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百箱土狼狽行奸 一封書妻舅交惡
如海不肯給李氏延醫調治,一半雖由邵氏失寵,一半卻為自己橡皮股票虧折,心中煩惱之故。他因欠官銀行的二萬銀子,經伯宣疊次來信催取,自己在別處,又拖欠到十餘萬銀子,這筆錢連同自己的畢生產業,一裹腦兒置著橡皮股票,此時無法挪還,到期不歸,又未免有損信用,故他愁腸栗碌,心緒萬千。故李氏和他小舅子跌傷之事,並不在他心上。在當時他不過順著眾人,隨聲附和,罵了李氏幾句。轉眼之間,又都忘卻,心中只管籌劃怎樣可以弄幾萬銀子來還官銀行的虧空。自知拆東牆,補西壁,也不是個了局,若將股票照市售出,了此債務,則馬上傾家蕩產,還要脫頭三萬有餘,如何使得。且照股票現市看來,正可再買進十萬八萬,將來若得漲售,只消漲起一半,已足夠本,倘能漲到原價,豈不可大發其財。就使蝕本,也極有限。所恨自己手中無此巨款,若能再弄他十幾萬銀子,就可指揮如意了。這夜他睡在就床上,胡思亂想,雖不曾生出什麼法兒,卻一夜未得安睡。第二天早起,教松江娘姨買點心。松江娘姨知他愛吃湯團,便到附近一家糕團店內買了十六個湯團,滿滿裝了一碗,送到房裡。如海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吃著湯團,已吃了一半,偶然吃到一個豆沙餡的,才咬得一口,忽然靈機一動,不覺呵呵大笑起來。薛氏問他有何可笑?如海笑說沒事沒事,一面推開湯團碗,也不再吃,急急走下樓去,教阿福拖包車出來坐了,徑到藥房中去找他的副帳房杜先生。這杜先生字鳴乾,紹興人,足智多謀,素號能幹,而且為人極有涵養,善用冷功,一天到晚,難得見他開口,但若開口時,比快刀還要鋒利。如海遇有機密大事,時常與鳴乾商議,鳴乾也守口如瓶,從沒向人前吐露隻字。故他賓主二人,極為相得。
這天如海將鳴乾衣袖,輕輕一拉,鳴乾會意,隨著他同到一間小帳房內,隨手將房門帶上,屏聲息氣,坐在如海帳桌旁邊。如海先把右手在額角上抹擦多時,眼望著鳴乾,口中嘖嘖了一會,才開口說:「老杜,日下橡皮股票跌價,你知道麼?」鳴幹道:「知道的。」如海道:「那天我買進二十萬股票,你也知道了。」鳴幹道:「是的。」如海道:「我的根柢,也瞞不過你,連頭帶足不及十萬,現在就這股票一項上,已吃虧到十三四萬,傾家蕩產,還嫌不夠,如何是好?」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鳴乾也不做聲,眼望著如海,等他續下去講。如海卻並不接續前言,又說:「老杜,你替我想想,有何法兒可以補救呢?」
鳴乾雖然足智多謀,卻經不起如海這句話,竟問得他目定口呆,無言可答,半晌才說:「這個這個別無他法,只有請東翁暫將股票捺一捺,待市價漲起之後,再行脫手,就使不能到本,也可少吃些虧。」如海道:「這個我何嘗不知,無如官銀行裡的二萬銀子,趙監督已函催多次,前天不是你寫的回信嗎?我教你照實寫,你說股票營業,近於賭博,傳出去有關大局,故以藥料二字混稱。如今趙監督復信到來,仍然不肯通融,責令如期歸還。我如今百孔千瘡,處處都是虧空,除卻賣脫股票,又從那裡去調這二萬銀子還他呢?」
