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受沒趣狂夫喪氣 遭侮辱少婦寒心
次日,天敏仍和德發結伴到賈公館中,與媚月閣相會,賈少奶也落得讓他們在房中說話,自己好和德發掩到樓下鬼混。自此之後,習以為常,兩方面都不迴避。好在琢渠平日欺貧重富,六親不認,因此並無親戚朋友上門。一班下人,只消有錢到手,那管你們作何勾當。故而兩對兒都十分滿意。不過賈少奶心中,仍不能忘情於漫遊,屢欲托天敏介紹。又因天敏與德發十分莫逆,深恐自己向天敏說了,天敏陽奉陰違,暗下告訴了德發,那時漫遊沒有到手,德發先決裂了,弄得兩頭脫空,反為不美。雖然漫遊也在轉我的念頭,我背著他們,一個人也可和他相識。但這班做新戲的,素以軋姘頭為營業,同伙之間,每以自己相與的女人多為誇耀,若被天敏知道,仍難免告訴德發,鬧出風潮。賈少奶的意思,在德發、漫遊兩方面,都有些兒難捨難割,左思右想,若要兩面不脫空,除非設法離間德發和天敏的交情,使他二人互相猜疑,各存意見,彼此不肯將心腹相告,然後再教天敏介紹漫遊來家,這件事既由他經手,將來即使他與德發重修舊好,諒也不敢告訴德發知道,自己卻可雙方獲利。
她存著這條念頭,所以當著德發,故意裝出和天敏十分親熱的模樣。天敏為人,原抱著博愛主義,金錢目的,他與媚月閣相識,何嘗真有什麼愛情,只因聞她饒有積蓄,故竭力巴結,以圖吸收她的資財。今見賈少奶自己遷就上來,心想她是財政部次長的夫人,諒必手頭私蓄,也不在媚月閣之下。她既有意於我,我自然來者不拒落得和她搭搭多少可以弄些進賬。雖然德發與我有朋友交情,但金錢為重,朋友為輕。朋友處處可得,金錢不可放過。怕只怕媚月閣知道,從中吃醋。幸虧我結識婦女已多,熟悉她們的性格,只消兩面光,便可沒事,並可利用她們吃醋的機會,使他們鷸蚌相爭,自己便漁翁得利。定了主意,便也逐步和賈少奶親近。
德發見了,果然十分妒忌。天敏和賈少奶雖然是一派假意,不道媚月閣意當了真,心中敢怒而不敢言,暗想怪道她當日竭力慫恿我和天敏相識,原來她自己看中了天敏,因恐姓周的與她為難,故而拿我做沖天炮,弄了天敏來家,她好自己受用,不然世上那裡有這般好人,將正房間讓給我們,自己反躲在樓下,可知她成心把我當作傀儡,所有待我的好處,無非討好天敏而已。念頭一錯,心中不勝氣惱。回到家中,想著自己鑄此大錯,都為伯宣私了魏姨太太而起,因此又移恨在伯宣身上。其實伯宣雖然與魏姨太太在家私會了一次,也是鬼使神差,恰被媚月閣瞧見,自此之後,伯宣銀行中常有公事,白天不能回家,魏姨太太連到趙公館去了幾趟,因沒見媚月閣的面,故也絕跡不來。媚月閣自己家中,倒是乾乾淨淨的,反在賈公館內弄出這件事來,只算伯宣貪淫好色之報。
