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太糊塗人何夢夢 真狡猾想入非非

  這夜恰值文錦在外間打了一夜撲克,也不曾回家,故而梳頭娘姨並沒到趙公館中喚姨太太回去。伯宣和姨太太二人,一覺醒來,已是東方發白。姨太太不知文錦不在家內,心中頗覺恐慌,匆匆急欲歸去,伯宣止住他道:「你這時候萬去不得,因文錦此時諒已安睡,你待明兒回去,還可推托在小姊妹家叉夜麻雀,倘若就回家叩門,驚醒了他,他見天還未明,你又是這般惺忪模樣,豈不惹他生疑,反為不美。」
  姨太太道:「我自那年和你出事之後,老爺已不許我在外邊宿。明天回家,只恐挨他一頓臭罵,如何是好?」
  伯宣道:「我看你寧使少停回去挨罵,不可此刻回去,惹他疑心。挨罵不過一時之事,過後就無形跡。若被他疑心起了頭,將來卻是一樁大大的後患呢。」魏姨太太聽他言之有理,也無他說,只道:「我為你挨了老爺的罵,你待怎樣報我?」伯宣笑道:「你愛怎樣便怎樣,倘若老二此後永不回來,我就把她所有的東西,一齊送你便了。」姨太太素知媚月閣衣飾很多,聽伯宣答應送她,不覺喜出望外,眼前彷彿都是滴溜溜滾盤的精圓珠子,亮晶晶放光的金剛鑽,新鮮奇巧的首飾,花花綠綠的衣衫,那裡還有文錦在她心上,頓時放大了膽,與伯宣二人,雙雙解衣入幃,重複安睡。他二人都因夜深失眠,故而一上床都沉沉睡去。及至鴛鴦夢醒,已是紅日滿窗,伯宣在枕畔摸得金錶一看,見長短針並指在十一點鐘上,不覺脫口說了聲:「啊喲!」
  姨太太忙問何事?伯宣道:「今天我銀行中有兩筆匯款到期,須得我親自蓋印支付。我平日本定十點鐘辦公,此時已十點五十五分,想必這班人等得我慌了,萬萬再遲不得。你盡可再睡一會,梳洗定當了回去。文錦面前,必須認定在小姊妹家叉夜麻雀,切不可露一些口風。今天晚上得空兒,你再來一趟,我先走了。」一邊說,一邊披衣起身。姨太太並不攔阻,看伯宣性急慌忙的出門去後,自己耽心著家中文錦查問,不敢再睡,也就穿衣起來,叫了兩聲娘姨,沒人答應。暗說趙家這班下人,也未免太不成模樣了。豈有主人睡在房中,他們不在外間伺候之理。只得親自把梳妝台上一隻熱水壺的軟木塞揭開,茶還未涼,便倒一杯喝了,放下茶杯,猛見妝台上還有一隻小小洋金手鐲表,乃是昨天媚月閣與賈少奶一同上樓時除下來沒有帶去的,魏姨太太一見之下,忽又想起伯宣昨夜答應將媚月閣的首飾送她那句話來,暗想媚老二的首飾,不知究有多少,想必都在抽屜之內,現在房中別無外人,不如找他出來點一點件數,看將來伯宣交給我可有甚麼短少。心中想著,便打算末梳妝台抽屜。不意三隻抽屜,倒有兩隻是鎖著的。只有正中一隻,沒有上鎖。
  魏姨太太好不心焦,暗罵媚月閣既要走路,緣何又把鑰匙帶去。此時只好拉開正中那只抽屜,有尋沒尋的瞧著,見內中無非是些香煙、粉紙、紮頭線、眉毛刷、別針、套鈕諸般零碎雜物,並無一樣值錢的。尋到最裡邊,找出一隻福建漆匣,約有五寸見方,拿上手很覺沉重。姨太太慌忙揭開匣蓋觀看,不由的心花怒放,只見匣中雖無珍寶,卻都是些金飾,有三副金鐲,還有金別針、金耳環、金戒指不計其數,都是媚月閣當時一班嫖客送她的。