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怪現狀何堪目睹 丑官僚到底心虛

  賈少奶又道:「我此時須往曹公館去,約老八等一班人,不能再來望你。你到夜間十點鐘左右,到我家來,必須依計而行,不可有誤。」媚月閣連連答應。賈少奶隨即坐包車到曹公館去,那時已有四點半鍾,曹少奶還沒起身,李姑太太也陪她睡著。賈少奶不便驚動她們,先到外房打一個得律風給甄大小姐,約她到曹公館中講話。甄大小姐接了得律風,急急坐馬車趕往曹公館,去時曹少奶和李姑太太二人,已雙雙起來。不過曹少奶一睜眼便要抽煙,因此賈少奶已預先打就五六個煙泡,待曹少奶洗過面,高喚一聲來罷,曹少奶更不多言,橫上煙榻。賈少奶雙手托槍,向她口內便送。曹少奶一口噙住,頓時嗖嗖嗖抽將起來。甄大小姐見了賈少奶,問她叫我來有甚話講。賈少奶便說:「媚老二自那天由伯宣處出來之後,現住在不克登,我想他們這樣挺下去,終不是個了局。我們都是老二的多年姊妹,禮該設法替他們融解融解。況且那天我們都在場目睹,當時不防他們鬧出這般把戲,所以不及插口相勸,事後若再不替他們設法轉圜,如何對得住朋友。故我想請你們三位今夜同到我家,還有男客一方面,我已教我家少爺請你家仲少爺和這裡少爺還有魏老爺等,同去商議調和之法。那天在場諸人,除了魏姨太太與老二不甚相合,故未請她外,其餘仍是原班,但願將來能教他們夫婦和睦如初,也是一樁好事。」
  甄大小姐等聽了都極贊成。曹少奶吸罷煙,賈少奶又催她和李姑太太二人急急梳洗定當,自鳴鐘已打七下,四個人同坐汽車到了賈家。賈少奶悄悄問王媽壁洞中可曾聽出什麼?王媽回言:「我在樓窗口親眼瞧見魏姨太太五點鐘時候已進趙公館,此時還未出來。適才雖然抽磚頭聽過一次,但只聽得他們唧唧噥噥的說話,聽不出他們說些什麼。」
  賈少奶點點頭,又吩咐王媽待包車夫拖空車回來時,命他火速往三馬路鎮江菜館中叫一桌菜來。吩咐既畢,自己仍到那邊陪曹少奶等吸煙。不一會琢渠已和雲生、文錦、仲伊等一班人回家,雲生原未知他少奶奶也在那邊,見了不勝詫異,說:「咦,你怎麼也來了?」賈少奶使把自己請她們來家,想為媚月閣夫婦和解等情說知。雲生大笑說:「怪道琢渠昨晚不贊成輪流請客,今天忽然邀我們來家打撲克起來,我很詫異,他前後兩歧,而且請客又只請得我們三個,原來奉著內務府之命,不然琢渠豈肯這般大出手呢。」琢渠笑道:「那也不見得。難道賈琢渠便小器到這般地步,一年之間,請一兩次客,也許有的。」文錦道:「你們別多說咧,適才我拿著幾副好牌,就被老琢硬拖回來吃飯,現在有飯的快拿飯來吃,沒飯的快快打牌。」賈少奶奶笑道:「魏老爺莫性急,酒菜已著人去叫,還沒送到,至多停一刻工夫就來了。」文錦道:「如此牌呢?」琢渠答道:「有有。」說進在懷中掏出兩副新外國紙牌,仲伊搶在手中,抽出一看說:「你幾時買的?」琢渠笑道:「還要花錢買呢,適才我在藍河別墅處,乘人不備,抓了兩副回來備用,橫豎他們頭錢賺了我們不少,就貼兩副紙牌,也不為過。」仲伊笑道:「怪道和那邊的一式無二,原來是你偷的。」雲生道:「難為你想不透,琢渠這人肯吃虧的麼!」
