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情脈脈鶼鰈同心 恨綿綿鴛鴦共命

  隔了一天,咸時親到運同家去,托他轉謝汪會長先生的厚禮。其實他也不是專誠為著道謝,不過借此為名,好做一個進門題目,免被他親家誤認做借貸而來。又想乘間向運同提起兒子鈴蓀和他女兒翠姐的婚事,運同若肯通融辦理,免卻茶禮,彼此也可早了一重心願。咸時由米店中公畢出來,已有五六點鐘光景,運同還未晚膳,卻把那只板鴨煮熟,切了一大盆,買六十文燒酒,高蹺著腿,獨坐在客堂中咬一口鴨,呷一口酒,其樂無比。見咸時來了,倒也十分歡迎,慌忙拖一條凳子,請他坐下,一面高叫翠兒快拿一副杯筷來,這翠兒便是他女兒翠姐,翠姐知道咸時是他未來的阿翁,怎肯拋頭露面,送杯筷出去,暗罵爹爹怎的這般糊塗,自己索性躲到房內去了。運同連叫兩聲,沒聽得答應,心中已明白女兒的用意,笑說:「怪丫頭,還要裝什麼酸款。」
  即忙親到廚房中,見一隻酒杯,一雙竹筷,早已現現成成,放在桌上。運同拿到外面,將瓶中的酒滿滿替咸時斟上一杯,說聲:「親翁請用酒。」咸時見運同忽然待他如此親熱,心中以為一定是因他替晰子辦事得力,所以另眼相待,心中十分得意。豈知運同本來酒量很窄,今兒雖吃得淺淺半杯酒,已有七八分醉意。大凡酒醉的人,極喜歡和人家親熱。咸時也不是久慣吃酒的人,那知就裡,一時驚喜非常,和運同對酌了一會。運同見桌上一盆鴨,將次吃完,暗說不好,若再這樣的悶酒喝將下去,不免還要添菜,這只板鴨,照我預算表上可吃六天,若被他大嚼一頓,豈不要減去我三天糧草,還當了得。於是心生一計,不如同他講話,料他一張嘴不能作兩處用,說了話便不能喝酒吃菜了。忙道:「親翁近來貴店生意,大約忙得很,到年底分紅,一定很得意的。」
  咸時搖頭道:「事體雖忙,不過生意上並沒什麼餘利。因我們糧食生意,不比別種交易,須跟天時轉移。今年內地雨水不足,收成未見暢旺,因此來源稀少,成本亦貴,有一班做米生意的,都喜歡囤積居奇,我們敝東,因糧食關係民命,不忍因一身肥飽,受千萬人唾罵,所以隨到隨出,除例用而外,並未剋扣斤兩,抬高價目,所以利息很薄,不比一班囤積居奇的,倒反有大利可圖呢。」運同道:「這原是極好的好事。那班囤積居奇的,雖然可以賺錢發財,然而老天未必沒有眼珠,只消給他們生下一個敗家的孽子來,就夠他們受用了。」說罷又道:「近來不知鈴官學排字可曾賺薪工?待他賺了錢,你也可以享福了。」
  咸時歎息道:「說什麼薪工,他還不曾滿師,每月拿幾塊錢鞋襪費,還不夠往來車錢。幸他自知艱難,來去都拚著兩條腿走走,不坐車,省下幾文錢來。我們做爹媽的,也不去要他,由他自己用用罷了。所以人家生男育女,在旁人說來,都說什麼福氣啊,老來有靠啊,豈知一個孩子,自小帶至他成人,不知要費多少心思,多少力量,用錢還在其次,長大起來還要他讀書上進。老實說,十個孩子中,能好的難得一兩個。生子一不學好,非但前半世心血化為流水,而且後半世還要受累無窮。即使真正好,肯賺錢奉養父母,到那時父母年紀都老了,享福能有幾時,萬不及用心日思日子之多。古人說替兒孫作馬牛,這句話可謂一些不錯。享福二字,不過無可自慰,聊以解嘲而已。」