另有各國金錢很多,也是媚月閣陸續積下來的玩具,講到魏姨太太,眼孔本也不小,但婦女性情,首飾物件,從沒一個肯嫌多的。魏姨太太見了這些東西,不覺眼熱起來。暗想媚月閣若不回來,這一匣金飾固然是我的了。但她出去,也不過為爭一口氣。如若中途變計,願意回來,伯宣雖然說得斬釘截鐵,但男人心腸都是活的,難免仍舊留她,那時我仍分毫不能到手,何不趁他這裡無人之際,先把這匣金飾取了,橫豎伯宣已答應送我,拿了他也算不得偷。心中想著,隨手把抽屜推上,拿起木匣,也不叫人泡水洗面,放輕腳步走下樓來,側耳聽得趙家一班下人,都在後門口買東西,自己索性不驚動他們,悄悄開了前門,人不知鬼不覺的回到自己家內。梳頭娘姨正在樓下,見她手捧著一隻小小木匣回來,忙問這是什麼東西?姨太太道:「你休管他。老爺起身沒有?」
  梳頭姨娘道:「老爺昨天出去之後,至今還沒回來,不然我們早來知會你了。」姨太太聽說文錦一夜未回,心中頗為不悅,罵道:「該死的東西,索性整夜的不回家了。」說到這裡,猛覺得自己也一夜沒有回家,忙縮住了口,隨命梳頭娘姨快叫人打水給我洗面,自己三腳並作兩步,奔到樓上,把首飾匣向床上一丟。喘息了一陣,心中兀是突突的亂跳,只得自己譬解說,這東西原是伯宣送我的,又不是我偷的,有何妨礙。一面將匣蓋重複揭開,逐件取出,細細觀看。看到一半,娘姨已把臉水送上來,站在房門口,高叫姨太太洗臉。魏姨太太深恐匣子裡東西,被她看見,即忙藏起,開了小鐵箱,連木匣一併鎖在裡頭,才出來洗臉漱口,一切完畢,坐下來預備梳頭。正當這個時候,文錦回來。他自知一夜未歸,不免受姨太太的申訴,故而一進門就裝出一副笑臉,對著姨太太呵呵一陣憨笑道:「好運氣,好運氣,昨兒打了一夜撲克,贏了三百多塊錢,真是你的好運氣。這是留給你的三十塊紅錢,你拿去罷。」說著把三十塊錢鈔票向姨太太懷中一塞,姨太太拿起來丟在地下,隨把臉一沉道:「你當我什麼人,動不動把錢來哄我。昨天你一夜不回來,究竟宿在那裡?休得把打撲克來搪塞我。」
  文錦叫屈道:「我委實是和琢渠、雲生等一班人在某處打撲克,至今還未散局。我因恐你記掛,故同琢渠先回,你若不信,可以叫琢渠來問的。」姨太太搖頭道:「難道你們不會預先串通的。」文錦道:「那麼你梳好了頭,我和你同到那邊賭場上去對質何如?」姨太太道:「誰有工夫同你對質,你若是真贏了三百多塊錢,此刻拿出來一齊交給我。」其實文錦昨日帶出去的三百多元賭本,一夜之間,早已輸荊連今天這三十塊假紅錢,也是向琢渠借的。聽姨太太這般一說,不覺被她難住,呆了半晌,才說:「贏雖贏的,不過已被琢渠連本借去了,少停一準要來給你。」說時又彎腰把地上的鈔票拾起來道:「這個你先拿了罷。」姨太太雖然不接,也不推拒。文錦乘間塞入她衣袋之內,又賠笑說:「昨夜你大約等了不少時候罷。」