伯宣見姨太太天天不在家中晚膳,又時常看夜戲,到十二點鐘過後才回,意欲說她幾句,又因自己作著錯事,若再得罪她,未免對她不起,故而屢次不敢開口。這天恰值他由朋友處應酬回來,腹中已有七八分酒意,見媚月閣先回,便想仗著酒興勸她,以後不必再成日的混在外面,自己家中反無人做主,但又不敢直直爽爽的發話,先裝作十分酒醉模樣,在沙發上一橫,腦袋擱在沙發邊上,連連向上伸了幾伸,再望後一仰,一顆腦袋便和倒掛似的,兩眼望著媚月閣,呵呵一陣狂笑。笑罷,又道:「我的好奶奶,難得你今兒這般早就回來了,莫非在外間玩厭了嗎?論理婦人家在外面,原沒甚麼可玩,從古以來,婦女只能在家裡作事,沒有只顧外面不管家事的,試想丈夫稱妻子為內助,若不能在內中幫助,如何當得起這個美號呢?議到外間各處遊玩的所在,原是只有男人可去,女人難得去去還可,若天天前去,還成什麼體統!不信但看洗澡的浴堂,上海灘上只有男浴堂,沒有女浴堂,可見得女人原不能和男人一例相比。他們這班鎮日價混在外面,只圖遊戲,不想治家的婦女,真可謂忘卻身分咧。難得我家這位大賢大慧的奶奶,看得透,玩了幾天,就早早回家,真乃是我趙氏門中之幸也。」說罷,仍把兩眼望著媚月閣,想等她的回話。不料媚月閣斜坐在床沿上,口中銜著一支香煙,兩目上視,只不做聲。
伯宣覺得一個人自言自語很沒趣,只得抬身坐起,雙手按著膝蓋,對媚月閣連連顛頭道:「老二,你道我的話是不是?」媚月閣依然不答。伯宣霍地站起,走到媚月閣面前道:「老二,我對你說的話,你聽清了沒有?」媚月閣正捺著滿肚子悶氣,無處發洩,見他連說不休,不覺氣上加氣,當下將半枝香煙用力向痰盂中一扔,沉下臉對伯宣喝道:「聽清了便怎樣?」伯宣見媚月閣動怒,疾忙堆下笑臉道:「聽清了最好,不聽清也沒甚要緊。不過我的意思,要請你想想明白,究竟一個女人,時常混在外面,是不是在情理之中。雖然你在外面,也並沒七錯八搭,只在小姊妹家中玩玩。不過你既作了我家的人,也該體諒體諒我。須知我因家眷不在上海,一個人做不起人家,所以娶你回來,要你幫我掌理內政,我自己才好專心外事,並非我不許你出去,只為家中除了你我之外,並無第三個主人。我自己是有公事的人,勢不能不出去辦事。家中事無鉅細,全仗你一個人安排。你若也成日的不在家中,任這班下人賭錢戲謔,任意胡為,成何體統。故我勸你非遇有大不了,一定要親身出去應酬的事,還以少出去為妙。想你也是最明白的人,大約這一點小事,還不致見怪於我罷。」
媚月閣冷笑道:「嘿,你要我不出去嗎?這卻萬萬不能。當日我嫁你的時候,並沒和你立過約,況我早已對你說明,我是適意慣的,受不了別人管束。你答應了我自由,我才嫁你。到今日你想管我,未免太遲了些。若教我管理什麼家務,我們堂子出身的人,素來不懂這種花巧,只曉得飯盛到台上坐下來吃,席鋪在床上橫下來睡,別的一概不知。你要我治家,卻是造屋請了箍桶匠了。講到下人們賭錢戲謔,這就叫上行不效,做主人的青天白日,招著混帳女人在家乾出不要臉的事,自己先失了體統,莫怪底下人不把你當作主人,任意胡為了。就使我鎮日在家,有什麼用,落得避開些,讓別人稱心快意。」
