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酸溜溜一場胡鬧 怒衝衝滿腹陰謀
王熙鳳雖不認識那少女是誰,做書的卻認得她便是錢如海的令媛秀珍小姐。當下秀珍見有一個面生婦女闖進房來,不覺勃然大怒,摔開了義和的手,站起身喝問:「你是何人?怎的不管裡外,闖進別人房內,是何道理?」熙鳳一時氣得無言可答,只是呼呼籲氣。義和縮在床橫頭,不敢做聲。房中只有秀珍一個人作威作福,逼熙鳳出去。熙鳳本非軟角,不過一時氣極了,說不出話來。此時神志略定,也不同秀珍答話,大步走到義和面前,一伸手將他揪起。還有一隻手空著,便順手賞了義和兩下嘴巴。義和雙手護著臉,腦袋縮進脖子裡去,一動也不敢動。秀珍見義和挨打,雖有些兒心痛,但不知來者是義和的甚麼人,不敢出頭相助。又見熙鳳年已三十以外,還道是義和的母親,不知如何得了消息,來此管教她兒子,自己和她覿面,豈不難以為情,一時急得身子索索亂抖,適才那股聲勢,霎時間冰消瓦解。眼望著房門,打算腳底下明白。不意熙鳳打了義和幾下,忽然放聲大哭,痛哭義和沒良心,那裡弄了這個不要臉的爛污淌牌來此,瞞著我幹得好事,你倒好寫意,居然有了現成巢穴,打算將我置身何地?秀珍聽了,方知這女的並不是義和之母,聽她口氣,很像是義和的老婆。但義和與她年紀差得太遠,看來也和自己一般,是個不三不四的路道,何必懼她。聽她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爛污淌牌,不由的心頭冒火,一股勇氣,頓時又提將起來。奔上前去,不問情由,照准熙鳳面上,一掌打去。口說:「你講的什麼話?」
秀珍這一掌,一半為自己出氣,一半替義和報仇,故用了雙倍氣力,只打得熙鳳牙縫中鮮血直噴,張著口哇哇亂嚷,疾忙放了義和,出空手與秀珍廝打。霎時間兩個人扭作一團,拳來腳往花一團,拳往腳來錦一簇,你揪胸,我抓發,一個鬢亂釵橫,一個衣破鈕落,一個柳眉倒豎,一個杏眼圓睜,吆吆喝喝,好一場惡鬥。只嚇得義和好似天打木頭人一般,呆靠在旁邊,既不敢相勸,又不敢相助,一言不發,坐觀勝敗。樓下二房東夫婦,在熙鳳上樓時,已知必有大亂子出現,都伸長著脖子留心聽他,此時聽得吵鬧聲音,非常利害,連樓房都要坍下來了,心中吃驚,也顧不得乾自己的公事,一個丟下煙槍,一個拋去灰罐,慌忙奔到樓上,兩個人竭力把熙鳳和秀珍拉開。熙鳳披頭散髮,秀珍袒胸露腹,雖被他二人格住,都還不肯干休,都想掙扎上前,決一個雌雄,拼一個死活。無如二房東夫婦,身子雖瘦得像一束枯柴,只因適才吸煙才過了癮,平添了一身煙力。秀珍、熙鳳二人,那裡掙得過他,只得把雙足在樓板上蹬得山響,驚動四鄰,不知他家鬧出了件麼大事,一齊趕來觀看。見樓下沒人,有幾個熟識的便闖上樓去。還有些不熟識的,見有人上樓,也大著膽跟了上去。一時樓上聚了好多的閒人。秀珍究竟是個女孩子家,背著人雖然什麼都幹得出,當著許多人面前,不免有些兒面嫩,更兼自己衣破鈕落,玉體呈露,益覺不成模樣。又見瞧熱鬧的人,愈聚愈多,深恐有人知她底細,傳說開去,給父母知道,不是玩的,心中十分著急,也顧不得再和熙鳳爭風吃醋,趁眾人亂哄哄的當兒,滑腳便走。二房東夫婦竭力勸熙鳳息怒,熙鳳見秀珍已走,正可趁此收篷。只因二房東瞞著她將小房子借給義和,未免心中懷恨,所以不睬他們,立逼義和回家,義和服服帖帖,不敢違背,跟她下樓回去。那些閒人也一哄而散。二房東夫婦如釋重負,不過被他們鬧了一陣,身子都覺乏了,意欲再抽幾筒煙長長力氣。夫妻兩個雙雙在煙榻上坐下。那男的划了根洋火,正待點燈,眼光射到煙盤裡,忽然說了聲:「咦!」