  姨太太佯怒不答。文錦不敢多言,小小翼翼的看她梳好頭,又陪她同吃了中膳。自己因為夜間賭錢,未得安睡,就在沙發上橫著了。姨太太恐他睡在家中,自己不能到伯宣處去,急急將他推醒,催他快去把琢渠借去的三百塊錢要回來。文錦說:「停一回罷,此刻只怕他的手頭不便呢。」姨太太不依,文錦無奈,只得穿了長衣,臨走時又對姨太太說:「如若琢渠此時沒有錢,我只可遲一刻兒回來了。」姨太太道:「限你今夜兩點鐘以前給我回音。」文錦聽有這般寬的限期,心中好生歡喜,答應一聲,大踏步走了。姨太太看他去後,自己又涂脂抹粉,打扮多時,才叫人開後門出來。一出門就見對面賈家的包車,停在門口,賈少奶剛要上車,見了魏姨太太高聲說:「咦,你這時候哪裡去呢?」姨太太不敢告訴她到伯宣家裡去,只說:「我因樓上納悶,故在門口站一會兒,並不出去,你呢?」賈少奶道:「我到曹公館去。」姨太太道:「你見了老八,替我候候她罷。」
  賈少奶點頭道:「理會得。」說時包車已拖過去了。魏姨太太眼望她轉了彎,才敢奔向伯宣家去。看官你道賈少奶當真往曹公館去的嗎?其實不然。做書的暫不交待,先得補一補前回的漏筆。便是媚月閣自被伯宣當眾恥辱,一怒走出之後,不消說得,自然到馬立師小房子中。那時天敏並不在彼,媚月閣和她心腹姨娘阿二一說,阿二便把那粗做的叫來,盤問之下,始知昨天來的那人,的係伯宣無疑。他在起坐中等候之時,粗做的曾出外泡茶一次,大約就在這個時候,被他掩入房中,竊去照片,都是自己大意之過,現在雖然出來了,但也不能就此放過伯宣。因媚月閣此番出來,只跑得光身一人,首飾物件,分毫不曾取出。講到這些首飾,都是她自己所置。伯宣買給她的,並無幾件。還有她自己幾個存摺,總數在萬金以上。既預備和他割裂,當然向他收回。照阿二的意思,教媚月閣暫在小房子中住下,另外挽人向伯宣索回這些東西。媚月閣頗不為然,說東西固宜索回,小房子中決不能住,因伯宣雖已知道,小姊妹們還不信我有這件事。我若住在這裡,豈不明明擺出一個姘戲子的樣子。伯宣那邊固不妨事,小姊妹處的顏面,卻萬不可失。故而寧可多化幾個棧房錢,在旅館中暫住幾時。不過中國旅館中認識我的人很多,現在人人都知我已從良,一旦忽然住了旅館,豈不教人奇怪。若傳說開去,很難為情,還以住外國旅館為妙。靜安寺路的不克登,地方頗為幽靜,當年我從北京回來時,曾住過幾天,不如仍借那邊居住,姊妹往來,亦頗便利。阿二亦贊成其議,當夜待天敏回來說明之後,只留那粗做的看家,主婢兩個,同往不克登,住了一宵。次日,媚月閣因一個人生不出主意,素知賈少奶足智多謀,便打發阿二到鑫益裡請賈少奶去。賈少奶聽媚月閣請她,心想她現在已是個失勢之人,還來請我則甚?意欲不去睬她,又因自己和德發那件事,惟有這一目了然,倘然她因請我不去結下冤仇,將此事告訴了琢渠,雖然我自己不怕琢渠,但在德發一方面究有不利,故也只可勉勉強強起身,梳洗好了,沒精打采的出來。在門口遇見魏姨太太,知她是媚月閣的勁敵,未便直說,因此推說往曹公館去,卻坐著包車徑奔不克登去,見了媚月閣時,裝出滿面笑容道:「老二,你昨天不別而行,教我好生牽掛。這件事委實是你家老爺的不是,不該手段放得這樣惡毒,不給你留一些兒場面,無怪你心中生氣要出來了。現在你打算怎樣呢?」
