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強迫分產貧士毀家 詐欺取財律師入獄
再說晰子、運同二人找尋律師。本來晰子相識的律師很多,只因平日一班人都曉得晰子是個公正紳董,所以人人敬重他,若知他暗中要謀奪一個貧士的產業,豈不將他這張假面具撕破,將來不免留下一個話柄,故晰子始終不敢請教相熟的律師,卻由運同另外舉薦了一個姓甄名喚文章的大律師,也是留學日本畢業回國的法學博士,很有些名望,委托他訟案的人極多。他們去的時候,恰有一個少婦在甄律師寫字間講話,見有人進來,那少婦頓時住口不言。甄律師對二人看了一眼,說聲請坐,又對那少婦道:「不妨事,你說你的便了。現在你的意思,還是聽他受三等有期徒刑的裁判呢,還待怎樣?」
晰子看那少婦,雖然梳著條辮子,打扮得像十七八歲的女兒模樣,但估量她年紀,卻有三十以外,身段苗條,衣裳緊俏,顯見得是個尤物,不過看她臉上,即深鎖眉尖,雙痕界面,似有重憂的一般。她聽律師說完了話,呆呆想了一會,才道:「不知律師先生可有什麼法兒挽回?所說的三等有期徒刑,不是要監禁三年麼?教他年紀輕輕,那能吃得起三年苦呢?」
律師道:「原為著這個,我也很替你們擔憂。當日你托我替他辯護的時候,我原想極力替他開脫,無奈他自己當堂供認,從前曾騙過楊紳之女這幾件首飾,變錢化用,略誘與略取,二罪俱已成立,犯刑律五百五十五條和六百另六條之規定,應受三等有期徒刑,教我也無能為力。你若想挽回使他無罪,除非大總統下令特赦,別人恐沒有這般力量罷。現在只有一條路可走,不過須要花四五百塊錢,向裁判官一方面運動,將略誘改為和誘,就可把罪名減輕不少。那時監禁多則一年,少則六個月,就可出來了。」少婦驚道:「為何用了錢,仍舊要監禁呢?」律師道:「這個自然。所以一個人不犯法最好,犯了法既要化錢,還不免吃苦呢。」少婦歎道:「咳,他從前騙來的幾件首飾,一共值不到一二百塊洋錢,現在倒要蝕卻四五百塊錢去運動,仍舊還要吃官司,本來呢,他犯了這件事,我也可以不管,皆為他年紀還輕,只怕吃不起苦頭,但望有可以想法子的機會,必須替他想想法子。現在照你這般說起,還要四五百塊洋錢,教我那裡拿得出呢!謝謝你,可以減少些嗎?」
律師搖頭道:「少一個不行,而且事不宜遲,後天就要開庭審判,所以明天無論如何,一定要送進去的。若待裁判定當之後,任你有錢,也恐沒處花咧。」少婦低頭不語,躊躇多時,才說:「照此說來,只好讓我回去想法,明兒再來給你回話了。」律師道:「很好。」少婦走後,律師把桌上攤的法律書,一一收拾,放在書櫥裡。然後載上眼鏡,先問了晰子的名姓,又問運同。運同笑道:「我叫衛運同,前幾天還和大律師在張伯翁席上會過的呢。」律師也笑道:「哦,原來是衛先生,請你原諒,因為每天委托我代表的,常有四五十起,接頭的人,自早至晚,極少也有一二百名,所以往往容易忘記,還求先生切勿錯怪。」運同、晰子二人聽說,不期然而然的,彼此都看了一眼,口內不言,心中暗想:瞧不出上海城內,還有這樣一個紅律師,大約他交遊很廣,法律程度也高,怪不得他適才對那婦人說,能向審判官運動,可見得他手勢非常之大,我們托了他一定無往不利。當下晰子便向律師道:「弟等久仰大律師盛名,適才又聞衛君談及大律師精通法律,熟悉案牘,因此特地奉訪。」甄律師不等他說完,也不答他的話,自己在懷中摸出一隻打簧金錶,先撥動彈簧,在耳邊聽了一會。聽罷之後,又按開表蓋,看了一看,疾忙按電鈴喚進一個小廝,問他會客間內可有別客?小廝回言,有許多人等在那裡。律師道:「你請他們略坐一會,我這裡講完話,就有空了。」小廝答應下去,律師又對晰子道:「是是。不知有何見教?」
