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泄春光無心聞密語 看夜戲信口發狂言
黃包車到鑫益裡弄口停下,德發摸出一角小洋,開發了兩部車錢,灑開大步,一口氣奔到賈公館樓上。賈少奶口中一筒煙還沒有吸完,見他進來,沒工夫理會他,兩眼半開半掩,全神注在煙斗上,颼颼颼只顧吸煙。德發便在她對面坐下喘息。賈少奶吸完了這筒煙,口中噴出一道白雲,然後抬起眼皮,對德發看了一眼,說道:「你沒坐車嗎?怎的跑得這般氣急?」德發笑道:「哪有不坐車來之理,因想念你極了,一下車就望裡飛奔,由弄堂口到這裡,很長一段路,我奔得太狠了,才氣急的。」賈少奶道:「你也太癡了,現在他已到北京去了,你盡可日夜和我相伴,何必這般性急。」德發笑而不言。賈少奶又道:「你今兒下半天不進洋行辦事嗎?」
德發道:「今天是禮拜日,我們洋行中是沒事的。就使有事,我得與你相處,也決不願意再去辦事了。」賈少奶笑了一笑,隨教王媽開出飯來。德發見小菜擺滿了一桌,都是平日自己愛吃的,知道賈少奶為他而設,心中十分感激。兩個人面對面的坐著用飯,德發先吃完,正要洗臉,忽然聽得叩門聲響。這回賈少奶不敢怠慢,先開窗問是那個?外面嬌滴滴一聲答應,賈少奶聽出是媚月閣的聲音,忙教德發到王媽房中躲藏好了,才喚阿寶開門,請媚月閣上樓。媚月閣見賈少奶還在用飯,笑說:「你今兒起身得好早,我因起來遲了,連送四少爺都沒趕得上,只恐將來還不免被他見怪呢。」
賈少奶道:「那有何妨。四少爺為人,決不在這點小事上講究。況且你家老爺,也曾親去送行,就可抵得你去,何必夫妻兩個一同去。我因我家少爺也要動身,故而昨兒一夜沒睡,才得趕上這個早市,否則這時候還在被窩裡打呼呼呢。今兒你幸虧沒去,倘若去了,只怕也要代我氣殺,真正便宜了花襲人那賤人,只被我打得一個嘴巴。依我的意思,還要賞她幾下,可恨我家少爺狠命將我拖住,真教人一口氣沒處發洩呢。」說時張開大嘴,滿滿的塞進一口飯,恨恨不已。媚月閣道:「這件事我已知道。方才我家老爺曾回家向我道及,他教我過來勸勸你,究竟你的身分,也犯不著和這班人一般見識。他們懂得什麼道理,信口亂說,動不動挺撞人,若要計較,也計較不得許多,只可當他們放屁罷了。」說著,就在賈少奶對面坐下,猛見台上還放著一副吃過的碗筷,不覺呆了一呆。賈少奶已看出她的神色,暗罵王媽該死,有人進來,怎不把碗筷收去,此時被她看破,如何是好?幸虧賈少奶足智多謀,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當下不慌不忙,笑向媚月閣道:「你怎不早來半個鐘頭,同我一塊兒吃飯。我因平日和他們一班人同桌吃東西慣了,一個人吃不下飯,故叫王媽陪我同吃。她又和搶的一般,轉眼工夫就完了,我仍舊一個人獨吃。若得你陪我同吃,彼此都是細模細樣的,豈不好多麼。」