  媚月閣便把自己意欲向伯宣索回首飾說知,又道:「這件事究不知是誰告訴他的?倒不能不調查一個明白。」賈少奶道:「這個何消說得,一定是那人了。」說時把小指對她一揚,接著說:「適才我出來的時候,還見她得意洋洋的到你家去呢。你一出來,就便宜了她一個人了。」媚月閣聽說,長歎不語。賈少奶見媚月閣面上似有懊悔之狀,暗說不好,她昨日雖然一時之怒,由伯宣處出來,但她走後,伯宣似有悔意,現在她又這般模樣,若再有人從中勸解,難保不言歸於好。他們夫妻和好,原不妨事,但她與天敏相識,乃是我的介紹,怕她與伯宣言和之後,想起前情,心中怨我,況伯宣一定要調查她與天敏相與的原由,她豈有不將我慫恿的事告訴伯宣之理,那時伯宣又要恨我。我一個人何能擔受這兩重怨恨。但要卸脫這個罪名,也很不容易。第一先要使他夫婦倆不接頭,胸中常存一條永不能忘的惡感。要攛掇他們存此惡感,必須有個藉口。好在伯宣現有魏姨太太這件事,媚月閣也深信她這場禍是魏姨太太惹出來的,不如就在這上頭教她設法報復魏姨太太之仇。她若聽了我的話,明中雖然是報復魏姨太太,暗中便是報復伯宣。這一來他二人的惡感愈結愈深,我的秘密機謀,也可永遠不愁人告發了。心中想著,假意歎息道:「男子有了兩條心,固然容易受人挑撥。不過魏家的也未免太不該了,她自己占了你家的老爺不算,還要害你們夫妻反目,這種狠毒的婦人,我出世以來,從沒見過。照我心思,須得給她吃些苦才好。」
  媚月閣歎道:「哪裡來的苦,我又不能打她罵她,只有看著她舒服罷了。」賈少奶搖頭道:「你這個人太忠厚了,若要教她吃苦,有何難處。譬如你將她和你家老爺有來往這件事告訴了文錦,豈非也是一個法子。」媚月閣想了一想道:「告訴文錦也好,只恐他溺愛姨太太,不肯相信,和前年的事情一般,也是徒然。」賈少奶道:「這就要你自己著力了。常言道:打蛇須打七寸裡。如不得其道,弄得半死半活,不尷不尬,還不免自己被他咬一口呢。」媚月閣笑道:「你說得好漂亮話,究竟七寸在那裡,你摸著沒有?」賈少奶微笑道:「難者不會,會者不難。說得到便做得到。不過先要問你自己,到底願意不願意報仇?如你不願意,我也不必多說。因彼此都是多年小姊妹,交情原沒什麼輕重。適才只為她太可惡了,故我不覺脫口出來。你若不願意傷情,我更犯不著結怨了。」
  媚月閣正色道:「誰告訴你不願意,你對於這種人,還講什麼交情,她既使得出狠心,我難道放不下辣手。你究用何法,可以致她死命,快說出來,大家商量商量。」賈少奶笑道:「這個還不能馬上就想出什麼法兒來,務須看事行事。適才我雖見她從後門出來,究竟是否你到家去,我卻未曾目睹,不能妄斷,必須先設法向她家梳頭的打聽明白了,然後可以告訴文錦。告訴時也不能暗地進言,一定要在大庭廣眾之中,務使在場者人人聽得,他要不發作,場面上下不去,若能落一些真憑實據在他眼內更好,以免日後抵賴。」媚月閣道:「他二人又不拍照,哪裡有什麼真憑實據?」
  賈少奶笑道:「你自己為小照上惹了禍,動不動就發心病,其實小照怎算得真憑實據,極容易抵賴的。像你昨天那件事,你既說小照丟在店中,不曾取來。老爺問你天敏因何同你拍一式布景的照,你不妨說布景是小照店裡之物,誰也不能教他不給別人。你若往小照店中去看看,同式布景的男男女女,何止數百,難道一個個都是我相識的麼!況且我拍的照,既不曾去取,小照店中成本所關,難免不私售取利,如你見我的小照在那裡,便當我人也在那裡,只恐我沒有這般分身術,你也要忙不開交呢!這般一說,不但把你自己的嫌疑辟一個乾淨,而且還可使你家老爺頓口無言,當著大眾向你服罪。只怪你自己怎的一時糊塗,便氣衝牛鬥的走了出來。如今既已出來,只可硬挺到底,不再俯就他的了。」