晰子見他這般忙,不敢多講浮文,便道:「因我有個朋友的親戚,被同堂兄弟吞沒遺產,我等代抱不平,意欲求大律師寫封信給他堂弟,令他將產業平分,若不依從,就拜煩大律師代表起訴便了。」甄律師聽到遺產二字,還道是樁好買賣,不禁笑逐顏開道:「很好之至。但不知汪晰翁可曉得他們遺產有多少?」晰子道:「為數並不甚多,只有價值數百元的一所房屋而已。」律師聽說,頗為失望,正色道:「數百元嗎?當事人可在上海?」晰子回說:「現在上海。」律師道:「如此請你明兒教他同到我這裡來,以便研究。還有價錢,也須先講明白了,免得後論,我這裡明日還須上堂,請你飯後兩點鐘來罷。」說畢,又按電鈴。晰子還待開言,運同暗將他衣角拖了一拖,晰子就不做聲。兩個人同出了事務所,運同道:「這律師架子太大,我們另找別人罷。」晰子道:「交易太小,自然他不肯遷就了。不過別的律師都沒他這般忙,想必本領也不及他,我們務必要請教他。他雖然不肯遷就我們,我們何妨遷就他些。明兒飯後,我和你同到令親處,帶那人同去會他便了。」
當日二人也不再到咸時處探望梅丐,就分道揚鑣,各回家內。次日,晰子因須和梅丐接頭說話,飯前便邀同運同到咸時家內去,恰值咸時正和嚴氏鬧得天翻地覆,梅丐卻橫在他新搭的板鋪上吃糖炒栗子,栗子殼吐滿了一板鋪。因他睡露天大床慣了,睡在鋪上,仍當做睡在地上,懶於抬身吐殼。便是咸時夫婦的口角,也因他而起。咸時容梅丐住在家內,嚴氏本不贊成,但梅丐若能自己安分些,倒也罷了,無如手腳毛慣了的人,要他不偷東西,可真是件難事。梅丐見嚴氏在內做晚飯,咸時出去泡水,客堂中沒人的當兒,不覺技癢難熬,不知如何,被他把觀音菩薩面前供的一對銅蠟扦偷出去當了,買了許多吃食東西回來,塞在枕頭底下。當夜咸時夫婦都沒覺著,造化梅丐大嚼了一夜。第二天嚴氏起來,到菩薩面前上香時,才知失去了銅蠟扦,不覺叫喚起來。咸時聞聲出視,他夫婦倆明知此事必係梅丐所為,但事已至此,竟也奈何他不得。咸時教嚴氏別做聲,自己認晦氣罷。嚴氏不依,兩個人就此大鬧。
梅丐睡在板鋪上,吃了這樣,又吃那樣,只當沒有聽見。晰子、運同二人來了,咸時夫婦才各住口不爭。嚴氏不願意看見運同,躲入後房去了。晰子將梅丐喚起,盤問他的家世,原來梅丐名叫梅芝璜,他堂弟名喚芝清。現在芝清所住的房屋,果係祖父遺傳,未曾分析。晰子十分歡喜,隨即教了芝璜許多說話,令他承認與晰子、運同等都是朋友,少停見了律師,不可露出乞丐本相。大凡不上進的人,教他好樣,永遠學不會。教他壞樣,一學就會。此時晰子教芝璜說謊,芝璜一一點頭理會。晰子又命運同充作律師,向芝璜盤問口供,芝璜對答如流,晰子好生得意,邀咸時、芝璜二人同往附近酒館中吃中膳。咸時因店中有事,辭謝不往。晰子、運同帶著芝璜到一家飯店舖中叫了許多大魚大肉,請他飽吃一頓,然後到同甄大律師事務所,恰值甄律師上堂未回,只得在會客室中等候。