伯宣聽她話中有刺,不覺猛吃一驚,暗說:「奇哉怪哉,這件事我幹得十分秘密,她如何知道?莫非娘姨告訴她的嗎?但那娘姨也沒明白個中真相,而且事後我曾給她兩塊錢,教她不准在奶奶面前多嘴。她既得了我的錢,料想也不致對人瞎說。不過聽她的話,很認真的,又不像虛言恫嚇,這倒是一樁疑案,此時萬不能再和她多說,怕她再牽攀出什麼話來,面子上很下不去,還是彼此肚裡明白為妙。心中想著,假說:「阿喲,頭眩得很,想是酒喝多了,娘姨那裡,快給我衝一杯鹽湯來。」說時便挨在媚月閣身旁坐下。媚月閣見他坐下,自己疾忙站起,在梳妝台上洋鐵罐中抽了一枝香煙,划洋火燃著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吸煙,連正眼也不看伯宣一眼。伯宣好生沒趣,深悔自己不該多說,招惹了她的脾氣,心中十分懊惱。娘姨衝了鹽湯進來,只喝得一口便說:「咸得很,不要了。」一面對媚月閣道:「今兒早些睡罷。」
媚月閣仍不作聲。伯宣無奈,只得一個人先自安歇。次日起來,用了早膳,見媚月閣還呼呼睡著,輕輕將她推醒,問她今夜可要去看戲?大約什麼時候回來?媚月閣睜開眼,對伯宣看了一看,一語不發,仍閉著眼睛睡了。伯宣心中未免著慌,但也無可奈何,只得氣憤憤的出門,一直奔到弄口,見自己的馬車早已停著。小馬夫見主人出來,慌忙拉開車門,伯宣一腳跨上車,吩咐馬夫加快些兒走。馬夫不敢怠慢,拉動韁繩,一手拔出絲鞭,在馬背上連抽二下,那匹馬頓時灑開四蹄,如飛奔去。剛走到愛文義路轉角上,馬夫吆喝一聲,車便轉彎,冷不防斜刺裡衝出一部黃包車來,車上坐著個年老婦人,還領著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那拉車的才從江北出來,全不懂行車規矩,雖然聽得馬夫吆喝,他還不知是什麼口號,自己跑滑了腿,拚命的向前奔去,黃包車離馬車不及三尺之遙,他還想越過馬頭,馬夫見了大驚,即忙收韁,已是不及。馬頭剛在車身上一撞黃包車立時倒地,車夫和坐車的婦人、小孩,一齊滾在地下。伯宣見已闖禍,幸未被巡捕看見,即由車窗內伸出頭來,罵那馬夫道:「蠢才,還不快跑,難道等著到巡捕房裡去吃官司嗎?」
馬夫被他一句話提醒,也不管跌在地下的婦人小孩死活,自己策馬加鞭,驅車逃逸。一陣狂奔,已到官銀行門口,伯宣下車,免不得埋怨了馬夫幾句,走進辦公室,當差的呈上一封信,說是適才藥房中錢老爺著人送來的。伯宣暗想如海欠我這裡二萬銀子,借的時候說明三個月歸還,如今將次到期,我日前連去了幾封信,借的時候說明三個月歸還,如今將次到期,我日前連去了幾封信,催他快來料理,他置之不睬,今兒送了這封信來,大約是附著銀票來了。拆開一看,哪裡有什麼銀票,只見長長的一張信紙,寫得滿滿的許多黑字。伯宣從頭至尾看了一遍,覺得浮文多於正文,開場一大半是恭維話,落後才說所欠貴銀行之款,承示本當即日料理清楚,惟弟現購有大批藥料,目下市價平平,倘於此時脫手,難免吃虧,故請兄台鼎力相助,可否將貴行之款,展期三個月,一俟該貨市面回復,自當從速售出,趕先提還貴行欠款,想兄台素性慷慨,且誼屬知己,諒能俯如所請也云云。