  媚月閣聽說,把眉頭連皺幾皺,說:「過後之言,講他則甚。現在我們該想一個什麼法子弄得他們的真憑實據來才好。」賈少奶道:「這卻不難,不過我們必須先從調查入手,倘使魏家的果然天天到你家去,那時我自有道理,包你報仇報得十二分爽快便了。」媚月閣大喜,催她快去,向魏家梳頭的打聽,情願自己多花幾個錢小費,務將此中真相打聽得明明白白才好。賈少奶連聲稱是,急急出了不克登,坐包車回到家中,吩咐王媽往魏公館喚梳頭的來。王媽道:「少奶奶頭已梳好,因何又要梳頭?」賈少奶道:「你休管他,我另有別事,你去時切不可大呼小叫,須裝作偶然往他家遊玩的一般,悄悄喚她過來。如她家姨太太在家,你更不可露出形跡。」王媽不懂她是何用意,一邊走著,一邊咕噥道:「花樣好多,一年三百六十天,她倒有三百五十九天出花樣的。」
  賈少奶也不理會,自己走到房中,開了前窗,向對面一望,對面乃是蔡公館後房,窗裡面便是那梳頭的娘姨的房間,她此時剛巧不在房內,裡邊燈火俱熄。她窗外恰有一盞燈,斜光照進去,裡面的床帳箱籠,隱約可見。賈少奶心中暗喜,再低頭看下面時,王媽出了自家門口,去叩魏家的後門,那邊出來開門的,正是那梳頭娘姨。王媽向她搗了一句鬼,並不就走,卻反一同縮進裡頭去。隔不多時,王媽還沒出來,倒是梳頭娘姨一個人先出後門,徑奔自家門口而來。賈少奶即忙閉上窗,等候梳頭娘姨上樓。梳頭娘姨見了賈少奶說:「少奶出去回來了。」賈少奶道:「回來了,你家姨太太在家麼?」娘姨道:「她也出去咧。少奶奶喚我有事嗎?」賈少奶道:「我有一句話問你,你隨我來。」說時把娘姨引到床前,同在床沿上坐下。賈少奶低聲問她:「昨夜你家姨太太可曾出去?今天又是往那裡去的?」
  那娘姨本是賈少奶的舊人,自到魏公館以來,因魏姨太太看待下人頗不和善,往往擺出主人架子,故心中頗為不服,時常在賈少奶跟前講她主人的壞話。今被賈少奶一問,她豈肯代為隱瞞,自然連頭搭腦,一齊吐露出來,不但她把魏姨太太在伯宣處過夜這件事洩漏,並且連她由趙公館帶來一隻漆匣內藏許多金飾,回來的時候怎樣鬼鬼祟祟,被她在房門口偷看得見,以及午後用計驅出文錦,自己急急又往趙公館去了等情,一併告訴了賈少奶。賈少奶不料內中還有這許多曲折,暗暗驚異,心想魏家的好大膽,竟敢這般胡為,隨意在外住宿,視文錦如無物。那一隻首飾匣,不消說得一定是媚老二之物,當時我也見過,內中還有許多金鎊,不過這東西緣何入她之手,料她不敢偷竊,必是伯宣送她的。但這些東西,並非伯宣自己之物,怎可由他送人。看他這般舉動,想已存心不要媚老二了,放著這個題目,我更可使他們二人加上一重惡感,永無言和之望。心中想著,得意無比。面子上仍不肯被梳頭娘姨看出神色,假說虧得你家老爺糊塗,若被他察出形跡,萬不得了,你得空兒勸勸她,教她以後不可這般大意才好。娘姨搖頭道:「這個干我們什麼事,莫說勸不進,就勸得進,也勸得太沒來由了。」