鳴乾想了一想道:「事已如此,好在趙監督與東翁是要好朋友,他信中雖說不可展期,但玩其語氣,似乎未嘗不可通融,只消有相當的抵押品,東翁何不將股票暫時送往他處抵押,叮囑他不可告訴外人,待市面回復,再行提出售去,還他應得之數,豈不是兩全其美。」如海道:「此法未嘗不可暫救目前,但那天我們的回信,只說買著大批藥料,並未提及股票,現在突然將股票送去,他若因這股票正在飛跳橫跌的當兒,怕擔風險,不肯收受,或說你既有大批藥料買著,何不將藥料暫低,那時我手中既無藥料,若據實告訴他,藥料便是股票的代名詞,則欺蒙朋友,不免被他看輕,何況還要托他代守秘密,顯有不可告人的隱衷。那我自己的真相,豈不被他一覽無餘了嗎!就使他徇我的情,不將這事告訴外人,但他也是個外人,自己的秘密,即已給他知道,從今以後,時時刻刻有洩漏之慮,將來辦事,豈非更多一重辣手。」
鳴乾搖頭道:「東翁這般慮得周密,可就難了。」如海道:「我卻有個法兒,不過這件事我一個人難以為力,非得借重你不可。你若能幫得我的忙,又能牢守秘密,我不妨說出來試試,否則就此作罷。」鳴乾笑道:「東翁說哪裡話,做伙計的承東翁提拔,得有今日,闔家老幼,都靠著你東翁吃飯,莫說些須小事,要做伙計的效勞,就使叫做伙計的斷頭瀝血,赴湯蹈火,做伙計的也心甘如飴。」如海大喜道:「難得鳴翁如此忠愛,真乃我錢某之幸也。鳴翁請上,受我一拜。」說著起身打了一恭,鳴乾慌忙還禮不迭道:「東翁休得如此,真要折殺做伙計的了。」二人行禮已畢,重複坐下。如海對鳴幹道:「聽說鳴翁在城內開著一家紅木作場,這句話不知是真是假?」
鳴乾開作場這件事,本瞞著如海,因他空手進藥房的,數年之間,居然開店,不問而知是賺著東家的餘潤,故他在同事面前,也瞞得鐵桶相似。偶然有人向他取笑,叫了他一聲老闆,他便恨如切骨,深恐這兩字,傳進如海耳朵裡去。其實如海早已知道,因鳴乾是他得力這人,有些事都隨隨便便,不和他計較。鳴乾還以為如海是模模糊糊的,今被他這一問,出於意外,頓時面紅耳赤,暗暗驚異,心想這話奇了,我開紅木作場,與他何干?若說我開店本錢,是在他哪裡作弊賺下來的,如今他自己別處蝕了本,要將我這筆錢索回,這句話萬萬說不過去。況且店中作弊營私的,也不止我一個,他為甚麼不去找別人,卻來尋我。若因我開著店,要向我借錢,老實說,我這寶號,暨家眷等,還不值一千塊錢,就給他濟得什麼事。但不知哪一個天殺的告訴他的,還幸他只知皮毛,不十分仔細,不如推說別人開的,自己搭股便了。鳴乾想罷便道:「東翁有所不知,店果然有一家,但不是做伙計的所開,因做伙計的於紅木一道,全係外行,如何可以開店。更兼依人作嫁,也沒這許多本錢。只因我家有個鄰舍,向做紅木生意,要糾股開一個小小作場,專做紅木零件,缺少一股,由那人的妻子向內人說了,內人情面難卻,再同做伙計的商議,這一股股本雖只一百塊錢,但做伙計的,一時哪裡有這筆現款,只得求幾個朋友,合了一會,湊足此數,才算做成了一個小股東。近來叨天之佑,竟得有些餘利,不知東翁何事問及?」
如海聽說,笑了一笑道:「搭股不妨,只消鳴翁與紅木作場有些兒關係,就容易著手了。我便要請教你一件事。你們紅木作場內有一種假紅木料,據說是土箱板做的,不知確否?」鳴幹道:「果然有的,因土箱板木料,紋細質沉,很充得過紅木,莫非東翁要辦什麼物件送人嗎?」如海笑著搖頭道:「現在民國時代,這種滑頭的官場禮,久已革除,我還辦什麼東西。不過我卻要托你們作場內辦一百隻大土木箱,須要底蓋完全的,不知能否在一兩天內辦到?」鳴乾聽說,恍然大悟,禁不住呵呵大笑,隨向如海附耳說道:「東翁要這許多空土箱莫非如此如此嗎?」
