的擔負,他既肯勾銷,我又何樂不為,做一個現成人情呢。當下收了十塊錢,出了收條,又帶兵到他房東家來。可憐這房東是個女流,被運同三言兩語,已嚇得尿屁直流,照棺材店老闆的例,捐了十塊錢。運同好生得意,又到黃萬卷處。萬卷問知來意,勃然大怒,手指運同罵道:「小人哉衛運同也!夫兵兇器也,今天下方安,而汝輩倡言用武,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況孔子有言,以不教民戰,是為棄之,爾等不體上天好生之德,置民塗炭,為自己爭權奪利地步,我焉能助你們什麼軍餉,任你們招兵造孽而為助桀為虐之人哉!去之,毋圂乃公。」運同也十分動怒道:「你信口誣蔑我神聖不可侵犯的國民軍,該當何罪!」當時又叱令兵士帶他到司令部去槍斃。萬卷並不怕懼,挺身上前道:「槍斃很好。孔子雲: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予豈小丈夫哉,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聽你怎樣辦便了。」
  運同出來的時候,使仁原教他勸募,並沒教他威逼,而且不肯助餉,也沒槍斃的罪名。他令兵士帶萬卷往司令部,原是恐嚇之意。今見萬卷持強不屈,倒弄得無可下場,幸虧萬卷的兒子百城,深恐他父親當真被運同拖進司令部去,受了委屈,急忙從中排解,將萬卷勸進裡面,又私下給了運同五塊錢,連收條都沒有要。他運同受此一挫,到別家就不敢十二分用強。因此有捐有不捐,多則十塊八塊,少則三塊五塊,有些出收條,有些沒出收條。有收條的只可歸公,沒收條的就入了他自己腰包之內。東跑西奔,到吃飯時候,錢囊中差不多已有百元光景,運同回轉司令部,晰子也已到彼,知他捐了這許多錢,不勝歡喜,便在宋司令面前獻議,先替兵士置辦衣帽,以壯觀瞻,自己願充採辦之職。宋司令原沒主意,聽他說了,也就一口答應。晰子說百餘元還不夠買布,教運同竭力勸募。運同因勸募時自己也有好處,便拚命的四出寫捐,軟硬並用,卻也被他捐到幾百塊錢。一時軍衣軍糧,都有著落,所缺的惟有軍械一項,須向總司令部領齲那些軍衣軍糧,盡是汪參謀一人採辦,回扣也著實被他賺了不少。晰子名利兼收,好不得意。正是:說甚熱心謀國利,原來拼命想私肥。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