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推波助浪激走嬌娘 雨尤雲潛來蕩婦
賈少奶雖然蓄意報仇,卻還不敢就將媚月閣和天敏這件事宣佈。因媚月閣的事,若被伯宣知道,固然不得了。但事情鬧破之後,難保不牽連自己。講到自己的丈夫琢渠,平日本在他掌握之中,就使知道,也沒甚關礙,不過現在卻不能講這句話,因琢渠往日懼她,皆因自己沒能為,靠著她結交幾個富家內眷,自己得以夤緣和他們男子相識,賭博場中,得些利益,以供家用。現在他隨振武進京,論不定已謀得差使,將來自己反要靠他光輝,決不能再不把他放在眼內。倘若這件事他知道,或者竟認起真來,豈非害人自害了麼!因此自己雖然存著這個念頭,只能在腹中盤來旋去,從沒鑽出她肚皮之外。此時琢渠回來,偏偏爭不起這一口氣,未能謀得差使,賈少奶一半懊惱,一半觸動自己心事,想丈夫雖未得著差使,但媚月閣之仇,卻可趁此報復。這夜將琢渠罵走之後,她自己一個人,對著煙燈,打點害人之策。暗想媚月閣為人,雖然可惡,但我和她究係朋友,場面上從未翻臉,若無端將她隱事告訴伯宣,將來被別的朋友知道了,豈不當我翻覆小人,沒人理我。故而這件事務,必要另外串一個人出來,給他點破,要找這一個人,卻極不容易。朋友之中,決無人肯做此冤家。下人一方面,又恐在伯宣面前說不進話。若是趙家自己的下人,料想他們各為其主,一定幫自家姨奶奶的,我若輕易托了他們,他們設或不去告訴伯宣,反去通知媚月閣,害人沒有害成,顛倒招了冤家,豈非更為不美。想來想去,竟被她想出一個人來,暗說有了,那魏文錦的姨太太,和媚月閣不是個情敵嗎?我若將媚月閣這件事告訴了她,也不必教她告訴伯宣,料她一定要到伯宣跟前去搬弄是非的,鬧出事來,罪名都在她一個人身上,與我毫不相干。借刀殺人,再巧沒有。主意既定,心中非常快樂。一歡喜又多吃了二十幾個煙泡,直到東方發白,才上床陪琢渠安睡。琢渠睡不多時,就起來坐在客堂裡等候北京來電。候到傍晚,電報還不肯來。他少奶奶已起身打扮定當,走下樓來,像要出門光景。琢渠問她那裡去?賈少奶說到對門魏公館去。琢渠皺眉道:「要出去怎不早些起來?此時你出去,我也要出去了。少停北京若有電報打來,教誰接呢?」
賈少奶鼻子管裡哼了一聲,也不答話,輕移蓮步,出了大門,徑到魏公館。魏姨太太正在樓下,指揮丫頭抱著一隻貓兒捉跳蚤。賈少奶一見,遠遠的站著道:「阿喲喲,你們怎不怕貓身上的跳蚤,跳在自己身上,少停發起癢來,就夠你們受用了。」魏姨太太笑道:「呸,你還要說笑話呢,你若怕跳蚤鑽進去,就請你上樓坐罷。」說著兩個人一同走到樓上。魏姨太太笑向賈少奶道:「昨天你家少爺回來了,夜間大約可以不愁寂寞咧。」賈少奶道:「我夜夜有煙燈相伴,永遠不愁寂寞。少爺回來不回來,都不在我心上。不像你家老爺,夜夜陪著你,還嚷寂寞,恨不得日日夜夜,有一個老爺放在旁邊,你才覺得快意呢!」魏姨太太笑道:「放你的臭屁,嚼你的坑蛆。老實告訴你,我家老爺因為身子太肥胖了,兩個人睡著不適意,早已分床多時了,你不信可以問樓下的丫頭使女們,誰要他相伴呢。」