  運同默然。咸時又道:「講到我家鈴兒,我在他身上,還有一件重大心事未了,便是我雖然替他作主,聘定了你家令媛,現在他兩小口兒的年紀,一年大似一年了,常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一重公案,不能不為他們早些了卻。不過娶親也不是空口一句話,免不得有許多使費。鈴兒尚未賺錢,要他自己拿錢出來討親,還不知要隔多少年代。我呢,說也慚愧,沒一天不存著這條心,想積幾個錢,為小的娶親之費。無如造化偏偏弄人,越存心積錢,越積不起來,真的教人急殺也是沒用。好在目今新法,有一種文明結婚的規矩,不但一切虛浮開銷,可以免掉,而且親戚朋友送了禮,也可不必請他們吃酒,只消發幾張參觀券,借一處地方結親,請來賓用茶點,就此搖鈴散會。這般辦法,最為便宜,不知親翁贊成不贊成?我那邊省去一切開支,你這裡也不須費甚妝奩。到那時我叫幾部馬車,僱一班軍樂,前來接新娘文明結婚,說出去也很冠冕,而且又可省下不少閒費,豈不甚好。只消親翁一答應,我們就可馬上擇日,成其美事了。」
  運同聽說,暗道:呵呵,你原來還想討我這個便宜,我可不能答應。你若因討不起媳婦,和我商量退去婚約,那倒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只須另招一個有錢的女婿,住在家內,給他些冷的熱的,生的熟的,吃壞了一命嗚呼,教女兒仿照汪會長女兒的故事,守節終身,我便可享受亡婿的遺產,也好買地皮建造高廳大屋了。心中想著,面上一陣冷笑道:「親翁的高見,果然很是,不過小弟卻不能贊成,也有一層緣故。因文明結婚,乃是維新派中規矩。小弟雖非守舊黨,然而素不喜歡這維新一派。便是適才親翁說的文明結婚,可以將茶點供獻親戚朋友,不必另設酒食。在男家一方面,固然照此辦法。但在女家一方面,收了別家的人情,決不能也發一張參觀券,請他們略用茶點,搖鈴散會之理。在勢不能不設酒筵,倘若男女二家款待賓客不同,一般送了賀禮,吃不到喜酒的人,豈不要背後大罵。至於免去妝奩一事,更有許多難處。第一小姐心中不願意。第二親戚朋友面上不光輝。這是人生在世第一樁大事,不能不處處顧得周到。所以我還沒向你家開口,將來你們行大盤時,必須格外好看,六禮定要全金,代茶極少四百,還有門包上轎等費,也須二百。因我只這一個女兒,在祖宗面前,也要交代得過,焉能草率從事。親翁如因暫時無錢,不妨過幾年再說。橫豎小的年紀尚輕,不須急急。倘親翁嫌我這裡過於拘執,必欲文明行事,盡可另謀別法,小弟無不從命。」咸時被他一下大竹槓,打得昏天黑地,底下另謀辦法幾句話,都沒聽清,只答應了幾個是字,也不敢再多說話,深恐說下去討出更大的口氣,更不得了。又見他既不斟酒,也不添菜,自覺坐著乏味,只得起身告辭說:「親翁若遇汪先生,拜煩替我代謝他的厚禮。恕我有事,不能登門道謝了。」