女的聞言,也向煙盤裡一看,不期應了聲:「呀!」原來他夫婦二人,十三年朝夕不離,情逾骨肉的那枝甘蔗老槍,不知被哪一個手腳不老成的帶了去。還有一隻瓷罐,盛著四兩多煙灰,也不知去向。他夫妻倆一見之下,頓時大驚失色。男的先抱怨他女人道:「你出了灰,不該將灰罐隨手亂放,怎不好好藏在床底下竹箱內,以致被人偷去。那四兩多煙灰,存積至今,也頗非容易。目下灰價很貴,四兩多灰,至少也得值二十塊錢。就這樣的丟了,豈不可惜。」
女的也哼了一聲道:「你別捏著鼻子說夢話了。自己不想想,他們鬧得這樣天翻地覆,教人哪裡還來得及收拾煙灰。都是你貪小利,要把房子借給姓卞的。我原說這裡先曾借給他與王熙鳳住過,不能再讓他和別的女人住了。若被熙鳳知道,如何對得她住你還說目今上海灘上,糊糊塗塗,有什麼交代。一個女人軋七八十來個姘頭的也多得很,何況他們男子。我們做二房東的,只消有房錢收得到,管他張三李四,住一天是一天,我們落得賺他十幾塊房錢一個月買鴉片煙吸,照你這樣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的口氣,怕不要一輩子餓殺了麼!我因嬲你不過,才聽他們住下。如今一個月還沒滿,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闖出這場大禍。我們一股腦兒只收得他半個月房租五塊錢,反賠了二十多塊錢的罐煙灰,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倒反抱怨我起來了。我看煙灰還不打緊,就是二十幾塊錢,也有限的。你自己既這般小心謹慎,怎不把煙槍帶上樓去。卻隨手亂放,如煙灰一塊兒被人偷了去。這枝槍我們已用了十三年,裡面的脂膏充足,每頓只消吸十五筒,已可過癮。若換了別枝槍,便吸三十筒也不得過癮。你常對我說,這枝槍是我們傳家之寶,如今寶貝丟了,家中又沒第二枝槍,少停煙癮發時,如何是好。這樣大事,你不趕快想想法子,卻來抱怨我煙灰這點小事,豈不是捏著鼻子做夢嗎!」
男的聽了,長歎不語。兩個人默對多時,忽然那男的覺得心中一陣煩躁,一開口便打了個呵欠,渾身骨節都覺有些酥軟,心知煙癮發作,往日只消抽上幾筒,便可適意,無奈此時沒了煙槍,有米無禍,難以成炊,雖有靈丹妙藥,不能下肚,心中好不難受,伸手一摸,枕頭邊那壺茶還是熱騰騰的,急忙把一隻半黃半白的茶杯,淺淺倒了一杯茶,將吸剩的半盒生煙,倒在茶內,用煙籤攪和了,這杯茶已變作泥漿般顏色。那男的並不嫌他齷齪,舉杯連呷二口。見還有小半杯剩著,捨不得自己一個人受用,便遞給他女的,接來一飲而盡,斂眉道:「苦得很。」男的笑道:「口中雖苦,肚子內卻適意得多了。」
看官們休得誤會。他們夫婦二人失了傳家之寶,吞生煙覓死,這乃是吸煙學的速成科。如遇煙癮大發,迫切不及裝吸,便可用這個法子,吞服生煙。但若教沒煙癮的人吞了,可就要嗚呼哀哉,伏維尚饗咧。閒話少提,再說王熙鳳押著卞義和,同回城內。一路熙鳳罵不絕口,義和只不做聲。到得門口,熙鳳開了鎖,叫義和先進去,自己閉上門,氣呼呼的走進房內。義和知今天的罪犯得太大了,逃不過一頓責罰,自己軟在前頭,待她身子才一坐定,先自屈膝跪下,口中哀哀求告道:「我今天不知怎的,油蒙了心,乾出這種該死的勾當。其實我自己心中也不曾明白,至今還是糊糊塗塗的。