賈少奶笑道:「阿喲阿喲,黃熟梅子,還要賣什麼青。丫頭女使,怎能管到你們床上的事呢。」兩人調笑多時,賈少奶才問魏姨太太:「這幾天到趙公館去?」魏姨太太聽到趙公館三字,平添了一肚子悶氣,冷笑一聲道:「我還到他家去則甚?」賈少奶假作癡呆道:「咦,一個月以前,你不是天天到趙公館中陪他家姨奶奶去的嗎?」魏姨太太嘔了一口氣道:「別說咧,說來教人著惱。當時我到他家去,你也知道,並不是我們自己挨上去的,卻是他家再三著人來請,聽說也帶請著你。你因四少爺將次動身,沒空兒前去。我在家原沒甚事情,不可卻,故去陪她幾天,原是小姊妹彼此要好常有的事。不意媚月閣這人,不知好歹,我去了幾天,不知如何,她忽然厭我起來。我到她家去,她自己避開了,丟我一個人陰乾大吉,怎不教人生氣!因此我一發狠,至今沒踏進他家的門。你那幾天可曾去過?」
賈少奶道:「我也許久沒有去了。媚月閣的脾氣,十分古怪,很難捉摸。她和你好的時候,連心肝五臟都肯挖出來送給你。若和你有了意見,她就把你任意糟踏。而且疑心病最重,誰若同她家老爺講了幾句閒話,她便要疑心別人同他家老爺有了甚麼咧。」魏姨太太聽到這裡,不由的面上紅將起來。賈少奶只當沒有看見,接著說:「其實都是她自己品行不端之故。彷彿普天下女人個個都和她自己一般,沒一個是規矩的,無怪乎我們一班朋友,見了她都要搖頭了。」魏姨太太驚道:「原來她自己也是不規矩的麼?」賈少奶笑道:「這個何消說得,你難道沒聽見外間的閒話嗎?」魏姨太太忙問什麼話?賈少奶道:「你若不知道,我也不必說了。」
魏姨太太苦苦追問,賈少奶笑而不言。魏姨太太急了,央求道:「好奶奶,我們都是要好姊妹,說說何妨。況且外面既已有人講過,你就告訴了我,也沒甚干係。況我口頭向來謹慎,無論什麼事,只消自己知道了,決不去告訴別人,你放心大膽的說便了。」賈少奶笑著搖頭道:「我信你不得,這樁事關係太大,倘給趙老爺知道了,媚月閣還有命麼?所以一定要你先立一個誓,然後我再告訴你。」魏姨太太嗔道:「你這樣的刻板,未免太不講姊妹交情了。」賈少奶見她認真,忙說不立誓也罷,但你不得告訴別人才好。魏姨太太道:「那個自然。」賈少奶四顧無人,才低聲道:「你可知媚老二現在和唱新戲的裘天敏姘上了麼?」魏姨太太驚道:「當真嗎?」
賈少奶道:「誰來哄你!而且他們小房子的地方,也有人知道了,離此不甚遠,便在馬立師德福裡,門口有一盞電燈,白殼罩上寫著王公館三個紅字的便是。聽說裡面裝飾很為華麗,還裝著德律風,一切開銷都是媚月閣自己出的。她和天敏二人,沒一天飯後不在那裡相會。到晚上天敏去唱戲了,才回來陪自己男人睡覺。一個人日夜不脫空,簡直比我們守著一個丈夫的忙得多呢。」
魏姨太太聽了,默然不語。賈少奶又千叮萬囑,教她切不可告訴伯宣,此中大有出入。魏姨太太點頭答應,賈少奶又岔入別話,和魏姨太太閒談多時,才回家去。詢知琢渠出外碰和去了,忙教王媽喚德發來家,把自己的害人計劃向他說了。德發頗不以為然道:「我們只消自己顧周全了,何必管別人的閒事。況且媚月閣與天敏相識,也是你我二人做的介紹,倘然鬧破了,我們自己也脫不了干係。就使害了媚月閣,於我們一方面,並無利益。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干他則甚!」賈少奶怒道:「你知道什麼,我自有我的道理,不干你事,以後也不許你插嘴。」