如海聞言,笑著罵鳴幹道:「你這精靈鬼,果然又被你猜著了。我因自己素來不做這種生意,倘去收買土箱,不免被人疑訝。你作場內既然用此材料,只須說有大批定貨,缺乏材料,就可盡多收買,決不致有人生疑。收得之後,趁夜送到我棧房內,如法泡制。橫豎我又不是拿他賣錢的,只須暫時將他做個抵押品。待股票脫手之後,仍可贖回來,消滅無跡。除卻你我和幾個動手的以外,別無旁人知道,豈不是一樁極妥善的事嗎!」鳴干連稱佩服。又道:「一百隻大土木箱,一時雖不容易收集,好在我自己店內,現有十餘只,同業中諒也必有存著的,只消多出些錢,數日之內,定可收足。」如海道:「事不宜遲,愈速愈妙。最好今天就有,價錢不計,買後連同車錢,一併付我的帳上便了。」
鳴乾見他不惜重資,心中暗暗歡喜。估量這個差使辦下來,又可賺他幾百塊錢。當下辭了如海,急急進城幹事去了。當夜鳴乾果然弄了許多土箱,鬼鬼祟祟的送進棧房。如海親自督同幾個心腹棧司,連夜製造,不消三夜工夫,早已佈置定當。這天正是官銀行借款到期之日,伯宣一到辦公處,馬上打電話給如海,教他今天兩點鐘前,務必將這筆借款料理清楚。如海接了電話,即忙親自往官銀行拜會伯宣。見面之後,如海先進了許多抱歉的話,然後說所欠的二萬兩銀子,本當早日歸還,只因我所買的那批藥料,暫時不能出售,故無款可歸。尊處如不能展期,只可將貨物暫做押款,划還舊欠。伯宣聽了,沉吟有頃道:「你買的什麼藥料?擱起這許多銀子。」
如海微微一笑,向伯宣附耳說了幾句,伯宣駭然道:「一百箱大土麼?目下土價,不是漲起三千多兩銀子嗎?一百箱豈不要三十餘萬,你為何不快快脫手,這筆利錢吃在身上,也著實不輕呢。」如海笑道:「脫手麼,談何容易。我不等他漲到四千以外,決不脫手。老實說,我們不做生意則已,既做生意,擔著這大風火,非賺他十萬八萬不可。」伯宣搖頭道:「你這人真是癡子,你捺著這許多土待怎樣呢?」如海道:「我既告訴你,你別替我在外間胡說呢,這件事不能不秘密些。因這班土商,都不是好東西,若知外行人手中捺著現貨,我們一定不肯抬價,那時我的機會就被你耽誤了。不然你催我還錢,我只消拿十箱八箱土出去賣賣,已足夠二萬銀子,又何必等到今日之下,還是空口說白話呢。」伯宣笑道:「我又沒發癡,何必洩漏你的秘密。」
如海道:「這個自然。不過我自己還有些兒擔憂,這票貨物都堆在我自己棧房內。但這種東西,不論外行內行,都可一望而知。兼之我棧中進出的人頭最雜,難免被人傳說開去,故我還打算換一個地方堆藏。你這裡不是有寄堆客貨的棧房麼?不知可堆得下這一百箱東西?」伯宣笑道:「那怕一千箱一萬箱,都堆得下,只銷你照付棧租罷了。」如海道:「棧租小事,不過棧單須做十張,以便隨時提貨。還有棧單上的名字,只須寫海記二字,不必填我的名字,免得被人知道是我的貨。」伯宣道:「這些都可使得。」如海道:』如今又該講正文了。我想此貨堆存棧房內之後,就將十箱的棧單,在你這裡做二萬銀子押款,划補前欠如何?」伯宣點頭許可。如海大喜道:「如此我即刻教人將一百箱大土送到你棧房裡,以便飯前打出棧單。」伯宣道:「那個慢些不妨。」如海笑道:「這是你自己打電話教我兩點鐘前務必料理清楚的,我決不失約。」
伯宣大笑。如海回到藥房,命鳴乾馬上僱車發貨。鳴乾早有準備,立時叫了幾部榻車,將棧房中一百箱大土,抬出裝上,親自押解,向官銀行棧房而來。如海又到銀行中邀同伯宣,知會管棧的開門收貨。伯宣見這一百箱大土,箱箱都有洋關烙印封條,一陣陣土氣觸鼻,心中並不懷疑,命管棧的小心過磅堆放,自己與如海同回辦公處小坐閒談。不多時鳴乾拿著管棧的收條進來。交給如海。如海遞與伯宣,伯宣命人拿往棧單處打了十張棧單,抽出一張,另做了二萬銀子押款憑據。如海簽了字,懷著棧單走出銀行,不由的心花怒放。當天就把這九張棧單,另往別處押了十餘萬銀子,又買進了十萬橡皮股票,安心等候漲價發財。