  運同點頭答應。咸時走後,運同喚他妻女出來燒飯。吃飯時,便將咸時來講,要想不費一錢討我家翠兒等情,對嚴氏說了。又道:「他還說得自在,教我也不必費甚妝奩,他自己意欲賴卻茶禮,所以我有心敲他一敲,要他全金六禮,四百塊錢代茶,二百塊門包,看他怎樣拿得出。」說罷大笑。嚴氏道:「那個你也未免說得太多。六禮只須三金三銀,也就夠了。四百塊代茶,卻少不得。因我們得了他這筆錢,也不是乾沒,仍舊要買了嫁妝陪過去的。門包可大可小,那裡有什麼一定,你怎的要他二百塊錢呢?」
  運同笑道:「我不過嚇嚇他罷了。就是門包一文不要,就這三金三銀六禮,和四百塊錢的代茶,恐他這個窮鬼,今生今世,也罰咒拿不出呢。」
  他夫妻二人講的話,句句都被他女兒翠姐聽在耳內。她素知未婚夫家景況艱難。久存憂慮,今聞父母之言,益信男家貧困,難以迎娶。口內不言,心中頗怪父母。既因相好,將自己許配秦家,現在秦家為著家貧,不能迎娶,父母誼屬姻戚,禮該竭力幫助。一切浮文使費,在能可省卻之處,自應力為節滅,緣何像有深仇夙恨的一般,偏偏故意留難,大言恐嚇。就照母親說的三金三銀和四百塊茶禮而論,加上一應開銷,非七八百金不辦。阿翁依人作嫁,那裡來此巨款。未婚夫尚未賺錢,要他手中掙起這七八百金來,不知還要隔多少年代。雖然自己並非急於出閣,不過鈴蓀和她從小相愛,訂婚以來,更形親密。人非草木,誰能無情,自然盼望著早綰同心。今因財力不濟,好事中阻,洞房花燭,還遙遙無期。想到此地,不免中懷憂慮,愁上心頭。晚飯只吃得淺淺半碗,即已停筷不進。待她父母吃罷飯,幫著收拾碗筷,各色停當,回到房中,在燈下刺了一會繡,又覺這不可告人的隱衷,一一湧上心來。心內一雜他念,手中做的活計,也不期而然的針線錯亂,翠姐不敢再做,意欲早些安睡,以驅愁魔,無如愁魔一物,不枉顧則已,既來即安,永不肯捨你他去。翠姐睡在床上,心中仍不能忘懷此事。她把兩眼闔得緊緊的,拚命想睡,怎奈越是要睡,越睡不著。只有那栗碌愁腸,在她腹中纏來繞去,彷彿和栗梳妝台上擺的那具自鳴鐘滴搭之聲比較速率一般。翻來覆去,直到後半夜三點多種,人也因倦極了,才漸漸睡去。次日一早便醒,披衣起來,覺得頭上有些昏沉沉,知道為著夜間失眠之故。但在父母面前,仍強作歡笑,不敢露出絲毫倦容,恐被他們見了盤問。午飯托故不吃。運同夫婦因他女兒時常多病,有時整天不進飯食,司空見慣,不以為意,也不疑及她有了心事。翠姐平日飯後,以刺繡為常課。這天她深恐一坐定又惹愁思,故欲做做粗活,排遣憂悶。便把自己和父母換下的襯衫褲還未僱人浣洗的,尋出幾件來親自洗滌。嚴氏見了說:「你放著罷,何必自己動手呢。」
  翠姐答道:「我因換的衣裳不夠了,趁空兒自己洗洗,省得僱別人洗,不但花了錢,還不稱意呢。」嚴氏無言。翠姐天性好潔,洗衣格外仔細,一盆衣服,洗到近黑,還沒洗完。嚴氏恐她太辛苦了,忙將她止住,翠姐揩乾雙手,頓覺渾身骨節,都酸疼起來。嚴氏道:「如何?我教你不可太勞苦,偏不肯聽,現在該知道老人的話不錯咧。快回到房裡去歇歇罷,少停做好夜飯,我喚你起來吃就是。」翠姐依言。她才走開,外間有個人推門進來。