德發不敢多說,小心翼翼的,陪賈少奶吃了晚飯,深恐琢渠回來碰見,略坐一會,急急溜出後門去了。賈少奶一個人橫著吸煙,想想自己的主意,實比諸葛亮還勝,不知當時怎樣想出來的,可惜自己不是男子,若是男子,憑著這般心機,怕不能由大人老爺做到皇帝總統嗎。心中想著,得意無比。約摸十二點鐘光景,琢渠回來。一進門就問北京可有電報?賈少奶不答。琢渠只得喚王媽詢問,王媽回說沒有電報。琢渠好不懊喪,自言自語道:「為何此時還沒電報,這倒奇了!莫非振武把我的事忘了麼?他在上海的時候,我們夫婦兩個,待他也算得鞠躬盡瘁的了,他若忘了我們,未免太對不起人咧。」說著,又向賈少奶道:「你道如何?他忘了我猶可,若忘了你,那就大大的不該了。」
賈少奶仍不做聲。琢渠自覺沒趣,一彎腰撲在他少奶奶身上,涎著臉道:「喂喂,我告訴你一句話,適才我同雲生、文錦等一班人打撲克,我起手很為不利,把碰和贏來的一百多塊錢,和自己帶出去的幾十塊本錢,一齊輸完,還拖了一身債,後來被我拿到一副同花順子,文錦拿的是富而好司,雲生三隻愛司,還有別人都是大牌,我第一個下注二十塊,他們都當我吃白辣夫,拚命和我來司,後來雲生等一班人都丟了,文錦定要看,我這一副上,連和錢共得三百多塊,就此被我得了風頭,打完撲克,一算已贏了五百多塊錢。這一趟北京去的盤川使費,都是別人替我惠的鈔,真是好運氣。」一面說,一面從懷中掏出一大疊鈔票,向他少奶奶面上一揚。賈少奶一見,眼都紅了,伸手便搶,兩個人扭作一團。次日傍晚,賈少奶起身,吃罷早飯,吩咐乾媽喚魏公館梳頭的來家,一面梳頭,一面和她閒談,問她昨兒晚上姨太太可曾出去?梳頭的回說昨天姨太太因懶於梳頭,故打了一條辮子,也沒打扮,並未到那裡去。不過晚飯後,她曾獨自一個,從後門出去一趟,約有兩個鐘頭才回,並沒向我們提及在什麼地方。我們估量她在你少奶這裡,如其也沒有來,大約是在隔壁趙公館中了,賈少奶聽說,心中暗喜,知道有腳無線電,業已打到。一二日內,必有發作。果然不出她所料,隔不到三天之久,趙公館中忽然著人來請賈少爺、賈少奶奶同去,說趙老爺有事相商。那時琢渠正在家內,聽了很覺詫異,說什麼事這樣大驚小怪,一定要我們夫妻兩個同去。賈少奶道:「你休管他罷,人家專誠來請,自然有事,我們到得那邊,就能明白,現在大家都在悶葫蘆裡,你待問誰呢!」
琢渠連說不錯,伺候他少奶奶洗面掠鬢,涂脂抹粉,更衣換襪,一切定當,才雙雙同到趙公館去。只見文錦和他姨太太、雲生和他少奶奶,還有媚月閣最知己的李姑太太、康少奶奶、甄大小姐等,都在那裡。一問都說是伯宣打發人請他們來的,誰也不知道是何用意。再看伯宣,卻笑容滿面的周旋其間。問他何事,他笑說少停自能明白。連他家娘姨媽子,也不明白主人今兒請這許多客來幹什麼。更兼女主人媚月閣出外未回,因此弄得一班人更覺狐疑不定。內中雖有賈少奶、魏姨太太二人心中明白,但也不解伯宣因何小題大做,將這班親戚朋友都請了來,莫非因魏姨太太報告不實,誣蔑了他心愛的媚月閣,故欲當眾聲明,教魏姨太太丟臉嗎?但魏姨太太不是啞吧子,若被伯宣道破了她的讒言,那時一定要攀出賈少奶來,這樣一鬧,豈不被親戚朋友看透了他二人的面目,將來何顏見人,害人不成,反害自己。故他兩個都懷著鬼胎。賈少奶更覺心虛,意欲托故溜走。正在遲疑,媚月閣已回轉家來。一眼看見廂房中坐著這許多人,不覺呆呆一怔。賈少奶見了媚月閣,頓時心生一計,暗想趁東窗事未發的當兒,先探一探她的口氣,再作道理。疾忙迫上前去,與媚月閣挽手道:「老二,那裡來?你家老爺將我們請到這裡,沒頭沒腦,不知鬧些什麼玩意兒。我出門的時候,就要小解,因你家來人立時火發的催我就來,我想到你家來小解,也是一樣的,不意你並不在家,我未便到你樓上去,廂房中又聚著這許多人,可真把我熬壞了。你若再不來時,我要溜回去咧。」