旁邊王媽聽賈少奶這般說,猛然大悟,忙湊趣道:「我因出世以來,從沒有靠在紅木桌子上吃過飯,今兒和少奶奶同桌,心中似怕天雷擊頂的一般,巴不得早一刻吃完了,就好逃過此劫,因此不知不覺的比平日吃得格外快。早知如此,應得早些請趙姨太太過來用飯,也免得我提心吊膽,吃的飯還恐不消化呢。」媚月閣道:「我家中膳比你們早得多,我已吃過好一會咧。」口中這般說,心中暗想:「賈少奶待下人也未免太好了,就教他們陪著,同桌吃飯,又何必用金鑲筷,銀調羹呢!」賈少奶因有心事,草草吃罷飯,抹了嘴,邀媚月閣進房,閒談多時才去。德發在王媽房中等得很不耐煩,見了賈少奶,氣鼓著嘴道:「這媚月閣專和我作對,偏偏揀我來的日子她也來,豈不可惡。」
賈少奶道:「那也沒法。其實她因我早上受了氣,特來探望我的,純是一片好意。她來了我也不能推她出去,只可彼此委屈些罷。」德發想了一想道:「這媚月閣就住在隔壁,她見你家少爺不在,如若天天前來,你教我還是天天避她呢怎麼樣?」賈少奶道:「你瘋了麼,這是什麼事,可以不避人。若給媚老二知道了,一定告訴伯宣。伯宣和我家少爺最好,倘被少爺得了風聲,還當了得。」正言時,忽然樓下有人叩門。賈少奶教王媽開了樓窗觀看是誰?王媽看了一看,慌慌張張的報說:「趙姨太太又來了。」賈少奶吃了一驚,說:「奇怪了,她又來則甚?」德發憤憤道:「你只顧瞞她,她自己調查來了。」賈少奶道:「你別瞎說,快給我躲起來罷。」德發無奈,懶洋洋的鑽進王媽房中去了。
賈少奶教人開了門,媚月閣一進門,三腳並作兩步,氣吼吼的奔到樓上。賈少奶見她面色鐵青,與適才去的時候大不相同,不覺暗暗驚異,心想莫非她已知道我的闇昧,特來尋我的事嗎?但我和她不過朋友交情,非親非戚,就使我有什麼短處,落在她眼內,只要我相與的那人,不是她的丈夫,她又何必和我過不去?心中想著,正要問她因何去而復來,不意媚月閣先開口道:「老三,我和你也算晦氣。你今天早上受花襲人的氣,不料我今兒也遇見一個淫婦,親眼目睹她青天白日偷漢子,你想我氣不氣呢!」
賈少奶聽說,心中砰的一跳,暗想這不是當著和尚罵賊禿了嗎!縱然我青天白日偷漢子,與你有甚麼相干?要你動什麼閒氣?人家小姊妹要好的固有,決沒有管到這上頭去的道理,真是交朋友交出笑話來了。當下把臉一沉,想頂她一句,還沒有開口,媚月閣又接著說:「老三,那魏家的真是豈有此理,我萬萬料不到她來陪我,竟陪出花樣來了。我家老爺也不是個東西,唉,說出來真教人氣殺。」賈少奶聽了,才知不是說她,心中暗暗好笑,忙道:「你說的不是對門魏姨太太嗎?她與你家老爺又鬧出什麼花樣來了?」
原來賈少奶這幾天雖然沒去陪媚月閣,那魏姨太太卻天天前往,她背著媚月閣,常和伯宣鬼鬼祟祟。媚月閣為人最是率直,故而並不疑他二人出甚麼花樣。論理他二人也該心滿意足了,無如人心永沒滿足的時候,伯宣還覺有媚月閣在旁,十分礙眼,意欲設法調她開去,好同魏太太兩個暢敘幽情。今天伯宣送振武動身之後,因已過十二點鐘,不及趕到銀行中去用飯,故而回轉公館,和媚月閣一同吃了中膳,偶然談及賈少奶送行與花襲人衝突這件事,伯宣說話間,很派賈少奶的不是,媚月閣卻不以為然,兩個人大相反對。伯宣便說:「賈琢渠女的動手打了人,還氣得要死。你既然幫她,何不去安慰安慰她呢?」
