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薄命女空門悲祝發 負心婦醋海怒掀波
老太太死時,如海還和一班朋友,在妓院中歡呼暢飲。家中人因不知他應酬所在,未能報信。及至他席散回家,已不及送終,老太太挺屍在床,蚊帳也拆去了。薛氏、邵氏和秀珍姊妹,都圍繞在床前哭泣。如海見了,免不得流了幾滴眼淚,教薛氏等不必再哭,快把老太太的壽衣檢出,替她換了貼身小衣。又把她生前穿的衣服,連同錫箔寶錠竹絲燈,一併搬到天井中焚化。一面叫車夫到藥房中喚了幾個學徒棧司,來家陪夜。順便請杜先生,明天一早就來幫辦喪務。又因老太太生前頗信尼姑,隨命松江娘姨到附近長壽庵中,僱幾名姑子來家念夜經。家中本有現成白布,連夜僱了四個縫工,趕制孝衣。忙忙碌碌,亂了一夜。次日破曉,鳴乾來了,如海便將發喪一切,托他料理。上海租界章程,死人不能久停,擇定當天午後三點鐘入殮。幸虧壽材是現成的,安在長壽庵中,抬來就是,諸事尚不十分侷促。鳴幹辦理婚喪各務,原是老手,當即命人僱了一班吹打,並茶擔執事,僧道贊禮人等,擺開孝堂。又將向通慶弔人家名字,抄了一張,交給如海,勾出若干,以便分發報喪條。無非是倪俊人、魏文錦、趙伯宣等一班朋友,以及陳、薛兩門親家。惟有陳太太在未接報喪條之先,早已得信。陳太太因姆女之情,未能親自送終,在家哭了一頓。浩然說:「老太太年歲已高,又是無疾而逝,正可稱得福壽全歸,你又何必悲哭。」陳太太罵他不近人情,當即換了衣服,教浩然陪她同去。浩然生平,最怕和女人同行,聽了便說:「這是奔喪,又不是雙回門,何必夫妻倆同往。你可同光裕和他媳婦,娘兒們先去,我隨後再來便了。」
陳太太不依,浩然無奈,只得換了衣服,又教光裕夫婦一同前往。光裕因昨天被如海一張字條逐出,心中很不願意再往。無如這句話說不出口,又被父母催促,情知難以推卻,只可委屈從命。四個人一同出城僱車坐到錢家,陳太太一進門,便媽天媽地的哭進孝堂去了。浩然父子,有人傳出孝衣,給他們穿上,然後在靈前叩了頭,就在孝幃外面回拜。另有幾個親戚,幫同招待弔客。如海扮著孝子,坐在孝幃以內,並不露面。光裕十分感激這重孝幃,因仗著他得與如海裡外隔絕。不然彼此照了面,豈不難以為情。這天鳴乾最為忙碌,他詢知如海當天便要出殯,為的是家中客堂並不很大,難以停放棺木,故借平江公所殯房暫厝,業已挽人接洽定當。嗚乾恐送喪人多,巡捕房規矩,出殯滿一百人者,便要照會。又去打了一張三百人送喪的照會,教人到馬車行中定了二十部轎車,多用臨時再添。又因如海喜歡顯煥,添僱了一班軍樂隊,一班清客串,還有各項出殯儀仗,應有盡有。這場喪事,果然辦得非常熱鬧,待到回喪轉來,已是黃昏時分。鳴乾又替他開消了一切排場,摘了一張清帳,交給如海。內中只有七成實數,其餘只好算是他的酬勞了。如海因須在家守制,藥房中各事,俱托鳴乾暫時代理。鳴乾是何等人物,一朝權在手,自然營私舞弊,又不知被他撈摸了多少,這就叫黑吃黑,惡人自有惡人磨。如海賺錢,不由正道,就有鳴乾等從中侵蝕,豈非天道好還,報施不爽嗎!如海身子雖在家中,市面上消息卻很靈通。