  眾人大笑。文錦一腳奔到起坐中,教王媽幫他將方台扛至正中,親自端了凳坐下。拍手大叫快來。雲生等應聲出來,四個人各據一方,頓時打起牌來。賈少奶等一班人,也隨著出來觀看。就中以文錦最為高興,手氣也最壞,動不動做白辣夫,往往被別人捉破,因此輸得最多,不住的大呼小叫。賈少奶深恐聲音傳到隔壁,被魏姨太太聽見,有了準備。忙教王媽閉上房門。賭了一個鐘頭,卻是琢渠獨贏。夫妻兩個,好不歡喜。恰巧車夫叫的菜也送到了,賈少奶命王媽先拿往廚房中蒸一蒸熱,再行端上,請眾人歇賭,收拾乾淨檯面,八個人坐滿一桌,彼此都不飲酒,吃菜的吃菜,用飯的用飯,不多時已菜足飯飽,紛紛離席。雲生癮發,急急跑到煙榻上橫下,高叫那一個替我裝煙。賈少奶應聲上前,眾人也聚在煙榻旁邊。琢渠先發表道:「現在我們可以開談判了。」
  話猶未畢,忽聞樓下叩門聲響。王媽正在外面收拾殘,答應一聲來了。琢渠急忙止她道:「且慢,先問問是誰,再開門不遲。」賈少奶一邊裝煙,一邊說:「不妨事的,王媽去開罷,此時決無外人前來。」王媽聞言,丟下碗筷,三腳兩步奔下去開門。琢渠站在起坐間樓窗口觀看,見進來那人,可巧是媚月閣,進房對眾人說了,眾人都各一怔,說她來得好巧。此時媚月閣已走上樓來,一見眾人,頗露驚異之色說:「原來曹少奶也在這裡,我正想到你公館中去望你呢。」
  曹少奶見了媚月閣,想起那天被伯宣欺侮情形,心中頗覺憐惜,慇懃與她攙手問好。李姑太太更起身讓她坐下,問她才從那兒來,現在是否住在不克登?媚月閣一一回答畢,賈少奶橫在煙榻上,高聲說:「老二,我們正預備同你家老爺講和呢。你這樣一股火氣的出來,也不是個道理。講到女人嫁丈夫,原指望靠他過一生一世的。就是老爺錯怪了你,虛則虛,實則實,有話不妨明講,何必趁自己性氣,掉頭就走,弄得大家難以為情呢!」
  媚月閣搖頭道:「你那知此中曲折,這人委實太沒良心。就是他不來尋我的事,我也預備和他決絕。現在他既厭惡我,我就遂了他的心意,出來何妨。」賈少奶笑道:「這句話奇怪得很,倒要請教,因何知道你家老爺沒良心?他娶你的時候,不是十二分鄭重,特請方四少爺作媒的嗎?就是娶你以後,我家近在隔壁,從沒聽得你家有一回高聲大氣,這般恩愛的夫妻,還說厭惡,不知怎樣才算得好呢?」
  媚月閣頓足道:「唉,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在娶我的時候,原沒甚麼差池。不過現在他已變了心,不知如何,結識了四馬路一個野雞,趁我不在家的當兒,竟把這野雞招回家來。我早已知道,只因礙著他的顏面,不便鬧破。誰知他日前竟反咬我一口,還要假造憑據,這明明是他心中厭惡,要我走了,他好娶這野雞為妻,我又何必羈住他家,作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呢。」眾人聽了都很詫異。賈少奶笑說:「你家老爺為人,未必這般下賤,你休錯疑他罷。」文錦哈哈大笑道:「伯宣這人,果然很不老成。但野雞卻從沒見他打過,我和他相識多年,這件事卻可擔保。」
  琢渠等也說伯宣決不至此,老二休得輕信人言。媚月閣道:「你們若不相信,此時不妨到他家去搜一搜,包你有個野雞婆藏在房中。如搜不著,我情甘服罪。搜著了我也不願意和他理論,只求各位幫我的忙,教他把我自己所有的東西還了我,彼此一刀兩斷,免得日後不乾不淨。」琢渠笑道:「我們又不當警察,怎可擅入人家去搜呢!」這時候王媽正靠在房門口聽他們講話,聽到這裡,忽然插口笑道:「搜雖不能搜,聽卻可以聽的。」眾人聞言,一齊回頭對她觀看。琢渠喝問:「你講些什麼?」王媽賠笑說道:「那邊房裡牆上有塊磚頭,還是搬場的時候碰活動了,至今沒有修好。平時用一張月份牌遮著,倘將這塊磚頭抽去,正是趙公館的臥房,那邊說話,我們這裡可以聽得。」琢渠罵道:「放屁!我們這裡講正經,要你胡說什麼!」