媚月閣聽了,覺得此言有理,隨即親到隔壁去望賈少奶。這邊伯宣獨自一人,咬著枝雪茄煙,在沙發上靠了一會,暗想老二到隔壁去見賈少奶,一定有一會耽擱,這時候可惜魏姨太太不來,否則倒是個絕好機會。再一想機會難得,不如假傳聖旨,請她過來談談。主意既定,便命娘姨到對門魏公館去請姨太太過來,須說是這裡姨太太請的,不得有誤。娘姨領命,去不多時,魏姨太太姍姍而來,見了伯宣,霎時間滿面堆下笑容,嬌聲浪氣道:「今兒你怎麼這時候就回家了,她又往那裡去了?」伯宣也笑容滿面的道:「坐下罷,她到隔壁去咧。」魏姨太太道:「她自己既要出去,又請我過來則甚?」伯宣笑道:「難道除了她別人請你不得的嗎?」魏姨太太笑道:「莫非是你假傳的聖旨麼?」
伯宣道:「照呵。」說著一伸手拖她在自己身旁坐下,兩個人恣意浪謔。娘姨送茶進來,走到房門口,見此情形,嚇得不敢入內,把茶杯丟在外房,自向廚房中和車夫廚子抹牌去了。事有湊巧,往日他家大門,一天到晚常關著的,有人進來,必須先行扣門。這天那娘姨到了魏公館,魏姨太太命她先走,自己隨後就來,娘姨回家,將門虛掩著。魏姨太太進來時,並沒閂門。娘姨只道她已將大門關好,故而毫不留心門戶,只倒了一杯茶,送到樓上,見主人和魏姨太太調情,滿肚子好笑,不敢出聲,放下茶盤茶杯,疾忙奔到樓下,廚房中廚子車夫和梳頭娘姨等,正等她抹牌。娘姨一邊坐下弄牌一邊告訴他們這件事,眾人聽了,都笑不可仰,歡喜極了。連外間有人推大門進來,都不曾聽得仔細。此時他家樓上樓下,除房中伯宣和魏姨太太兩個說笑調情,以及廚下一班用人看賭鬥牌之外,別處並無一人。倘若有個交好運的偷兒,掩進來把客堂內和樓上起坐間中諸般陳設扛抬一空,料想也不致有人發覺。可惜進來的那人,並不是偷兒,卻是他家女主媚月閣。她見大門不曾上閂,罵了聲這班下手人該死,自己拴上門,走進客堂內,隱約聽得廚房中鬥牌聲音,暗說原來他們要緊賭錢,都道連門戶也不當心了。此時暫不驚動他們,明天再慢慢的一個個收拾他。想著便放輕腳步,走到樓上。見外房八仙桌上,放著一隻茶盤,盤中還有一杯冷茶,暗想誰來過了?為何倒了茶又不喝呢?正在疑惑,忽聞一陣笑聲,由臥房中直透出來。媚月閣大為詫異,躡足走近房門口,因有門簾擋著,瞧不見房中是誰?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帶顫著說道:「你未必真有良心罷?倘若心中有我,就不娶老二了。」又聞一個男子聲音答道:「這句話你也不知說過多少回數咧,我不曾明白告訴你嗎,並非我沒良心,實在有個難處,多說反而討厭,我也不必說了。講到娶老二一層,正大有益於你我,不然,你家老爺決不容你和我再見。幸得娶了老二,她請你來陪她,你家老爺既不生疑,我和你才得有此一日,你怎可拿我娶老二的事,抱怨我沒良心呢!」說罷,又是一陣嘻笑。
