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遇事生風奸謀百出 拖人落水妙計連環

  賈少奶一覺醒來,見媚月閣呆坐在沙發上,兩眼望著天花板出神,便道:「老二你那本書看完了沒有?」媚月閣不答。賈少奶揭被坐起,伸手將媚月閣推了一推道:「你呆想什麼?」媚月閣道:「我想杜十娘這人,不知是真有的呢?或是做書人假造出來的?」賈少奶道:「自然是真的,你不曾見過戲台上做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那段故事嗎!倘不是真的,怎會做到戲文上去。這樁事令人怪可慘的,也是妓女要緊從良,嫁著良心漢子的結果,你提他則甚?」媚月閣道:「適才我見《今古奇觀》上也有這段故事,故而偶然問問。」賈少奶道:「你為何不丟了這段看別段呢?這回書看了,很令人生氣,我忘卻告訴你了。」說著高喚阿寶打臉水,自己披衣起身。一面問媚月閣:「剛才說什麼魏家的騷貨,我因貪睡沒問你明白,莫非魏姨太太又到你家來了麼?」媚月閣道:「來卻沒來,不過我防她要來,預先躲到你這裡來了。」
  賈少奶道:「那何苦呢!常言邪不勝正。你是正的,她究竟是邪的,你何必反去怕她!換了我,遇著這種事,要說拉破面皮的話,就把他們一對姦夫淫婦的醜態給鬧穿了,看他們還有甚面目再乾這個勾當。如要保全兩方面顏面的話,我也不怕你笑我說瘋話,我就老老實實,自己也去軋一個頭,彼此各顯神通,也犯不著一個人心中納悶。」媚月閣不語。賈少奶洗罷面,漱過口,看自鳴鐘已交三點半,忙命阿寶快教王媽燒飯,我肚子餓慌了。口內說著又開櫥拿出一匣外國餅乾,問媚月閣吃不吃?媚月閣道:「你自己用罷,我方才吃的飯還沒消化呢。」
  賈少奶道:「怎麼十二點鐘吃的飯,到此時還不消化?大約為著你胸中氣惱的緣故,快看破些罷,萬不可再納悶了,世上惟有煩惱最容易傷人。就是你家老爺喜歡花花絮絮,也是男人家常有的事,你能抵制的便該設法抵制他,如不能抵制,也只可自己委屈些,但切不可放在心上。倘若悶壞了身子,可大大的不上算呢。」媚月閣笑道:「我又不生什麼氣,你別再弄錯咧。適才你不是說身子不舒服嗎?怎的一會兒又精神勃發了?」賈少奶笑道:「說也奇怪,我自己也很不明白。當你到這裡來的時候,我覺身子好似瘋癱一般,一動也不能動,不知怎的一覺睡醒後,身子也活動了,肚子也餓了,病也沒有了,你道奇怪不奇怪呢。」媚月閣微笑道:「有甚奇怪,你昨夜……」賈少奶不等她說完,便接口道:「這句話用不著,我家少爺昨天早上已動身去了,是你知道的還有什麼……」
  媚月閣一笑,賈少奶不敢同她多說,自己揭開餅乾匣一氣吃了十來片,因沒和茶吃,喉間頗覺乾燥,見梳頭台上,還有媚月閣剩下的半杯茶,拿來呷了一口,到得口中,才知是冷的,意欲吐去,又因媚月閣方才說的話,有些兒尬尷,這一來豈不被她更瞧出破綻,只得假意咳嗽一聲,把滿口的茶嗆了一地。媚月閣見她含茶在口,不即嚥下,已覺有異。又見她咳嗽之時,先彎腰曲背,似乎怕茶嗆出來糟了衣服的一搬,心知她怕吃冷茶,故而假作咳嗽,以便吐出。