因他手中捺著大宗橡皮股票,時時刻刻等候機會脫手,故每日嗚乾常派學徒到他家通報市情。說也奇怪,這橡皮公司中好似知他手中吃著大宗股票的一般,故意同他為難,市面有跌無漲,比較前數日,又縮去三份之一。據說這家公司招足股份,在英國殖民地種植橡樹,不意這所在地瘠天寒,種下去的樹,一時不易發育,因此股票有跌無漲。倘若再過幾時,橡樹枯槁死了,這股票勢必變作一文不值。如海得此消息,好生著急,在家無法可施,只顧尋人淘氣。薛氏便乘間告訴如海說:「你娶的這位好新奶奶,一天到夜,百事不管。這幾天我們忙得要死,她連人面也不見,天天鑽在老婆子房內,陪著那活死人。這還罷了。可怪她見了我們,就和欠她什麼冷債似的,板著面孔,鼓起一張嘴,倒掛著眉毛,眼眶子裡常拖兩條眼淚,放出寡婦面目,不住的長吁短歎。說她哭老太太呢,世間小老婆骨頭,決無這般孝順之理。看來還因你把她心愛的人兒攆走之故,你既不能陪她天天作對,夜夜成雙,因何還要這般殺風景,不讓她弄個人來散散心呢?」
如海聽了,怒不可遏。當即奔到李氏房中,見了邵氏說:「你一天到夜,躲在這裡,乾些什麼」」邵氏被他問得迷迷糊湖說:「我有什麼可乾。只因娘頭上的傷,還沒平復,抬不起頭,這班下人太太,又沒一個肯聽她使喚,故我只得親自在此陪她,幫著她遞遞茶水罷了。你存著什麼意思呢?」如海聽說,哼了一聲道:「好一個老祖宗,一定要人伺候,我只道姓錢的老祖宗都死了,不道這裡還有一個呢。老實說,一家人家,要多一個人口,多供給一隻飯碗,原指望多一雙手腳幫忙,若多貼了口糧,還要貼手腳去服侍她,那就不如少一個人了。」李氏睡在床上,聽如海這般說,慌忙接口道:「少爺休得生氣,原是我的不好。我以為些須小傷,數日內容易平復的,不知怎的帶動了眼睛,一抬頭便要眼花頭眩。我年紀雖老,素來手腳很健,想必少爺也知道的。這一遭委實為病所困,並不是偷懶怕做生活,要人服侍。我因不敢勞動你家娘姨丫頭們,才教她在此陪我。少爺若有別事要差遣她,盡可吩咐她前去,橫豎老婆子是無關緊要的,只消隨時進來遞一盞茶水給我就得了。」
邵氏在旁,聽了他二人的說話,氣得渾身發抖,無言可說。如海呵呵一陣獰笑道:「難為你這時候倒明白了,你這病到底幾時可以好呢?」李氏連說:「快就好了。」如海一定要逼她說出一個期限,李氏好生發窘。邵氏實在看不上眼,不禁勃然作色道:「害病的人,誰能自己作主,幾時可以痊癒。況你又不肯替她延醫調治,教她一時怎能就好。請問你究要我們娘兒兩個扛呢抬呢?還是做什麼生活?況且我們也不是出來幫人家,才投靠到你這裡來的。吃了安樂飯,累做主人的中心不舒服。當年我們若要自做活計,未必不能餬口。只為想過舒服日子,要吃安樂飯,才肯嫁你做小老婆。當時你不曾親口答應我奉養老的麼?緣何口血未乾,就此變卦。你也是場面上的人,虧你講得出這種話來。」說著哭了。如海怒道:「好好,你敢挺撞我麼?你可知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怎不張張眼睛,嫁一個有家私有身份的,呼奴使婢,堂上一呼,階前百諾,那時才能使你適意。可惜你眼珠兒不曾看準,嫁了我一個生意人,不能不自家動手。你不信出去看看,身份比你大些的人兒,也自己幫著做活,莫說你了。還有你說我當初答應供養你二人,我可曾寫下憑據給你?口說無憑,你若拿得出憑據來,我馬上多用幾名下人,服侍你兩個人,連吃飯拉屎都不須你們親自動手。否則不做不行,不動手休想吃飯。」