嚴氏定睛一看,見就是他未婚婿鈴蓀,手中還拿著一個小小紙包,便道:「鈴官,你書坊中公事完了?」苓蓀道:「正是。翠妹妹在那裡?」嚴氏道:「她因適才洗衣裳洗的乏了,才往房中休息,你自己進去看她便了。」鈴孫本是走慣的,登登登奔到翠姐房中,翠姐橫在床上,想起自己滿腹心事,竟沒個人可以告訴。一般鄰家姊妹,年紀和我相仿的,去年適了人。小的一個,聽說下月也要出閣。現在他父母幫著他置辦嫁衣,何等興高采烈。自己不知前生有何罪孽,被造物所忌,顛倒至此。一念及此,不禁流淚滿面。忽然有個人直衝進房,倒把她嚇了一跳。仔細觀看,才知是她未婚夫鈴蓀。她和鈴蓀素以兄妹稱呼,此時恐被他看出面上的淚痕,忙裝做倦眼惺忪模樣,兩手在眼角上一抹,趁勢拭去淚痕,一翻身坐起,強作笑容道:「鈴哥哥,你嗎!我險些兒被你嚇了一跳。」說時見鈴蓀手中拿著一個小小紙包,知道又是買來給她吃的酥糖。鈴蓀知道翠姐愛吃酥糖,每來必帶此物。翠姐見了,暗說:唉,你休這般高興了,誰還願意吃什麼酥糖,大約你還未知昨兒這件事,倘若知道了,不知要灰心到怎樣呢。想到這裡,心中一酸,覺得兩眼眶中的眼淚,就要流將出來。翠姐恐被鈴蒸看見,慌忙仰面含住眼淚,假意說:「阿喲,天色又黃昏了。」
  翠姐雖然這般生心,豈知鈴蓀早已知覺,昨日咸時回家,本因鈴蓀在旁,不過將自己和運同所講的語,告訴嚴氏。及至夜來睡到床上,始把日間運同要求各節,一一對他老婆說了。鈴蓀本與他們父母前後房住,床背對著床背,中間只得薄薄一層板壁。這夜恰值他未曾睡著,所以他二人的說話,都被他聽得明明白白。他自己也不免盤算了一夜,頗以為父親這件事,幹得忒煞魯莽,不該和丈人親口談判,理應教母親向丈母商量,再向丈母對丈人斟酌,那才容易鬥筍。如今事已決裂,別無他法,除非叫翠姐自己向他父母情懇。不過翠姐能否願意,還未可知。好在自己與她素不迴避,不如明兒先去試探試探她的口氣,再作道理,故他今兒買了二百文豆酥糖前來,本打算一見面就和她開講此事,豈知見了翠姐,又覺這件事羞答答的很難啟齒,只得換一句話頭道:「翠妹妹,適才娘說你洗衣裳辛苦了,當真嗎?」
  翠姐道:「果然洗了一盆衣裳,有些骨節酸痛。」鈴蓀斂眉道:「我從沒見你洗過衣裳,你為何今兒愛做這個粗活,這個本不配你做的,下回別洗罷。」說著將紙包解開,折散一包酥糖說:「這酥糖是大馬路老大房買的,說有香焦在內,滋味很好,妹妹你嚐嚐罷。」一邊說,一邊先拿半塊自己吃了。翠姐心緒萬千,那裡還吃得下去,搖搖頭說:「你吃罷,我不吃這個。」鈴蓀驚道:「你為何不吃?莫非因我吃了,你生氣麼?讓我吐掉就是。這半塊你非吃了不行。」說著走到痰盂旁邊,吐了一陣。翠姐不敢拂鈴蓀之意,忙說:「我吃我吃。」便在紙包內撮了少許糖,放在口內。又見鈴蓀嘔吐作態,不覺嫣然笑道:「你吐什麼?誰生氣來?你再吐可真教人生氣了。」