  雲生此時煙已吸足,一谷碌從煙榻上坐起說:「琢渠別罵她,叫帶我們去聽聽,倒也很有趣的。」文錦、仲伊二人也說要聽。王媽先走,眾人隨後都到琢渠臥房之內,看王媽抽出磚頭,雲生第一個湊上去聽,聽了一會,忽然笑將起來。賈少奶慌忙對他搖手說:「別高聲給隔壁聽見了。」雲生掩著口仍是發笑。文錦問他聽出些什麼?雲生連連搖頭。文錦心癢難熬,教雲生讓他聽,雲生不肯。文錦急了,使勁把雲生拖開。不意他費了許多氣力,仍被仲伊享受現成天下。雲生才一離開,他早已湊上去聽了。文錦無奈,只得向雲生盤問那邊講些什麼?雲生見旁邊人多,笑道:「說不得,你自己去聽罷。」
  文錦好不難受,教仲伊讓,仲伊也和雲生一般,笑著不肯。眾人不懂他二人聽出什麼妙處,都想湊上去聽他一聽,人人心中都熱辣辣的。賈少奶笑道:「壁間只有一個洞,照這樣一個個輪流聽下去,拍不要聽到天明嗎!況聽見了看不見也是枉然,就是裡面有女子聲音,或是他家娘姨,也未可知,豈能硬派他是野雞。我看趙公館的對門,就是魏老爺公館隔壁,那所房子,不是空著嗎?我們何不教看門老兒開了空屋的門,上去看看,或者可以望見越公館房內。如望不見,不過白跑一趟扶梯罷了。」眾人齊聲稱好。賈少奶隨命王媽找著看弄堂門的老兒,教他開空房子的門。老兒只當他們要租房子,說裡邊沒電燈,黑漆漆的明兒看罷。王媽道:「你莫管他黑不黑,開了門我們自己能看的。」
  老兒無奈,只得取鑰開門。賈少奶等眾人魚貫入內,王媽身邊帶有洋火,一路走,一路劃火照著,上了樓梯,文錦隨在後面,走到最末一級,不知被什麼東西一絆,險些兒栽下樓去,幸虧雲生手快,將他抓住,雖沒跌下,卻已遭了一身灰塵,文錦連叫晦氣,眾人都覺好笑。賈少奶趁這當兒,站一站定,看準方向,走到右首一間亭子間門口,命王媽不可劃火,暗中摸索,到窗口旁邊,輕輕拔出鐵拴,先開了裡面的玻璃窗,再開外層百頁窗。這兩扇窗才一推開,伯宣家心內那盞一百支燭光的電燈光,已直射過來。賈少奶當窗站著,深恐被對面伯宣瞥見,即忙閃在一旁觀看。這天恰因傍晚天氣頗熱,伯宣家前窗開了,忘卻關閉,他明知對面是所空屋,防不到有人進去偷看,故而並不用一些兒物件障蔽。自己與魏姨太太二人,大著膽戲謔了一會,竟仿前兩夜的舊例,老實不客氣,在沙發上並肩疊股。剛才雲生和仲伊二人在賈家房內聽了只顧發笑說不出口的,便是這個緣故。此時賈少奶一眼看去,不覺哧的一聲笑將起來。回頭看雲生等眾人,也都在暗中掩口胡盧。曹少奶等幾個女客,羞得別轉頭不敢再看。文錦還不知那女的便是他姨太太,看得十分得意,一手把雲生推了一推,一手又把琢渠擰了一下,笑道:「好玩意兒,媚老二說的話果然不錯,那女人一定是個野雞,常人決沒這般不要臉的。」雲生被他推得幾乎跌倒,琢渠也被他擰得生痛,齊聲說:「胖子莫非看瘋了嗎。」這時候賈少奶忽然叫道:「你們莫鬧,那野雞快抬頭了,我們大家須得看仔細她的面孔,以免日後在四馬路遇見了錯過。」