伯宣看罷,大為不悅,即命當差的喚那書記進來,教他寫回信給如海,說此際銀根緊急,來信展期一節,礙難照辦。且本行定例,欠戶無論鉅細,須有相當抵押,足下並無抵押品,而欠款至二萬之鉅,已屬格外通融,務請即日設法理楚,以清手續等語。書記依著伯宣的吩咐,寫了一封回信,先給伯宣看過,然後加封,仍命當差的送去。如海正因橡皮股票市面不穩,心中十分著急,在藥房中一查往來賬,已欠了莊款十萬有餘,銀行款也欠到六七萬,雖有幾處將地產貨物抵押著,但還不滿一個零頭,倒有十餘萬是脫空欠的,自己手中現吃著二十萬橡皮股票,不料一禮拜中,股票市價,跌去三分之二,二十萬銀子本錢,只值得七萬幾千,幸得自己外間空場面很足,而且這股票蝕本的事,還沒給外人知道。倘若這風聲給一班錢莊跑街的得知,他們這班人最為勢利,你越有錢他越想把錢送上來給你用,他好賺你的利息。你越是周轉不靈,他越要逼你還錢。因恐倒了下來,他們的欠款無著。故往往有本來不致倒閉,因被他們逼得太緊,反弄得一蹶不振的。總而言之,這班開錢莊的拚命想賺錢,膽又細得和鼠子一般,用著許多跑街,每日東跑西走,雖說是兜攬生意,其實好比僱一著班偵探,天天上門來察看你家情形如何,銀錢是否活動?見你聲勢大的,他就低首下心,百計求你與他做些交易。見你銀根一緊,他連交易也不要做了,板起一張閻王臉,拚命催你還錢。幸虧我平日交結官場,聲勢浩大,他們這班人,都當我不知有多少家產,都肯放給我。跑街的前來,也瞧不出我真相。否則四面一逼,只恐傾家蕩產還不夠呢。
如海心中想著,恰值伯宣差人送信到來。如海見了,不免又加上一重愁悶。暗說伯宣與我素為莫逆,今番緣何逼人至此?若在平時,我還可從別處設法挪還他。此時剛巧在我難關內,各處都已用透,如何是好?幸得到期還有三四天,有自己這般腦力,三四天內,大約還不致無法可施,不如臨時再作道理便了。打發那送信的去後,一個人在賬房中踱來踱去,左思右想,不得主意。忽然有個小伙計推門進來,恭恭敬敬的說:「老闆,有人請你聽電話。」如海疑心是伯宣打來逼他銀子的,心中突突亂跳,三腳兩步奔到電話箱旁邊,拿起聽筒,一開口便問可是伯宣兄,不道那邊囁嚅了一會,才有個女子聲音問他是誰?如海十分詫異,還問你是誰呢?那邊又隔了好一會,才答應道:「家裡。」
如海已聽出是薛氏的聲口,忙問你在那裡打的電話,那邊回言是借隔壁胡公館電話打的。如海問她何事?薛氏答言有要緊事,你快回來一趟。如海問她什麼事?那邊薛氏聽不清楚。如海一連問了四五次,無奈薛氏難得聽電話的,拿著聽筒,已在那裡發抖,此時越是著急,越是弄不明白。如海賭氣,搖斷了電話,穿上馬褂,坐著阿福包車回家。一進門只見薛氏鐵青著面孔,坐在客堂正中。薛氏的後母黃氏,淚痕滿面的打橫坐著,不住用手巾拭著眼淚。老太太手扶拐杖,立在黃氏身旁,和她正說著話。秀珍秀英姊妹兩個,都站在當地,怒目望著屋角。屋角裡卻是李氏,雙手抱頭,坐在半桌旁邊,頭上還包著塊白布,布上隱隱露出血跡。邵氏卻站在她背後,掩面啜泣。如海見了,莫明其妙。黃氏一見如海進來,霍的立起身來,帶哭帶說道:「姑爺你回來了,你想想天下有這等事的嗎?我家大小姐嫁了你姑爺二十多年,親親眷眷,時常來往,從沒出什麼亂子。況且我薛氏門中,五房一子,誰不知道,比金剛鑽還要寶貝。承你姑爺看得起,教他到這裡來玩了幾天,就使小孩子不懂規矩,得罪了你姑爺,或是有什麼不聽說話之處,你姑爺也該好好的教導他,或是告訴他姊姊,責罰他。不該就這樣懷恨在心,教人將他小命送掉,這個你姑爺未免太覺對不住人了。」說罷又嚎啕大哭起來。