邵氏又氣又怒,連連頓足,帶哭帶說道:「好一個無情無義的漢子,你講得好乾淨話,請你自己捫捫良心,當時你究竟怎樣說的?有陳太太家的張媽為證,如今翻悔由你,可知欺人太甚,天地不容。你要我們做活,我們偏偏不做,看你能把我們娘兒倆怎麼樣!」李氏聽他二人鬥口,急得什麼似的,屢次要掙扎起來,無奈頭腦發眩,一坐起便要倒下,只把兩手不住的向邵氏亂搖,口中嚷道:「你你你也可以住口了,我已經去死不遠,多謝你就聽我一句話罷。」又對如海道:「少爺,你休得生氣,她素來就是這種孩子氣,說話不知輕重,請少爺瞧我老人面上,不必同她一般見識,只當沒有這件事。我雖然不久人世,她一輩子還要靠少爺吃飯過日子的。我在一兩天內倘能起床,準定出來幫你們做活便了。」
如海理也不理,朝外便走。邵氏聽了李氏這片忍辱喪氣的話,幾乎把肚子氣破,只自掩面痛哭。李氏待如海走後,反抱怨邵氏,不該同他挺撞。又說男人脾氣,都是乾柴烈火似的,你這樣和他一斗,他動了氣,以後不再理你,你自己想想,一個女人,與丈夫有了意見,如何靠他過日子?這都是你平日使性慣了之故,將來須得好好的改悔呢。」說罷!又把雙手合十,望空亂拜,口中嘮叨著說:「皇天佛菩薩,你若要我這副老骨頭,請你早些把我收了去。如若願意我再活幾年,就請你保佑我馬上就好,吃得下,做得動,免得再教他夫妻兩個淘氣了。」
她雖然這般誠心誠意的禱告,無奈皇天佛菩薩,自有一種皇天佛菩薩的脾氣,你越求他,他越不肯保佑你。反是隨隨便便的,他倒暗中糊裡糊塗保佑你過去了。李氏禱告之後,皇天佛菩薩既不收她上天,又不放她下地,仍是這樣不上不下的教她躺在床上,一抬身便頭昏眼眩。如海自那日和邵氏破口之後,就此不同她交談,連腳尖兒都不踏進她房門一步。邵氏好生氣惱,背著人時常流淚。李氏見了又十分著急,只恨自己有病在身,不能幫他們做活。彷彿她一出來做活,如海立刻與邵氏和好的一般。其心雖愚,其情卻很可憐。她自知年老力衰,腦子受損,一時未必容易回復,常教他們夫妻倆這樣的,也不是個了局。若要他夫妻和好,除非自己離開這裡。因自己在此,邵氏見她沒人服侍,決不肯讓她一個人睡在房中,一定要親身伺候,究竟一個人分不了兩處身,伺候了我,就難以應酬如海。如海少年人,喜歡花花絮絮的,沒女人陪伴,如何過得日子。往日他很愛邵氏,想就是這個緣故。目今見她單顧著我一面,不顧他一面,他自然恨極了,惟有我離了這個門口,好讓邵氏天天供在如海面前,他二人情緣未斷,料想不多時就能恩愛如初了。李氏心中存著這個見解,思來想去,竟被她想出一個法子來,私下和邵氏計議道:「這裡新故了老太太,料理喪事,極少還得一個多月的忙碌。我有了病,躺在這裡,究有些兒礙手礙腳。況且你嫁了這裡的少爺,就是姓錢的人了。錢家有事,你理該湊湊手腳。若常日這樣陪著我,百事不管,莫怪少爺有閒話,就是我自己也於心不安。更兼現在正值初喪,進出人多,我睡在這裡,也很煩惱。