  賈少奶道:「如此你可知她明兒那邊去不去?」娘姨道:「自然要去的。我聽她的口音,彷彿要天天去呢。她對我們說,將來她不在家,老爺回來,在前頭敲門,教我們故意慢慢的開門。一面馬上差人出後門,到趙公館喚她回來。照她這般吩咐,怕不要鬼混一世麼!」賈少奶聽說,微微一笑說:「你就在這裡吃了晚飯回去罷。」娘姨道:「不然還可吃了晚飯走,如今姨太太出去了,老爺雖說兩點鐘回家,如果弄到了錢,說不定就要回家的。家中小丫頭和粗做的都是一對呆鳥,不會到趙公館去喚她,那時豈不要鬧出事來,故我不得不在家裡守著,她倒在那邊適意,要我們替她提心吊膽,真是應了一句俗話: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咧。」
  賈少奶卟哧一笑,娘姨也笑著,辭別下樓。走到門口,剛值王媽回來,兩個人一進一出,冷不防撞了個滿懷,彼此都倒退了一步。王媽先開口說:「阿喲!你嗎!少奶奶喚你何事?」娘姨笑說:「她纏七夾八問了半天,我也不明白是什麼事呢!」王媽疑心梳頭娘姨放刁,送她走後,自己上樓問賈少奶,賈少奶也說並沒甚事,我問問她姨太太在家作何消遣,她說出去了,我留她晚飯,她因家中沒人,就走了。王媽聞言,對她面上端詳多時,說:「這是什麼道理?這幾句話,我也未必問不明白,為甚麼偏要喚她來當面詢問,又教我扮得這般鬼頭鬼腦,我還當你為著怎樣大事,故叫梳頭的來此以後,自己不敢就回來,假意和他家粗做的談了一會天才走。不意你們卻談論著這樣芝麻綠豆的大事,可把我一個人弄夠了。」賈少奶笑道:「別混說咧,快弄夜飯來吃罷。」
  王媽氣癟著嘴下樓做飯,賈少奶跑到適才那扇樓窗旁邊,開了窗,雙手擱在窗沿上,眼望著對面梳頭娘姨那間黑沉沉的房間出神。不多時,王媽端上飯來,賈少奶才關窗過來用膳。一邊吃飯,一邊仍想著心事。王媽站立一旁,笑盈盈的說道:「少奶奶,我告訴你一樁新聞,你要聽不要聽?對門魏姨太太昨天晚上一夜不曾回家,據她家粗做的說,是宿在隔壁趙公館裡。你想趙姨太太昨天傍晚才走,當夜魏姨太太便走填空兒,不是太性急了嗎?」賈少奶假作不知,說:「大約沒有這件事罷,你別胡說亂道。」王媽爭辯道:「一定有的,我還親耳朵聽得魏姨太太在隔壁和趙老爺談心的。」賈少奶不禁詫異道:「你如何會聽得?」
  王媽笑道:「說出來也沒甚希奇。昨天你從趙公館出來之後,不是同著曹少奶等一班人在對房吸煙嗎?我一個人在這邊房內鋪好床,因牆上掛的那張月份牌,塵埃堆積,故用雞毛帚拂拭,不意才一舉手,那月份牌連釘弔在地下,月份牌背後牆上,原有一塊磚頭,在我們搬進來安床的時候撞活動了,抽出磚頭,一直可以望到隔壁趙公館的上房。我忽然想起趙姨太太走後,趙老爺一個人在家,不知作何勾當,故把磚頭抽出來,想偷看他的舉動。不過磚洞那邊,還有一重糊房間的花紙,我因把紙頭搠了個小孔,豈知仍不能望見裡面。因這地方剛在他們安放梳妝台的所在,那窟窿恰被鏡子背擋住了,我就無法可想。不過裡面說話的聲音,卻隱約聽得出來。我就把耳朵貼著牆,好像聽德律風似的,聽了一會,彷彿是一男一女,在那裡講話。我起初還道是趙老爺和娘姨們閒談,後來聽得連笑帶說的,又聽得趙老爺說什麼上半夜陪我,下半夜回家,我就疑心他們路道不正,但萬想不到就是魏姨太太,以為趙老爺因姨太太跑了,故弄一個堂子裡的人來家解解寂寞的。正想再聽下去,你在對房叫我倒茶,我就急忙塞好磚頭過來了。今兒照魏家粗做的這般一說,昨天趙公館房中那個女人,不是他家姨太太是誰!現在據說魏姨太太又到趙公館去了,想必已在那邊房中。你若不信,吃罷飯不妨將磚頭再抽出來自己去聽。」
