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屈膝蓋有愧男兒 挨耳光可憐妓女

  上文說到賈少奶熄了電燈,媚月閣不知她房中藏著個周少爺,伸手便要按那電燈開關,賈少奶這一急非同小可,不消說得,看官們也必都替她捏著一把冷汗。便是做書的,也何嘗不代她擔憂,理該早些說明,好教列位放心。無如這周少爺三字,不過在賈少奶和王媽問答之時輕輕點出,宛如飛將軍從天而下,究竟姓甚名誰,與賈少奶有何交接,卻還未曾表明。在下既為小說家,勢不能不遵小說老祖師的成法,按部就班,百忙中抽出一枝閒筆,先將這周少爺的來歷詳敘一敘。原來這賈少奶初嫁琢渠時,因慕他財勢。既嫁之後,才知他是個繡花枕頭,外貌好看,內裡平常。然而事已成事,木已成舟,悔亦徒然。幸得琢渠進款雖然不豐,日子還混得過去,賈少奶也只可守分安命,順時聽天。在京年餘,果然沒幹什麼壞事。及至搬到上海之後,琢渠因經濟拮据之故,胸襟不甚舒暢,夫婦間愛情的熱度,未免減少。賈少奶也覺不甚快意,鎮日價長吁短歎。那時她的粗做娘姨王媽,見主子不快活,便勸她去看戲散心。賈少奶因沒人作伴,不願意前去。
  王媽無奈,走到樓下和她同居那個房客周老太閒談。這周老太原籍紹興,年已五十餘歲,丈夫早故,所生一子,在洋行中做生意,家況平常,租著賈家樓下廂房居住平日見琢渠夫婦場面很為闊綽,心中豔羨得了不得,以為二房東一定是個大大富豪。今聽王媽說起少奶奶有些煩惱,便歎道:「為人在世,真是心高越要高。我們母子二人,粗茶淡飯,安貧度日,也不過如此。像你家少奶奶這樣,吃的是魚肉葷腥,穿的是綾羅綢緞,戴的是珍珠寶石,住的是高樓大屋,上不欠皇糧,下不欠私債,何等快樂,何等適意。還要時常氣氣惱惱,我們若得有此一日,真不知要歡喜到怎樣地步呢!」
  王媽知道周老太還不明白內中曲折,又不便傳揚家主的醜話,只得說道:「話雖如此,但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一家不曉得一家的難處。適意了這樣,就不適意了那樣。普天下的人,不論貧富貴賤,那一個肯心平意足呢。」正言時,忽見周老太的兒子阿四,從洋行中回來,跑得滿頭是汗,立逼著他娘快燒夜飯給他吃。周老太道:「什麼事這樣要緊?吃了夜飯,又要幹什麼正經去呢?」阿四道:「今夜十六鋪新舞台新排三四本新茶花,看的人一定很多,倘若去得遲了,只恐排不下坐位咧。」王媽聽說看戲,不覺心中一動,忙問:「周少爺今夜一個人去看戲麼?」阿四答道:「正是。」王媽道:「適才我家少奶奶也想去看戲,因沒人作伴,故而中止。既然周少爺要去看戲,讓我去問問少奶奶,不知她願意不願意?」
  阿四聽了,喜出望外,急忙央求王媽去問。王媽上樓對賈少奶說了,賈少奶聽說有人作伴,心想在家氣悶,還是出去看戲散心為妙,便教王媽也一同去。當下草草吃了晚飯,三個人同去看了一夜戲。賈少奶雖然無心,周阿四卻已有意。這周阿四又名德發,年已十七八歲,尚未娶妻。平日看見賈少奶風流美貌,久已眼熱,不意今夜竟得與她並坐看戲,來來往往的人,看賈少奶的,都順便對他看看,看得周德發得意非凡。回家後,喜得幾乎發癡,一夜不曾安睡。次日又對王媽說,要請她家少奶看戲。王媽知道看戲准有她的份,即忙去向賈少奶說知。賈少奶覺得卻之不恭,也就答應下了。自此你請我,我請你,請來請去,共看了十餘回戲。賈少奶見德發年紀尚輕,人還生得乾淨,暗想少爺時常出去,自己一個人寂寞無聊,得這個人解解悶,亦未為不美。有時琢渠出外,便命王媽喚德發上樓,兩個人睡在煙榻上談談說說,究竟曾否幹什麼壞事,局外人卻不得而知。有一天琢渠回家,恰巧德發和賈少奶面對面橫倒在煙榻上。德發聽樓下琢渠說話聲音,十分情急,便打算逃走下樓。賈少奶止住他道:「你此時萬不可下樓,還是橫著為妙。倘若這樣慌慌張張的奔下樓去,他也馬上要上樓了。若與他在扶梯頭上,對面相碰,豈不被他瞧出情虛,反為不美。你仍給我橫著,少停見了他,休要驚慌,最好仍如和平日在樓下相遇一般,我自有道理。德發聽了,終覺有些膽怯,身子雖然不動,那一顆心卻在他腔子裡跳個不住,大有打從他毛孔中鑽出來,逃下樓去之勢。德發強自鎮定,待琢渠上樓,自己硬著頭皮,坐起來對琢渠鞠了一躬。琢渠猛然一呆,還沒開口,賈少奶已笑著說:「你回來了,你可知外國皇帝給鴨子踏死了嗎?」