但她既要吐茶,又何不吐得正大光明些,卻裝出這般模樣,此中未免可疑。講到媚月閣因人雖然粗率,究竟是堂子出身,粗率時固然粗率,精細處卻比常人更精細幾分。她想起初見賈少奶時,面色很為難看,以及現在舉止失措,兩兩對照起來,心知她一定有個說不出的蹊蹺在內。雖然不便明言,但也不能不給她些兒口風,好教她知道我不是木人兒。因道:「阿喲,你怎的平空嗆起來了?莫不是茶太冷了麼?你也太粗心了,要喝茶怎不試試冷熱。你方才不是說不舒服嗎?此時如何喝得冷茶,快叫阿寶倒熱的來呢。」說罷,高聲喚阿寶,快些倒一杯熱茶來,給你少奶奶吃。
  賈少奶做賊心虛,聽她話裡有因,不覺面紅耳赤,忙道:「老二,莫說笑話,冷茶原沒妨礙。我因喉癢,才咳嗽的。」說時又連連咳了幾聲,以掩痕跡。心中自忖:媚月閣說的話句句都有稜角,莫非我這裡的事,已被她出了,這卻不可不防。她的嘴又最喜瞎嚼,若在此時被她知道了,定要鬧得人人皆知,非早些設法堵住她的口不可。自己預定的計策,又不是一時三刻就能夠攛掇得上的。幸她此時的心,已被我說話挑動,看來不能不用速成的法兒,早些拉她去上馬,不過這一來太便宜了裘天敏那廝,不費吹灰之力,現現成成享受這一個美人兒。但我也為著自己的事情危急,顧不得這許多,只可造化這拆白黨了。想罷並不作聲,呷了幾口熱茶,王媽開進飯來。賈少奶硬拖媚月閣陪她用飯,媚月閣因已吃過,此時只吃了幾口,便停箸不用。賈少奶卻連吃三大碗,一邊吃著,一邊和媚月閣談論昨夜看的新戲,漸漸說到天敏身上。賈少奶極口稱贊天敏人材漂亮,技藝超群,又說天敏這人不但在戲台上溫文儒雅,就是下台時也旖旎風流,舉止彷彿是大家公子,而且對於婦女,又極會體貼。聽說他的性格,也和婦女相似,故能投人所好,宛轉如意,一班和他相識的婦女,都當他活寶似的,一步也不肯放鬆。說罷,飯也吃完,
  賈少奶抹了嘴,又告訴媚月閣,魏公館姨太太素來很不規矩,你到此未久,我和她前後同住多時,故她一舉一動,無不在我眼內。文錦為人最是糊塗,自己終日花天酒地,丟他姨太太一個人在家,東姘西搭,每天前門進後門出的人也不計其數。幾月前文錦的族弟魏沛芝,由湖北來申,耽擱在文錦家中,這位姨太太不知如何,與他有了首尾。那天文錦回家,剛值沛芝赤身露體睡在文錦床上,幸而姨太太沒有陪他睡著,便問沛芝因何不穿小衣,沛芝回說湖北來時,只帶得兩條褲子,一條洗了,一條穿在身上,適才大解不慎,褲上著了穢跡,不能再穿,故脫下交給嫂子拿去洗了。早洗的一條又不曾乾,自己沒褲子穿,不能下樓見人,只得借大哥床上睡一會兒,待那一條褲子乾了再穿。文錦聽了,哈哈大笑,說沛芝真是個渾人,怎不教你嫂子拿我的褲子給你更換呢。又抱怨姨太太說:「你怎麼聰明一世,懵懂一時。二老爺沒褲子穿,就該把我的褲子給他穿。卻教他赤身露體的等著,好不難看。」姨太太■嘟著嘴道:「你的褲子給二老爺穿太大了,不成模樣。」文錦更笑不可仰道:「褲子大了不成模樣,如今出著屁股倒成了模樣麼?」