  鈴蓀應聲不吐,一回頭見翠姐笑容未斂,面上兩個酒渦兒,深深印入雙靨,瓠犀微露,星眼流波,比之畫中美人,猶多一重生氣。鈴蓀好不心醉,暗想我不知何日能得與她如願以償,料她此時還未知她父親的野心,倘若告訴了她,不知要怎樣的失意,我不可在她歡喜頭上,傷她之心,因而隱忍不言。翠姐見他含笑望著自己,心知他正在歡喜,也不敢將消息洩漏,令他失望。兩個人各存憐惜之心,牢守秘密,面上都堆著笑容,心中各具一種說不出的苦處,彼此默對多時,鈴蓀才告辭回去。一日夜盤算的話,始終悶在肚子裡,沒敢出口。鈴蓀走後,翠姐想起他待自己的好處,又流淚不已。嚴氏喚她吃晚飯,她推說豆酥糖吃飽了不吃,其實她只吃得一撮,嚴氏那裡知道。到第二天,翠姐忽然頭疼發熱,但她終不肯教他父母看出有病,仍強掙起來,幫她娘操作,又把剩下的半盆衣服都洗淨了。大凡有病的人,最宜靜養,再忌吹風,這是中國醫道上的舊話。換了外國醫生,可就大不相同。他們說身子不爽,乃因血脈停滯之故,須多作運動,更宜吸收新鮮空氣。然而中外體氣不同,中國人終以服從中國醫生的說話為宜。這天翠姐因操作過勞,洗衣時又在天井中受了風,到夜寒熱交作,呻吟不已。嚴氏恐她舊疾復發,問她可要請個醫生吃劑藥,翠姐回說無須。不意隔了一天,病勢更劇。
  翠姐本欲瞞過父母,奈身子不由她做主,竟無力起床。睡了一天,運同夫婦頗為著慌,請醫生替她診脈。但醫生的能為,只能治身病,治不了心病,他診出翠姐感受風邪,用的自然是祛風去邪之藥。連服兩劑,非但毫無效驗,而且病勢更為沉重,每天只吃淺淺的一碗薄粥。翠姐自知病重,仍不肯告訴父母。有時問她,總回說比前天好些。不過她自己也未嘗不盼望病體早愈,因她還耽心鈴蓀若來探望,見她病了,不知要怎樣憂悶。幸得鈴蓀一連三天沒來,翠姐倒反以不見他為樂。因為見了他,又惹愁悶。但她雖然不見鈴蓀,然而胸中愁悶,實不曾有一時一刻放懷,所以病狀有增無減。初還發寒發熱,繼以咳嗽終宵。她身軀本來瘦似黃花,此時已比黃花更瘦了。講到鈴蓀不來望她,也大有苦衷。他自那天回家之後,頗懊悔自己不該不告訴翠姐,彼此也可商量一個融解之法。若讓二老相持不下,終非了局。第二天又一想,仍以不告翠姐為妙,因她素來多愁多病,如若知道此事,不免又要傷懷,故而連自己都不敢到衛家去見她,深恐自己粗心大意,偶不小心,露出了口氣。翠姐聰明人,不難揣摩出來,反害她無端耽憂,倒不如少與她見面的為妙。
  隔了幾天,鈴蓀悶不可耐,覺得這件事,惟有告訴翠姐才好,因告訴了她,雖不免惹她一時愁悶,但愁悶不過一時,若將婚事早一日解決,便可早一日稱心如意。若我自己悶在肚內,一輩子無解決之望,這一腔愁悶,豈不要永掛心頭麼!故他這天公畢,又興匆匆向衛家而來。見了嚴氏,始知翠姐臥病在床,鈴蓀好不著慌,急急奔到翠姐房中,見她擁被側臥著,雙目緊閉,眼眶深陷,幾天沒見,面上瘦減許多。鈴蓀以為她睡著了,站在床前,不聲不響,不敢驚醒她。眼望著她面上,心中自忖,她這樣子,若到了我家,我便可早晚服侍她,也不致丟她一個人獨臥房中。偏偏她父親從中作梗,爭論聘禮,令我兩個本能相親相近的人,無端不能親近。就是我隔幾天來望她一次,也因從小習慣,似乎特別通融。倘若來得太勤,就不免被人笑話。但她病到如此模樣,教我一天不來望她,如何放心得下。想到這裡,鼻孔中一陣發酸,眼眶內不知不覺,流出兩行淚來。翠姐本未睡著,閉目聊以養神,聽床前唏噓作響,徐徐睜開眼來,鈴蓀急忙拭淚,已是不及。翠姐見鈴蓀流淚,知道為著自己有病,故而傷心,一時頗感鈴蓀用情之厚,不禁兩淚交流,鈴蓀肚子裡要說的話,見翠姐有病,再也不敢出口,用手帕拭乾了眼淚道:「翠妹妹,你幾時病的?我實因不曾知道,不然早早來望你了。」