媚月閣聽出女的是魏姨太太聲音,男的卻是伯宣,不由的醋火中燒,意欲闖進房去,大大的羞辱他們一頓。又一轉念,事已至此,我若闖了進去,當面踏破他們的機關,雖然把他們二人大大的出了丑,無如這樣一鬧,反變作山窮水盡,將來大家都難下場,很為不美。這都是自己平日疏忽之過,理該在他二人擠眉弄眼的時候,給一句話他們聽聽,就不致鬧出這件事了。此時只可讓他們適意,我也不必站在這裡,聽了反覺生氣,姑且避得開些。隔壁賈少奶最有心機,不如和她去商議商議,想一個報復的法子便了。當下媚月閣躡足下樓,神不知鬼不覺的出了大門,到隔壁賈公館中,將一情一節向賈少奶說了,賈少奶本想安慰她幾句,猛一轉念,媚月閣家既出了這件事,將來勢必不請魏姨太太作伴,除了魏姨太太,一定請我,我若有意不去,她知我家少爺出門去了,或者自己到我家來,那時日夜纏在一起,教我怎好再和德發相會。往日振武住在這裡,德發因不能和我相見,害得發病吐血,如今好容易振武走了,又弄個媚月閣來接替,倘若德發因此病勢加重,我如何對得住他。適才德發曾教我不必再避媚月閣,若不避她,在勢非得和她通同不可。然而她是規規矩矩的,我作了這件錯事,現在我與她交情很好,通同了固然無妨,不過人無千日好,日後或遇意見不和之時,我有這個缺點,落在她的手內,豈不受她挾制。必須設法令她也留些缺點在我手內,彼各自制,我既不去說她,也不敢說我才好。此時正當他夫婦失和,大凡婦女們在和丈夫不睦的時候,最容易生外心,我不如趁這個當兒,激她一激,把她激動了心,再慢慢的勸她結識一個情人,那時她和我都是一般身份,就可大家不必相避了。想罷,故意歎口氣道:「唉,這原是我的不好,早沒告訴你,在我呢,只恐輕輕一句話,害得你們夫妻不睦,故而幾次三番,要說不敢出口。不料如今果然鬧出把戲來了,你家老爺和魏姨太太,本來是老相好,往年曾借過小房子,後來被魏老爺親自踏破機關,才把鴛鴦拆散。日前你請她到家作伴,我原知弄不出好事。你雖然不曾留心,我卻親眼目睹,她同你家老爺交頭接耳,眉來眼去,形狀很為肉麻,不過當時沒敢告訴你罷了。」
媚月閣道:「果然我也親見多次,但我只當他們偶然閒談,並不料他們竟會談出花樣來的。」賈少奶道:「你也癡了。他們若不存心出花樣,又何必鬼鬼祟祟,藏頭露尾呢。還有一句話,我不敢說,說了只恐你又要生氣。不過這句話也是我臆測之談,並非真有其事,料想你還不致生氣。我看你家老爺娶你,或者不是真心娶你,借娶你為名,意圖與魏姨太太相會。他明知無緣無故,不能請魏姨太太來家。知道你素和魏姨太太相識,娶了你一定彼此往來,又可瞞過魏老爺的耳目,故而娶你這天,就請魏姨太太到家吃喜酒。在這層上一看,可見得你家老爺念念不忘魏姨太太了。但這是我的意思,他或者沒有這個成見也說不定,你切莫因此生氣。」
媚月閣恨恨道:「怕不被你道個正著嗎!適才我親耳朵聽得,我家老爺對那淫婦說,什麼娶了老二,我和你才得有此一日,還有許多嘮嘮叨叨的話,我也學他不來。可見他明明把我當作引子,去勾引那淫婦到手,如今真的被他如願以償咧。」
賈少奶微微一笑道:「照此說來,你家老爺倒是個多情多義的男子,只消你能博得他回心轉意,將來後福無窮呢。」媚月閣道:「呸,誰指望享他什麼後福,但求他能夠不氣殺我,已是萬幸了。」賈少奶道:「這也難怪你丈夫,有了外遇,教做妻小的怎不生氣,一樣一句說話,我生平最歡喜講笑話,說說又要說出老毛病來了,教我嫁著了你家老爺這般丈夫,他既然要軋姘頭氣我,我也到外間去軋一個姘頭氣還他,難道世間只有男子漢會軋姘頭,婦女便軋不來姘頭的嗎?」媚月閣笑道:「虧你說得出的,這種癡話,給旁的人聽見了好聽麼?」賈少奶正色道:「那有何妨。我一向抱著這條主意,男的不軋姘頭便罷,他要軋姘頭,我也軋一個姘頭抵制他,看誰的神通廣大。」媚月閣道:「世間男子有外遇的很多,女人若要個個學你的樣兒,普天之下,還有規矩人麼?」賈少奶道:「幸虧我這樣呢,不然,我家少爺,也要在外搭識混賬女人了。他因知我的脾氣不十分好弄,所以至今還是規規矩矩的。」