  其實沛芝的褲子,還乾乾淨淨的在席底下藏著呢。文錦毫不疑心他姨太太有甚麼事,倒是沛芝自覺無顏,匆匆逃回湖北去了。這都是梳頭娘姨過來說的。如今沛芝才走,姨太太又與你家老爺來往,她倒常常不脫空,只可憐你只得一個男人,還被她分了半個去,豈不可惱。」媚月閣聽了,咬牙切齒,恨恨不已。賈少奶道:「你也不必氣惱,氣惱傷身,苦的是自己。剛才我已勸你多次,須知為人在世,原不過和做夢一般,最好的法子是得過且過,自己尋尋快樂。世上男人的性格最賤,你越待他必恭必敬,他越當你是個濫好人,處處欺你。你若吞聲忍氣,處處退讓,他一定還要得步進步,格外將你磨折。所以女人務必要冒過男子的頭,才能教他知道利害。不過你我二人,素來都是和善慣的,萬萬下不落這種辣手,只有一個法兒,教他自己知道自己的錯處,回心轉意,不敢為非,卻是個絕妙對付男人之法,只恐你不願意照辦罷了。」
  媚月閣想了一想道:「你說罷,究竟是怎樣一個妙法?倘若中聽,我決無不願意之理。」賈少奶道:「我這法兒卻是天良上作用。古話說:淫人妻女,妻女人淫。他既然作了這件事,你自己也弄一個男子解解愁悶。他若知道了,不埋怨你便罷,如若埋怨你,你就拿這兩句話去駁他。他那時一定天良發現,猛悟自己作了差事,所以受此報應。這時候你再和他立約,彼此都不許再幹壞事,橫豎外間人是丟得掉的,你不妨馬上與那人斷絕往來。自此之後,包你一家人上和下睦,夫倡婦隨,永遠沒有氣惱了。」媚月閣笑道:「你說得好一廂情願話,這是什麼事,可以隨著濫做。況且外間男子,有高有低,有好有歹,也不能糊裡糊塗弄來,不明不白丟掉。你雖然心中如此,焉知那人願意不願意呢?」
  賈少奶道:「那就要你自己張開眼睛,看看人頭了。昨天晚上,我在戲館中沒對你提起嗎?譬如一個男人,在心中煩悶的當兒,大都去嫖堂子解悶。我們女流之輩。遇著心中氣惱時,既無男堂子可玩,惟有弄一個戲子來散散心。這班人也和婊子一般,用不著講什麼情義,要他時呼之即來,不要時叱之即去,毫沒牽絲。我看那裘天敏倒很討人歡喜,你何不和他攀一個朋友,煩惱時教他來談談講講,豈不甚好。」
  媚月閣聽了,沉吟不語,心想她的話果然有理。裘天敏人也並不討厭,而且年紀尚輕,相貌又美,要和我家老爺相比,真是天差地遠。我昨兒見了他,未嘗不心中愛他。只因他是個唱戲的,我已作了良家婦女,若和他相識了,講出去未免難聽。雖然沒外人知道,無如獨木不成林,單絲不成線,我自己一人,也沒這般膽量,務必要和賈少奶串通一氣,才能做得。賈少奶外面待人雖極誠懇,辦事也很熱心,然而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曉得她心口是否一樣。倘若偶然得罪了她,她竟替我到處聲揚,還當了得。雖然老爺自己也做著錯事,他有甚閒話,我不妨拿賈少奶所說的兩句話去頂他。但若被親戚朋友知道了,自己終覺顏面攸關。不過我看她的情形,聽她的說話,似乎她也私識著一個人兒,或者竟是做戲的,而且昨夜那人,一定在此過宿。適才她狀貌慌張,想必也很怕我知道。但我原怕她不幹壞事,她若也不是正經人物,我又何須怕她,不妨和她做個連襠,約那裘天敏出來會會,有何不可。主意既定,便道:「昨兒你不是說天敏姘頭最多嗎?如若他戀著別處,不肯前來,豈不丟人。就使他答應來了,我和你又到那裡去同他相會呢?若在外面,耳目眾多,人言可畏。若在家裡,他究竟是唱戲的,你我都是良家,怎可容他上門!」
