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考知事腐儒吐氣 釋偷兒會長求情

  裘天敏雖和媚月閣住在一起,當著媚月閣面前,固然是誓海盟山,天長地久,有除卻巫山不是云之概。但這班做新戲的,焉能心口一樣。他們目的,原在金錢。雖然媚月閣對於天敏,有求必應,毫無吝惜。無奈金錢這東西,無論何人,見了他沒一個肯知足的,多多益善,普天之下,可有一人因金錢足額,宣佈停止收入的麼!可知金錢與人心,暗藏磁石引鐵的作用,永無脫離關繫之望。何況這班新劇家,只有一個婦人的金錢,供給他們揮霍,豈肯心滿意足,自然又瞞著媚月閣,在外間勾搭了下少婦女。可笑這班婦女,彷彿出世以來沒見過男人的一般,當天敏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寶貝。有些未能與他相識的,都心熱如火,恨不得一口把天敏吞下肚去。這也是近代女界,閨范不嚴,人心日下之故。
  就中有個名喚玉玲瓏的,乃是迎春坊妓女,也很注意天敏。講到玉玲瓏的人材,原長得不錯,天敏未嘗不心中愛她。只因玉玲瓏有個恩客,很有勢力,天敏知不是他的敵手,只可辜負了玉玲瓏一片盛意,不敢輕於嘗試。你道玉玲瓏的恩客是誰?說來大約看官們還有些耳熟,便是前書敘過上海都督府中那位應科長。不過這時候都督府早已取消,這科長頭銜,也隨同消滅。做書的不能將此二字,混作稱呼,他的名字。上文未曾提及,此時不得不補敘一筆。這應科長單名馥,表字桂馨,原係都督心腹。那都督乃是國民黨巨子,他也自然是國民黨黨員了。不過桂馨為人,生來反覆無常。他入國民黨也不過為著自己飯碗問題。都督府取消之後,他已擁資數萬,原預備麵糰團作富家翁,不再與聞外事。無如官運來時,往往出入意外。
  那時忽然有個國民黨的反對派,知道桂馨熟悉國民黨內情,便運動他做一個秘密偵探,專門刺探國民黨的機密,報告北京。這時候北京政府中人,分做兩派,國民黨勢力最大,不過大總統卻是國民黨的勁敵,表面上雖常以和衷共濟為言,暗中卻無一日不張牙舞爪,圖謀挫折國民黨中勢力,以固自己根本。所以各地都派著偵探,而且偵探之外,還有秘密偵探,爾詐我虞,互相伺察,鉤距四伏,防不勝防。桂馨心中,那有什麼一定的黨見。既得反對派的運動,就何妨得錢賣黨,以致上海國民黨的一舉一動,北京政府無不知道。
  講到上海國民黨,乃是一個總名,內中分子極其複雜。北市有個支部,南市又有一個分部,其餘什麼事務所研究會,更不可勝數。皆因上海人最好趨炎附勢,知道現時國民黨勢力甚盛,人人想做一個識時務的俊傑,都以領得一張黨證為榮。紳董如汪晰子、錢守愚等,也組織了個國民黨第三分會,會友大都是舊學維持會同志。只有黃萬卷一人,因守著孔夫子君子不黨這句教訓,不肯贊成,未曾入會。但他們這個會,雖然掛著塊政黨招牌,但自成立以來,何嘗有一天議及政治,所討論的無非是某人來滬,預備開歡迎會,某人去世,預備開追悼會。彷彿這個會,專為接生送死而設。然而他們的眼光,卻很遠大。以為開會一次,報紙上必然登載一次名字。會開得愈多,外間的名氣也愈大。這樣一次一次的開下去,豈不是極容易出名的嗎。將來自己有了名氣,便可在國民黨中占一個重要位置。遇到選舉議員分派總長的時候,自己就有希望。果能做到議員總長,又可設法運動做大總統。照此說來,自己一生一世的富貴功名,豈不是都由這小小歡迎會追悼會上發生的嗎!因此他們遇著開會時非常高興。