媚月閣不言,把眉頭皺了兩皺,說有些兒小肚子漲痛。賈少奶道:「大約肝氣發作了,可憐可憐,嫁了這種丈夫,實在無法可施,你又是秉性懦弱的,請你譬開些罷,休得氣壞了自己身子,教人很替你犯不著呢。鴉片煙治肝氣痛最有效驗,好在這裡是現成的,我還有新熬的大土煙,你吸兩筒就好了。」說著喚阿進來,點了煙燈,兩個人面對面睡下。這邊賈少奶替媚月閣裝煙,那邊周德發躲在王媽房中悶不可耐,只得躡足出來,掩至起坐門口的板壁旁邊,露出半爿面孔,一隻眼望著裡面,見阿寶從房中出來,忙招招手。阿寶走到他旁邊,低問周少爺何事?德發道:「少奶奶在房裡做什麼?」
阿寶道:「適才她教我開燈,現在和趙姨太太二人吸煙呢。」德發聽了,十分著急,說她捧上煙槍,不到夜不肯放手,你可能設法叫出來一趟嗎?阿寶道:「現有趙姨太太在旁,如何可以叫她出來,讓我進去看風色行事便了。」一面走進房內,見賈少奶手中的一個煙泡,還沒燒好,阿寶伸出四個指頭,在面上抹了一抹,又向她擠擠眼睛。賈少奶會意,拿起煙槍,將一筒煙裝好,遞在媚月閣手中,自己坐起身說:「阿寶外面有熱水麼?剛才我拿四川菜裝玻璃瓶,手指上黏著了鹼氣,所以燒的煙泡,有些兒不進鬥,須得洗洗手才行。」
阿寶道:「外邊熱水有著,才泡的一壺沒用過呢。」說著先走出來,賈少奶跟著到了外面。德發見了她,■嘟著嘴兒意欲訴苦,賈少奶不等他開口,先對他搖搖手,低聲道:「你這回莫生氣了,我現在正設法弄她和我連襠,以後你與她便可不必避面了。雖然暫時多耽擱些時候,將來好處正多。她此刻未必就走,我還得留她吃晚飯。吃過晚飯之後,說不定要一同去看夜戲。你此時暫且回去,到十二點鐘過後再來,那時我將此中細情,一一告訴你便了。」德發還想說話,賈少奶道:「有話晚上說罷,快走,別給她出來瞧見了,彼此都有不便。」德發不敢多言,下樓自去,賈少奶洗了手,回進房中,媚月閣一筒煙已經吸完。賈少奶又裝一筒給她吸了,才自己過癮。兩個人一邊吸煙,一邊說話,不知不覺。已是黃昏時分。隔壁伯宣打發娘姨來請姨太太回去用晚飯,媚月閣要走,賈少奶止住他道:「你若回家陪他吃了晚飯,豈不要更給他不看起麼!休理他,就在這裡吃了夜飯再走不遲。」說完,也不管媚月閣答應不答應,自己對那娘姨道:「你回去告訴老爺,姨太太在這裡吃夜飯了。」
娘姨答應去後,賈少奶便叫王媽燒飯。趙姨太太吃早夜飯慣的,媚月閣連說停一刻不妨。賈少奶又道:「男人的脾氣最賤,你若遷就了他,他反而要爬上你的頭去,只有將他陰幹起來,他才明白自己作了錯事,那時不怕他不到你面前來負荊請罪。我想你吃了晚飯之後,也不必就回去,既然心中這般不舒服,回去了一定要肝氣加重,不如出去看戲散散心,我也可陪你前往,待看完了夜戲再回去,料想還不致過遲罷。」媚月閣道:「看戲果然很好。不過我最喜歡看的是文明戲,不知現在那一家最好?」賈少奶道:「文明戲嗎?聽說新開的民瞑社角色最為齊整,以前醒民新劇社中幾個好角兒,如王漫遊、裘天敏等,都在那裡,我們就到民瞑社去看罷。」