晰子看這會客室,十分狹窄,只有四五人可坐。更奇的,昨天在律師口中聽的話,彷彿這會客室內,自早至晚不絕人的,今兒可巧連鬼影兒都沒一個。而且桌椅上塵堆埃積,好像許多沒有人坐過的一般。晰子暗想大約這律師會客室很多,分著等級,交易大些的入高等會客室。平常的入中等會客室。我們的生意太小,所以請我們入這末等會客室了。不一時律師回來,將晰子等喚進寫字間內,向芝璜盤問多時,又把滿架法律書,翻來覆去,抄出幾條民律遺產分析的條款,拼拼湊湊,起了一張信稿,交給晰子觀看。晰子見滿紙的第幾條第幾項,嚕嚕囌蘇,文字不很通順,知是法律上作用,自己是門外漢,不敢扳駁,只得點頭稱是。律師道:「那麼我這裡定章,每封信十兩銀子,先付後發。」
晰子聞言,猛吃一驚,對運同看了一眼,意欲請他減少些。還未開言,律師又道:「如欲取消亦可,只須起稿費和問話費五元。若你們不願意預付經費,須待達到目的之後再付的,另有一種辦法。不過要英洋五十元,不能減少。如目的達不到,可以無須化錢。這三條辦法中請你們隨意揀一條便了。」晰子暗想:取消固然不可,若要預付十兩銀子,芝璜萬萬拿不出來。教我拿出來,未免有些兒肉痛。好在他有第三條辦法,雖然價錢貴些,卻可由芝璜分得的這筆錢裡頭扣除,羊毛出在羊身上,自己不用破費分文,有何不美。主意既定,便說:「遵照大律師第三條辦法便了。」律師大喜道:「我信中約梅芝清後天十點鐘到此回話,最好你們同梅先生也來一趟,以便當面解決。」晰子、運同二人都不敢與梅芝清照面,彼此一商議,說還是讓芝璜一個人來罷。律師道:「梅先生獨來亦可。這封信我少停一準發出便了。」
晰子等不便久坐,連稱費神出來,仍把芝璜送到咸時家安插,害得咸時夫婦,日夜不寧。雖然著意提防,怎奈一個賊留在家中,房門又被他除去做了板鋪,前後沒了關攔,偶不小心,又被他偷去一隻銅杓。咸時反悔無及。隔了兩天運同早起到咸時家喚出芝璜,伴送到甄律師事務所門口,運同命芝璜一個人進去,自己卻在對門一家小茶館中泡茶等候。芝璜一個人走到甄律師寫字間內,芝清已和律師辯論多時,他說昔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於鰥寡孤獨四者,我家貧親老,室如懸磬,茅屋一椽,僅蔽風雨,所值幾何。彼芝璜者,吾伯之劣兒,梅氏之敗子也。放逐已久,曩年曾屢向我母子索錢,因其貪得無厭,故而擯之門外。彼小人之心,固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者,先生何必為虎作倀,創為瓜分之議,忍令小人得志,而使無辜之氓,流連於道路乎!」
律師聽了這篇說話,覺得比六法大全更為難解,一時竟回答不出,只說這是法律上規定,遺產為當事人應得之權利,不能受他種侵害的行為。少停梅先生來時,你不妨和他當面磋商辦法。如仍不能解決,我惟有依法起訴,聽諸法庭裁判而已。芝清猶欲申說,律師正色道:「我這裡辦公時間甚促,梅先生如欲以言語責難,須承認每點鐘五元之代價,否則請勿多言。」