  那一天汪晰子等又預備開一個歡送會,因會員錢守愚將在北京考縣知事,全體職員合公份設筵祖餞,共叫一桌萊,卻坐了十二個人,擠得水洩不通。理事長汪晰子先起立致祝詞,略謂守愚先生此去,一舉成名,為民父母,不但我國民黨同人之幸,亦天下人之幸也。守愚便把幾天前頭掇就的答辭掏出來,朗誦一遍,不外當今大總統澤及草野,開此恩科,使我等書生,又得同沾雨露,守愚此去,倘能托先人餘廕,青錢中選,自當專心吏治,以報國恩於萬一云雲。眾人依例拍過手,才各開懷暢飲。酒至半醋,守愚對晰子道:「當年科舉時代,我們年年上省鄉試,考籃中應置各物,都有一定次序,現在多年不曾用他,所有四書題鏡、味根錄、三場一貫、策學大全等書,昨兒檢點都已殘缺不全,目今要覓這種書,倒是很不容易,未知晰翁府中可有藏著的嗎?」
  晰子連說:「有有,少停這裡散出去,你同我回家去取便了。」守愚大喜。散了席,守愚催晰子回家取書。晰子因有事和衛運同商議,運同正在起草一張今日開歡送會登報的底稿,未曾做好。晰子被守愚催急了,只得教運同寫好信,馬上到我家來。一面與守愚同行回家,將幾部書交給了他。守愚拿著書,歡歡喜喜的回去預備趕考不提。再說衛運同與晰子本因選舉運動,意見甚深,無如運同心機很好,晰子有些事竟少他不得,因此不多時兩個人又鬼鬼祟祟,攪在一起。這天運同做好投稿,發出後,急急趕到晰子家中。晰子已望眼欲穿,問運同那話兒怎樣了?運同斂眉道:「你怎的這般性急?我雖然托人明查暗訪,奈一時還查不到那人的下落,不知可曾出碼頭,如若出了碼頭,也很難著手呢。」
  晰子嘖嘖道:「你不是說他做了流丐嗎?流丐原無定處,若果出了碼頭,如何是好?」運同道:「我也怕這一著,不過那人雖然流為乞丐,但他究不是老江湖一流,未必能遠離上海。皆因上海地方乞丐太多,而且這班乞丐,又都面目模糊,骯髒不堪,那人在外流落多年,從前認得他的人,至今未必能一望而知,好端端的人,又不能向一個乞丐盤問名姓,務必看仔細了行事,故此性急不得,只可耐心耽擱幾時,日後方有著落。倘你一性急,反教別人手足無措了。」
  晰子沉吟不語。列位,你道他二人因何無端尋訪一個乞丐?自然又存著一種陰謀詭計,做書的一開場就給悶葫蘆列位猜,教看官們納悶,未免說不過去,故此只可借晰翁先生沉吟不語的當兒,敘一個明白。原來晰子家住宅,乃是祖遺之產,地基並不方正,和一柄曲尺相似,大門口極狹小,裡面卻又很闊的,遇著婚喪等事,車轎出入,十分不便。晰子之父,本是一個寒儒,雖明知不便,也無能為力,只可敷衍過去。傳到晰翁手內,他素有大志,久欲光宗耀祖,改造門庭,無奈平日與他令尊犯著一般心病,直到現在,才時來運來,發了一注橫財,意欲將住宅翻造,以了宿願。不過他這曲尺頭的大門,任你翻造,也開拓不出,除非將隔壁那塊地一併收買過來,才能造成一個正式門口。隔壁的地主姓梅,也是祖傳產業,小小兩間平房,母子二人住在一起。兒子年已三十餘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腹中只有四書五經,讀得爛熟,兩個肩膀找一張嘴,百無所長,只能在家招幾個小孩子教讀度日。他母親差不多已有六十左右年紀,還天天戴著一副老光眼鏡,做些針黹,以補家用,處境雖極困苦。幸有祖傳幾椽矮屋,足蔽風雨,不必另費房租,開消只須日用一項。更兼他母子二人,十分儉樸,布衣淡飯,自得其樂,所以不盈不絀,年年如此,反比一班來千去萬,偶然周轉不靈,急得比死還難受的適意多多。晰子因要買他這塊地,不惜以會長之尊,親自折節下顧這姓梅的家中,與他商議。不意姓梅的讀書人,有股腐氣。一聞此言,把腦袋搖個不住,說:「這這這個如何使得。先人基業,焉能出賣與人,死後何以對祖宗於地下乎!請汪先生免開尊口也。」