媚月閣連聲稱好。當下兩個人一同吃了夜飯,賈少奶飯後一定還要吸煙,今夜因去看戲,深恐看到一半癮發起來,難以抵當,故而加倍多吸,直到九點一刻,才打點出門。媚月閣本有包車,因恐叫人拖車,驚動伯宣,故與賈少奶二人同坐琢渠的包車,前往民瞑社。這民瞑社也和醒民社相仿,做的是不三不四的新戲,不過人才卻比醒民為多。講到新戲館搜羅人才,不比老戲館,老戲館須在京津山陝各處聘請,新戲館只須到下流社會中去掏摸,包你在坑滿坑,在谷滿谷,然而民瞑社的主者,也曾大費經營,才得將醒民社中幾個善於勾搭婦女的新劇家,如王漫遊、裘天敏等,搜刮得來,因戲館中,萬萬少不得此輩。一有此輩,自有一班送上門去的臭肉,前往呈嬌獻媚。常言道:臭肉引蒼蠅。戲館中有了臭肉,四面八方的蒼蠅,自然不招自來,那時管教戲館中生意大好,開戲館的頓時大發其財。故而他們題戲館的名字,叫做民瞑,也大有深意。因醒民乃是喚醒國民之意,國民既被他們喚醒,豈不瞧破他們行為卑陋,貪淫好色,紙老虎既被搠穿,難免沒人請教。所以題這民瞑二字,就是教國民瞑目無睹,由他們暗無天日,拆梢打架,弔膀子軋姘頭無所不為的意思。
賈少奶素聞這民瞑社內容齷齪,故慫恿媚月閣到此看戲,以便設法拖她下水。媚月閣那知其意,到了民瞑社,只因太遲了,包廂中已沒好座位,只有第一排末包著底,還有兩個人可坐。賈少奶看這地方與戲台上很為接近,就拖媚月閣一同坐下。這夜做的是外國戲,王漫遊扮的外國花旦,裘天敏扮的外國小生,在中國台戲上描摹外國愛情,看得一班中國人拍手不已。賈少奶指著天敏對媚月閣道:「這個裘天敏,可算得新戲班中獨一無二的小生。你看他人品既生得這般俊俏,做的戲又十分體貼戲情,怪道人人愛看他。據說他每月包銀足賺到三百以外呢。」
媚月閣聽了,仔細對裘天敏觀看,見他年約二十餘歲,身材不長不短,不肥不瘦,面上涂著脂粉,嬌滴滴越顯得紅白,身穿一套黑色西裝,雪白的硬領,鮮紅的領帶,足登高統皮鞋,人材漂亮,站在戲台上,恍若臨風玉樹。他與漫遊雖然做著戲,但兩個人四隻眼睛,都和探海燈一般,只向包廂中射來射去。瞥見媚月閣看著自己,便連對她釘了幾眼,看得媚月閣臉紅起來,忙別轉頭,見賈少奶正笑容滿面,目不旁瞬的看著戲。媚月閣把臂膊輕輕將她碰了一碰道:「我看那裘天敏不過扮相好些罷了,其實也不過如此。」賈少奶道:「你莫瞧他不上眼,可知有多少太太奶奶小姐姨太太輩,都當他心肝寶貝似的,你搶我奪。有些人化了錢,還請他不到呢。」媚月閣笑了一笑道:「那班人也未免太風狂了。他不過是一個戲子,有什麼希罕呢?」