芝清聽得滿肚子氣漲、憤憤不作一語。恰巧芝璜來了,真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明。芝清霍地站起,手指著芝璜道:「你好,你好,你打算和我分家嗎?你不想想當年你娘在的時候,你偷出去賣掉的字畫書籍衣服什物,價值何止這一間房子之數,因你自己作孽作得太多了,所以你娘才將你送到改過局去,你娘也為你氣死,殯葬之費,也是我典質了衣裳才得辦妥當的。你如今不懺悔懺悔自己的罪孽,反打算和我分家,難道這一間房子,你可以拆半間去麼?」
芝璜聽了,覺得這些說話,果然講得一些不錯,祖傳產業,被自己敗去的著實不少,不過此時究極無聊,還能講什麼良心,便冷笑一聲道:「我也不和你提什麼舊事,你現在日子過得很舒服,可曉得我在外邊討……」說到這裡,猛然想起晰子叮囑他,在律師面前不可露出討飯這句話,疾忙改口道:「可曉得我景況苦得了不得,虧得眾朋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請這位大律師幫我出場,房產務必平分,雖然房子不值錢,還有地皮也值到四五百塊錢,我多不要,少不要,只要二百塊錢,你拿了出來,萬事全休,立還你憑據,以後永不找你說話。若不拿出來,就和你公堂相見。豈有長房長孫,輪不到分祖父遺產之理。」
芝清聽說,氣得渾身索索亂抖,一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把平日一副文縐縐詩云子曰的工架,丟到九霄雲外,一伸手便將芝璜一個嘴巴,打得昏天黑地,喝道:「放其大犬之臭屁!」說罷,又是一個嘴巴。講到芝璜的氣力,本比芝清大出幾倍,但他久當乞丐,兼作偷兒,常被巡捕等人毆打,已成一種挨打不還手的習慣,此時被芝清打了兩個嘴巴,並不還手,只高叫大律師救命。甄律師看得不平起來,格開芝清道:「現在你犯了鬥毆行為,屬於刑事範圍。況你毆辱兄長,律應加等治罪,有本律師為證,梅芝璜先生休得著慌,包在本律師身上。不但可以達到目的,而且還能治他一個應得之罪。」
芝清聽他講出法律,不覺著起慌來,心想昔公冶長非其罪,還不免身在縲紲之中,何況芝璜雖然如丹朱不之肖,然而究係我的兄長,我今親手打了他,罪有應得,至於他向我分產,於理並無不合,就使告到公堂,也不免要平均分配。況他有律師上堂,已多占一分面子。我又沒錢延請律師,就和他打一個平面官司,也吃虧不少。況我又有毆辱兄長的行為,一吃跌如何得了?心中想著,不勝耽憂。律師早已看出他的神色,從旁說:「芝璜先生要求的條件,並不太苛。芝清先生若能答應,我還可勸芝璜先生顧念兄弟之情,將毆辱一事免議,不知芝清先生意下如何?」
芝清聽了,覺得答應又不好,不答應又不好。答應了,那裡來這二百塊錢。不答應,又恐甄律師認真起訴。想了一想道:「請大律師寬限一兩天,我自己不能作主,須回去和老母商議了再行奉報。」律師准如所請。芝清回到家中,將自己和律師接頭一切情形,對老母說了。老母好不氣惱,痛罵律師喪良心,欺我們窮人,讓我死到他家去,不怕他不買棺材我睡。芝清勸她息怒,又將利害講給她聽說:「朱子家訓有言:居家戒爭訟,訟則終凶。因分產打官司,往往有兩造都弄得貧無立錐,做官的卻可大獲其利的。我們這一點兒房產,雖不在官場眼內,不過他有律師上堂,我們若不請律師,官司准輸。若請律師,只恐連頭搭腦,還不夠律師上堂的使費。倒不如爽爽快快,給他二百塊錢為妙。」老母聽說,歎了一口氣道:「你輕易說二百塊錢,這二百塊錢從那裡出產呢?」