  眾人聞言,頓時又定睛觀看,果見那女的徐徐抬起頭來,電燈光下,照得非常清楚,這邊眾人中,文錦開口說了個咦字,接著賈少奶怪聲怪氣的說道:「啊喲,這人不是魏老爺的姨太太嗎!」還有曹少奶等一班人也已看見,但都和啞子一般,沒一個人做聲得出。單有媚月閣從旁一陣冷笑道:「阿喲喲,我還道是個野雞,原來是魏老爺的姨太太,真正是我眼睛氣花了,請魏老爺恕我無知之罪。」文錦被她這幾句冷語,說得萬分難受,緊漲著臉道:「你你你們莫說這句話,天下面貌相同的人很多,小妾好端端的藏在家內,伯宣又沒妖法,焉能攝她過去,你們這樣說了,於我名譽原不打緊。但在小妾一方面,關係很大。她若因你們誣蔑了她,尋了短見,請問你們可能擔當得起?」媚月閣聞言,氣得做聲不得。賈少奶笑道:「我也不信那邊的就是魏姨太太,一定是面貌相同的人,我們從暗中望去,因而看錯無疑。好在魏老爺公館近在隔壁,我們不妨走過去問一聲,如若姨太太在家,我第一個給魏老爺叩頭請罪,恕我目力不濟,胡說亂道。至於性命出入,我們誰也擔當不起,你道如何?」
  眾人都說此法甚好,文錦氣吼吼的當先下樓,眾人陸續出了空屋,賈少奶奶恐文錦先去叩門,和下人串通,說姨太太在家。暗中示意媚月閣,教他貼緊著文錦走。媚月閣會意,搶前幾步,先到魏家後門口站定,接著文錦上前叩門,野面梳頭娘姨只留心著前門,不防文錦忽然從後面回來,一開門猛吃一驚。又見媚月閣等一班人都在旁邊,更不知為著何事,戰戰兢兢叫了一聲老爺,文錦喝問姨太太在家嗎?他心中想無論姨太太在家不在家,只要那娘姨答應一聲在家,便可模糊了事。不意那娘姨見了這許多人,先已嚇昏,更兼做賊心虛,見賈少奶亦在其內,疑惑是她出頭告訴了文錦,自己不敢隱瞞,只得答應說出去了。文錦大怒,又問往那裡去的?他問這句話,仍存著一個退步之想,娘姨若推說往別處去了,還可搪塞過去。豈知那娘姨素來刁鑽,此時忽然變得老實起來,聽文錦一問,脫口便說在對面趙公館裡,老爺若要找她,待我請她回來。文錦聽說,差憤填胸,一伸手便打了娘姨兩個嘴巴,罵道:「放你娘的狗屁,誰要你喚她回來。」一面對眾人說:「我們仍到對面去講話罷。」
  於是眾人重回琢渠家內,賈少奶大功告成,心中好不歡喜。曹少奶等原指望為媚月閣夫婦勸和,不意旁生枝節,又攪出了一件案子,心中有些懊悔,不該插身干預其間。媚月閣心中雖十分不快,但報了魏姨太太之仇,也彷彿了卻一樁心願,故意向文錦道:「魏老爺何不請姨太太回來問問她,是否由那邊用邪法攝去的?」文錦歎道:「請你不必說了,也是你我倒霉,一個嫁了這種男子,一個娶了這種女人,說出來彼此都不甚光輝。現在我們應該取同一態度,如要正式辦理,我們大家請律師告他一狀,橫豎當年我和他一場官司沒打成,想必我們命中合該打一場官司才散。所以不上公堂,了不脫這重公案。如若彼此願意顧全面子,和平了結的話,你也不必跟那姦夫,我也不再要那淫婦,從此一刀兩斷。在場諸位,都已目睹他們的行為,以後請勿再把他們當作人類看待如何?」
  媚月閣聽了,自己拿不定主意,不知正式辦理的好,還是和平了結的好,眼望著賈少奶,等她眼色行事。賈少奶笑了一笑道:「老二,你打算怎樣呢?我勸你還是和平了結罷。究竟打官司自己出頭露面,還要損失律師費,很有些犯不著呢。」媚月閣道:「我適才原說不必再和他理論什麼,只須他把我自己的東西還了我就完了。不過我聽說魏姨太太曾拿我一隻首飾匣,也請魏老爺要歸還我才好。」文錦驚異道:「什麼首飾匣?」媚月閣道:「這是你家姨太太乾的事,請你自己問她便了。」