我想暫時搬出去住幾天,待過了喪事,或是病好了再來。好在明天便是老太太頭七之期,聽說還是僱著長壽庵尼姑唸經。這長壽庵的當家淨修師太,為人最是和善,據說也是大人家小姐出身,因少年歿了丈夫,才出的家。往日我閒來無事,常到她庵中遊玩,她待我十分要好,有時將經典講給我聽。又說佛門廣大,無所不容,今世修行,來生得報,教了我許多經文,什麼高王經咧,多心經咧,太陽經咧,灶王經咧,式式俱全。我因太嗦了,記不清楚。她又勸我到她庵中去,吃素念念彌陀,身後也有好處。我戀著這裡穿吃受用,沒有答應她。如今到此地步,我想只有她那裡還可托足,她若嫌我有病,不妨貼她些房飯費,幸我當日在華興坊時,經手零用開消,略略積蓄幾個錢兒,原預備死後做棺材本的,如今只得拿出來用了再說。明天這裡有功德,想必淨修師太也要來的,你可請她到我房中來,我當面和她開講便了。」
邵氏聽說,禁不住兩淚交流道:「娘啊,當日只因貪圖娘兒們常在一處過安樂日子,才答應改嫁那人。早知今日受他欺侮,悔不當初守分安命,自做自吃,諒來一碗薄粥,還能到口,也不致受這般磨難,反將我娘兒們拆散了,記得你兒子臨死的時候,曾教我答應他兩件事:第一件不可改嫁;第二件須為你老人家養老送終。現在我已辜負了他一件,這第二件我無論如何,務必踐他的約。你也不必搬出去,盡在這裡住著。他若要攆你出去,我拼著娘兒兩個一同上路便了。」
李氏聽了,也覺悲傷,面上強作笑容道:「你這孩子真是癡的,我又不是一去不回,日後自然要你養老送終,誰也拆不開我們,不過暫埋借庵堂裡養幾天病,待到病體稍愈,仍要回來。況長壽庵離這裡又不甚遠,你閒時仍可前來望我,怕不和在家一樣麼!更有一層好處,她那裡倒有兩三個佛婆,吃素人想必比吃勞的心地慈悲,一定肯服侍我,豈不比這裡下人一個使喚不動,件件要你自己動手的好多了嗎!你須一心一意,好好的伺候少爺,若得少爺待你和好如初,我將來也未必不能沾他一些兒光呢。」
邵氏本不是十分固執之人,聽李氏所說的話,句句入情入理,覺得也別無不可之處。想到自己和如海釘頭碰鐵頭的鬥著,若不轉圜,也非了局,李氏這一搬,倒是個絕妙轉圜之法,想如海未必再能和我挑眼。他若能待我和從前一樣固好,如其不然,我也只有拼著不吃姓錢的飯罷了。當天並無別話。次日淨修果到錢家做道場,邵氏把她請到李氏房中,李氏將自己的意思說了,淨修一口答應。李氏大喜,恰巧如海進來找淨修說話,李氏乘間把自己要住長壽庵養病等情告知如海,如海沒口稱好。
隔了一天,淨修打發兩名香伙,抬一張竹床前來,將李氏扶在竹床上睡了,抬往長壽庵中。淨修已預先收拾好一間清潔禪房,給李氏居住果然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淨修非但不要李氏房飯之費,又替她請了個醫生,不時診治,李氏感激萬分。邵氏因李氏住在庵內,心中好生記掛,天天親自到庵看望。淨修已在李氏口中,得悉她的身世,見她姿容秀麗,舉止大方,頗生憐惜,常留她講講閒話。兩個人雖係初交,頗為投契。邵氏問及淨修出身,淨修並不隱瞞,據實相告。原來淨修本是宦家小姐,父親姓李,曾做過一任知縣,自幼將她許配與蘇州一家大族某姓為媳。未及婚嫁,丈夫已故。