  可他老母在旁聽了,也以為自己還虧住著自家房屋,倘然賣了,暫時雖有數百元可得,不過沒了住屋,仍不免要租借別家房屋居住,每個月的房租加了上去,數百元能夠幾年開銷,到那時反弄得錢屋兩失。況且自己當年,因兒子未娶媳婦,也曾想賣了房子為他成親,只愁一花房錢,進款就不夠開銷,所以捺到現在,早若肯賣房子,此時孫子也四五歲了。為的不肯賣房子,故兒子至今,還是光身一人。現在兒子不肯賣,我若答應賣了,如何對他得住,因也極力反對說:「有我這副老骨頭在,房屋決不能賣。我兒子也不是敗家之子,你休看錯了人。況你汪先生也是有基業的人!請你看破些兒,留一點餘地,讓我們究人在破房子內住住罷。」
  晰子討了這個沒趣,回家好不生氣,大罵窮鬼可惡。當夜便打算放出占廟產的手段,來占姓梅的房屋。無奈此時已非初光復的時候,姓梅的也比不得和尚,因此汪晰子雖有通天手段,卻也無處展布,只可邀了衛運同來家商議。運同也說這件事只能軟攻,不可硬做。幸他有個親戚,與姓梅的至交,遂請了這人向姓梅的情商,也沒有結局,反碰了一個釘子。因此惹這親戚動了火,倒是他替運同想出一個妙法,說姓梅的父親,還有一個長兄早故,遺腹生下一子,至二十餘歲上,因不務正業,時常盜取家中物件,變錢化用,被他母親告了忤逆,押入改過局,他母親也因此鬱鬱致病身亡。這還是多年以前的事。後來此子押滿出獄,叔嬸不容他進門,以致流落為丐,至今還在人間。梅姓房屋,乃是祖父手中傳下來的,此子屬於長房嫡支,理該有一半遺產可得,不如弄他出面,請律師向梅姓要求分產,料他那時無錢可分,惟有將房屋變賣公攤,那時房屋便是姓汪的了。晰子大喜,就教運同央這親戚,在乞丐業中物色此子,以便實行他欺貧凌弱的計劃,業已數日。今聞運同回他四處查訪,尚無眉目,心中頗為焦急。運同忙道:「晰翁放心。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姓梅的此時,又不將房屋賣給別人,遲早是你口中之物。雖然一時找那人不著,但一月前還有人見過他,料想不致他往。照我看來,少則十天八天,多則一月半月,包在我身上,給你一個交代,此時也用不著耽甚麼心事,有心機情須在找到那人之後再用,那時才有效驗,現在只消養精蓄銳,待時而動便了。」
  晰子道:「我也沒耽心事,只為現在水木作料,市價很賤,我想趁這時候翻造起來,也可省卻不少工料錢,所以急於要將這件事辦妥,不然我在這裡,已住了許多年,為何不急在前頭,偏偏急在此時呢。」運同聽說,微微一笑。他明知晰子從前兩手空空,近年死了個女婿,才得發了幾萬橫財,今聽他說得十分冠冕,心中暗暗好笑,但也不便當面點破,只說:「既如此,我回去替你催催前途,加緊尋訪就是。」