芝清一聞此言,也就頓口無言。他老母歎息道:「都是這房子害人,早幾年我若將他賣了,把錢給你娶了媳婦,料他此時也不能教你把老婆賣了分錢給他的。」芝清聽到這裡,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說:「那天隔壁汪先生曾說起要買我家的房子,不如將房子賣給了他,極少也可值五百塊錢。給了芝璜二百塊,我們自己還有三百塊錢可多,雖然自己不免借房子居住,但只消花一兩塊錢房租的地方,已可住得下我娘兒兩個。三百塊足夠支持十五年,到那時或者兒子得意了,何患不能自起第宅呢。」
老母聞言,也無他話,只說當時你我已回絕了他,如何再向他開口。芝清道:「那也沒法,事到其間,還顧什麼面子,讓我自己過去和他商議便了。」說著便走到晰子家中。這時候晰子正一個人獨坐書房中盤算,不知律師這封信有無效力?梅芝璜兄弟接頭之下,能否和平解決?如若梅芝清不肯答應,免不得興起訟案,那時芝璜一定拿不出律師費,要我花錢給他們打官司,可就有些兒犯不著了。但看今兒能定局的最好,如其不能定局,只可自己認晦氣,白貼幾趟腳步,滅去了這條妄念。橫豎芝璜食宿之費,有運同的新戚承當,我自己並未費掉分文。事情若不成功,料他也不能開口向我算賬呢。心中正想著,忽見一個人影在他窗外探頭張望。晰子當是衛運同來了,便道:「運同,大事如何?」窗外那人答應道:「是我。汪先生你現在有空嗎?如若貴忙,少停再來奉候。」
晰子聽聲音有異,始知不是運同。舉目一看,見就是隔壁的梅芝清,不覺呆了一呆,暗想他到此則甚?莫非知道芝璜是我串出來的,找我過不去嗎?哈哈,你是個寒酸,我乃堂堂會長,你若和我碰釘子,真的是以卵投石,自不量力了。當下冷冷的答道:「原理是梅先生,請進來罷,我正要和你說話。」芝清聞言,暗吃一驚,心想他找我說什麼話?隨即應聲走進書房裡面道:「不知汪先生有何話說?晰子暗道不好,自己講話太不小心了,他還未將來意講明,我也用不著和他說甚別話。隨笑答道:「並無他事,我要問問梅先生,學堂中有無餘額,意欲舉薦幾個小學生,拜投門下而已。」
芝清聽晰子肯薦學生給他,不覺心花怒放道:「這個再好也沒有,敝館不比現今一班新法學堂,限定什麼學額,昔者程門立雪,馬帳承風,我夫子設館於杏壇之上,門弟多至三千餘人,可知古聖賢志在傳經,以多多為益善,所以敝館亦不限定學額,請汪先生極力舉薦,無論男女長幼,兼收並蓄,小弟自當盞心教授,刻苦加功,以答盛意於萬一也。」晰子笑道:「如何甚好,待好商明前途,再來覆命便了。不知梅先生大駕到此,有何見教?」
芝清覺得賣屋這句話艱於啟齒,只得長歎一聲,先把那不肖堂兄請律師逼他分產,硬要他二百塊錢,自己無力應付等情,一一對晰子說了。末後講起日前曾聞汪先生談及要購買我家房屋,當時並非故意留難不允,實緣祖宗基業,做子孫的在尚可保存之際,理該保存。現在事出無奈,惟有將房屋變賣,以免訟累。請汪先生給我一個適當價錢,我等無不從命,晰子聽說,喜出望外,暗說有趣,不道這件事弄得如此湊巧。現在他既親自投到我這裡來,我卻不能一口就答應他,必須先和他多方留難,然後好用大刀闊斧,殺他一個暢快。想罷故意把眉頭皺了一皺道:「啊喲,可惜你來得太遲了。若早三天工夫就好咧。」