她父本是個極古道的人,得悉女婿身亡,便說我李家世代清廉,無改節之女,逼她過門守節,她那時還只十三四歲,世事一些不知,被她父親送到男家,模模糊糊的守了幾年節。年紀漸漸長成,見伯叔姑姆之間,娶的娶,嫁的嫁,好生熱鬧快活,自己覺得並未經歷這一重快活境界,心中不免有些兒豔羨。她男家本是蘇州大族,房份極多,有幾個大伯小叔們,見她出落得一表人材,欺她沒個受主,都想分而食之。內中挑出一個做沖天炮的,先把言語哄騙她,居然被他毀了節。又有第二個出場,威逼她說,你與老大幹得好事,若不從我,定給你四路傳揚。她聽了不敢不依,不料第二個去後,又有第三個出來說:「你與老大老二有染,不能獨偏枯我。」
於是兄弟三人,都把她當作公共玩物。可恨這班人既已污辱了她,該替她守些秘密。不道他們自以為能,逢人誇說,到處聲揚,弄得人人皆知,名節掃地。她父親為他氣得一病身亡,她也自悔自恨,削髮為尼,以懺夙孽,至今已三十餘年。這便是淨修當年的歷史。邵氏聽了,觸動自己身世,頗有同病相憐之慨。因此二人的交情,益發密切。不談則已,一談便談到傍晚方回。這時候老太太已過三七,如海因股票市價,愈跌愈下,自己三十萬銀子成本,只值得五六萬金,心中萬分著急,也顧不得在家守孝,天天親自出去探聽市面,並把各處到期的銀子,設法挪調,移東補西,好生忙碌。家中各事,都不在他心上。故邵氏每日到長壽庵探望李氏一節,他還不曾知道。然而總逃不過薛氏這雙毒眼,她見邵氏每天飯後出去,直到晚飯時候才回,成了老例,暗下十分得意。這夜如海回來,薛氏對他說:「你這位油瓶丈母,就留她在家住著罷了,何必把她請到尼姑庵裡去,如今又鬧出把戲來了。」
如海驚道:「什麼把戲?莫非又把淨修老尼姑的頭磕破了嗎?」薛氏笑道:「虧你說得出,她又不是大力士,怎能專門磕破人家的頭。只因你這位好新奶奶,自你禁絕光裕之後,她不是天天垂頭喪氣了嗎!現在老太婆住在長壽庵中,她借著探望為由,每日飯後出去,到夜才回,沒一天不興致勃勃,只怕是掛這探望的名兒,日日與她情人相會罷。往日老太太在此時,她無故不能出外,有願難償,如今卻遂了她的初意。你一領蓑衣,從今也可實授了。」如海聽說,不禁暴跳如雷,連稱:「豈有此理!既有這等事,你不該不早些告訴我。我錢如海在商界上誰不聞名,焉能容此敗節之婦,毀我顏面,我決不能容她再留在姓錢的門內。」說著徑奔邵氏房中。薛氏拖他不住,只得由他。邵氏正在燈下做自己穿的鞋子,見如海盛怒而來,不知其故。剛欲開口問他,如海先把桌子一拍,破口大罵道:「好一個不要臉的淫婦,你色膽也太大了,家裡偷漢子不稱心,還要親自送出去呢!我錢如海的顏面,被你掃盡了。我原曉得你不是個好東西,現在果被我試出來了,你還有何說?我姓錢的門中,決決容你不得,橫堅外間愛你的人很多,請你隨便跟那一個去罷,免得我霸佔你,誤了你的終身。」