媚月閣也因伯宣無端請了這班人來家,心中狐疑。這許多人裡頭,只有賈少奶是她同黨,意欲向她打聽一個明白,見她這般說,也就含糊答應道:「你也太固執了,一個人上去何妨。」說著笑向眾人點一點頭道:「你們該坐一會兒,我陪她上去更衣,不然她可要水漫金山了。」眾人大笑。媚月閣當先上樓,賈少奶在後相隨,心中暗佩媚月閣在這樣緊要關頭,猶自談笑風生,從容不迫,涵養工夫,真不可及。到得樓上,賈少奶那裡更什麼衣,一歪身坐在床沿上,低聲問媚月閣道:「這幾天你家老爺可曾同你有甚說話?為什麼無緣無故,把我們請來,問他又不肯明言,你可知他究竟著何事?」媚月閣斂眉道:「我焉能知道。這幾天老爺也沒同我提起什麼,不過有一件事很覺奇怪,今日看來,恐有不妙。」
賈少奶忙問何事?媚月閣躊躇半晌,才歎了一口氣道:「說來都是我的不好,請你休得生氣。當時我和天敏在你家相會的時候,因天天叨擾你們,自覺過意不去,故在馬立師另借了一處房屋,本要告訴你的,後來忽然忘了。那邊只用得兩個下人,一個便是我從前用的阿二,另有一個粗做娘姨,我也不天天前去。每禮拜只去得一二次。不去的時候,天敏招著一班唱新戲的前去打牌。阿二告訴了我,我常教天敏不可帶男人前往。無奈他終不肯聽,昨夜我與天敏都不曾去,阿二也上街買東西去了,只剩那粗做娘姨在家。約摸九點鐘時候,有個男子去尋天敏,粗做的回他不在家,那人自願等一會,這原是常有之事,粗做的並不疑心,請他在樓上起坐間內坐了一會。後來因等不耐煩走了,也沒留下姓名。今天我到那邊,見梳妝台上失去了兩張照片,一張我的,一張天敏的。雖然分拍在兩張上,布景卻一模一樣,盤問起來,才知昨夜來過這一個人,疑惑是他偷去的,但大家都猜不出這人是誰,我始終以為是天敏的朋友,有心同他作耍,著他調查索回,不意老爺平空發作,攪出這件事來,只恐昨夜去的那人,就是他罷。但他因何知道我這所在,倒又是一樁疑案了。」
賈少奶聽說,猛然大悟。心知適才伯宣說少停自明這一句話,便是待媚月閣回家,發表這兩張小照的意思,並非與魏姨太太為難,自己的干係,已可完全脫卸,心中暗自歡喜。猶恐伯宣將小照發表之後,媚月閣因天敏這件事惟她一人知道,疑惑是她洩漏的機密,不如先把魏姨太太四字露些口風給她,令她以後專疑魏姨太太一人,冤家都結在她的身上,與我無乾。當下便嘖嘖連聲道:「我看昨天去的不是你家老爺。若說馬立師的地方,連我都沒知道,他如何曉得呢?不過天敏招了一班朋友前去,就難免有幾個口頭不謹慎的,在外間胡說亂道了,最可怪的,魏姨太太前幾天曾到我家,偶然談起,說什麼裘天敏在馬立師租著小房子,我還不疑心就是你的,這樣看來,可知外間一傳兩,兩傳四,就難免有甚風聲吹進你家老爺耳朵裡去了。」
媚月閣沉吟不語。忽聞扶梯聲響,賈少奶慌忙揭開馬子蓋,蹲上去假充解溲。看上來的仍是一個娘姨,奉伯宣之命,請姨太太和賈少奶下樓講話。賈少奶提衣站起,媚月閣硬著頭皮,與娘姨同到樓下。卻見伯宣站在當地,手撐著腰,怒容滿面,眾人也鴉鵲無聲的,見媚月閣下來,都把眼光向她望著。媚月閣一眼看見八角台上放著兩張照片,正是她小房子中失去的原髒,這一急非同小可,兩腿也幾乎軟彎下來,心知大有不妙,事到其間,也只可強自鎮定,上前問伯宣何事相喚?伯宣鐵青著面孔,手指台上說:「你看這這這是什麼東西?」