  賈少奶笑道:「你也未免太過慮了。天敏雖然是唱戲的,但在下台的時候,也和貴家公子一般,面上又沒掛著唱戲的牌子。便請他來家,有何妨礙。況且我家少爺,現在出門去了。家中別無外人,暫時不妨請他到我這裡來,待日後少爺回家,再作區處。講到天敏認識的女人雖多,但都是些下等的,上流的並沒幾個,故他昨夜見了你,兩隻眼睛好似偷油老鼠一般,烏溜溜的只顧向你望,可見他心中十分愛你。你若不去俯就他,他還要拚命的搭上來。你若肯約他來家,怕他不樂瘋了嗎。惟有一層難處,你我二人,與天敏素未交談,陌陌生生,怎好招他前來。若教茶房去轉約呢,豈不多給一個人知道。這種事愈秘密愈好,多一個人知道,便多一條洩漏的門路。況且這班茶房的嘴。最是不穩,動不動拾著雞毛當令箭,這種事被他們知道了,一定要當作新聞,到處傳說,很為不美,故而務必要挽個心腹人兒,作為介紹才好。你有這樣一個人嗎?」
  媚月閣搖頭道:「我那裡有什麼心腹之人,可以替我介紹戲子。你呢?」賈少奶道:「我嗎,有卻有一個,而且嘴也很緊,作了秘密事情,包可不致洩漏。此人非別,便是先前我這裡同居那個鄰會家的兒子,為人極其謹慎,年紀尚只二十一歲,住在這裡的時候,我和少爺都當他小孩子一般,時常叫他上樓玩耍。我也曾差他乾過幾件事,他從不曾在外露過口風,故我知他口頭很緊。而且他在新劇界中,認識的朋友頗多,天敏與他也很知己,不如教他約天敏到此,假說問他一件事,待見面之後,就用不著他了。幸他雖然搬出,現在住的地方,離這裡還不十分遠,我家王媽也認得他家,我們馬上打發王媽去請他前來問問何如?」說時便命阿寶喚王媽進來。媚月閣忙止住道:「這個且慢,待我想想,再作道理罷。」
  賈少奶不便相強,說慢些也好。一面教阿寶到魏公館喚梳頭的,梳頭娘姨應召即來。賈少奶問她姨太太此時是否在家?梳頭娘姨回說出去了。賈少奶道:「可是在隔壁趙公館中麼?」梳頭娘姨見有媚月閣在旁,便說不是的,姨太太出去有一會咧,聽說到白克路陳公館打牌去的。」賈少奶對媚月閣努努嘴,媚月閣不言。賈少奶便叫阿寶拿洋鏡,自己坐下給那娘姨梳頭,媚月閣坐在旁邊看著,兩個人隨便講講閒話,待她梳罷頭洗了面,已是上燈時分。賈少奶奶留媚月閣在家晚飯,吃過飯,又要往民瞑看戲。媚月閣也很想去看天敏,一口贊成。這夜賈少奶並不耽擱,草草抽了幾筒煙,即與媚月閣同到民瞑社,仍揀昨夜間包廂中坐了。今夜兩人的目的,都不在戲。一個注意天敏,一個存心拖人下水。故在天敏未出場前,兩個人唧唧噥噥,只顧講話。及至天敏出場之後,便各抖擻精神,目不旁瞬的看戲。天敏是何等角色,見媚月閣今夜重來,又見她流目送睞,心中暗暗歡喜,便也施展出生平勾引婦女的絕技,不住的把眼風向媚月閣這邊飄來。賈少奶見了,暗暗伸手把媚月閣推了幾推,媚月閣笑問做什麼?賈少奶道:「你沒看見無線電報麼?」