  晰子連連稱謝。運同告辭回家,一路思想晰子數年前,與我一般寒酸景況。他有一個女兒,我也有一個女兒,並且還是同年生的,他女兒攀親時,我女兒早已有了男家,講家產也是我女婿的比他女婿的多,他好僥倖,他的女婿不多幾時便沒了父母,帶著鉅萬家資,依靠丈人,後來索性連本身都死了,讓晰子不費吹灰之力,只難為他女兒熬苦守節,自己卻安享這數萬資財,如今居然買地造屋,何等適意。偏偏我那倒運的女婿,非但自己不死,而且父母雙全,所有的十餘萬家產,也因他父親營業折本,虧耗殆荊就使現在能步晰子女婿的後塵,不惜犧牲一家性命,造化我丈人,可憐已晚了幾年。當年若能和晰子家女婿調一個頭,我衛運同早已擁資數十萬,也不致幫人家跑腿,混幾個錢兒過日子了。心中想著,好不惱恨。回到家了,恰值他那親戚也來找他,在書房中坐待多時。這親戚姓秦,名咸時,是運同的聯襟,而且又是他未婚婿之父,以聯襟而兼作親家。在數年前本是很莫逆的,因咸時那時還開著一爿木行,一家錢莊,手中確有一二十萬,只生得一個兒子,名喚鈴蓀,常隨著母親嚴氏,到運同家來。嚴氏見運同的女兒翠姐,生得玉雪可愛,戲對他妹子說:「把你家翠兒給了我家鈴兒罷。」
  他妹子笑答道:「只恐高攀不上。」這原是一句戲言,不意運同在旁聽出了意思,心想咸時富有資財,所生一子,我雖和他連襟,名目上固然是個親戚,但究竟在妻屬一面,我沾不著他什麼光,若能將女兒配給他兒子,那時就變作兒女親家,常言生女有半子之靠,我將來攪不過去時,便可向他設法,料他因兒女親家分上,不能將我待虧到那裡去。自己有了成見,隨即親口和咸時提議親事,推說是尊夫人與賤內的意見。咸時素日也很歡喜翠姐,生得眉清目秀,智慧過人,覺得有媳如此,也算不辜負了兒子,況且親上加親,更是一樁美事。雖然運同是個寒士,但自己家私富有,不比一班敗落鄉紳,外強中乾,娶媳婦一定要揀有錢有妝奩的。至於小姐素行的好歹,可以不必過問。及至娶到家來,妝奩固然厚了,無奈這位小姐生長豪門,眼孔太大,驕縱成性,揮霍已慣,見夫家遠不如母家,初則微言譏諷,繼則凌辱丈夫。男家因懼她娘家財勢,又希望她將來肯出妝奩,給丈夫重振門庭,處處隱忍不言,逐把女的縱容得氣燄熏天,不可一世,隨心所欲,揮霍無度。到後來不但將妝奩浪費罄盡,且連夫家的產業也被她敗得精光。這都是貪圖妝奩的壞處,所以我只求娶一個賢慧些的媳婦,妝奩二字,也不在心上。當日回家對嚴氏商議,嚴氏亦有同情。
  回音給了運同,運同歡喜非常,急急請出媒人納采行聘。這還是十年前事。兩家定了親事,往來更密。鈴蓀和翠姐兩小無猜,但他二人的小心坎中,已知是未來的夫婦,卻也親熱異常,男貪女愛。鈴蓀得了錢,常買些糖果帶往衛家與翠姐同吃。兩家父母,並不禁阻。不意咸時為人雖然豁達,無奈時運不濟。自兒子攀親之後,連年木行虧本,錢莊雖是樁極穩當的交易,因放賬吃了幾處倒賬,又被經手的昧心,私挪客賬,暗下做金子生意,大蝕其本,逃之夭夭。一班債主,都找他東家說話。咸時不得不破產以償,可憐一個家財數十萬的富翁,既不嫖賭,又不荒唐,只因用人失當,數年之間,弄得貧無立錐。自己幸有朋友照應,薦他在某處米行中管賬,每月可得十餘元薪水,家用柴米還嫌不夠,那裡有錢給兒子唸書。只得把鈴蓀薦在一家外國書坊中學排字,尚未滿師,每月只有幾塊錢的鞋襪費。
  運同因咸時破了產,心中反比姓秦的加一倍著急,因他預備的泰山之靠,忽然要靠起他來,心中豈有不急之理,也顧不得什麼親上加親,漸漸和咸時疏淡了。有時路上相遇,也不過點頭而過。遇著運同與體面朋友同在一起,見了咸時,睬也不睬。咸時也很知趣,曉得人窮了,身上便有窮氣,若和別人說了話,窮氣難免得傳染過去,累及別人。因此看見運同,有意遠避他些。平時除非運同有事請他前去,不然,也不輕易進他家的門口。惟有鈴蓀得了閒,卻常到衛家去望翠姐。運同的夫人嚴氏,自幼就歡喜他,此時倒也不因他窮了看他不起,所謂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見他來了,依前竭誠款待。