  文錦見眾人都眼睜睜望著他,自覺站足不住,趁此機會,便道:「如此讓我回去看看,如有什麼首飾匣,馬上送來還你。倘若沒有,我可不管。」說著也不向眾人辭行,登登的奔下樓去,一口氣跑回自己家內。這時梳頭娘姨已往趙公館通了信,姨太太早已回來。文錦一見之下,想起自己為著她在眾人面前掃盡面皮,不覺無名火高升萬丈,也顧不得憐香惜玉,先將她痛打一頓,逼她交出那只首飾匣來,當夜便要攆她出去。姨太太苦苦哀求,文錦雖然心中不捨,無奈自己適才已答應了媚月閣,加之這件事鬧得太大,雲生等一班人都已知道,自己若仍虎頭蛇尾,將來還有何面見人,只得硬著頭皮,仿諸葛亮揮淚斬馬謖故事,一面傷心,一面還是趕她出去。不過將當夜改為明天,並許她將所有衣飾,一併帶走。姨太太知道歷年置下的衣飾,足值萬金以外,有了這些東西,出去不難立足,故也別無他話。文錦將媚月閣的首飾匣,交給梳頭娘姨,送往賈公館去。自己走到樓下,一個人坐在客堂裡出神。樓上姨太太收拾自己的衣飾,暗將文錦所有值錢的衣服古玩,夾入自己衣箱,帶出去了不少。梳頭娘姨捧著首飾匣送到琢渠家時,媚月閣和曹少奶等一班人都已他往,賈少奶命她將首飾匣留下,又詢知文錦將姨太太痛打逐出等情,不覺呵呵大笑。琢渠怪她不該想出到空屋中偷看的法子,害人家夫妻拆散。賈少奶怒道:「我早知魏姨太太,就不說了。你當時為何不阻止我們去看,現在還要放什麼馬後炮!」
  琢渠不敢多言。梳頭娘姨辭別出來,想起適才無端被文錦打了兩個嘴巴,都為伯宣相與姨太太之故,真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現在伯宣雖已知被文錦察破機關,但於驅逐姨太太一層,還未得悉,我何不借此為名,給伯宣通個信,並告訴他自己為他們挨打,多少敲他幾個遮羞錢出來,也是好的。主意既定,遂向伯宣家而來。伯宣正因魏姨太太回去後吉凶未卜,提心吊膽,一個人在房中踱來踱去。見了梳頭娘姨,忙問事情如何」
  梳頭娘姨不慌不忙,將一情一節對他說知,伯宣聽到姨太太被文錦一場毒打,不禁心痛欲裂。又聞文錦決意將他攆走,暗想這倒是一個絕好機會。媚月閣既與我脫離關係,我何不娶她回來填缺。再一思量這件事決乾不得,自己究竟是官場中人,一副假面具,始終不能除去。無論內裡如何品行不端,表面上務必裝作十二分正經模樣,才可瞞得住上官,欺得過下民,自己相與魏姨太太本是秘事,就是文錦不與他正式交涉,只將姨太太驅逐了事,也是不願意聲張家醜之意。我若堂而皇之,娶魏太太來家,豈不是自己揭去自己假面具,給人看破了嗎!並且官聲一壞,前程上也大有關係。因此魏姨太太雖被文錦逐出,自己也只可暗中來往,萬萬出面不得。不過文錦素日回家,從未找他姨太太,今日緣何反常起來,料想有人從中使了鬼計,否則他是個粗人,萬不致疑心到此。因問娘姨你家老爺回來找姨太太,還是他一個人來的呢?還是別人同來?」
  娘姨道:「人多著呢,有賈少爺、甄少爺、曹少爺,還有他家一班少奶奶,連你家的那位姨太太,也在一起。」伯宣聽得有媚月閣在內,恍然大悟,知道一定是她告訴文錦的。她素知文錦溺愛他姨太太,故邀這許多人同去,當著大眾,教文錦愛莫能護,不得不將她逐出,用計果然很毒。在先我還打算她如挽人向我說說情,仍舊收她回來,現今她既然放得下這副辣手,我也決決不要她來家,就是帶來的衣服首飾,也休想還她分毫,將來我不妨都給魏姨太太,以報她被文錦毒打一場的損失。