  媚月閣道:「放屁!我不懂你這句話。」說時回轉頭來,微微對天敏一笑。天敏好生得意,疾忙一笑相報。這一笑不防被旁邊和他配戲的王漫遊所見,他一抬頭見了媚月閣,暗贊好一個漂亮女人,裘老三的運氣來了。又見媚月閣身旁還坐著個中年麗人,丰姿出眾,裝束妖冶,兩隻風騷眼,滴溜溜四面橫飛。漫遊暗想天敏有了那個,這一個該輪到我了。心中想著,也不管別人願意不願意,自己一廂情願,把眼光一五一十的向賈少奶送將過來。賈少奶原是個絕頂聰明人物,見漫遊這般情形,已知他不懷好意,不由的心中一動,暗想漫遊的人材技藝,也不在天敏之下,我往日也很愛他,此時他既有情於我,我卻不可辜負了他這一番盛意。況且媚月閣既和天敏有了意思,我也不能讓她專美於前,不過我自己已有德發,勢不能再應酬漫遊,顧此失彼,如何是好?想了一想,暗說有了,此時德發不在旁邊,我不如暫和漫遊打打無線電報,橫豎眉目之間,又沒有什麼記認。少停回家,不妨仍和德發要好,因我此時用著德發之處正多,一則少爺既走,我一個人在家熬不住這般寂寞,務必要個人陪伴。雖然漫遊也有意於我,但今番還是初次,若就這樣的弄他回去,非但自損身價,而且還不免被漫遊瞧我不起。只可埋下這條根,待日後再圖收成結果。此時看待德發,須和從前一樣,不可為著漫遊,將他冷淡,弄一個兩面脫空,很不值得。況且德發與天敏素來相識,要拖媚月閣下水,非假手於德發不可。將來媚月閣與天敏二人,事成之後,我再慢慢的同他疏通。一面教天敏替我介紹漫遊,有何不美。想到這裡,心中暗喜,便把一對水汪汪的妙目釘住漫遊,又將手帕掩著口,盈盈向漫遊一笑。他一笑不打緊,可憐戲台上的王漫遊,被他笑得骨軟筋酥,心花怒放,霎時間把自己的時辰八字,和今夜做的戲情,一齊忘得乾乾淨淨,幸虧天敏處處提醒他,才得敷衍終常到了後台,忙問天敏末包中兩個女的是誰?天敏道:「一個是以前有名的紅倌人媚月閣,現已嫁人作了官太太;還有一個卻不認識,大約也是官家的奶奶呢。」
  漫遊笑道:「你交運了,這媚月閣不是和你有意思了嗎?」
  天敏道:「沒有這句話,你休胡說。」
  漫遊笑道:「你也不必假作癡呆了,彼此都是自己人,說說何妨。方才你不曾對她笑過幾回嗎?此時何必瞞我,難道還怕我剪你的邊不成。我問你別無他意,因媚月閣同坐那個女的,對我很有道理。我想你若和媚月閣有意思的,就托她替我牽引牽引,免得多費周折。當年我不曾替你幫過一回忙嗎?你現在和尚拖了辮子,原來連朋友都不要咧。」天敏笑道:「你這人太胡纏了。老實對你說,媚月閣雖然和我笑過幾笑,但還不曾上手。因這班堂子出身的人,有名叫做老吃老做,脾氣最難捉摸,偶不小心,便要碰釘子,故我此時還不得其門而入,待我和她搭上之後,再慢慢替你設法罷,此時何必性急呢。」
  漫遊大笑。不表二人歡喜,再說賈少奶和媚月閣看罷戲,同車回家。一路上不曾住口,只講著天敏。到了門口,媚月閣扣門自回。賈少奶也回轉家內。德發不知他們今夜還要看戲,故已一個人等候多時,一見了賈少奶,不免口出怨言。賈少奶心中很不受用,暗想我奔來奔去,施展降龍伏虎的手段,要將媚月閣制服,一半為著他這寶貨,不料他還要同她瞎鬧,可真算得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了。若換了漫遊,一定比他知趣些。此時姑且讓他,待我相識了漫遊,再一步一步收拾他便了。心中想著,口頭仍以好言安慰。