媚月閣假意拿起看了一看說:「阿喲,這一張是我的小照。那一張不認識。這張照,我因拍得不甚好看,故丟在照相館中,不曾取來,你從哪裡得來的呢?」
伯宣冷笑道:「好扮相!幸虧我不是三歲小孩子,不然全被你哄過了,今天任你怎樣奸刁,休得賴得乾淨。這兩張照乃是我親自在馬立師你那小房子裡搜出來的,那一張便是唱新戲的裘天敏,外間誰不知你和天敏軋著姘頭,還有一個憑據,便是天敏因何同你拍著一式的小照,你還想賴到那裡去!」
媚月閣猶未回答,伯宣又道:「今天我請他們眾位來此,並非別故,究竟你同我乃是方四少爺作的媒,非比尋常,在座諸位,都是四少爺的好朋友,以及你的要好姊妹,前因後果,彼此無不知道,故也無須隱瞞,我特地請他們來評一評道理,像我家這般門第,姨太太相與了一個唱新戲的,是否有關顏面?況你又非等閒之輩,若被外間傳揚開去,不但坍我姓趙的台,連四少爺的台,也被你坍盡了。所以我請的大都是你一方面的朋友,免得你說人家偏袒了我,只須大家講一句公平話,這件事,你究竟幹得乾不得?還要你當面聲明,從此以後痛改前非,不幹壞事,若能如此,彼此不妨將前事抹過,仍舊相安下去。如你不能答應,教我也無別法,只可請你馬上走路,不必再站在我姓趙的門口裡了。」這幾句話原是伯宣千思萬想,才想出來的,說得很圓轉,不敢十分得罪媚月閣,薄責幾句,望她自己醒悟,並要她當眾悔過,夫妻依然和好,便是請這班朋友來家,也存著一層用意。因媚月閣與方振武交情頗深,自己將她責罰了,將來振武來申,或被她哭訴前情,說我虐待了她,振武豈不惱我。而且一面之辭,無憑無證,自己犯不著為了顧全顏面的小事,得罪振武。因此請出這班和振武相識的人來,作為見證,以明自己並未待虧媚月閣之意。不道媚月閣生來心高氣傲,目空一切,心疑伯宣故意當著眾人恥辱她。伯宣話未說完,她胸中早已無名火發,暗想往年我在北京的時候,一班名公鉅卿,化了整萬銀子,想娶我回,我都不肯答應,趙伯宣是什麼東西,只做了我一節有餘,並沒有化一個錢身價,只因振武一句話,就答應嫁他,已是他的萬幸。誰知他不知好歹,為著些須小事,便請出這班人來,當面坍我的台。他不想想自己和魏姨太太乾的什麼事,我因顧全他顏面,情甘自己受氣,不給他鬧破,他反不肯替遮蓋,真是豈有此理。後來聽伯宣逼她當眾具結,不幹壞事,否則教她馬上走路。不由的氣上加氣,也顧不得辯白,只大聲說:「要走就走,誰戀著你家這牢門來。」說著也不向眾人作別,氣昂昂的頭也不回,徑自走出大門去了。眾人都不防她當真出去,一時嚇呆了,不知所措。伯宣心中更為著急,自己有言在先,又不能拖她回來,只可眼睜睜望著她走出門去。媚月閣走後,眾人都怪伯宣不該說得如此斬截,以致姨太太負氣出去。伯宣無言可答,後來一想,自己的說話,並沒講錯。姨太太乾了壞事,不教她改過自新,難道由她隨心所欲,普天這下,決無這般大量的男子。他們一窩風的幫她,很幫得不近人情。想到這裡,心中著惱,便一陣獰笑道:「她去得很好,從此之後,腳尖兒休想跨進我姓趙的門口。你們在座諸位,都可作個見證。以後她若來時,我決沒面子給她了。無論問那一個,天下豈有女人不規矩,做丈夫的管她管錯了的,真是笑話。」說畢丟下眾人,徑自向裡面去了。眾人見他夫妻兩個,一個望外跑,一個向裡躲,也不管座上有客,真所為夫妻反目,連累旁人,都有些不以為然。雲生第一個站起說:「我們可以走咧。」