就是運同自己,雖不滿意於親家。但對女婿也未改常度,只在背後談談秦家近況窘得很,將來女兒過門,如何度日。這雖是代他女兒擔憂的話,不意他女兒翠姐,年紀雖只十餘歲,卻也心地玲瓏,工愁善病,曉得男家近況不佳,未婚夫作那排字生涯,進款甚微,要靠此成家立業,著實為難。父親又十分勢利,眼前雖然模模涂涂過去,日後定有一番令人難堪的糾葛。想到自己身世,不免暗暗傷心,漸至面黃饑瘦,飲食少造,手足燥熱,乾咳無痰。父母還當她感冒風寒,請大夫替她診治,也不知她患的是心病,所投無非是祛風去邪之藥,那裡有甚效驗。在咸時一方面,還指望積幾百塊錢,早日替他兒子完姻,了卻一重心願。無如有錢的時候,花費幾百塊錢,十分容易,到沒錢的時候,要積他幾百塊錢起來,可就百倍之難。偶然積了近百塊錢,攔腰裡岔出一樁急用來,又散得精光。天厄窮人,往往如此。所以咸時沒這迎親的資本,不敢向運同談及迎娶。看看兩小的年紀,已長成了,心中急殺沒用。
  這回恰因運同為汪晰子辦那梅姓的房屋之事,知道咸時與梅姓世交,便托他去做說客,未得成功。咸時想趁此機會,替運同出些力,感動他發出一條惻隱之心,不要聘禮,讓他兒女成親,也是一樁美事,因此不惜忍心害理,幫他生出這節外生枝的惡主意,運同就托他尋訪那姓梅的乞丐堂兄。這天運同回來,見咸時已在書房中等他,知道為著梅姓之事,來給回音。忙問這人尋到了沒有?咸時笑道:「叨天之福,今兒竟被我找到了。往日有人告訴我在城隍廟中遇見過他,所以我天天在城裡尋找。豈知他已搬到租界上去了,今兒事有湊巧,我們店中由徐州府裝來一批小麥,遭了水漬,店中派不出人,東家教我自己跑一趟,回來從天後宮橋經過,見小梅正在橋上往來,替人拉車子要錢。我看有一些像他,還恐認錯了,沒敢開口招呼。不意他見了我,先向我借錢。我當時意欲將原委告訴他聽,又恐他們討飯的有個化子黨,若被他在黨中一說,不免有老化子教他敲竹槓,生出旁的枝節,故我只給了他兩角錢,並教他明日飯後,在城隍廟星宿殿門口相候,再給他幾塊錢做小生意。他聽了很歡喜,料想明兒決不致失約,親翁不妨邀汪先生和我同去,先會他一會,再設法安插他在一個所在,慢慢的就可依計行事了。」
  運同皺眉道:「你既見他,為甚不帶他同來?倘他明兒竟然失約,豈非又是一樁難事嗎!」咸時臉一紅道:「這一層我也想到,只因店中等著小麥的回音,不便耽擱。且帶著個乞丐,在路行走,也不雅觀。想他窮極無聊,有人願意給他錢做生意,未必肯無端失約罷。」運同聽說,微微一笑,他心中以為咸時還要裝什麼場面,你現在不是傾家蕩產了嗎,與乞丐相差,只有一級,便和他在路上同走何妨!不過口中卻講不出這句話,只說:「如此很好,明兒飯後,我邀晰子在此等你前來,同到城隍廟去。適才你所花的兩角錢,待事成之後,我教晰子加倍還你便了。」咸時連說無妨。運同待他走後,急急趕到晰子家中報信。晰子喜不自勝,極口稱贊運同辦事能幹,將來若逢我們會中更動職員的時候,一定推舉你做會長。運同好生得意。次日,晰子宛如出去拜客一般,鄭重其事,換了一身新衣服,大袖馬褂,墨晶眼鏡,口中咬著枝雪茄煙,一吃過飯,親到運同家中,等候咸時前來同往城隍廟去會客。這天恰值咸時店中事忙,抽身不開。直到三點多鍾,才能離店。運同、晰子二人,都等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好不心焦。