如海聽說,好似遇了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問薛氏究竟是甚麼一回事?薛氏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這是自己分派的事,你為什麼不問你分派的人,卻來問我?」如海更覺模糊。還是秀英看不過去,便將這段事細細告訴她父親知道。原來薛氏還有一個幼弟,乃是他後母黃氏所生,今年才只十三歲,生得很是齊整。父母只此一子,都當他珍寶似的,如海也很疼他。那天薛氏三十九歲的小生日,差人接了他兄弟來家吃麵,如海便留他住幾天回去。這孩子住不幾時就厭了,鬧著要回家去。薛氏意欲命松江娘姨送他回去,如海說松江娘姨粗手笨腳,怕路上不小心,碰痛了孩子。橫豎李氏在家沒事,不如教他送一趟。薛氏也沒有反對,李氏平日,很歡喜這孩子,聽說教他送回家去,心中好生高興。
這天早起,換了一身新衣裳,喜孜孜的帶著那孩子出來,僱一部黃包車坐了,徑向薛公館而去。不道才走得一半路程,也是李氏命中該有這場災難,忽然轉彎角上衝出一部馬車,恰和他們所坐的那部黃包車一碰,連人帶車,一齊倒地,李氏跌破了頭,孩子磕在李氏身下,受傷很重,不但頭破血出,左臂骨節都斷了,拉車的受傷最輕,只膝蓋上擦去一塊油皮。當下由途人將他們扶起,喚得巡捕到來,那部肇禍的馬車,已逃走得無影無蹤,只得將受傷人送往附近醫院中救治。李氏見醫院中有外國人,嚇得魂不附體,情願讓他傷著,不敢留院醫治,連傷藥都不肯敷,決意出來。醫生見她傷勢尚輕,沒甚妨礙,只得由她。又見她傷口還在流血,便撕了一方白布,給她包裹,聽她出院。不過那孩子傷及骨骱,必預留院調治,李氏一個人出了醫院,嚇得黃包車也不敢坐,抱著頭步行回家。松江娘姨見她這般狼狽,滿身血跡,驚問所以,李氏說明前情,松江娘姨飛報與薛氏知道。薛氏得報,大驚失色,下樓向李氏盤問明白,先給她一頓臭罵,說她不該這般粗心大意,坐黃包車怎不揀揀好歹,帶著孩子,理該教他慢慢地走,不該教他上殺場似的飛跑,如今鬧出這般大禍教我怎生對人。最不該的,你自己倒脫身回來,讓那孩子一個人在醫院中住著,倘給外國人弄壞了,如何是好。李氏頓口無言。邵氏也得了消息,站在旁邊乾著急,插不進半句口。薛氏見了她,反說:「新奶奶,你想想這句話是不是?」
邵氏聽了,覺得說是又不好,說不是又不好。說是的如何對得住李氏,說不是又難對薛氏,真是左右為難,把粉面漲得通紅,無言可對。薛氏冷笑一聲,也不更換衣服,匆匆出來,僱車回到娘家,把這件事向她後母黃氏說知。黃氏這一急非同小可,忙問她可曾見小的傷勢如何?薛氏回說我也不曾親見。黃氏更無別話,拖她同往醫院中看她兒子。那時醫生已把孩子的左臂衣袖褪下,用繃帶藥水棉花紮縛定當。頭上也敷著止血藥,外加白布包裹。一時不出傷勢輕重。只見那孩子面白如紙,呼吸甚促,兩眼時啟時閉。一見他娘,不由的哇的一聲哭了。黃氏心如刀絞,便要上前抱他,被外國醫生止住說:「才敷的止血藥,此時萬不能動,一動又要流血的。」