又說:「你且不必難受,橫豎熬忍也沒有幾天。現在媚月閣的心,已十分活動,她很歡喜天敏,你前日不曾告訴我和天敏相識的嗎?日間我意欲著王媽請你邀天敏來家,媚月閣不肯答應,她說想定了再作道理。我看這件事宜快不宜遲,她目下不過夫妻失和,常言夫妻反目,是不過夜的。他們倆雖然還含著幾分醋意,但日子長了,怕也容易消滅。等他們夫妻和好之後,就怕不願意再幹壞事,故萬不能由她打定主意,只可便宜行事。明天飯後,媚月閣一定還要到這裡來,你別管他三七二十一,盡邀天敏來此,我自有妙用。」
  德發皺眉道:「天敏這人,我雖然認識,幾年前還同我很為莫逆,不過當時不比現在,那時候他還沒唱新戲,境況艱難的了不得,時常向我借幾角錢用用,故和我很要好。目從他踏進新戲館以後,眼睛一天一天的生得高了,逐漸與我疏遠。有時在路上相遇,若非我先招呼他,他竟睬也不來睬我。況他現在姘頭無數,據說日夜應酬,還忙一個不得開交,我邀他如何肯來。就使他答應來此,與媚月閣有了首尾,將來被姓趙的知道,豈不要和我拚命嗎?」
  賈少奶怒道:「放你的屁。你替媚月閣牽了馬,怕姓趙的和你拚命,難道你玷污了姓賈的女人,就不怕賈琢渠和你拚命的麼?你若怕人和你拚命,又何必自己投到這拚命所在來呢?況且裘天敏久已看中媚月閣,你去叫他,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豈有不肯前來之理。到了這裡,又不要你替他二人拉攏,我自有令他二人並在一塊的法兒,要你耽什麼憂愁。就使給姓趙的知道了,原是他自己姨太太不好,焉能抱怨別人。我料你大約不肯替我辦事,或者怕我看上天敏,故而架辭推托。你不想想,我竭力拖媚月閣下水,都為著哪一個?運動至今,大功將次告成,教你幫我收收功,還要推三阻四,你也未免太自在了。你休當我們女人不中用,自己不能叫男人來家,可知男想女,隔重山。女想男,隔層板。我們若要天敏來此,只須寫一張字條兒,教茶房交給他,管教他馬上就來。所以要你去相邀,無非看得起你,你莫錯了念頭,當我們少不得你這個人。你今番若不給我約了天敏同來,下次你自己也不必再到這裡來了。」
  德發見賈少奶動怒,頓時大驚失色,忙道:「好奶奶別生氣,我並沒別樣意思。既然你這般說,我明兒一準替你把天敏叫來便了。」賈少奶也不做聲,氣呼呼的自己吸煙。德發苦苦哀求了多時,賈少奶才息怒,陪他安睡。一宵易過,次日清晨,德發有事先走。賈少奶懷著心事,臥不安枕。十二點鐘沒敲,就穿衣起身。阿寶見了,十分詫異說:「奶奶怎的起來得這般早?」賈少奶道:「睡不著自然早些起來,你快給我到魏公館去看看,如若梳頭的閒著,就教她來替我梳頭罷。」阿寶答應一聲,去不多時,已與梳頭娘姨一同回來。梳頭娘姨見了賈少奶,也說:「少奶奶這樣早梳頭,今年還是第一次呢。」