  賈少奶聞言,把吃剩的半碗飯向前一推,說:「我不吃了。窟窿在那裡?你帶我去看。」王媽一腳跨進房內,隨手開了電燈,再將月份牌除下,抽出磚頭,果有指頭大一個透穿小洞。賈少奶先張了一張,然後側耳靜聽。果聽得隔房魏姨太太聲音說:「你答應送我的東西,為何還不給我,莫非哄騙我嗎?」又聽伯宣的聲音答道:「哪有這句話。只為梳妝台抽屜鎖著,鑰匙被老二帶走,急切取他不出,須得喚銅匠來開。如你馬上就要,惟有把抽屜毀了,但是這張柚木妝台,我足足花了八十塊錢買的,為遲早一天上頭,把抽屜弄壞,豈不可惜。早晚是你的東西,既答應了給你,將來決不交還老二便了。」
  又聽魏姨太太嬌聲嬌氣的說:「你在我面前雖然說得這般好,但我知道那些東西,都是老二自己之物,她將來問你要時,你待怎樣?」伯宣大聲道:「你放心便了,她既然作了我家的人,東西自然也歸了我。昨天這一鬧,她人雖然不願意跟我,東西卻不能再由她作主,我不還她,她又能奈何我不成!」講到這裡,忽然中止,魏姨太太連說:「來了,來了。」伯宣又說:「快走罷!」接著一陣腳步凌亂,聲音寂然。賈少奶慌忙丟了牆洞,奔到窗口,開窗向下觀看,見伯宣家門口站著一個小丫頭,魏姨太太從裡面出來,兩個人慌慌張張,奔向自家後門進內去了。賈少奶心中會意,命王媽塞好牆洞,泡水洗了面,琢渠也回來了。賈少奶問他勝負如何?琢渠道:「贏雖贏了幾百塊,卻都被文錦借去了。」賈少奶道:「他借了錢難道還在那裡賭嗎?」琢渠道:「他早已不賭,而且還比我先走一步。」
  賈少奶聽說,不覺笑將起來。琢渠問她有何可笑」賈少奶連說沒事,又道:「你明兒可以請他們這班人同到我家來打撲克麼?」琢渠道:「這又是什麼意思呢?」賈少奶道:「沒甚意思,我意欲抽幾個頭錢,買一隻手鐲表帶帶。」琢渠道:「邀他們到此賭錢,可以使得。抽頭這句話,卻講不去。適才雲生等談起,天天賭錢,輸贏常有,牽來扯去,卻輸給了堂子裡的頭錢。如今想法子,教在局諸人,每人輸一夜請客,供給酒菜,便在他家賭博,不准抽頭,以示公道,我因請客不免自己花錢,在堂子中都是擾別人的,就使花幾個頭錢,也是贏得來的。若請了客,不論輸贏,都要貼本,故沒有贊成。你若要買手鐲表,待明兒文錦還了我錢,就給你去買罷,何必抽什麼頭呢。」
  賈少奶道:「不抽頭也行,明兒你務必邀文錦、雲生、仲伊這幾個人來家打牌,若說酒菜,橫豎明天我要請曹少奶奶、甄大小姐等來家晚膳,不須另備。你若捨不得花錢,明兒一天開銷,都是我的了。」琢渠笑道:「這倒奇了。你素來不愛請客,為何忽然大出手起來?」賈少奶道:「你莫管他,只消替我把所說的那幾個人邀到就是。」琢渠道:「那個未免太不明白了,邀他們究為何事,必須先告訴我才行。不然,邀了個不相干的來家,或者漏了個要緊人兒,豈不壞事。」