黃氏無奈,問醫生傷勢有無大礙?醫生連說不妨。黃氏又問她兒子傷處可覺得痛?孩子回言頭裡十分疼痛,此時上著藥,只覺麻木不覺痛了。黃氏著慌道:「麻木的怕是爛藥罷。」薛氏道:「那也未必見得,傷藥中原有防人力弱,熬不住痛,用麻劑的,大約不致有礙。」黃氏還不相信,依她的意思,最好把縛的白布解開,讓她看一個仔細。外國醫生不許,說病人出血過多,精力不勝,須聽他好好養息。探望的人,不准久留。黃氏聽說,勃然大怒,便打算和醫生淘氣,頓足說:「難我道自己養的兒子,都不許探望,倒要聽他外國人的節制麼?」還虧薛氏略知醫院規矩,知道無論什麼人,一進醫院,都要聽醫生命令。今見黃氏發蠻,深恐鬧出笑柄,竭力將她勸出醫院。黃氏恨恨不已,忽然想起這樁飛來橫禍,都由李氏而起,因即隨同薛氏回家,教松江娘姨請李氏出來,預備和她拚命。
李氏見了黃氏,嚇得縮做一團,躲在屋角裡不敢做聲。幸得婦女拚命的本領,不及男子,男子遇著不得開交的時候,往往搬刀弄槍,婦女的絕頂能為,只有痛哭。此時黃氏見了李氏,雖然心中毒得什麼似的,恨不能一口將她吞入肚內,教五臟神代她行弄,將她消化作一泡尿屎,明兒出恭時,把她監禁在馬桶裡過一宵,再教挑糞的押她解到田中,罰為肥料,永與塵埃為伍。無如力不從心,只可自己痛哭,口中嘮叨說:「你和我薛氏門中有什麼深仇宿恨,要將我家這五房一子,斷送在馬車輪下?你一計不成,又施第二計,把他一個小小孩子,丟在外國人的醫院裡,以致我母子不能相見,就使不給外國人治死,也怕不給外國人嚇死麼!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若是你們有什麼對於我家大小姐過不去之處,也該辨辨,冤有頭債有主,不能隨隨便便,在他兄弟身上出氣。小孩子食不知饑飽,困不知顛倒,他知道什麼,你們卻要這樣的暗箭傷人,未免太很毒了!」一邊說,一邊號哭不已。邵氏聽她說的話夾七夾八,非但不能幫李氏出場,連自己也冤蒙不白,有口難分。李氏雖然不哭,她自己反垂淚不止。薛氏忙到隔壁胡公館中,借電話打給如海,叫他回家。老太太聽得吵鬧,親自扶著拐杖出來勸黃氏住哭。秀珍姊妹,也幫著她娘罵李氏說:「這老虔婆最是可惡,不論什麼事,都要她擠在前頭,倒像是個主人,動不動惹出禍來,又和縮頭烏龜似的,躲在旁邊,一動也不動了。」
老太太聽得,大聲呵止說:「你們女孩子家,懂得什麼!胡說亂道,還不給我住口。」秀珍姊妹雖不做聲,猶自怒目疾視的對著李氏。李氏抱頭無語。如海回家,得悉前情,並不揆情度理,卻附和著眾人,把李氏狠狠的埋怨一頓說:「我本當你是個人,才派你做事,誰知你簡直不是個人,這許多年紀,長在狗身上了。」李氏仍不言語。如海再前向黃氏賠罪,竭力勸她樓上去坐。薛氏母女都隨著上樓,老太太勸李氏好生將息,也自回房而去。客堂中只剩下邵氏李氏婆媳二人,一個呆若木雞,一個噤若寒蟬,一個流淚,一個傷心,也沒有一人前來理會他們。坐了一會,邵氏問李氏可要回房略睡?李氏方才被眾人罵得昏天黑地,傷處並不覺痛。此時沒人罵她了,可怪這小小傷口,是知道世態人情,見她失了勢,居然存心欺她,一點兒不肯讓她安穩,此時見她耳朵裡清淨了,心有不甘,就乘時倔起,從中作怪起來。李氏覺得傷口疼痛難當,只得依著邵氏的話,抬身站起,兩個人垂頭喪氣的走進臥房,邵氏替她鋪好床褥,服侍她解衣睡下。又因她包頭的那塊白布上血漬已透出外面,旁邊還有血滋將出來,解開一看,傷口裡兀自流血。邵氏尋思道:「方才血已停止,此時怎的又出來了?」