私下送了鳴乾一千聲錢,以報他出力之勞。鳴幹好生得意,如海也喜氣融融。回至家中,在榻上一橫,自己思量,幾日前還愁沒銀子還債,如今居然穩渡難關,而且有幾萬餘款橡皮股票也添買了,可稱得色色如願。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句話真說得一些不錯。想到這裡,哈哈大笑。不防薛氏在旁邊冷笑一聲道:「別喜歡罷。自己摸摸頭上看,一顆綠帽子,早給人暗暗戴上了。人家正在替你難受,你自己還要快活,虧你羞也不羞?」
如海驚道:「這話怎講?我戴綠帽子,難道你偷著人嗎?」薛氏冷笑道:「嘿,我為的是不能偷人,若能偷人,這頂綠帽子也不待今日才給你戴了。你自己肚裡明白些,除我之外,就沒有給你戴綠帽子的機會了嗎?真是一隻笨牛。」如海呆了一呆道:「你說的是她嗎?她現在足不出戶,到哪裡去偷人?你別多疑心罷。」薛氏道:「但願如此的最好。俗語說的:會捉老鼠貓不叫。越是足不出戶的,越會偷漢。你沒聽得唱小書的有句老話嗎,叫做私訂終身後花園,後花園原是在家內的,何必出戶,這班千金小姐,還能私訂終身,不過所訂的不是外人,無非自家親戚而已。」
如海默然半晌,才開口道:「這幾天我藥房中公事很忙,回來極晚,不知光裕還天天來不來?」薛氏笑道:「他是你至親,就天天來望望外祖母,也是他一片教心,不會有甚麼事的,你別多疑心罷。」如海不言,解衣自睡。次日仍出去辦事。薛氏待他走後,把松江娘姨喚進房內,吩咐他道:「從今天起,陳家少爺到這裡來,若和新奶奶講話時,你不必再站在旁邊。倘在房內,你索興替他們放下門簾,也不必竊聽他們的說話,盡避得開些。」松江娘姨道:「那天奶奶不是教我留心聽他們講什麼話,天天回來告訴奶奶知道的嗎?如今怎的又不要聽了?」薛氏道:「你莫管他,只顧依著我的話行事,我自有道理。」松江娘姨不敢多言,走出房外,口中咕噥道:「人說十年三反覆,我家這位奶奶,一天工夫,也不知有多少變卦呢!」
薛氏聽得真切,也不理會。松江娘姨徑到李氏房中,見光裕還沒有來,只有邵氏坐在床前,陪著病人,自覺沒意思,隨口假說太太可要用茶?邵氏因李氏腦部受傷不能起坐,一坐起便要頭眩。如海既不肯延醫,下人又怠於服侍,只得親自侍候在旁,以便遞茶遞水。如今聽得松江娘姨問她茶水,頗出意外,慌忙賠笑道:「多謝你,太太才吃過茶,暫時不要。」
松江娘姨乘間退出外面,坐在客堂中等候光裕來家,好遵著薛氏命令行事。這天光裕仍到傍晚時分才來,他曉得李氏因傷頭眩,自己買的膏藥,未見功效,急切不得個孝敬法兒。今天偶見報上登著中法大藥房艾羅補腦汁的廣告,忙去買了半打,興匆匆的捧著,送到錢家。走進門也不先往老太太處問安,一腳走進李氏房內,放下藥包,掏出手巾,抹一抹額角上的汗,笑嘻嘻對邵氏道:「那天的藥不靈,今兒這個藥,治頭眩最有效驗。」說時便把藥包打開,將補腦汁取出,一瓶瓶陳列在邵氏面前。自己拖一張凳在她旁邊坐了,面有德色。邵氏因他前回買的藥膏,滿口靈驗,用時非但無益,而且有害,此時不十分相信,見他來意甚盛,卻之不恭,只得含笑稱謝。光裕得意非凡。外面松江娘姨見他二人促膝談心,即忙偷把門簾放下,躡足走到客堂裡。不道客堂裡有一個人站著,卻是他主人如海。松江娘姨不知他什麼時候來的,倒被他嚇了一跳。如海低聲問他:「適才進去的是誰?」