梳頭娘姨見他呆想,又說:「魏老爺因找姨太太不著,將我出氣,打了我兩個嘴巴。我自鄉下出來幫人家至今,從沒被人打過,今天也算是我倒霉,為別人受此冤枉,好處沒有,痛苦倒先吃了。」說著彷彿要哭出來的光景。伯宣已知她用意,微微一笑,在身畔摸出一張十元鈔票,塞在娘姨手中說:「你莫生氣,這是我謝你的一點小意思,請你收了,回家勸姨太太不必悲傷,出來了我自能設法替她安插。如一時沒地方容身,可借旅館暫住幾天,慢慢的待我找到房屋,再搬進去。我這裡萬萬來不得,一來怕就惹出是非,兩方面都有不利。總而言之,我既然累了她,決不令她吃苦,你教她放心便了。」
  娘姨兩下耳光,換了十元鈔票,早已心滿意足,喜不勝言,聽說諾諾連聲,回家對姨太太說知,也甚歡喜。當夜娘姨幫著魏姨太太整理物件,忙了一夜。文錦因不忍親眼見他姨太太出門,故在樓下睡到第二天黎明,就溜往外面吃早點心去了。姨太太教那娘姨跟她同走。娘姨也知自己職司梳頭,姨太太一走,自己無頭可梳,飯碗總保不住,故也願意和姨太太同去,主婢二人,僱幾輛黃包車,連人帶物,裝到三馬路上海旅館暫時安頓。姨太太又打了一個電話到官銀行通知伯宣,伯宣得信,當日下午,便偷偷掩掩的到上海旅館來望她。兩人相見,免不得流了幾點眼淚。姨太太教伯宣趕快設法,替她另找房屋,住在旅館中,出入很為不便。伯宣一口答應說:「三天之內,包你有稱心適意的住所。」
  姨太太大喜。娘姨知他二人還有別話,自己站在旁邊不便,隨說:「我到賈公館梳頭,趁趙老爺在此陪著姨太太,讓我去去就來。」伯宣道:「你日後可以不必往別處去梳頭了,姨太太一個人沒人作伴,你務必陪著她。至於外間梳頭,一個月該賺多少錢,我一併貼還你便了。」娘姨答應道:「趙老爺說得不錯,少停我向賈少奶那邊辭了就是。」說著出來,僱車坐到新閘,賈少奶已候她多時,見了笑說:「你原來跟姨太太一同出去的,怎不早對我說一聲。我適才差人到對門找你,才知你和姨太太一伙兒走了。」娘姨道:「原是呢。我在先本不預備走的,因姨太太再三教我回去,我情不可卻,才隨她一同出來。她還說因一個人獨居寂寞,教我陪陪她,不必另外去梳頭了。」賈少奶道:「這倒很好。你的意思打算怎樣呢?」娘姨道:「我想你奶奶肯放我走,我也只可陪陪她了。她現在一個人住在三馬路上海旅館怪可憐的。」賈少奶道:「那原是你的忠心,我焉有不肯放你之理,你就陪陪姨太太便了。講到她昨兒出這件事,真是神仙也料不到的,說來令人可怕,都被別人暗算所致,你大約還未知道。」娘姨回說:「果然沒有知道,此事究竟從何而起?」
  賈少奶一邊梳頭,一邊將此事從頭至尾一一告訴了她,不過把自己起意邀人和引文錦到空屋中觀看諸事,和盤推在媚月閣身上。她明知梳頭娘姨聽後,一定要告訴姨太太的,卻故意叮囑她這些說話萬不可在姨太太面前提起。娘姨連連答應。梳罷頭,賈少奶又與她將梳頭工錢找算清楚,娘姨稱謝而出。賈少奶自己更換衣服,帶著魏家送來的那只首飾匣,徑往不克登,交還媚月閣,並將文錦已把姨太太逐出等情,向媚月閣說知。媚月閣心中大樂,檢點匣中金飾,幸未缺少。不過還有許多珠寶首飾衣服零物,都在伯宣處,未曾取來,媚月閣便托賈少奶代向伯宣要回這些東西。賈少奶一想,伯宣既和她割絕,未必與她更有感情,那些東西,現在他的手內,豈無乾沒之意。我若向他去要,他焉肯輕易給我。若答應了,要他不著,在媚月閣處未免坍台,就使要了來,伯宣也不免恨我強出頭,我不乾已事,犯不著結這重冤家。隨說:「這些首飾物件,我不能代你去要,因我和他住在隔壁,魏姨太太到他家去,惟有我們得見,我若幫你出頭,向他要東西,他豈不疑心你我二人串通一氣,鬧破魏姨太太這件事。或者因此一怒,不肯將你的東西交出,反為不美。故不如另托曹少奶或者甄大小姐等人為妙。他們都有財有勢,面子很大,說出去的話,伯宣決無不從之理。」