  翠姐也在被角上擦去淚痕道:「我沒什病,不過傷風咳嗽而已。」說到咳嗽,頓時咯咯嗆將起來,掙起身意欲吐痰,鈴蓀慌忙拿起痰盂,雙手捧著,讓翠姐吐了一口痰,重複放下。翠姐見鈴蓀用情周密,心中感激萬分,不禁又淚流滿面。鈴蓀此時,才見翠姐流淚,自己雖欲強歡勸慰,無奈歡喜都由心坎上發生,在傷心的時候,任你有千斤大力,也強硬不得。他此時面上雖裝作笑容,眼角內早有兩顆亮晶晶的水鑽,直滾出來,哽咽道:「妹妹,你傷心什麼?」翠姐此時本欲將一腔心事告訴他聽,令他不必再將深情厚意,用在自己身上,也不必再來這裡。因自己雖然愛他,但父母拘執俗見,一時未必能夠酬他夙願,一往深情,等於虛擲,倒不如盡心商業,或能積起錢來,遂了父親的要求,就可早諧好事。又見鈴蓀也在傷心,暗想自己因此事憂鬱成病,他若得知此事,也竟鬱出病來,豈不是自己言語不謹之過。自己一身不打緊,他還有父母靠他吃飯,非同小可,思前顧後,仍然不敢開口,只哽咽著說:「我沒傷心,哥哥你倒傷心了。」
  鈴蓀還要安慰她幾句說話,但不知該用那幾句話安慰她。兩個人淚眼相對,半晌無言。忽聞腳聲漸近,鈴蓀知是嚴氏來了,深恐自己流淚被她看見了嘲笑,隨各翠姐告辭道:「妹妹好生將養,我明兒再來看你。」翠姐點點頭。鈴蓀走到房外,果見嚴氏迎面而來,見了他道:「鈴官何不吃了晚飯再走?」鈴蓀道:「我從書坊中出來,還未回家,恐娘在家中盼望,故須早些回去。」嚴氏道:「你妹妹有病,明兒你得空再來望望她。」
  鈴蓀答應著,走出大門,心中好不傷感,暗想翠妹這樣一個人,若生在富貴之家,不知要怎樣的綺羅供奉,有了病更不知要請多少大夫診治,用多少女使相陪,可恨老天偏偏將她這絕世麗人,生長貧家,粗服素餐,已足磨壞她的嬌皮嫩骨,何況有病又不替她延醫服藥,丟她一個人冷清清的睡在房中,怎不教她生生苦殺。雖然她生在富家,就未必能和我這貧家子相配,但我寧可不匹配她這麗人,很不願意為著自己貪得一個麗人之故,累她委屈至此。心中想著,不覺已到家內。咸時夫婦見他面色灰敗,問他可有什麼不快?鈴蓀不答,呆呆的坐了一會,連夜飯也沒吃得下肚,先鑽入被窩中睡了。次日起來,覺得精神恍恍惚惚,糊糊塗塗的,挨到傍晚,又到衛家探望翠姐,見翠姐依然如此,兩人相見,仍沒有談及正事,彼此都賠了不少眼淚。自此之後,鈴蓀天天來望翠姐,差不多將及一月,翠姐的病勢並未減輕,鈴蓀反消瘦了許多。翠姐幾次三番,欲將心事告訴鈴蓀,因見鈴蓀為著自己患病,已傷心不堪,不忍令他更加一重傷心,說話剛到口頭,又嚥了下去。運同夫婦在先還替翠姐延醫診治,吃了幾劑藥,未見效驗。運同說:「小孩子的病,決無大礙,慢慢自會好的。」