松江娘姨回說是陳家少爺。如海變色道:「他現在哪裡?」松江娘姨答道:「在李家太太房內。」如海顫聲道:「房中還有何人?」松江娘姨道:「還有新姨太太一個,別無他人。」如海聽說,臉都青了,更不多言,大踏步走進裡面。松江娘姨見勢頭不好,慌忙上樓報告薛氏去了。如海走到李氏房門口,見門簾垂著,格外生氣,暗想不知他們青天白日在內作何勾當,意欲直闖進去,看個明白,又恐他們規規矩矩的坐著閒談,不做壞事,自己盛氣而入,無可發作,反難下場,只得先將門簾揭起一角,向內張望。只見邵氏與光裕犄角而坐,桌上放著許多玻璃藥瓶。光裕手指一瓶,似乎在那裡講仿單給邵氏聽。邵氏點頭微笑,夾著床上李氏哼哼聲,並無別樣舉動。如海見此情形,火氣已平了一半。暗說幸虧我不曾冒失,他二人並沒調笑,我若一團火的闖了進去,豈不彼此難以為情。想罷便要回身,忽見薛氏站在屏門口,滿面笑容,對他招招手。如海走至跟前,薛氏問他看見什麼沒有?如海道:「沒什麼。」
薛氏笑道:「你也太聰明了。別人不是癡子,有老婆子在旁,任你怎樣急色,也決不致乾出什麼把戲來。我且問你,你和那人相識之初,可是也當著老婆子乾的事嗎?」如海想起前情,不覺赧顏一笑。薛氏又道:「最奇怪的,那年老婆子跌壞了腿,你才和她相識。今年老婆子跌破了頭,光裕又和她相識。大約這老婆子專把跌傷作她媳婦偷人的引子的。當年她兒子娶她時,不知那老婆子也曾跌傷什麼沒有?」如海還未回言,薛氏又道:「你當日因老婆子受傷,請她進醫院。如今光裕因也她受傷,請她吃藥。你請她進醫院,懷著滿肚子鬼胎。光裕請她吃藥,卻是一腔的好意,你不要弄錯了呢。」
如海被他一語提醒,頓時又怒氣勃勃,回身便走,薛氏將他一把拖住道:「你往那裡去?」如海道:「我到房裡把那不懷好意的小畜生趕出去。」薛氏道:「呸,虧你還是個辦事的人,連這些都不明白,光裕雖然別有所圖,但並沒有什麼憑據,你也不能破開他的心肝來化驗。」如海怒道:「怎說沒有憑據,他送藥便是一個憑據。」薛氏笑道:「這句話只能你說,人家萬萬聽不進。他因李家的老婆子受傷,你沒給她請醫調治,故而買藥相送。說出來誰不道他是一片好意,你怎能說他送藥就是引誘你小老婆的憑據呢?」如海頓足道:「照你這般說,難道由他兩個攪去不成?」薛氏道:「那就要你自己放些治家手段出來了。不過光裕一方面,萬萬不可得罪,給你姊姊知道生氣。」如海道:「呸,你們女流之輩,有何見識。就使我不當面打發他,也決不許他兩人再在一房間內搗鬼,你瞧我的手段便了。」
如海說罷,灑脫了薛氏的手,走到外書房內,氣憤憤的坐下,抽出一張信紙,磨了一硯池墨,執筆在手,想寫封信給光裕,教他遠處他方,不必再來纏繞。又因光裕是讀書人,不容易打發,自己生意信雖然寫慣,但對於讀書人的信,從沒寫過。況且這封信和辦交涉的公文一般,稍有不妥,定遭駁回,不能不加倍慎重。好容易思索多時,才勉強湊成了一封信,自己默念一遍,覺得言言有理,語語中肯,不由的自己點頭稱妙。也不另加信封,就教松江娘姨拿進去,交給陳少爺觀看。松江娘姨依言,送到李氏房內。那時光裕還同邵氏講著話,見松江娘姨遞給他一張字紙,不知就裡,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君子自重。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男女授受不親,君子不奪人之所好。汝我叨在至親,況我乃汝之舅父耶。汝小舅母年輕無知,汝宜原諒之也,汝不能轉念之也。汝若轉念之,是禽獸而男盜女娼者也,可乎不可乎!今與汝約法三章,汝來我家,客堂書房,汝可坐也。老太太房間,汝可進也。捨此之外,汝不能去也。如欲去者,面斥莫怪矣,勿謂言之不預也。切切此白。錢如海鞠躬光裕看了,不解所謂。思索多時,才知他用意所在,不覺面漲通紅,忙將信紙揉作一團,塞在自己褲袋內。邵氏問他誰的信?光裕回說不是信,不知松江娘姨在哪裡拾來的一張舊字紙兒,毫無意思。說著站起身道:「我還有別事,就要去了,這藥你每天三頓,調給你家太太吃,不可間斷。吃完之後,可教松江娘姨帶信,我再替你買來。」