邵氏聽說,如逢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是呆呆發愣。如海還當她嚇得呆了,呵呵一陣狂笑道:「你當我天天有事在外,便不知你的舉動了嗎?可知我身子雖在外面,耳目卻在家內。你一舉一動,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你當我癡的,正是你自己癡了。」邵氏呆坐多時,才說:「你講的什麼話,我一些不懂。」如海道:「你還要裝呆嗎?請問你每天飯後出去,上燈回來,在外乾些什麼事?」邵氏忙分辯道:「那為著我娘在長壽庵中養病,不得不去探望她,還有什麼別的事。」如海冷笑道:「好一個探病,何須探這半天工夫?莫不是約著情人在外間私會罷。這些話你只能哄騙別人,焉能瞞得過我。」
邵氏聞言,氣得幾乎發昏,胸中一股怨氣,由腦門中直迸出來,額角上汗出如蒸,把手中的活計用力向地下一,牢握著兩個拳頭,狠命在桌上一捶,嘶聲哭道:「你說的是什麼話!你當我是何等樣人,我雖然出身貧賤,卻還略知大體,也不是朝三暮四之輩,若要幹壞事,在當年一個人的時候,早已乾了,又何必嫁了你,再做這種無恥勾當,你這些話究從哪裡聽來的,信口誣蔑,你得交還我一個來歷,我死也情願。」如海笑道:「照此說來,你倒是個規矩的人了,不知當初又怎樣和我相識的?」
邵氏聽他又提起這句話,有如萬箭穿心,禁不住淚如雨下,咽喉中好似被什麼東西堵著,張口結舌,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海見此情形,心中得意非凡,搖頭晃腦的道:「如今你還有何說?往日你這張嘴很利害,今兒怎的不開口了?我也沒工夫同你多說,請你今夜睡在床上,自己想想明白,究竟我冤枉你沒了有?」說著又呵呵一陣狂笑,走了出去。邵氏悔恨交作,怨苦填胸,哀哀痛哭了一會,想起如海這般無良,處處不留餘地,自己並未乾甚壞事,他竟信口誣蔑,任意輕褻,究竟一個女子須仗丈夫相信,方能相安度日,他這般猜疑,焉能隨他終了。只恨自己當初一著之差,至今後悔無及。想到這裡,便欲自尋短見,了卻殘生,免得再受他的欺侮。又一轉念,自己一死原不足惜,李氏年高抱病,教誰贍養,自己又萬萬死不得。但如海如此無情,我不知道他,倒也罷了,既已識破他的面目,如何再能跟他度日。若說改嫁別人,卻又大乖素願,更不免被如海說一句現成話。只可還我本來面目,婆媳二人,相依過活。不過今我已非故我,當年還是清清白白的,此時已多一重痕跡,死後何以對亡夫於地下。一念及此愧汗遍體。想到淨修當日,亦與我同一境遇,大約都是前生夙孽所致。她如今皈依佛門,懺除孽障,我何不也學她的樣,削髮為尼,長齋繡佛,有何不可。
她這夜並不安睡,迴腸九轉,思來想去,覺得只有出家一條路,最為妥當。主意既定,愁苦頓忘,次日清晨,取一柄剪子,藏在身畔,往長壽庵中。那時淨修正帶著一班尼僧做早課。邵氏也不招呼她,一腳走到李氏房中,李氏見她清早就來,面有淚痕,驚問所以,邵氏把如海和她淘氣之事說知,卻把自己立志出家一節瞞過。李氏好生愁悶,勸她以後不必再來,我在這裡,有淨修師太照應,可以無慮,你萬萬不可任性,必須依從少爺的意思才好。邵氏也不做聲,待淨修做罷功課,進來見了邵氏,笑說今兒新奶奶來得怎早?邵氏含糊答應,私把淨修招到僻處,悄悄將如海待他不良,自己意欲削髮從她修行等情告訴了,淨修聽了,連連搖手道:「這個如何使得!你卻比不得我。我當時已沒人把我當人看待,山窮水盡,才不得已而出此下策。你不過暫時和少爺不睦,日後自能和好,決不可存這個念頭,絕自己的後望。」