  於是索興連醫生都不請了,以致翠姐纏綿床褥,形消骨立,初還喝碗薄粥,繼而但飲粥湯,後來連茶水都不能吃了。她父母雖然著急,還不及鈴蓀急得利害。不過他心中雖焦急萬分,卻無人可以告訴。連自己父母面前,也沒提及翠姐有病,只背著人流淚而已。翠姐見他來時,每每面帶淚痕,心中更添愁悶,深恐鈴蓀急壞了身子,自己有四天沒進茶飯,料難久留人世,還不如勸他早些死了這條心,一心一意,努力前程,將來也可娶一個比我更好的嬌妻,共享家庭之樂,何苦心猿意馬,戀著我一個垂死之人,害得他滅絕天倫樂趣呢。這天鈴蓀來時,翠姐一見他,早已涔涔淚下。鈴蓀見她流淚,也不免泣下沾襟,問道:「妹妹,今天可曾吃些粥湯?」
  翠姐搖搖頭,忽由被窩中伸出一隻瘦得只剩皮骨的手來,像要和鈴蓀執手。鈴蓀慌忙接住了她的手道:「妹妹要什麼?」翠姐不語,圓睜兩隻淚眼,望著鈴蓀,半晌始開口叫了一聲哥哥,接著又不做聲了。鈴蓀見光景不佳,心中突突亂跳,問她道:「妹妹可有什麼話?」翠姐徐徐歎了一口氣道:「哥哥,我和你從小時相識,到現在不是十六年了嗎?」鈴蓀道:「是的。」翠姐道:「我爹娘將我許配與你,大約你曉得的,不知你心中可願意嗎?」鈴蓀道:「為甚不願意!我心中委實歡喜得了不得。」翠姐聽說,點了一點頭道:「唉,你歡喜嗎?後來又出了一件事,你可知道?」鈴蓀問是甚麼事?翠姐道:「兩月前你爹爹這裡來和我爹爹吃酒,你爹爹談起迎娶的事,我爹爹要他全金六禮。」鈴蓀聞言,暗吃一驚,不等她說完,便道:「這件事嗎,我早知道了,妹妹你難道也知道了嗎?」翠姐面上露出驚異之色道:「我為甚不知,哥哥你當真知道的嗎?」鈴蓀道:「當真知道,而且當夜就知道了。」翠姐聽說,又歎了一口氣,點點頭道:「你知道就好了。」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忽然問道:「你既已知道,還天天到這裡來則甚?」
  鈴蓀被她問住了,半晌才答道:「我是來望妹妹的,妹妹你難道不願意我來麼?」說到這裡兩眶中的眼淚,不覺直淌出來。翠姐反瞠目若無睹,接著說:「你來也好,不過我現在快死了,你可知道?」鈴蓀驚道:「妹妹說那裡話,你這病,原無大礙,但能靜心調養,自然就會好的。」翠姐搖頭道:「我不相信,我曉得這是你安慰我的話。但我若真個死了,倒也未為不美。橫豎我爹爹不肯好好的把我嫁給你,我死了,也可讓你冷卻這條心,另外娶一個容容易易齊齊整整的小姐,你自己也可盡心努力,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出來,教那班平日瞧不起你的人,變過臉來恭維你,我就死在陰間也可瞑目了。還有一句話,你須切記,從前要什麼要什麼,都是我爹娘的意思,我並沒有半點貪心。我死之後,你若能忘了我這一個人的最好,若偶然想起我來,請你終須記得我從小到現在,待你始終一樣,從沒存過兩條心。你若能記得這一樁,我也可含笑九原了。」鈴蓀聽到這裡,好似萬箭穿心,眶中的眼淚,也和珍珠斷錢一般,一顆之後,又是一顆,滔滔直往下流。翠姐也因講話氣急,嬌喘不止。鈴蓀意欲取痰盂給她吐痰,又因一隻手執著翠姐的手,未忍拋開。不意翠姐咯出一口血來,向床外一吐,恰吐在鈴蓀衣襟上。翠姐失聲道:「阿喲!」