  媚月閣深以為然,當夜便到曹公館,托曹少奶去要。曹少奶也和賈少奶一樣心思,不過沒有當面回絕,含糊答應下來。媚月閣信以為真,安心等她回音。不意一連三天,影響俱無。媚月閣急了,再往曹公館催問,方知曹少奶這幾天不得空閒未去。媚月閣知曹少奶吸煙人,脾氣古怪,無論什麼事,挨一天是一天,那怕火燒到眉毛,也不肯上緊,只可另托甄大小姐。豈知甄大小姐也和曹少奶一般,當面雖然答應,等來等去,永遠不給回音,媚月閣心知求人不如求己,自己雖不願意再見伯宣,但無妨差娘姨阿金前往。這時候伯宣已替魏姨太太租好往屋,自家公館,只空掛一個名兒,夜間常在姨太太處過宿。阿金連到趙公館去了兩次,未能與伯宣相遇。媚月閣命她白天往官銀行找他,果然被她尋見,說明來意,伯宣暗說不好,她這些首飾,在先原恐媚月閣托人來向她要回,故而口中雖答應送給魏姨太太,到底未敢輕動,不意一連數天,媚月閣那邊毫無舉動,伯宣只道她賭氣不要了,又被姨太太連連催索,他就放心把一匣首飾一併交給魏姨太太,家中只剩幾箱衣服。如今媚月閣著人來要,首飾已在姨太太處,勢難取出,又不能單將衣服還她,如何是好?只可放出做官的本來面目,用強硬手段,一概不還。她究是個女流之輩,不怕她狠到那裡去。得了主意,隨向阿金道:「你回去對她說,她已做了我家的人,膽敢背夫私逃,我不治她的罪,已是萬幸,還想什麼首飾衣服,教她休得做夢。我這裡是辦公之所,不准婦女進內,你也快給我出去。」阿金聽他講起官話來了,沒奈何空手回去覆命。媚月閣氣得幾乎發昏,急命阿金找天敏前來商量。天敏說:「他既存心乾沒你的東西,你也和他客氣不得。這班做官的最怕外國人,我們不如請一個外國律師,寫封信給他,限他三天之內,一定要還東西,否則便到新衙門告他,那時不怕他不如數還你。」
  媚月閣大喜稱善,教天敏陪她去找律師。恰巧天敏與一個做律師翻譯的相識,因陪著她同到律師處,先和那翻譯接頭。這翻譯姓孔名善專,做律師翻譯已有多年,積下家資,也已不少。中西文字,並不十分通達,不過一張嘴卻很來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沒一處插他不進。而且賺錢工夫,比眾精明,好比一把純鋼銼刀,哪怕一塊生鐵,經過他手,他也要銼些鐵屑下來,真可算得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的了。當時問了媚月閣等來意,心知是樁好買賣,便說:「這件事極為棘手,因那邊的當事人是做官的,在官場中想必很有手勢。常言道:官官相護,就是外國官也未必不偏護他。我們這裡單寫一封信是沒用的,非但不能嚇倒他,反變做知照他,使他早作準備,將來就使告他,也輸多贏少。必須預先四面佈置好了,然後可以寫信給他。彷彿捕鳥的人,預先張好天羅地網,然後開槍,就便一槍不中,也不怕他飛到別處去了。所以這筆運動費,著實要花得不少。」