賈少奶道:「戲子雖然是戲子,但也和我輩當年在生意上一般。不當我們人的固多,把我們當珍寶看待的也著實不少。在他們雖然一般花錢,我們卻不能不辨辨高低,挑挑俊丑,遇著年少美貌的客人,錢少些也不妨遷就。若逢年老醜陋的客人,錢多也只可不遷就。這班戲子,何嘗不然。只怪中國第一個創設堂子的朋友,只興了女堂子,沒發起男堂子,未免太欠公道。男人在寂寞無聊的時候,便可到堂子中去遣愁解悶。我輩婦女,就使奇愁極恨,也只能悶在家裡,沒個散淡處。若有了男堂子,像我這般少爺出門去了,一個人在家寂寞。像你這般老爺有了外遇,自己心中氣惱,便可到男堂子裡去任意攀一個相好,解解寂寞,消消愁悶。待我家少爺歸家之後,你家老爺回心轉意之時,再行丟手,有何不美。目下我家少爺進了京,未必肯獨居客地,一定又在妓院中攀了相好。你家老爺現在和魏姨太太這般恩愛,今夜此時,你在這裡看戲,他們兩個在家,不知怎樣的稱心樂意。只有你我二人有冤沒處伸,有福不能享,同受這淒涼滋味,說來豈不可惱。」
媚月閣微微歎息,忽又笑道:「老三你今夜並沒喝酒,緣何講出醉話來了?婦女豈可與男子相比,男人逢場作戲,是理所當然。女子若有差遲,豈非是不守婦道了麼?」賈少奶道:「虧你也是個女子,竟講出這種不平等話來,真把普天下婦女的志氣都喪盡了。上海灘上,還有什麼婦道不婦道,試看一班公館中的太太小姐們,有幾個沒有外遇,何況我們堂子出身的人,也是我們自己不喜歡蝦夾夾蟹罷了。要是當真乾了什麼壞事,料想也未必有人敢說我們的閒話。」
媚月閣聽她說的話太任意了,深恐旁人聽得,傳為話柄,忙道:「你大約吸煙吸醉了,誰有工夫和你講瘋話,我們花了戲錢,該看戲咧。」說彼此一笑。媚月閣再看戲台上,裘天敏仍兩眼不住向自己這邊溜來溜去。他認得媚月閣是北裡中一個有名人物,新近做了官太太,手中一定有些積蓄,因此一見她進來看戲,已存心轉她的念頭。及見她眼光也時時飄將過來,心知有路可走,諒不十分難以下手,故運用全副精神,專注在她一人身上。此時媚月閣由賈少奶處帶來的一半笑容,天敏還道是為他而發,見了喜不自勝。這夜的戲原是一出悲劇,天敏在這要緊關頭上,也顧不得戲情怎樣,就在痛哭之餘,對著媚月閣盈盈一笑。媚月閣被他笑得面紅耳赤,難以為情。賈少奶用拳頭輕輕在媚月閣腿上了一下道:「老二,你瞧裘天敏看上你了,方才不是對你一笑麼?」媚月閣道:「你別胡說,他是對旁人笑的。」賈少奶四下看了一看道:「你瞧罷,前後左右,那有一個比得上你這般體面。天敏又不是瞎了眼的,丟了你看上別人。」
媚月閣不睬她,也不做聲,留心看天敏的眼光,果不離自己左右,暗想莫非當真看我嗎?這人的容貌,果然還生得可愛,可惜我已從了良,倘還在生意上,不妨和他攀一個相好,閒來無事,請他來家談談心,也很可遣愁解悶。如今我已作了良家婦女,而且我家老爺,又是極有場面的人,雖然他自己不十分規矩,無如中國從古以來,只有男子可幹壞事,女人卻乾不得壞事。男子做了壞事,便算尋花問柳,風流韻事。女人若做了壞事,卻變作逾閒蕩檢,敗壞家聲。這就叫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若結識了天敏,被他知道,還當了得。方才老三所說的一篇話,何嘗沒有道理。無奈這派道理,只能坐在家裡說,萬萬講不出去,自己也沒這般膽量,只可當作一句笑話罷了。看完戲,仍和賈少奶合坐一部包車回家。這時伯宣已解衣就寢,卻還不曾睡著。