請你休得見氣,只算我夢中發魘,莫當真有其事。試想我二人相識至今,何等恩愛,你待我又這般要好,就使我不是個人,是只狗,也該知道你的好處,焉肯丟了你,去相與別人。今兒這件事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樣乾的,大約被惡鬼所迷,身不由己,請你萬萬不可生氣。一則我自己乾差了事,抱歉得了不得。二則氣壞了你的身子,更教我如何對得你住,求你饒了我這一次,以後我決決不敢背著你再有這種行為了。」
熙鳳不等他說完,就向他兜頭呸了一口道:「滾罷!你還想花言巧語,哄我麼?我如今已看得你穿透的了,你這人真是一個滑頭,那裡有什麼情義,只悔我當初錯認你是個好人,至今懊悔無及。那姓倪的待我,才真是有情有義。別的不說,我嫁他半個月工夫,他體貼我無微不至,我要什麼是什麼,他從沒說過半個不字。只恨我當年心中不知著了什麼迷魂湯,一心戀著你,沒肯跟他回去,背著他逃往蘇州。到如今偶一念及,常覺有些對他不住你在我沒跟你的時候,固然待我很好,現在我已知道,你當時也不過設著圈套,教我自己鑽進來罷了,並不是真情真義。及至我跟你之後,你見事事拿穩,待我已淡薄了許多。起初你答應我房錢開銷,都由你一人承當。後來你因力量不足,由你認了房錢,零碎使費,都是我自己拿出來的。試想我哪裡有什麼錢,有幾個也不過是姓倪的身上刮下來的貼用至今,已去大半。我心中好不著急,拚命的自己省儉,你卻在外間濫吃濫用,毫不以家中為念,如今居然軋了姘頭,另租小房子,全不想別人捨命跟你的好處,良心何在!幸虧今兒天網恢恢,被我自己發覺,當場撞破,諒你也無可推說的了。虧你還有這張老面皮,說什麼被鬼所迷,身不由已,打算再來蒙我,我又不是三歲孩子,焉能再上你的老當。好在民國時代,事事自由,對的暫時姘姘,不對的何妨拆拆,你這人萬萬不能跟你終身,遲早脫不了一個拆字。趁我此時年紀還不十分老,外間未必沒人要我。你也年紀很輕,外間愛你的女人極多,盡可馬上加鞭,各尋去路,何必再戀在一起,彼此誤了自己的前程。從今為始,一刀兩斷。只當從前沒有這回事,你也不必再認得我,我也不必再認得你。常言千年無不散的筵席。我們今天就散,豈不爽快。這裡生財物件,都是我化錢買的,與你無乾。我雖是個女流,善後一切,還能料理,請你不必耽心,馬上就走,也不必跪在這裡,有玷了你的尊膝。」說時聲色俱厲,怒氣勃勃。義和見她來勢甚盛,知非用苦肉計不能挽回。先向熙鳳面上呆看多時,忽然把兩眼擠了幾下,擠出兩行淚來,放聲大哭道:「奶奶,你休這般固執了。今兒固然是我的不是,但也不是有意背著你去幹壞事的。都緣著了別人的圈套,自己一時失了把握,所以才弄出這件事來,若說我成心欺侮你,皇天在上,我決決不敢。我若有心欺你,罰我今夜橫死可好。」
熙鳳不答。義和歎了一口氣道:「唉,你難道此時還不明白我的心麼?你丟了姓倪的從我,這番好意,我雖粉身碎骨,忘不了你的大德。講到你在蘇州的時候,姓倪的托人四路尋訪,我在上海,那一天不提心吊膽,好容易盼望到姓倪的走了,你回轉上海,原指望安安逸逸的過快活日子,又誰知平空弄出這件事來,累你生氣,你說我待你不比從前,這句話不知從何說起?我自己只知一天好似一天,何嘗有分毫淡薄,大約是你疑心誤會所致。還有開銷一層,我何嘗不願意一個人承當,皆因力有不足,是你自己體諒我,房錢之外,不要我的使費。我也並沒在外濫吃濫用,說來說去,都是我自己沒把握的不好。萬望你休再生氣,饒了我這一遭。