  賈少奶笑了一笑,並不多言。梳好頭,又教王媽開飯吃了,才抹嘴定當,忽聞扣門聲響,卻是媚月閣來了。媚月閣見賈少奶已起身,各色舒齊,心中也很奇怪,說你怎的今兒特別改良了?賈少奶笑道:「我因昨天有你貴客光臨,自己貪睡,丟你一個人冷清清十分抱歉,故而今日趕早起來伺候你的。」媚月閣道:「呸,你不要借花戲佛了,我曉得你心中牽記著少爺,一個人睡不著,因此一早便鑽了出來,還要趁順風拍馬屁呢。」賈少奶笑道:「你這張嘴太毒,我不和你說了。請進房裡坐罷。」兩個人說說笑笑,講不到一刻工夫,又聽得樓下扣門聲響。賈少奶高聲問是那個?下面王媽答應說是周家少爺,同著一個朋友。賈少奶笑向媚月閣道:「巧極了,這周家少爺乃是先前我家同住的那個鄉鄰,昨天我告訴你,和天敏相識的便是此人。今兒恰巧你在這裡,他也來了,真像預先約著的一般,可不是樁巧事嗎!」說著高聲叫王媽請周少爺樓上坐。媚月閣便要迴避,賈少奶一把將她拖住,笑說:「那人不過是個小孩子,你就見見他何妨。」
  媚月閣重複坐下,側耳聽樓梯上一片腳聲,漸行漸近。走到房門口,忽然止住,有個人探頭向房內張了一張,賈少奶便道:「老四進來呢。」德發回言:「我還有一個朋友同來的。」賈少奶道:「既是你的朋友,就請他一同進來便了。」這句話才脫口,德發已帶著他的朋友一腳跨進房內。媚月閣見了此人,不覺心頭砰的一跳,原來此人非別,就是民瞑社唱新戲的裘天敏。媚月閣本來十分愛他,巴不得請他來家談談。此時見了他,不知怎的忽然侷促起來,覺得坐著不安,迴避又已不及,胸中一時沒了主意。賈少奶卻不慌不忙,滿臉堆笑,起身讓坐。裘天敏見多識廣,毫不羞縮,大大方方的除下洋帽,對她二人鞠躬為禮。
  媚月閣見他行禮,免不得欠伸作答。答禮之後,猛覺一陣害羞,面紅過耳,心中突突跳個不住,低著頭不敢再向天敏一望。天敏就在媚月閣旁邊坐了,飽餐秀色。賈少奶高喚阿寶泡茶,又問德發為何許久不到這裡來玩?德發因早上才從這裡出去的,聞言不知所措,只糊裡糊塗答應了幾個是字,幸虧賈少奶心思並不用在說話上頭,口中講著話,兩隻眼只顧偷覷天敏和媚月閣二人的舉動。媚月閣定了一會神,暗想天敏這人,日前我雖然在戲館中見過幾次,但從包廂望到戲台上,隔有數丈地位,看來不十分真切,兼之他扮著戲,不是本來面目。聽人說他下台時,面貌更比在台上時體面。今兒既在旁邊,倒不可不看他一個仔細。
  媚月閣的頭,本是低著的,想到這裡,不由的徐徐抬起,從眼梢邊放出一道斜光,對天敏溜去。不料天敏兩隻烏溜溜的眼珠兒,正一動不動的釘著她。自己眼光射上去,剛和他碰了個針鋒相對。媚月閣臉上又一陣發臊,慌忙低下頭來。但她自和天敏眼光一斗之後,好似從眼皮上帶進了什麼東西一般,似乎與天敏並不陌生,彷彿前世裡就認得的,今生雖沒交談,彼此都是肚裡明白,故而頭才低下,霎時間又抬了起來,與天敏四目相視,含情慾泄。賈少奶見此光景,暗暗得意,忙向德發道:「你難得來的,今兒大約沒甚公事,我想煩你寫一封信給少爺,因他匆匆動身,有許多事不曾分派清楚,我又不懂這些事務,得寫信問問他。樓下書房中現有筆硯信箋,省得教人搬上搬下,請你下樓去寫罷。」說著起身先走。德發會意,隨她走下樓去,卻把媚月閣、裘天敏二人丟在房中。可巧今天賈家一班下人,都在樓下工作,竟沒一個人來驚動他們。天敏四顧無人,壯著色膽,把椅子挪前一步,低聲問媚月閣道:「這位奶奶貴姓?可是趙?」