  鈴蓀見了,連說不妨,即將手巾拭去,灰布夾袍上,已留下桃核大一塊鮮紅血跡,恰巧被嚴氏進來看見,說鈴官長衫上怎麼髒的,可是翠兒又吐血了?脫下來我替你刷一刷罷。鈴蓀道:「不打緊。我家現有退穢跡的藥水呢。」嚴氏又問翠姐吐了血,喉中可覺血腥?鈴蓀本欲再安慰翠姐幾句說話,因有嚴氏在旁,不便開口,只可告辭回家。父母見了他衣襟上的血跡,問他從何遭來?鈴蓀支吾以對。夜間睡在床上,想起翠姐的說話,心中淒苦非常,又流了一夜眼淚。第二天黎明,他正朦朧欲睡的當兒,忽聞有人叩門,他父親出去開門,隱約聽得兩個人講話聲音。他父親說了句:「啊喲!」又道:「昨夜十二點鐘,十二點鐘死的。」鈴蓀一聞此言,心中鬥的一驚,急忙披衣出來,迎面遇見咸時,鈴蓀問他適才誰家來人?咸時搖頭說:「沒有人,不關你事,你再去睡一會罷。」
  鈴蓀聽他說話有異,也不答話,拔去門閂,竟自走了出去。咸時叫不住他,只得跟著出來,隨在他後面跑。鈴蓀一氣奔到衛家門口,猛聽得一陣哭聲,嚇得他心膽俱裂,三腳兩步跑到翠姐房門首,遙見嚴氏正伏在床上哭泣,床面前還有一堆紙錢灰,餘火未媳。鈴蓀跑得太性急了,腳尖兒剛在門檻上一絆,身子向前栽倒,不知他因跌悶的呢,還因心痛致暈,倒地後頓時不醒人事,驚動裡外各人,還有他父親咸時亦已趕到,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扶起,沖開水,灌藥水,竭力施救,亂了一陣,鈴蓀漸漸醒轉。舉眼四下看了一看,依然閉目無言。咸時央一個人幫同扶他出來,僱一部黃包車坐了回來。嚴氏好生著急,夫妻兩個扶他進房坐下,竭力勸不必悲傷,自己身子為重。
  鈴蓀老不開口,兩眼只望著衣襟上那塊血跡出神。咸時夫婦替他解開衣鈕,令他好生安睡。鈴蓀死命搿住,不肯讓他父母將有血跡的夾袍脫去。咸時夫婦無奈,只得聽他和衣睡倒。自此鈴蓀如醉如癡,不言不語,哭笑無常,飲食不進,一連數日,把咸時夫婦急得走頭無路。運同自他女兒死後,也頗後悔,不該討價太昂,不然把女兒便宜給了秦家,沖沖喜,或能免過此難,如今弄得人財兩失,今生今世,休想再學汪會長的樣,靠女兒身上發財了。就那天鈴蓀到他家暈去情形,他也親眼目睹,心中未免有些兒憐惜。今聞鈴蓀病倒,嚴氏也很記掛,教他親到秦家探望一次。那時鈴蓀雖然神志昏迷,但見了運同,不知怎的,忽地圓睜雙眼,放出異樣光芒,惡狠狠對他釘了一眼,伸出兩隻手,像要撲他的光景。手還沒伸到一半,忽然長歎一聲,身子向後一仰,雙目就此一瞑不視,一道冤魂,早向離恨天找尋翠姐去了。運同嚇得魂不附體,即忙腳底下明白,溜之大吉。咸時夫婦悲痛欲絕,嚴氏抱怨咸時,不該替汪晰子生出惡主意,謀占梅姓的產業,如今你和衛親家一個死兒子,一個死女兒,便是眼前報應。咸時後梅無及正是:莫言平地風波苦,應識皇天報應彰。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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