我自此之後,決不敢再走一步錯路了,你若輕易提起拆散二字,試想你我二人相識至今,也非容易,中間經過了多少磨難,才得有今日,豈能為這點兒小事,鬧翻了,卻給旁人知道笑話。今兒我自知罪大惡極,請你隨意責我幾下,警戒將來。你若不願意打我,讓我自己打便了。」說著左五右五,自己打了十個嘴巴。若在平時,熙鳳生氣,義和自己打自己,熙鳳見了,一定心痛得了不得,馬上怒息氣平,反把好言安慰義和,深恐打損了他的嬌皮嫩肉。今兒因心中氣憤極了,義和裝腔做勢,她仍和沒有看見一般,不作理會。義和腹中計較,本來有限,今見苦肉計攻她不進,一時意無主意。猛見梳妝台上,放著一隻藍色玻璃瓶,瓶中還有半瓶藥水,是熙鳳買來擦癬用的碘酒,乃是一種毒藥,不覺心生一計,帶哭帶說:「阿喲,奶奶你真的不肯饒我了麼?我有生以來,只有你一個,是我心愛之人,如今你也變了心,教我一個人孤苦零丁,活著有何情趣!不知吃了這瓶藥水死了罷。」一面說,一面爬起來,走到梳妝台前,慢騰騰拿起那瓶藥水,揭了瓶蓋,張開大口,作勢便要灌下肚去。熙鳳當他認真尋死,不覺嚇了一跳,慌忙縱身上前,將他手中的藥水瓶,搶來丟在地下,跌成粉碎,口說:「你瘋了嗎?為這點事,也犯不著尋死。誰教你在外拈花惹草,若教你親眼瞧見我同別的男人在小房子內說笑調情,問你生氣不生氣?你自己不想想,自己作了這般錯事,怎樣對得住人,倒反要尋死作活,難道你死了,丟我一個人在世,就可對得住我了嗎?」說著哭了。義和也哭道:「並不是我有意欺你,實因一時之誤,適才已對你說過多次,無奈你始終不肯饒我,教我沒了你,如何做人,只得走這一條死路咧。」
熙鳳道:「你這人大約是癡的,請問你沒有認識我之前,難道不過日子的麼?」義和道:「那就叫此一時彼一時。」熙鳳道:「由你說罷,誰來信你。現在時候不早,姑且讓我弄飯來吃了再說。」義和見她火氣已退,但熙鳳素有一種冷灰裡爆出熱火來的脾氣,因此不敢再提這些話頭,挑動她的怒氣。吃罷晚飯,推說明兒有事,須得早起,一個人先自睡了。後來熙鳳也上床安睡。次日天明,兩人歡歡喜喜,竟和沒有昨兒這件事的一般。據說夫妻反目,晚間有個和事老出場排解。不過這和事老姓甚名誰,至今還未曾有人調查明白,大約熙鳳、義和二人言歸於好,也是此老之力。這邊義和等雖然和好,可憐秀珍回家,卻大大的受了她父親一頓埋怨。她從仁壽裡小房子中逃出後,急急僱一部黃包車坐了,預備行到她那個小姊妹家換了素服,再行回家。不意半路上恰巧撞見了她的父親。兩部車對面相逢,閃躲不及,秀珍慌忙別轉頭,想避開她父親的眼光,待黃包車拉過頭,便可了事。豈知如海眼睛素極尖利,見黃包車中坐著一個少女,胸前衣服破碎,彷彿是她女兒模樣,心中早已懷疑,車至臨近,又見來人忽然別轉頭去,故意不讓他看見面目。如海是何等角色,胸中早有幾分明白,見她有意規避,偏要看她一看。兩車雖已擦過,仍命拉車的掉轉方向,趕上黃包車和她並駕齊軀。秀珍自知難以脫逃,只可硬著頭皮,叫了一聲爹爹。如海圓睜兩眼,對她上下身看了又看,一語不發,命包車重複掉頭而去。秀珍見他去了,心頭兀自突突跳個不住,忙教拉車的快跑,到了小姊妹家門口,付過車錢,恰值那姊妹由裡面出來,見了秀珍猛吃一驚說:「你怎的衣裳這般破碎?和誰打架來的?」