媚月閣了他,並不露出絲毫聲色。伯宣也不知白天所乾的秘密,已被她看破,問她如何不回家用晚飯?前幾天沒聽見你提起要去看戲,怎的今夜忽然高興看起戲來?我在先並不知道,到十點鐘時候,差人到賈公館來找你,才知你與他家少奶奶一同聽戲去了。不知你們今兒在那家戲院子看的戲?戲文好不好?媚月閣知道伯宣素不贊成文明戲,說他們只要錢不要臉,掛著文明招牌,實行野蠻手段,故而假說在舞台聽戲,戲文還算不劣。晚飯時因被賈少奶留住,卻之不恭,所以未能回來。就是看戲也因賈少奶要去,教我作伴同往的。伯宣深信不疑,一宿無話,次日伯宣仍照常到銀行中去辦事。媚月閣在家吃罷飯,深恐魏姨太太又來陪她,自己很不願意見她的面,預先溜往隔壁賈公館。賈少奶因昨夜在戲場上太辛苦了,此時直苗苗的躺在被窩裡,睡興正酣。媚月閣一腳走進她房內,將她推醒,賈少奶軟洋洋張開眼皮,對媚月閣看了一眼道:「老二你起身得好早啊!」
媚月閣笑道:「你道早麼,可知我已吃過中膳了。」賈少奶笑道:「這個我們吸煙的人,怎能比得上你。你昨夜看了戲,不覺得吃力嗎?我不知如何手腳好像癱了似的,懶於動彈,兩腿更酸麻不堪,想是昨夜太坐多了時候的緣故。」媚月閣道:「多坐些時,決不致這般吃力。我看你兩眼眶兒都有些發黑,面色很是不佳,現在時令快交霜降了,想是發節氣病罷。」賈少奶道:「也許是的,你願意陪我橫橫麼?我很想再睡一刻兒。」媚月閣道:「你盡睡便了,我到這裡來,原為躲避魏家的那個騷貨,恐她又到我家去討厭之故,誰要你起來陪我呢。」賈少奶道:「如此你橫一會罷。」媚月閣道:「我也不要睡。」
賈少奶道:「你一個人坐著不寂寞麼?梳妝台上,有一本小書,原是方四少爺遺下的,昨夜我因睡不著,找出來看看,只看得兩三頁,無奈書中有許多字認得我,我卻認不得他,因此看不下去。你字眼比我通些,閒著沒事,如不看他一回,少停講給我聽聽,倒是一舉兩得,而且很有趣味的。」說時帶著睡態,話才講完,已沉沉睡著了。媚月閣見了,頗覺好笑。看梳妝台上,果有一本書,拿過一看,原來是本《今古奇觀》。媚月閣識字雖然不多,但這種小書,卻還看得下。因喚阿寶倒了杯熱茶,自己點一枝煙香吸了,靠在沙發上開卷觀看,見第一節便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暗說這樁故事,我曾在戲文上見過,書中究竟怎樣,倒不可不看他一看,隨即從頭看去。看到後來,頗替杜十娘不平。心想世間男子,負心的最多。杜十娘才智有餘,目力不足,以致身死財奴之手,豈不可惜。看罷這回書,心中十分氣惱,便丟開書不看,閉著眼睛,默想多時覺得自己身世,很有些和杜十娘相仿,雖然老爺待我還好,不過杜十娘所有珍寶,都是暗藏的,自己所有首飾銀錢,都是明亮的,老爺現今待我好,焉知不是看重我銀錢上頭。試想他若一心愛我,就不致再與魏姨太太有染了。照此看來,我方才說杜十娘目力不足,自己的眼光,也未必好了多少。想到這裡,一陣心酸,不覺流下淚來。正是:未防獨自傷心處,卻墮他人巧計中。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