他說這句話,隱含著自己已被如海干涉,不能再來之意。想起數月苦功,化為流水,不禁一陣心酸,幾乎流下淚來。邵氏那知其意,只答應了一聲慢請,光裕出房,也不上樓辭別薛氏,急急走出他家大門,回轉身把右手緊緊握著拳頭,向內空打了幾下,學著翠屏山石秀的口脗道:「我再也不來了。」裡面如海親見光裕走了出去,知是一封書的妙用,心中暗喜,得意洋洋的走進李氏房中,在邵氏面前一立,手指著台上的藥瓶道:「這東西從何而來?」邵氏冷冷的答道:「都是你外甥光裕拿來的。他雖然一片好意,我卻不敢再用他的藥了。」如海冷笑道:「你怎知他是一片好意,看來他待你好得很呢。」
邵氏一怔道:「少爺,你這句話從何說起?他為什麼待我好?我與他有何關係?他不過是你的親戚,因見老的有病,送了藥來,你說他不是好意,難道倒懷著歹意不成?」如海道:「這有什麼不容易明白的。譬如有個男子,對著一個女人,今天送香水,明天送花粉,面子果然是一片好意,請問他暗底裡究存著個什麼意思呢?」邵氏聽說,氣得面色改變道:「他送的是藥,怎能以此相比。況且這藥又不是我吃的,他送了來,我怎能不受。若不受他,豈不得罪了你家的親戚!你若怕他不懷好意,為甚麼不教他不上門呢?」
如海道:「對咧,適才我已寫條子給光裕,命他不必再來。他從此以後,未必再有這張老面皮進門,只愁你記掛他沒處相會罷了。」邵氏怒道:「你今兒這些瘋話,究竟從哪裡說起?誰又記掛著什麼?」如海呵呵大笑道:「梅子已經黃熟了,還要賣青呢。好規矩的人兒,當年怎樣和我相識的?」他這句話不打緊,只氣得邵氏渾身發抖,無言可答,心中只覺一陣難受,兩行珠淚,不知怎的,從她眼眶中直冒出來。如海冷笑一聲,徑自回身出房去了。邵氏放聲大哭。李氏本已睡著,此時被邵氏哭醒,睜開眼睛說:「咦,好端端的怎又哭起來了?人生在世,心須要放得平,你不想想,當年我二人何等困苦,自你嫁了這裡少爺,才得有吃有穿,色色受用,你還有什麼不稱心的,時常啼啼哭哭,若被少爺看見,豈不生氣。快快放安分些罷,免得累我這口老米飯吃不成了。」
邵氏聽了,益發難受,也不做聲,自己拭乾了眼淚,向李氏點點頭道:「娘睡一會罷,我上樓去了。」李氏道:「上樓也好,但你千萬莫再哭了。須知少年人都有一個喜星,喜星最怕的是哭。你若天天多哭,把喜星嚇跑了,那時交著晦氣星,可就一生一世,沒得過快活日子咧。」邵氏並不回答,低著頭出來,預備回到自己房中,痛哭一場,以泄胸中悶氣。她臥房本在樓上,上樓時須從老太太房門口經過。老太太見了她,高聲道:「新奶奶,這裡來。」邵氏不敢不依,應聲入內,見老太太正靠著窗摺錫箔,面前點著一枝香,這是老太太日常的工課。大凡老年人,多有一種迷信。老太太自信天年不遠,深恐在陽間雖有兒子賺錢給她用,到了陰司,沒人賺錢養她,所以趁自己尚在陽間,把兒子給她零用的錢,買了許多錫箔,先行積蓄,預備死後,在陰司做一個鬼財東。她這銀錠製造廠開辦以來,出貨著實不少。大筐小簍,也不知藏著多少。而且只只錠內,都有她親口念的心經。據說有錠無經,陽世雖沒分別,到了陰間,就大有高下。譬如銀子沒有成色,用時不免折扣。老太太格外考究,親自加工製造,所以沒一隻不是銀水充足,雜色全無的。閒話休提。再說邵氏走到裡面,站在老太太旁邊道:「太太喚我何事?」