秀珍不便實說,信口答道:「適才在六馬路小弄堂口,遇著幾個流氓,雖沒被他們搶了東西去,衣服卻被撕破了。」那小姊妹名喚阿毛,也是個招蜂引蝶的能手,聽秀珍說話隱隱約約,口內雖不明言,心中早已會意,陪著她同到裡面,換上素服。阿毛留秀珍吃了晚飯回去。秀珍因在路上遇見如海,料定回家必有說話,腹中懷著鬼胎,不敢久留,便辭了阿毛,回轉家中。那時如海還未回家,薛氏問她哪裡去來。秀珍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回說:「因有一個小姊妹,明兒要出閣了,我買了幾件東西送她,順便道聲賀,不意她家一個娘姨素有瘋病,今兒舊病復發,把我的衣裳都撕破了,真是晦氣。」
薛氏聞言,不住對她身上瞧看,問她破在那裡?又道:「阿喲,你身穿重孝,怎好到喜事人家去,怕不被人家嫌忌嗎?」秀珍道:「我也想到這層,可巧另有一個小姊妹,借了我一身綢衣沒有還,我便先到她家,換了綢衣前往。撕破的便是那件,若撕了這件布的,所值倒還有限。偏偏撕了那件綢的,豈不可惜。」
正言時,忽聞樓下有人大聲問娘姨:「大小姐可曾回家?」卻是如海來了。如海上樓,見了秀珍,陡然把臉一沉,厲聲問道:「你適才在哪裡乾的什麼事?問你多大一個人兒,可有尊長放在眼內?方才你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死了祖母的人,該穿不該穿?不但如此,而且胸前都被人撕破了,袒著胸膛,招搖過市,成何體統!我近來在外間,很聽得有人提起你們姊妹倆的大名,你莫要自以為歲數大了,我不能打你,須知女兒還是我的女兒,我要你怎樣便怎樣,你若再這樣的放肆下去,老實說,我就處死了你,也沒有人敢治我什麼罪名。」秀珍還未分辯,薛氏已聽得不耐煩起來,怒聲叱道:「好不要臉的話。女兒犯了什麼彌天大罪,要你處死?況且女兒也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生的,處死一句話,也沒這般容易。你問她穿的什麼衣服?我先要問你,可知她出去為著何事?能穿素不能穿素?就是胸前撕破,也有撕破的來歷,豈有一個好端端的女兒,自己肯把衣服撕破之理。虧你往日還自誇是個有場面有閱歷的人,今日不問情由,一味咆哮,只知欺侮女兒,說來豈不丟人。」
如海怒道:「你休護短。你說她不穿素有來歷,就請你把來歷講給我聽。」薛氏便把適才秀珍所說的話照樣講了一遍。如海聽了搖頭道:「天下哪有這樣的巧事,一定是你母女兩個狼狽為奸,另有什麼計較,休想哄得過我。」薛氏聽說,勃然大怒道:「放屁!什麼狼狽為奸,誰使什麼計較?你見我母女乾了什麼壞事?輪到你胡說亂道。」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撲上前,便要打如海的耳光。如海眼明腳快,見她來勢不善,不待她近身,早已抱頭鼠竄,逃往樓下,一個人坐在客堂中嘔了幾口悶氣。暗想薛氏這般潑辣,動不動出手打人,我近來股票營業連遭虧折,大約是被她打失了紅運所致。想到這裡,不禁又憶及邵氏為人,何等溫文,比較薛氏,天差地遠,只可恨她不守規矩罷了。往日我受了薛氏的氣,還可向她訴訴苦,如今她已落髮,做了姑子,自己的委屈,也沒處申訴。又想起邵氏出家以來,自己因一時之憤,不曾勸她回來,也沒到尼庵中望她一次,雖是她自作自受,但自己和她一年多夫婦之情,未免有些兒對她不住,又想到自己買橡皮股票,蝕了這許多銀子,雖有一百箱土的假棧單,支持局面,如若股票市面永不回復,將來作何了局。一念及此,冷汗遍體,一個人胡思亂想,越想越覺沒趣。看看表上已有八點鐘光景,便喚松江娘姨出來,問她晚飯可曾預備。