  天敏道:「孔先生,請你算算,大約要用幾百塊錢?」孔翻譯笑道:「幾百塊嗎?只恐一千幾百塊還不夠罷。」媚月閣驚道:「這一千幾百塊錢,可是要先拿出去的嗎?」孔翻譯點點頭。媚月閣搖頭道:「那麼這封信也不必寫了,倘若將來要不回東西,這一千多塊錢,豈不是白丟的。」孔翻譯慌忙改口道:「奶奶若不贊成,另有一個通融辦法,叫做樹上開花。譬如那些東西值一萬銀子,提二成作為我們的律師費。將來東西要到手時,便給我們二千銀子,否則一個錢不要。此法比方才說的辦法穩當,奶奶以為如何?」媚月閣想了一想道:「就是這樣罷。」孔翻譯大喜,問明了媚月閣住址,說三天之內,一準自己來給你回音便了。媚月閣等走後,孔翻譯抽出一張信紙,在打字機上劈劈拍拍打了一封外國信,給律師簽字。律師看了一看,搖搖頭,口中連說夫路夫路,把信紙撕得粉碎,自己另外打了一封信,了字丟給孔翻譯,孔翻譯接過一看,才知自己的信寫得不通,虧他毫不害羞,嘻嘻一陣憨笑,封好信,立刻命人送到官銀行去。
  伯宣素不識外國字,見律師來信。不知為著何事,教人翻譯出來,才知是媚月閣請出來向他要首飾物件的,限他三天答覆。如不答覆,便要控告。伯宣慌了手腳,急忙回去對姨太太一說,姨太太也很著急,彼此一商議,說不如還了她罷,免得經官動府,有損顏面。但姨太太還有些捨不得這些首飾,委委屈屈,一件件的取出,內中有幾件心愛的,早已被她藏過。伯宣原不知共有多少,拿出一裹腦兒用手巾包了,親自送到律師處,說衣服都在公館內,教她自己去搬,首飾先行送來,請你出一張收條給我。律師命孔翻譯點一點數,開收條。孔翻譯乘伯宣他顧的時候,偷把一朵珠花塞在套褲管內,出了收條,伯宣自去。律師把首飾鎖在鐵箱內,孔翻譯當夜便到不克登媚月閣處報信,說首飾業已取到,現在我們寫字間內,明天你只須帶二千銀子來拿,還有衣服等件,都在姓趙的公館裡,你隨時著人去搬,決無留難。媚月閣見他辦得如此神速,不勝歡喜。但是二千銀子,一時無著,只得將自己常用幾件首飾做押款,打了二千兩銀子一張莊票,第二天仍和天敏同到律師處,將銀票交給孔翻譯,向律師要出手巾包,當面一點,媚月閣說內中還缺幾件貴重東西,律師一查收條,並無缺少。又問孔翻譯,孔翻譯恐查出他偷的那朵珠花,隨對媚月閣道:「你能要還這許多東西,已是好極的了,還有什麼零星物件,或者你自己漏在別處,教我們如何查得出呢。我勸你將就些罷,惹得我們律師動了怒,拚著不要二千銀子,將東西一齊送還姓趙的,那時你就尷尬了。」
  媚月閣無奈,只得自認晦氣,退了出來。孔翻譯在律師處,只付了五十兩銀子,其餘都上了自己腰包。一言表過。再說媚月閣自己去見律師,一方面命阿金往趙公館搬取衣箱雜物,等她回到不克登時,衣物早已車到。天敏見人財兩得,心中好不歡喜,乘間勸媚月閣說:「你現在已和姓趙的斷絕關係,不須存甚麼顧忌,住在不克登,開銷太大,何不搬回馬立師自己借的房子內居住,既適意,又省儉,有何不美。」媚月閣深善其言,隨即重回馬立師小房子居住,過了沒有幾時,媚月閣嫌房子太狹窄,又遷居卡德路一所三層樓洋房內,鋪張得窮極奢侈,每月須費千金,和天敏雙宿雙飛,儼同夫婦。正是:只為眼前圖快樂,遂教日後忍饑寒。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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