眾人說走罷,滿座高朋,頃刻散荊文錦邀雲生、琢渠二人結伴打牌去了。賈少奶便請曹少奶、李姑太太、甄大小姐等同到她家坐坐。這幾個人都是吸煙的,賈少奶忙忙碌碌,催大姐收拾清楚了煙盤,自己輪流裝煙給他們吸。一邊吸煙,一邊講著媚月閣這件事。曹少奶先說:「媚老二這件事,很有些兒奇怪,雖然是她自己膽大妄為的不好,但他們借的小房子,如何被伯宣得知?兩張小照,又怎的到他手內?難道那邊沒有守看房子的人,任憑伯宣進去搜查的嗎?」
李姑太太道:「這也說不定。因一班幫傭的人,只知要錢,哪顧東家的死活,只須塞幾塊錢給他,不待搜查,豈但小照,什麼東西都肯拿出來了。」甄大小姐道:「不過伯宣如何能知道小房子的所在呢?」李姑太太道:「或者是他自己在外間訪出來的罷。」賈少奶裝煙,本想永不開口,免露痕跡,此刻聽她們胡亂猜度,不由的牙癢癢地,暗想他們與媚月閣都很要好,不如把魏姨太太放風的這句話,也露些口風,以便將來鬥筍時,疑到魏姨太太身上,自己就可永遠脫離干係。於是先用鼻子管哼了一聲道:「天下的事,無鬼不死人。只恐內中還有一個鬼罷。」
曹少奶聽她話裡有因,忙問誰做的鬼?賈少奶道:「自然是和她有怨氣的人。若無怨氣,誰肯傷此陰。像我們這幾個呆木木的人兒,連媚月閣和天敏相識這件事,也糊裡糊塗的呢。」曹少奶道:「我早已聽得有這句話了,那天不是告訴你的麼,不過你說與老二有怨氣的人,不知是誰?」賈少奶道:「那個我焉能知道,不過這樣想起來一定有一個播弄是非的人兒罷了。」曹少奶、李姑太太二人點頭會意,惟有甄大小姐不懂她們隱指何人,苦苦向賈少奶盤問。賈少奶笑道:「媚老二待人素來和氣,小姊妹中,決不致有人和她結甚冤仇。不過趙魏爺自己,也不是十分規矩的人,不道他管起姨太太來,倒很放得下辣手,當年他不是和魏文錦的姨太太有過事情的嗎?他娶了媚老二,難為這位魏姨太太,竟沒有和她吃醋,不然,她兩個倒可以結下冤仇咧。」曹少奶、李姑太太二人聽她繞遠道兒的說話,不覺笑將起來。連賈少奶自己也禁不住笑了。甄大小姐想了一想道:「我看一定是魏姨太太放的風,焉知她當面不同媚老二吃醋,暗中卻懷恨在心呢。」賈少奶忙道:「我沒講這句話,你休亂說。被魏姨太太知道了,不是玩的。」
甄大小姐知她用意所在,也就一笑無言。四個人吸著煙,閒談多時,才各分散。這日白天伯宣家中演了這一出把戲,當夜又鬧出一樁笑話。這笑話隔了三天,才得發覺。做書的生來性急,卻要先行報告看官們知道,想必看書的不致抱怨我口快多言。列位可記得眾人散出伯宣公館時,文錦邀琢渠等回去打牌,魏姨太太一個人回轉家中,想起適才那般情形,都是自己無心一句話惹出來的禍,頗覺有些對媚月閣不住,自己告訴伯宣的本意,原不過為恨媚月閣前番冷淡於她,但指望伯宣將她申斥一頓了事,不意伯宣小題大做,當眾發表,以致媚月閣羞憤出走,伯宣自己又似乎有追悔之意,將來難免把冤家結在我一人身上,豈非變做兩頭不討好,不如趁今夜就去勸勸伯宣,教他認一個不是,仍把媚月閣接回家去,讓他們夫妻們依前和好,我自己又不能天天陪伯宣的,何苦攪得他們夫妻反目呢。心中這般想,便囑咐梳頭娘姨道:「我再往趙公館去一趟,倘若老爺回來問起時,你只說在賈公館,不可多說,暗中只消著一個人來通信給我,不得有誤。」