老太太道:「今兒老的頭上好些嗎?」邵氏道:「好雖好些,但仍抬不起頭來。一抬頭便要頭眩,不知是何緣故?」老太太歎息道:「年紀大了,最怕的便是有病,一有病很不容易脫身。你們少年人說來不信,待到我們這般年紀,就能嘗著這老病顛連的滋味了。」說時抬頭見邵氏面有淚痕,驚道:「你莫非哭過了麼?我知道了,大約你為著老的有病,心中傷感唉,這又何苦呢。常言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她暫時病了,慢慢自會好的,你年紀青青,何必哭壞了自己身子。」邵氏口雖不言,眼淚又奪眶而出。老太太見了,越發詫異道:「這是什麼緣故呢?」忽又轉念道:「是了是了,看來又是如海欺侮你了。適才我見他夫妻倆鬼鬼祟祟,在我房門外講了半天,我因耳聾,聽不出他們說些什麼,想必又是商量欺侮你的法子。可憐你小小年紀,怎經得起人家暗算。但是吃虧人常在,為人作事太奸惡了,老天不能容的,我勸你暫時忍耐,只消張大了眼睛,看那人的結局便了。」
邵氏聽說,才知如海又聽了薛氏讒言,將她凌辱。幸虧老太太明言點示,不覺悲感交作,淚下如雨。老太太百般勸慰,邵氏才收涕回房,一個人獨坐呆想,覺得如海雖輕信讒言,但對待自己,未免太過。他重提當年故事,明明說我和他相識,也不是明媒正娶。即能相識他,難保不相識別人。這一拳固然打在我痛處,但他全不想那時我還寡居,他自己百端誘惑,我因他用情極厚,難以自持,才與他有了這段痕跡。如今我已嫁他,而且光裕又是他至戚,分屬小輩,我一誤焉肯再誤,他不該行意將我刻薄,夫妻情義全無。加以薛氏笑裡藏刀,鬼計百出,當著面甜言蜜語,轉了背暗箭傷人,真令人防不勝防,這種日子,如何過得。依我意思,便該早些自謀歸宿,免得將來再受磨折。無如丟不下老的,我一去教她如何度日。她為人作事,又十分糊塗,不明好歹,只圖得過且過,說的話很不中聽,而且惹禍招非,往往鬧出岔子。現在這場病,無藥無醫,不知到什麼時候才能痊癒,這裡只有老太太一人,和藹可親,出言吐語,仁慈得體,看待自己,也和自家兒女一般。自己還虧了她,才能站得住腳。不然,准被他們生吞活剝了。可憐邵氏一個人胡思亂想,以為有了老太太,知便是泰山之靠,豈造化弄人,偏要把她這座靠山推倒,才覺快意。
這夜老太太吃罷晚飯,回房時偶不小心,在門檻上絆了一交。她老人家素有痰疾,不時發作,此時身子向下一倒,這塊濕痰也就借題發揮,直擁上來,將喉管堵住,老太太頓時厥了過去。眾人慌忙將她抬到床上,竭力救治。邵氏正在李氏房中伺候她晚飯,聞聲出來,幫同叫喚。不多時,老太太悠悠醒轉,開眼對眾人望了一望,重複閉下。薛氏聽她喉際呼呼的痰響,很覺有些害怕。這時候才只八點多鍾,如海坐著包車出外應酬去了,家中盡是女流,彼此面面相覷,無法可施,只可坐待如海回家,再待延請醫生。不料老太太喉間的痰聲,越響越利害,響到後來,竟和木工鋸木的聲音一般無二。約有一頓飯工夫,老太太忽然圓睜雙眼,掙著要坐起來。薛氏慌忙上前攙扶,老太太用力灑脫,伸出一隻顫巍巍的手,握住了邵氏的玉腕,顫聲道:「我要去了,只可憐你……」說到這裡,喉管中■的一響,兩眼發白,身子向後一仰,霎時又厥了過去。眾人齊齊叫喚,薛氏因老太太方才不曾理她,反同邵氏說話,心中很不受用,站在旁邊,看他們叫喚,自己並不開口。可怪老太太彷彿知道的,因這一回少了一個人叫喚,便賭氣不肯回來。從此一厥,竟溘然長逝。眾人叫喚多時,見已不救,才放聲大哭,邵氏肝腸寸裂,直哭得死去活來。正是:已痛失身聯怨偶,何堪揮淚哭慈姑。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