芝清驚問為何?晰子道:「我因你那天不肯將住屋出賣,故托了一個朋友,在別處另買得一塊地皮,前日才交割清楚。現在我正想把這裡的屋子也賣脫了,又何須更買你家的呢。」芝清本是忠厚人,聞言信以為真,一時呆呆不語。晰子也不接他的話,倒了一杯茶,又裝了一筒旱煙,說:「梅先生請用茶用煙。」芝清接來放在茶几上,仍呆呆出神。晰子坐在旁邊一語不發,肚子裡幾乎笑將出來,強自忍住,偷眼看芝清呆想多時,始說:「不知汪先生這裡的房屋,曾否得有受主?」晰子道:「尚未。我想待那邊新屋造成遷入之後,再將此處脫售。」芝清驚道:「那邊前日才得成交,待造屋安妥,豈不要等幾個月嗎?」晰子道:「果然。」芝清聽說,又呆住了。晰子道:「梅先生何不待日後我這裡賣屋時連帶脫手,很為容易,暫時何須急急。」芝清道:「汪先生有所不知,那邊一二日內,就要錢的。常言遠水救不著近火,奈何奈何!」晰子嘖嘖道:「那就難了。不知梅先生寶產意欲賣多少錢呢?」
芝清道:「我也不曉得現在時值地價,不過當年先祖買這塊地的時候,據說曾花去五百塊錢,造屋之費在外,到如今房屋都已毀壞,不能值錢,我也只得收回地價五百元罷了。」晰子微笑點頭道:「五六十年前,這裡的地價,果然值到此數。但今非昔比,有幾處坐落熱鬧些的地方,價錢已比從前漲起四五倍。有些從前熱鬧現今冷落之處,價錢只恐還不及從前呢。便是這裡,雖不冷淡,也非熱鬧,若要和五六十年前賣一般地價,如何能夠。試想這塊地給你住了五六十年……」下文本有豈無損失四字,晰子說到口頭,忽又止住,心想地皮不比衣服,無新舊可分,這句話太不近人情,講出來別給書呆子挑了眼去,忙即改換話頭道:「你家住已多年,你雖沒親眼目睹,大約你家令堂太太,已曾經歷過來,不妨問問她,從前和現在熱鬧相去幾何?就可明白。但話雖如此,若使有人要你的地皮,莫說五百,就是六百,也肯拿出來。前天我對你們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你若討我五百塊錢的話,我也買了,可惜現今我已買得別處,這裡的地方,可有可無,如若價錢便宜些,譬如只要三百塊錢,我就發一發狠,買了下來,大不了多化幾千銀子,兩處都造住宅。倘你要五百塊錢,我就犯不著多花這筆錢咧。」
芝清想了一想道:「三百塊未免太少罷。汪先生日前既肯化五百塊錢買我的,此番仍求你只當幫我五百塊錢的忙,買了罷。」晰子搖頭道:「五百塊太貴,現在我已不成心買他。適才聽你說有急用,所以我才肯出價三百元呢。」芝清此時也顧不得君子固窮,保全書生本色,再三懇求晰子,念多年鄰居分上,幫他這點兒小忙,以後當結草銜環,永永不忘大德。晰子執意不允,芝清求懇多時,才答應了四百塊錢。芝清回家對老母說知,老母歎息道:「由他簷下過,怎敢不低頭。世間富人,那一個不把窮人當作魚肉般看等,無怪富的人愈富,窮的人愈窮了。他們在場面上,何嘗不裝作樂善好施,博得外間一個大善士的頭銜。誰知他暗中卻用大刀殺窮人呢!可怪老天爺也和世上一班沒眼珠的人一般,把他們當作好人,不給他們一點兒報應,只苦了我們無告的窮人,有冤沒處伸罷了。」