邵氏見她不允,更不多言,推說更衣,走到床後,戰戰兢兢,摸出剪子,心一橫,就把萬縷青絲,一齊剪斷。剪斷之後,一陣心酸,不禁放聲大哭起來。淨修聞聲上前一看,嚇得魂不附體,連連頓足道:「新奶奶怎的這般想不開?如今如何是好?」李氏驚問何事,淨修高聲回答道:「新奶奶把頭髮剪下了。」
李氏一聞此言,急得從被窩中直躥出來,不意她腦傷未復,猛覺一陣頭眩身子向橫裡一倒,從床上直栽至地下,頓時暈了過去。淨修慌忙喚進幾個佛婆,將李氏攙扶上床,用開水灌救。一面多方勸說邵氏回家。邵氏那裡肯依。這邊李氏已被眾人救醒,她也不說什麼,只把兩手握著拳頭,捶自己的胸膛,口拉著寧波腔,哭她的兒子。淨修急得無法可施,只在房中團團旋轉,口念大慈大悲廣大靈感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忽然走到邵氏面前,雙膝跪下道:「我的好新奶奶,你饒了我罷。你若不回去,你家少爺向我要人,教我怎樣回答?」邵氏見了,心中十分不忍,慌忙將她拉起道:「師太休得如此,少爺不能向你要人,他又沒把我交待你。他若來時,自有我出場同他講話,決不拖累你便了。」
淨修見她固執,暗想只有教如海自己來接她回去,別無他法,即忙一個人奔到錢家,如海才起身洗面,見了淨修說:「師太清早起,來此則甚?」淨修上氣不接下氣的將邵氏到她庵中剪了頭髮等情說知,如海聽了,反和沒事的一般,哈哈一陣大笑道:「她想把做尼姑這個題目挾制我嗎?很好很好。我昨兒已答應她自由,她愛怎樣便怎樣,拜煩帶你一個信給她,教她以後也不必再進姓錢的門了。」淨修不防他說出這幾句話來,頓時心中大怒,很替邵氏不平,暗想這種沒情義的男子,理該早些和他割絕了才是。當下氣憤憤的回到庵中,對邵氏道:「你就在這裡住下罷。」又向李氏道:「你也不用哭了,你家這位姑爺,簡直不是個人。」接著把自己去見如海,如海所答的話說了,這種人決不能靠他過日子,請你們安心住在這裡,三餐淡飯,總有得吃的,何必到他那裡吃葷腥受氣惱呢。李氏也無別話。自此以後,邵氏便在長壽庵中住下,披著一頭短髮,跟淨修吃素唸經。
李氏有淨修請的醫生替她醫治,腦傷也日見平復,漸能起床。婆媳兩人,安居無慮,比在錢家時快活許多了。錢家少了個邵氏,最得意的便是薜氏。她屈指計算邵氏進門未及半年,居然被她一手推出,暗暗佩服自己的妙計。如海雖有些兒留戀,被薛氏屢次譏諷,也就不敢放在心上。他兩個女兒,對於邵氏,有無都不在意,不過秀珍自老太太死後,至今鬱鬱不樂。她也不是傷痛祖母,卻為了老太太一死,照例穿孝,不能將她新制的幾件時髦衣服,炫耀出來,心中十分不快,暗暗抱怨老太太,怎的早不死遲不死,偏偏死在這個當兒。因她此時在民瞑新戲館,另外又相識了一個少年,卻不是唱新戲的,乃是一個新劇家的朋友。他因有朋友唱著新戲,每天以探望朋友為由,混入後台,再由後台太平門中掩入前台看白戲。遇著收票的來時,便躲在男廁所中,假充小便。因此雖然天天看戲,卻從沒花過一個大錢。秀珍卻因心愛裘天敏,故也每天到民瞑社看戲,意欲和天敏交一個朋友。不意天敏此時,正一心一意注重在媚月閣身上,無暇及她。秀珍枉費心機,好不失意。可巧這個看白戲的朋友,見她年輕貌美,濃裝豔抹,當她是個大家閨秀,不覺癡心專注,饞眼橫飛,拼命的上前勾搭。秀珍看他,雖沒天敏風流,卻還不討人厭,天天相見,未免有情,居然一言而合,由那人在六馬路某處找了一間小房子,兩個人時常在彼相會,真個心如火熱,恩愛非常。