  媚月閣點點頭。天敏又道:「前兩夜和這裡少奶奶同在民瞑社看戲的,就是你奶奶麼?」媚月閣道:「正是。」天敏笑道:「我前幾天見了你,好似在哪裡見過的一般,不過想來想去,總想不起,奶奶可記得我和你在哪裡見過的?」媚月閣搖頭道:「我也記不得了。」天敏又把椅子略略移前,湊近媚月閣道:「奶奶你再想想,我和你一定在哪裡見過的。」媚月閣對他看了一眼道:「你這人太古怪了,見過便怎樣呢?」
  天敏笑道:「見過原沒怎樣,倘若沒見過,又像見過的一般,可就有些兒夙緣了。」說時,一隻手趁勢搭在媚月閣肩頭上。媚月閣並不推拒,只輕輕說了個啐字。列位須知媚月閣原是妓女出身,雖然從了良,本性仍未改變。方才還有些羞惡之態,還是良心上作用。此時被天敏竭力誘惑,不由的把良心沉了下去,露出本來面目,宛似當年在妓院中一般,與天敏執手談心,漸涉戲謔。做書的乾乾淨淨一枝筆,不願意寫他們齷齷齪齪的現象。單表樓下賈少奶與德發二人,並沒有修什麼書信,卻躲在振武住的那間房裡,橫在振武和珠姐同眠的那張銅床上,蓋著他二人好合時所用的那床錦被,找補今日早起損失的睡眠時間,兩個人雙雙入夢,值睡到金烏西墜,玉兔東升,還沒有醒。卻被王媽扣門喚醒,問她什麼時候用晚飯?賈少奶一想,樓上還有貴客,不知他二人此時怎麼樣了,即忙推醒德發,一面叫王媽就此做飯。自己揩揩眼睛,急匆匆奔到樓上,只見天敏和媚月閣二人,依舊坐在原處,一步也不曾移動。見面之後,彼此並不開口,卻不約而同的抿唇一笑。賈少奶向媚月閣道:「這位裘少爺吃了晚飯,還要進戲館去,故我已命王媽開飯,就請你們二位在這裡用了晚飯再走。不過飯菜怠慢些,先此說明,望勿見怪。」天敏道:「這個怎敢叨擾。」德發接口道:「你們自家人,老三何必客氣。」媚月閣聞言對德發面上一看,德發被她看得十分難以為情,忙推開了一扇玻璃窗,假說房中熱得很,背轉身軀,探頭下望,被賈少奶一把拖開,隨手帶上窗,說:「你怕熱,不顧別人的嗎?」
  德發覺得左右不好,只得逃到外面起坐間內,一個人坐著嘔氣。房中賈少奶、媚月閣、天敏三人,談談說說,十分有興。不多時王媽開上飯來,四個人同桌吃了。德發陪著天敏先走。賈少奶又邀媚月閣同往民瞑社看戲。漫遊見了賈少奶,又和發瘋似的。天敏悄悄告訴漫遊,自己已與媚月閣上手。你昨夜所說那個女人姓賈,是從前財政部次長的夫人,適才我便在她家吃的夜飯。漫遊聽了,心熱得了不得,再三求天敏替他介紹,天敏搖頭道:「這事很難,因她已有一個情人,也是我的朋友,名喚週四。我若替你乾了此事,被週四得知,還當了得。只可請你自己放些手段出來,弔他上手便了。」
  漫遊大怒說:「你這人太沒交情,我今兒記著你,將來必有報復的日子。」天敏笑說:「聽你的便。」漫遊愈覺火冒,暗想我的弔膀子本領,原不輸於他,今兒被他如此譏笑,定必弄那婦人到手,以出我心關之氣。一發狠便走到戲房門口,對著賈少奶拚命的擠眉弄眼。賈少奶也不即不離,有意無意的對他笑了幾笑,只喜得漫遊幾乎發狂。正是:新劇藝員多猥賤,貴家眷屬太瘋狂。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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