松江姨娘回說沒有,如海背剪著手,在客堂中踱來踱去,很沒意思。忽然車夫傳進一張請客票來。如海自老太太故後,守著孝謝絕應酬,久已無人請他,見此頗覺奇怪。接過一看,見是張一品香大菜館的請客票,背後還寫著幾行細字道:足下事親守孝,弟等本不敢奉邀。惟今日適琢渠兄南旋,弟等在一品香設筵為其接風,足下亦琢翁朋友之一分子,論友誼則足下似應列席。苟足下而必欲克盡孝道者,則弟等亦弗敢勉強也。下寫著伯宣、文錦等許多名字。如海看罷,不禁笑將起來道:這種不尷不尬的說話,只有文錦說得出,條子一定也是他寫的。此番琢渠回來,料必得了什麼差使,故而他們這般巴結著他。自己的守孝,本是浮文,豈可為他耽誤了正事。當下便命車夫點燈,拖出包車,坐到一品香,見了琢渠先與他握手問好,又問他方四少爺可曾同來?琢渠道:「四少爺因他老太爺吩咐說,近來為政治上關係,和一班革命黨結下怨仇,有些人要暗算他的家屬。上海又是革命黨的聚處,故把老四留住在京,不許再到上海。我因這件事關係太重,故也未便相強,只可一個人先回來了。」說罷,又道:「如翁太夫人故世,弟在北京,未得消息,舍下乏人主持,因此失禮,很為抱歉。」
如海連稱不敢。文錦從旁插口道:「你們兩個別客套咧,快點菜罷,客已齊了,再讓你兩個敢豈抱歉下去,豈不教別人肚子裡鬧饑荒麼!」如海笑道:「老魏真是個餓殺鬼,不論到什麼地方,都是他第一個嚷肚子餓,怪道他身了吃得這般肥胖,我很納罕,緣何他家姨太太,沒被他身子壓扁了。」琢渠笑道:「想必壓的人多,故把筋骨練結實了。」文錦笑道:「莫非你也壓過的嗎?」琢渠道:「這個萬萬不敢。」聽的人一齊笑了。如海笑著點了菜,彼此不分賓主,隨意坐下。席間互約各不叫局,以便清談。吃到十點多鍾,才各分散。琢渠回轉家中,賈少奶正在吸煙,琢渠便在她煙榻旁邊站了一會。賈少奶連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只顧自己裝煙抽吸。琢渠好生不悅,歎了口氣道:「鴉片煙原是解悶之物,別人吸煙,都有一定的時候,或是飯後,或是臨睡,從沒有睜開眼睛抽起,直抽到闔眼,還不肯放手的。人家出了一兩個月遠門回來,你也沒半句說話,也不交代交代家中有無事故,也不問問我路上情形,竟和陌生人一般,睬也不來睬我,自己只顧吸自己的大煙,還像什麼夫婦呢!」
賈少奶聽得冒起火來,隨手把煙槍向對面一丟,霍地坐起來道:「放你祖宗的頂臭大狗屁,你說的什麼話,你打算要我怎樣?家中又沒死人,有何交代?路上什麼情形,都在你自己肚子內,你自己的嘴,好似被封條封著的,不肯開開金口,告訴我,我又來問你則甚?聽說你在北京皮條營裡攀得恩相好,大約被這班婊子迷昏了,回家沒迷湯喝,因此口出怨言。老實說,我已多年沒吃這碗飯了,就是當年做生意的時候,也設這般把勢,若有迷人的能為,早已嫁人作了官太太,也不跟你這個不成器的蹩腳生了。放著方四少爺這般好腳路,到北京耽擱了這許多時候,依然一雙空手回來,虧你還有這張老面皮說什麼出遠門呢!況且吸煙又不是你花的錢,我愛吸多少,便吸多少,誰也管不到。你愛和我做夫婦的便做做,若不愛和我做夫婦,請你另娶中意的便了。」