  賈少奶想了一想道:「別無他故,就是媚老二昨天雖然由伯宣處走了出來,彼此相持不下,也不是個了局,我們做小姊妹的,理該替他們勸解勸解,故我想把昨天在場諸人都請了來,大家商議,向兩方面勸和,一則聊盡我們朋友交情,二則昨天承伯宣看得起我們,請我們過去參預家事,原要我們臨時勸解之意,我們當時袖手旁觀,已是不該,事後若再不替他們設法轉圜,豈非太對不住伯宣了嗎!不過你在文錦等面前,萬不能先行道破,只可說是打牌,因我明兒還須先去探探媚老二的口風,如她願意了,再往伯宣那邊去說,自然一說就上。如老二也不願意,那時我們就打牌到底,那回事作為罷論,免得說了出去收不回來,給旁人笑話。」
  琢渠點頭稱是,又說:「幸虧你告訴我一聲,不然,賭場中共有十餘人之多,我若一齊請了來,豈不要鬧得更大。好在今天散局甚早,明兒約定三點鐘入局,到夜間八九點鐘時分,我暗約他們三個人前來便了。」賈少奶大喜。次日三點鐘,琢渠出去賭錢。賈少奶也梳洗定當,坐包車到不克登去見媚月閣,天敏恰在那邊,見了賈少奶,慇懃鞠躬為禮,賈少奶也含笑點頭相報。媚月閣忙問打聽的話兒怎樣了?賈少奶因有天敏在旁,不便明言道:「說來話長,少停再說罷。」
  天敏知趣,曉得她們還有正經,隨向媚月閣告辭道:「此刻我還有朋友約著,明天再來看你。」說畢又向賈少奶鞠躬而出。賈少奶看他走後,才把梳頭娘姨所講的話,和盤告訴了媚月閣。又將王媽發現壁洞,自己聽得他二人一番言語,盡情傾吐。媚月閣聽得憤火中燒,面上發赤,說:「他們還想吞沒我首飾,倒也不錯。我再不告訴文錦,誓不為人。」
  賈少奶道:「我現在又想出一個更好的法子,你也不須親自告訴文錦,顯得急於報仇似的。讓我將昨天在場諸人,一一請到家中,推說替你夫婦們設法講和,你在今夜十點鐘時候,自己到我家來,須裝作偶然去看我一般,萬不可露出預先約定的模樣。那時我先開口勸你回家,你須不肯答應,並說伯宣姘著一個四馬路的野雞,夜夜送上門來,此時想必已在家陪著他了。我們故意不信,再教王媽插口說,房中月份牌下有塊磚頭,可以移動,聽得見隔壁聲音,先讓他們去聽,我再說聽雖聽得,不過究竟是什麼人,也須看個明白。或者伯宣同娘姨說話,我們不能冤他的。好在趙公館對門是間空屋,我們不妨兜到那裡,教管門人開進去,從後窗口可望見趙公館前窗。前天我在你家樓上,彷彿前窗沒掛窗簾。」媚月閣道:「果然沒掛。因窗簾被洗衣作收去了還沒送來。」
  賈少奶道:「如此好極了,空屋中十分黑暗,你家電燈明亮,由暗處望明處,已極清楚。再加不掛窗簾,豈不可以一直望到床上。我看見之後,先抱怨你說,這明明是魏姨太太,你怎說是四馬路的野雞。那時旁人一定附和我說是魏姨太太,你再向文錦謝罪說:「不知魏老爺的姨太太,誤當四馬路的野雞,望魏老爺恕罪。那時看文錦如何發作便了。」媚月閣拍手稱妙。正是:未入甓中先捉鼇,既來洞裡好尋蛇。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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