又恐咸時失了他們的約,錯過機會,故此都十分著急。好容易見咸時跑得滿頭大汗的來了,運同一見面,就抱怨他作事不該這般懈怠,教你飯後就來,怎的挨到這時候才來,我等你不打緊,可知這位汪先生,他是國民黨第三分會的會長,一天到晚,不知有多少大事,要他辦理,等你這幾點鐘工夫,可不要耽誤他許多大事。說著回頭對晰子道:「無怪晰翁那天聚餐會,會友不到。你因腹饑發憤,當眾演說中國人最不注重信字,外國人約定了幾點鐘,臨時無有不到的,中國人至少須得挨遲一兩個鐘頭,這句話真說得一些不錯,你看眼前就是這話兒的小模範。我雖然自己也是中國人,但也不能不罵中國人太不講道德呢。」
  咸時被運同當著貴客面前埋怨,不由得羞得滿面通紅。倒是晰子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忙說:「那有何妨,恰巧我今天並沒甚事,衛君也休得錯怪令親,想必他也有事,一時不能抽身,現在我們就走罷,別多講閒話,更耽擱時候了。」三個人步行至城隍廟內,在星宿殿前兜了一轉,那裡有梅丐的蹤跡。咸時疑惑因自己來遲,他等不及走了,心中暗暗叫苦。晰子也急得只是歎氣。運同卻不住的嘮叨,一邊走,一邊罵咸時不能辦事,怪不道家私都給別人揮霍乾淨了。咸時又羞又急,汗流滿面。走到大殿門口,忽見許多人圍在一處地攤前,打了個大圈子,人頭中間,露出一頂黃色警察帽,又有人在內哭喊饒命。晰子問旁邊擺地攤的,據說是一個扒兒手,已多時不來了。今天又在地攤旁邊偷買客的東西,被人當場捉破,喚了警察,大約須得送局重辦呢!」
  又說:「這班扒兒手最為可惡,往往趁人多擁擠之時,或者買客揀選貨物的當兒,從旁竊取銀錢物件,我們雖然目睹,也不便當面點破,因恐被他們抱怨,暗中糟蹋我們的貨物。警局中雖有許多警察,派在此處站崗,但這班人都和木頭一般,任你在他面前偷東西,他也不知不覺,歷來只有被偷的人自己捉破扒兒手,從沒聽見警察能破獲竊案的。以致近來扒手愈弄愈多,嚇得一班人都不敢到城隍廟來遊玩。我們的生意,也大受影響。若能抓幾個進去重辦一下子,我們這裡的廟市,或者能夠好些。」
  咸時聽說,不覺心中一動,慌忙排開眾人,擠進去一看,那警察手中抓住的偷兒,不是梅丐是誰!警察正用力拖梅丐走路,梅丐卻死命抱住廊柱不放,口中還高嚷救命。旁邊熱鬧的人,都吆吆喝喝,教警察拖他進局去重辦。咸時一見,如獲至寶,深恐警察將他拖去,急忙擠到垓心,帶笑說:「老兄請你瞧我面上,把他放了罷,此人乃是我的朋友。」警察聞言,對咸時上下身一看,見他穿的衣裳,並不華美,頓時把臉一沉道:「很好,你原來是他的同黨,跟我一同進局去走。」
  咸時急了,恰值晰子、運同二人都擠了進來,咸時忙叫汪先生這裡來,這便是姓梅的。晰子聽說,不覺一喜一憂。喜的是梅丐幸得相遇。憂的是不幸他犯了竊案,已入警察之手,若到局中至少須得受一兩個月的羈押,自己買屋之事,豈不被他耽誤。欲向警察說情,又因咸時已碰了一釘子,自己豈可再蹈覆轍。但他曉得舍卻講情,別無他法,仗著自己口頭來得,只可冒險一試。不過他說話已不比咸時那般直爽,先問警察此人犯的什麼事?警察見晰子衣服體面,不敢怠慢,回答說:「他摸竊一個買主的東西。」晰子又問:「這買主可曾被他摸去什麼?」買主回說:「東西雖沒摸去,衣鈕卻被他解開了。」梅丐見了咸時,也哭叫:「秦先生救我!」又道:「我因這位秦先生,昨兒在天後宮橋,允許今天給我幾塊錢做小本生意,所以在星宿殿前等了他一回。因他沒來,又到這裡閒看,不意那位先生說我做賊,其實我手都不曾動一動呢!」