琢渠平白地受了這頓搶白,本欲發作,無奈自己這趟進京,恰投在方總長心緒不寧的當兒。振武素知他老子的脾氣,若在快活時,你要求什麼差使,他就能派你什麼差使。若在不快活時,你去攪亂了他的心事,他非但不肯給你使差,而且牢記著,你以後出了差使,永遠輪你不著,因此一時未敢開口,教琢渠在京暫住,靜候機會。不意方總長的心思,越弄越亂,據振武說,他老子因革命黨中幾個頭兒腦兒,同他作對,他存心削去這班人的權柄,無奈這班人羽黨眾多,自己不敢輕舉妄動,雖然有幾個心腹秘書,幫他划策,奈都是書生之見,空言無補,故他天天在抱膝趟由義軒兩處辦公房中凝神獨坐,咄咄書空,無論何人,沒事不許擅入。故振武伺候多時,未得機會。又見琢渠天天似饑民望賑的一般,天沒亮就到他家門房內等候。到晚才回去,心中頗覺過意不去,只得勸琢渠先回上海,我這裡有了眉目,馬上給你電報,你自己的差使,包在我的身上,大小決不脫空,你也不必灰心,所差的不過時候遲早些罷了。
琢渠無奈,算算盤纏也費了幾百塊錢。因初來的時候,以為有振武這條腳路,差使准可到手,故而大吃大用,並不計較什麼小費。此時才知穩瓶拿不穩的,心中十分後悔,只可依從振武的說話,一個人搭輪迴轉上海。賈少奶聽得丈夫回來,滿心以為此番琢渠不但自己得了差使,一定還帶著雲生、爾年二人的差使同來,將來自己便是曹、康兩家的功臣。往日他們瞧我不起,自此之後,不怕他們不來拍我的馬屁。就是我到他二人家去,也大大的可以由我說嘴了。不意和琢渠一接頭,才知吃了個空心湯團,這一氣非同小可,因琢渠才進門,正當亂哄哄的當兒,故把一腔火氣,捺到夜間發作。
琢渠聽她說的話句句刺心,刀刀見血,自己無言可答,只可捏著鼻子歎了一口冤氣,踅到對面房中睡覺去了。其實賈少奶胸中,還不止這一股怒氣,更有一股無名毒氣在內。這毒氣蘊蓄已非一日,平時無處發洩,今天把來一齊出在琢渠身上。也是琢渠命該晦氣,幸他素來碰慣少奶奶的釘子,此時在一品香吃了朋友的接風大菜回來,譬如加吃了他少奶奶一頓接風點心,故也並不在意。你道賈少奶這股毒氣何來?看官們只須翻一翻前文,便知當時賈少奶雖與媚月閣聯絡為奸,但不多時,兩下裡已存了意見。
媚月閣深恐天敏被賈少奶占去,急急打點跳出她範圍之外。自己也顧不得秘密,私下將這件事告訴了她舊日一個知心女使阿二,托她在馬立師地方另找了一所房屋,瞞著賈少奶,天天和天敏到那邊相會。賈少奶這邊始而疏遠,漸至絕跡。賈少奶本欲托天敏介紹漫遊,後來見德發對自己十分孝順,比兒子待娘還肯聽話,說長便長,說短便短,很捨不得將他拋棄,隨把那一條念頭無形消滅。後見媚月閣等忽然絕跡不來,必知他們必已另外覓得巢穴,自己留他們在家,原非本心,他們既願喬遷,自己也落得眼前清淨。當時雖命德發設法打聽他們小房子借在什麼地方,未幾也就置之度外。不意有一天她因賣與曹公館的大土,還有幾十塊錢找頭未清,親自上門去收。曹少奶偶然談起外間有人放媚月閣的謠言,說她姘上了唱新戲的裘天敏,小房子借在馬立師,這句話不知是真是假?賈少奶聽說,心中暗暗吃驚,急忙幫她掩飾道:「媚老二為人素來規矩,我料她決無此事,一定是別人有意誣蔑她的。」
曹少奶道:「我也這般想,別說她才從堂子裡出來的人了,便是你。」說到這裡,自知失言,疾忙住口,已被賈少奶聽出意思,忙問有人說我什麼」曹少奶笑道:「沒說什麼。我聽下人說起,你家少爺往北京去了,你一個人在家很寞寂的呢。」賈少奶默然無語,回到家中,想起曹少奶話裡有因,一定有人將我這裡的秘密洩漏了出去。但家中一班下人,決不致輕於洩漏,外間除了媚月閣,並無別人知道。適才曹少奶的說話,不是媚月閣傳出去的是誰!自己替她如此隱瞞,她倒替我逢人告訴。一念及此,心中好不懷恨,蓄意將媚月閣和天敏這件事也給她宣佈了,以泄心頭之憤。正是:只為微言牽隱事,遂將暗箭害旁人。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