芝清催她拿出方單地契,重到晰子家中,意欲馬上取這四百塊錢。晰子笑道:「買賣地產,不比買賣別物,一定要挽出中保地甲見議人等,填寫杜賣絕契,方單過戶諸事,也不是頃刻所能了的。你若等這二百塊錢應用,不妨把單契存在我這裡,先拿二百元去,立一張收條,寫明盡半月內再找二百元,讓屋交割便了。」芝清依言,捧著二百元回家,母子兩人,短吁長歎了一夜。次日,芝清將二百塊錢送到甄律師事務所,那邊晰子早已通知運同,令他帶著芝璜前去收錢,當面寫了一張產業分清永絕糾葛的憑據,由律師簽字為證,給芝清藏好。這二百塊錢也由律師手中過付,律師除扣下五十元講定的例費之外,又扣了十塊錢證人簽字費,十五塊手續費,五塊錢送信車力,共是八十塊錢,芝璜只到手一百二十元,他已心滿意足,向律師叩謝出來。運同仍在對面小茶館中相候,見面之下,問他二百塊錢曾否拿到?芝璜回言給律師扣去八十,只拿到一百二十塊。運同笑道:「這也好了,你待怎樣?請請我們呢?」
他本是一句戲言,不意芝璜窮人大肚皮,竟摸出二十塊錢,送給運同。運同見他認真拿出錢來,究竟財帛動人心,他見了這二十塊雪白的洋錢,渾忘自己是何等身份,這筆錢該拿不該拿,竟做了個卻之不捨,受之無愧。芝璜懷著這一百塊錢,也不再回咸時家去,自去大吃大用,不多幾時,仍弄得腰無半文,重與乞丐為伍,彷彿做了一場黃粱大夢一般。只苦了芝清母子,平空被他一攪,賤價賣去房屋,母子兩個借了一戶人家的灶披居住,仍在客堂中設館授徒,每月加上房錢,免不得更比從前困苦了許多。單有晰子所謀既遂,心滿意足,對運同說:「這件事幸虧甄律師一封信之功,雖然他已得了芝璜八十元謝儀,然而我在他面上,究竟分文未花,未免於心不安。況且這種有本領的律師,我們理該和他聯絡聯絡,將來大有用處,不如買幾色禮物送他,以為聯絡的初步。」
運同十分贊成,晰子便買了火腿、板鴨、茶食、水果四色禮物,和運同兩個親自送到甄律師事務所。不意到得那裡,竟如古詩所謂人面不知何處去,連那塊甄文章大律師的金字招牌,也不知所往。晰子疑心他搬了場,向鄰舍盤問,據說甄律師幾天以前被上海縣差人捉進衙門裡去,聽說現在已下在監裡了。晰子十分詫異,細細打聽,始和甄律師在接他們生意之前,曾經辦一樁奸騙案件,他代表被告辯護。原告姓楊,是本城紳董,有一個女兒,數年前曾在一處新法女學堂裡讀書,那時恰值男女平權,不分階級,自由學說,到處風靡之際,他女兒與幾個文明女伴,實行自由主義,不意誤了方針,錯了目的,結識了一個貌似文明的少年,暗中卻被他放出野蠻手段。然而當時女界中雖識得這文明野蠻四個字,到底如何謂之文明,怎樣叫做野蠻,此種滋味,誰也不能辦別。那楊女士心中以為這就是自由真詮,便是那少年也和她愛情極篤,要求她文明結婚,向她要去幾隻金戒指,以便定制結婚式戒子。