原來李氏因被黃氏上門吵鬧,不免著急,心血上湧,所以傷口又流血不止。邵氏見傷口上不曾敷藥,想起客堂中茶几抽屜內有一包刀傷藥,功能止血,忙走到客堂內開抽屜一找,這包刀傷藥,已不知被那一個先下手的拿去了。邵氏無奈,只得在香爐中抓了些香灰,替李氏敷了傷口。另用一方白布包紮好了,倒一杯茶,給她喝了幾口,叮囑她好生安睡。自己回到房中,掩面痛哭,卻又不敢出聲,怕被旁人聽得,將她笑話。一個人吞聲暗泣,回想當年未嫁如海時,如海待她婆媳二人何等恭敬。就是嫁他之後,住在華興坊時,也並沒聽過他半句重話。不料搬回同居以來,忽然將我抬得天般高,又忽然把我壓下去。雖然待我面子上還不十分無禮,但對待李氏情形,已大非昔比,呼來叱去,竟和奴婢相仿。常言打狗須看主人面。況她還是我的長輩,他們將她這般薄待,明明不把我放在心上。這也罷了,今兒教她送那孩子回家,遭此橫災,論理並非她的過失,第一錯在馬車,第二該派那位拉黃包車的不顧前後。她與孩子同坐車上,身不由己,焉能怪她不是。況她這般年紀,身受重傷,已是可憐。黃氏痛子情切,與她吵鬧或尚說得過去,薛氏不該縱容兩個女兒,出口傷人。最不該的,如海身為男子,自應懂些情理,卻也附和他們,任意將她糟塌,未免太狠心了。他明中雖然糟塌李氏,暗下便是糟塌我。我被丈夫這般糟塌,以後怎生再過日子?想到這裡,淚如雨下,連中飯也不曾吃。獨坐房中,痛哭一會,又呆想一會,不知不覺,已是下午三點鐘時分。忽然想起李氏睡在房中,不知曾否用飯,即忙下樓,走到李氏房內,見她側臥在床,並未睡著,兩眼望著房門,口中哼哼不已。一見邵氏,忙說:「你來了嗎,我肚子裡餓極了,你可能弄些飯來給我吃麼?」
邵氏驚道:「你難道沒用中飯麼?」李氏歎道:「不但沒用中飯,早起我因送小舅爺回家,知道他家太太一定要叫點心給我吃的,所以連早飯都沒有吃。適才你扶我上樓時,我肚子已覺得饑餓,因將近晝飯時候,我熬著沒做聲,不道你走之後,連鬼也沒一個進我房來,也無人喚我吃飯。我親見松江娘姨等端著菜盤,打我房門口經過,我教他們盛一碗飯來給我吃,可怪他們平日耳朵很靈的,今兒不知怎的,都變了聾子。或是我頭顱受傷,聲音微弱之故。叫了幾聲,他們都沒聽見。後來他們收拾剩飯回來,我又高聲叫喊,他們仍不聽得。我想自己起來,到廚房中與他們同吃,無如傷口疼痛,一坐起身,眼前便覺發黑,橫下來倒又好了。我別無他法,只有盼望你來弄飯我吃。你怎的到這時候才來,可真把我肚皮餓癟咧。」