  晰子便道:「既然這位朋友東西沒被偷去,何妨看破些兒,饒他免吃官司,也是一樁好事。況此人也不是素來做賊的,我們都認識他,是個書家之子,只因幼年荒唐,流落為丐,我們正想周濟他幾塊錢,給他做小本生意,不道他今兒又鬧出這件事來,常言:公門裡面好修行。我知道做巡警的未必以辦人吃官司為樂,只消那位朋友肯饒他一條生路,料想這位警察先生也一定肯答應的。」警察聽得晰子稱呼他警察先生,心中好生得意,便接口道:「你的話對咧,誰願意辦人吃官司呢。」那買主聞言忙道:「我橫豎沒失去什麼東西,我也不願意辦他了。」晰子道:「如此請這位警察先生放了他罷。」
  警察捉賊到局,本可得功,很不願意放他。怎奈有言在先,不能違反,只得放了手。晰子、咸時都十分歡喜,運同更暗佩晰子大有能為,不愧會長資格。三個人帶著梅丐,出了城隍廟,一班瞧熱鬧的,都和潮水般的跟在他們背後湧將出來。晰子和運同在途計議說:「四個人同走,招搖過市,怕走漏風聲,給姓梅的知道,反為不美。不如教咸時帶他先往浴堂中洗洗澡,借一套衣服給他換了,暫在咸時家耽擱。你我二人去找律師,商議進行之策如何?」
  運同對咸時說了,咸時心中雖不願意,奈因兒子這頭親事,不得不屈從運同幾分,也就點頭答應。當下晰子和運同雙雙去找律師。咸時帶著梅丐,到一家熟識的混堂裡,一班浴客見他帶了個化子進來洗澡,都口出怨言,還有堂倌人等,也很不願意招接這樁生意,因同來的咸時,卻是熟客,不得不勉強伺候。咸時又招呼一個剃頭的來,替他整容。自己回家找舊衣服,給梅丐更換。嚴氏得知其事,大不為然道:「這討飯的化子,怎可領他來家。況這種占奪人家房產的事,也很罪過。我們為善人家,素不為非作歹,何必幫他們乾這傷天害理的勾當。就是你辛辛苦苦,替他們出了許多力,究竟將來得什麼好處,你不想想,當年我家有錢的時候,衛親家常向我們借貸,我們托他幹什麼事,他有時也不能辦到,現在我家窮了,但自始至終,並沒佔地衛親家一分兒光,為甚你反要替他這般出力呢?」
  咸時道:「你們女流,那知此中道理。你不想想,我家鈴兒年紀也長成了,媳婦雖然聘定,沒錢討親,也不是個了局。所以我想替衛親家出力乾幾樁事,將來就可同他商議,彼此省儉些,給孩子們成了親,你我也可了卻一重心願。現在幫別人出的力,歸根到底,豈不是仍然收功在自己身上嗎!」嚴氏聽說,十分著惱,歎道:「一個人窮了,志氣決不能短。虧你還是個男子漢,講出這種沒志氣的話來。難道你一輩子永遠不得發跡了嗎?你不得發跡,鈴兒來日正長,未必無出人頭地的一日。到那時有了錢,何患沒處娶妻,現在何必仰人鼻息,自卑自賤到如此地步呢!」
  咸時不等她說完,已拿著衣包,走了出來,徑往混坐中給梅丐換了,然後帶著他同回家中。嚴氏勸他不聽,賭氣不再管他。咸時知道這件事,非三天五日所能了,梅丐也有幾天耽擱,不能不替他預備一個睡處。無奈家內只得一上一下的住屋,沒他安身之處。只得除下一扇房門,在客堂中搭了一張板鋪,給梅丐歇宿。梅丐還不明白,咸時留他在家為著何事。咸時細細將晰子要借重他向他堂弟分家,以便從中收買他家房屋的事,一一說知。梅丐因他堂弟素日嗇吝,不肯借貸,久已懷恨在心,無法報復,此時聞言,不勝歡喜。正是:如何凌弱欺貪事,也用燃箕煮豆方。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