那人還有一個管束,每夜遲至十二點鐘,必須歸號。據他自言,因父母家教很嚴,不敢違背,秀珍也未便相強。不道一月未滿,老太太一病身亡,秀珍穿著孝,兼在初喪期內,如海不許她出外,秀珍好生不樂。又因她素日濃妝慣的,現在穿著素服,只可簿施淡掃,對鏡一照,面目頓改,自覺羞見那人,在家如坐針氈,好容易熬過了三七二十一天,急中生出一個主意,私把幾件綢緞衣服,包了一小包,命松江娘姨送到一個小姊妹家,只說借給她吃喜酒穿的。自己乘人不備,偷著由後門逃出,徑往那個小姊妹家,脫下素服,換上綢衣,畫眉勻粉,打扮定當,出來僱一部黃包車坐了,先到別處打電話通知那人,然後再到六馬路小房子中,與那人相會。久別重逢,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恩愛。我且按下慢表。
再說王熙鳳跟了卞義和,同居城內,頗極唱隨之樂。這天義和還在洋行中辦事未回,熙鳳因阿金包先生,幫他做了一腳會,今天是第三會會期,帶著十塊錢會金,鎖上門,托隔壁陳家的張媽,代為照應,自己一個人出城,往會台上搖會回來,路過六馬路仁壽裡,想起先前她那個二房東夫婦,待她十分要好,已有許久未見,今兒順便進去望望他們。因命黃包車停下,自己步行入內。見這二房東夫婦,仍和從前一般,兩口兒面對面睡在煙榻上吞雲吐霧。男的見了熙鳳,慌忙起身讓坐。熙鳳坐下,和他們談了一會閒話。偶然問及樓上的房間,借給人了沒有?女的口快,回她借去了。男的聽說,疾忙對她搖頭擠眼,連說沒有借去。熙鳳見了,暗暗好笑。心想我又不要再借你的,何須掉這槍花。自己也不盤駁,又與他們談了幾句別話。正待告辭,忽聽得一陣笑聲,似係一男一女,男的聲音,入耳很熟。熙鳳呆了一呆,二房東夫婦不知怎的,忽然面色改變,連連咳嗽,彷彿教樓上知道下面有人的意思。熙鳳大為懷疑,接著是又一陣笑聲,比方才更為清楚,男的聲音,果然十分耳熟。熙鳳見二房東夫婦神色慌張,不覺好奇之心勃發,意欲上樓看他一個明白,便說既然樓上空著,讓我上去看看,我再想借幾時。二房東聽了忙道:「樓上堆著什物,十分骯髒,大小姐要看,待我改日收拾乾淨了再看罷。」熙鳳不答,搶前一步,上了扶梯,二房東攔阻不及,夫妻兩個,急得面面相覷,做聲不得。熙鳳一氣奔到樓上,見房中陳設如前,床上坐著一對少年男女,見有人來,都回頭愕顧。熙鳳見那女的年約十七八歲,生得很是齊整,男的果係素識,而且不是別人,便是她丟了倪伯和降格相從的洋行寫字卞義和。熙鳳一見之下,只氣得目定口呆,胸中一股酸氣,上沖霄漢。正是:癡娃應悔糊塗誤,浪子從來薄倖多。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