邵氏聽說,心中一陣難受,兩行珠淚,霎時又湧將出來。李氏反怪她說:「你哭什麼?我好容易眼巴巴望得你來,你還不快些兒弄飯給我吃麼?」邵氏無言,走到廚房內,見菜飯都已冰冷,想喚個人幫她湊一把火,把菜飯蒸熱,不意一班下人,都像預先知道她要找他們幫忙的一般,一個個躲得不知去向。只有松江娘姨,手提著一隻菜盒,從樓上下來。邵氏對她招招手,松江娘姨走到跟前,笑問新奶奶甚麼事?邵氏告訴她:「裡面太太沒吃中飯,煩你幫我熱一熱菜。」
松江娘姨笑道:「不瞞新奶奶說,適才少奶奶教我買了幾樣吃的東西,此時趁熱,須得送往醫院中給小舅爺吃。少停回來,又得叫馬車送薛太太回家,實在沒有工夫,請新奶奶略等一會,看別的娘姨丫頭來了,教他們燒好,送到太太房裡去便了。」說罷,也不等邵氏回話,笑嘻嘻的提著盒子,竟自走出去了。邵氏聽說,氣得幾乎發昏。暗想黃氏也是一個人,李氏也是一個人。一個不過是薛氏的後母,一個雖然是我的前姑,現在卻算是我的繼母。同是一個人,同是一般身份,被他們這班下人看得如此輕重,固然是薛家一方面有錢,理該敬重。自己一方面貧苦,理該受欺。不過常言道:上行下效。若非主子先把我們欺侮,奴才們那裡敢如此撒野。當年自己未嫁如海的時候,婆媳兩口,安貧度日,身子雖然勞苦些,心中卻無憂無慮,無氣無惱,不料嫁了如海,沒有過得幾天快活日子,就被眾人侮辱到這般地位,思想起來,好不痛心。邵氏一個人在廚房裡傷心,又恐李氏熬著餓,自己做飯遲了,受她埋怨,只得自己到空灶下生火,燒飯蒸菜。幸她出身寒微,自己尚能操作。忙了一陣,菜飯都熱了,用木盤盛著,送進房內,李氏還怪她手腳太慢,累得人望眼將穿。邵氏無言,掉轉頭一聲長歎,暗把手巾拭去了面上淚痕,看李氏吃罷飯,又替她打水淨面,一切完畢,才走出房外,背著人又不知流了多少眼淚。這天傍晚,光裕又來探望舅母,驚悉李氏受傷,慇懃進房看視。邵氏問他,外間可有好些的傷藥。光裕沒口答應說:「有有,某藥店的什麼膏,治跌打損傷,最有效驗,我馬上替你買來。」一面說,一面已連奔帶跳的買藥去了。邵氏見他還像小孩子一般,很覺好笑。不多時,光裕已歡歡喜喜的拿著一匣外國藥膏進來,邵氏看他奔得滿頭是汗,心中十分感激,連連稱謝。光裕大樂,喜得口都合不攏來,說:「舅母將來要辦什麼東西,只管吩咐我去購買便了,包你又便宜又道地。」
邵氏點頭稱好,光裕心滿意足而去。邵氏看那膏藥的仿單,果然說治跌打損傷,百發百中,即忙替李氏解開白布,拭淨香灰,將膏藥敷上,重複包紮定當。不料這百發百中的藥膏,一經敷上,傷處更痛得利害,當夜發燒發熱,滿口胡言囈語。邵氏十分著急,對如海說要請黃醫生來家看看,如嫌在家不便,仍到行仁醫院療治也好。如海聽說是光裕所買藥治壞的,心中大為不悅,便道:「這種硬傷,有何妨礙,也用不著請什麼醫生。黃可安近日生意甚忙,決沒空兒來此。若說到醫院中去,近來院中病人擁擠,萬萬容納不下。橫豎就會好的,也是她自不小心所致,只可教她熬幾天咧。」邵氏聽他這般說,又想起從前李氏跌傷了腿,如海何等用心,何等著意,此時前後判若兩人,可見他心已變了。世間男子,都沒長性。只怪自己當時太沒主意,一著之差,後悔無及。想到這裡,又一個人垂淚不已。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