吩咐既畢,一個人悄悄開後門出來,徑到伯宣家內,詢知伯宣在樓上。她原是熟門熟路,一腳上樓,見伯宣正高蹺著雙腿,半橫半坐的靠在外國軟椅上,口銜著一枝雪茄煙,默默出神。聽得腳步聲音,一回頭見了魏姨太太,慌忙坐起帶笑說:「你麼,你家老爺呢?你怎麼去去又來了?」說著把身子向旁邊閃開半尺地位,讓魏姨太太坐。魏姨太太也就老實不客氣的挨上去坐了。伯宣又道:「文錦是不是打牌去的?」魏姨太太點頭。伯宣道:「他近來的運氣和我一般不好,打撲克場場輸錢,你快勸他別賭了罷。」魏姨太太道:「你休哄我,他告訴我天天贏錢的,常有十塊二十塊紅錢給我,你怎說他輸呢?」伯宣聽說,不覺笑將起來道:「你上他的當了。文錦為人,生來喜歡吹牛皮,自己輸了,對人還要誇口說贏,不道在你面前,也是這般。他給你紅錢,想必怕你阻止他不許賭,因此才讓你吃些甜頭的,你還當我哄你呢!」
魏姨太太道:「管他輸的贏的,我只消自己有錢到手就是了。我特來問問你,老二這件事,你打算怎樣辦法?」伯宣皺眉道:「這個不必提起,她走了,你我二人豈不爽快許多。趁文錦現在賭得渾淘淘的當兒,你盡可上半夜來陪我談話,下半夜回,彼此利益均霑,豈不是好。」魏姨太太道:「那個如何使得。前日我來告訴你,原不過教你隨時留心,並沒教你當場捉破。你適才這般一鬧,給老二知道是我放的風,豈不將我恨死。就是姊妹們跟前,也很說不過去。你只圖自己鬧得爽快,怎不替別人想想。我看你還是自己吃虧些,向老二陪個不是,接她回來。橫豎夫妻反目,一百個中倒有九十九個丈夫吃虧的,講出去也不算坍台呢。」
伯宣笑著搖頭道:「你莫嘔我了,她既已出去,我決不再要她回來,你盡可放心。講到你告訴我的話,原是我們倆要好,理當關切之事,誰能怪你,況我又不說出去,外間萬不致有人知道。就是我責罰她,也不曾錯,豈有老婆偷漢,做丈夫的不聲不響,甘心做開眼烏龜之理。」
魏姨太太此來,本欲勸伯宣接回媚月閣,免得自己結怨。及聞伯宣說媚月閣既走,他二人便可暢所欲為,又值文錦溺於賭博,天天要後半夜回家,自己上半夜陪伴伯宣,未嘗不是一個絕妙機會。普天之下,欲心比良心勢力更大。魏姨太太慾念一起,良心頓時昧去一半。此時聽伯宣將勸他之言,誤作嘔他,隨即將計就機,把兩隻水汪汪的妙目,向伯宣斜飛了一眼道:「你當真不告訴別人嗎?」伯宣道:「這個焉能哄你!」魏姨太太放出嬌滴滴的聲音搖頭道:「我不相信,你現在待我還好,所以說得這般乾淨。將來難保不仍和媚老二相好,那時只恐你連心肝五臟都肯挖出來送她,豈止這幾句說話,我信不了你的花言巧語,也不來上你的老當。」
伯宣急道:「你你你放心罷,媚老二我決不再要她進門的了。適才你沒聽我當眾說過了嗎,我若再要了她,朋友跟前,也決決丟不了這張臉呢。」魏姨太太仍不肯信說:「你若是真心,須得立個誓來。」伯宣忙設誓道:「我若將你的話告訴了人,罰我做個烏龜可好?」魏姨太太笑道:「媚老二既走,你還有什麼烏龜可做呢?」伯宣笑道:「你若另外相與了別人,我也算得一個陪客烏龜。」魏姨太太笑著,向伯宣不依道:「我和你正正經經的講話,你為何討我的便宜?」伯宣賠罪不迭,兩個人一陣調笑,連吃夜飯都忘了,就這樣糊裡糊塗的睡著了。這夜魏姨太太竟住在趙公館中,一夜不曾回去。正是:巧言易入乖初意,慾念橫生是禍胎。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