楊女士深信不疑,誰知那少年取得戒指後,一去竟如黃鶴,楊女始知受騙,回家告訴父母。楊紳大為震怒,四路托人查訪,務獲這少年重辦,以泄心頭之憤。事隔數年未得蹤跡,這天也是那少年惡貫滿盈,恰與楊女在老北門城門口相遇,被她當場扭住,交巡警解局,移送到縣。楊紳提出控訴,那少年有個姘婦,得此消息,大為著慌,急急挽人向楊紳懇請,自甘將他女兒被騙各物如數賠償。楊紳那裡肯依,少年的姘婦,知道說情無望,只得延聘律師代為辯護,這律師便是甄文章,就是那少年和他姘婦,也是列位的素識。少年名喚卞義和,他姘婦自然是王熙鳳了。甄律師雖替義和出庭辯護多次,無奈證據確實,義和親口供認奸騙不諱,任你百般辯護,也是徒然。熙鳳還竭力設法替他開脫罪名,甄律師和他講價之初,本言明二百塊錢,包管義和無罪,倘治了罪,一個錢不要。如今他見事有不妙,一想出庭多次,分文未得,豈不蝕本。又見熙鳳癡心妄想,口口聲聲托他幫忙,甄律師暗想,不如趁此機會,敲她一下竹槓,隨即憑空捏造出一個罪名,哄騙熙鳳說,堂上要治義和三等有期徒刑,監禁若干年,如欲減輕,必須拿出五百塊錢來運動問官,就可早幾年出獄。他心中以為奸騙罪決不致辦三等有期徒刑,將來判了四等或是五等,自己這五百塊錢,豈非賺得不穿不漏。
當下熙鳳信以為真,回家將倪伯和處■來的衣服首飾,典質抵押,拼拼湊湊,湊足了五百塊錢,送給律師,坐待好音。不幸義和此案,因係奸騙紳士之女,堂上大為震怒,決定從嚴懲辦,判決下來,竟應了甄律師的預言,正是三等有期徒刑。熙鳳便打甄律師說話,律師回言,堂上本欲判處一等有期徒刑的,因受了你這五百塊錢,始減為三等。又叮囑她外間不可胡言亂語,若被問官知道,難免又要加罪。熙鳳不甚相信,另找一個律師打聽。可巧冤家遇著對頭。近年以來,律師一業,大為暢旺,只消六個月法政畢業,便可掮出律師招牌,代人辯護。無如打官司的人太少,律師太多,有許多大律師,都閒著沒飯吃。所以同行嫉妒的了不得。那律師聽了熙鳳的說話,便道:「那一定被他哄了錢去,我可以代你控訴。」
熙鳳也覺心有不甘,便托這律師起訴。檢察官因這件事有礙他們法官的名譽,故也認真辦理,當將甄律師逮捕,預審屬實,詐欺取財之罪,無可遁飾,牽入別案並辦,處三年零六個月的監禁,才於前日判決,尚未送監執行。聽說甄律師猶不甘服,還須赴蘇上訴呢。晰子等聽了頗為惋惜。運同道:「近日一班律師,十個中倒有七八個向當事人敲竹槓的。偏偏甄文章倒運,可謂有幸有不幸,然而你卻可以省卻四色禮物了。」晰子笑道:「我買來本預備送人的,今既不能送甄律師,就送了你罷。」運同搖頭道:「我也不要你送什麼禮,你我交情,也不在區區禮物上。」晰子笑道:「這麼我就帶回去了。」運同暗道:「啊喲,我本是假客氣,你未免太老實了。然而也不能讓你安然拿回。」便道:「還有一個人比律師更為出力,你莫忘了他。」晰子猛悟道:「果然還有令親,他著實幫我些忙,不如將禮物送給他去。」運同道:「這才是正理呢。」送禮一事,我替你效勞便了。」
晰子依言,把禮物交給運同。運同帶回家內,將火腿、板鴨藏過,只將茶食、水果送與咸時。咸時受寵若驚,喜歡的了不得,對嚴氏大張笑口道:「你看幫他們辦事,未必沒有好處。以會長之尊,竟肯送禮給我,豈不光輝。」嚴氏聽他說話太鄙賤了,冷笑一聲,也不理他。正是:心逢快處肝腸現,人到窮時骨氣無。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