  琢渠笑道:「那有這句話,你從何得知?」賈少奶道:「這位周少爺回來說的,適才我聽他在樓下講得活龍活現,故而請他上樓問問,據他說是一張什麼外國報上看下來的,我想這件事太希奇了,大約是謠言罷。」琢渠笑道:「一定是謠言,不知哪一張報上登著此事?」德發假說是一本外國雜誌,名為談姆夫爾的,據說還是三千年前頭的事呢。琢渠笑道:「那就對咧。我雖然不懂外國字,聽人說外國古書,多半是寓言,並無實事,你們說得像煞有介事,連我也幾乎上當。」說時,德發已站起來讓琢渠坐,琢渠連說你坐你坐,自己在他少奶奶橫頭坐下,又與德發談了些閒話,才送他下樓。自此之後,德發便不避琢渠。有時琢渠在家,德發不上樓,琢渠還要請他上去,問他外國報上可有什麼新聞。德發欺他不識外國字,信口造些海外奇談講講。琢渠與他相與得十分親熱,便是賈少奶和他的交情,也日深一日。周老太見兒子巴結上有錢人家的少奶奶,心中十分歡喜,並不禁阻。因此德發的膽量愈大,竟不把琢渠放在心上。
  常言膽欲大而心欲小,他們膽大心也大了,日久不免被琢渠看出形跡,口中雖不明言,暗下留意偵察。一邊有心,一邊無意,果然被他瞧出許多破綻,欲待發作,又因自己不在鋒頭上,有些事都要他少奶奶幫忙,不敢將她得罪,左思右想,只可難為周老太,請她搬家。推說廂房自家要用,周老太也因兒子這件事幹得太險,再住下去,准得鬧出亂子,故也彼此心照,擇個吉日,搬往別處去了。但是德發與賈少奶二人,雖非死別,何異生離,自有一種難捨難割,彼此都有說不出的苦處。背著琢渠,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淚。王媽看得傷心,便說你們二人何必如此,究不是搬往西洋外國去。雖不在一個門口內,卻還在一塊地方,而且相距又不十分遠,難道不能再來的麼?我家少爺又天天在外面應酬,周少爺若要來時,仍和先前住在這裡一樣,不過多費些腳步罷了。德發被她一語提醒,不覺私心大慰。搬出之後,仍照常前來與賈少奶相會,但不能像從前那般堂堂正正,此時不免要偷偷掩掩。有時琢渠回來,德發只可掩在下人房中,待琢渠進房之後,他才躡足下樓,教王媽開後門,放他出去,如此習以為常。不料琢渠忽然弄了個方振武來家,又僱珠姐服侍。振武雖時常在外,珠姐卻並不出門。賈少奶因家中平添了一雙野眼,深恐漏出風聲,故教王媽叮囑德發,不可再來。
  講到男女愛情上頭的事,最好是不破例,一破了例,再想割斷,可真比登天還難。賈少奶有琢渠和振武二人相伴,還不覺得怎樣記。最可憐那德發,懷人不見,度日如年,過了一天又一天,只不見振武回京,再也耐不住了,便天天趁王媽上街買小菜的當兒,半路上候她問信,並托她設法,讓他再和賈少奶見見,倘能如願,情甘送王媽十塊錢謝儀。王媽心想他這十塊錢,故在賈少奶跟前竭力慫恿,賈少奶終沒答應他來家。這夜王媽假說德發為他吐血了,果然把賈少奶說動了心,忙教她將德發請來。誰知事有湊巧,兩個人沒講得幾句句話,忽然媚月閣送振武的禮來了。德發身在房中,進退兩難。幸虧賈少奶熄了電燈,煙榻上的煙燈,也被他一口吹熄,屏息坐著,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個。媚月閣要開電燈,賈少奶如何不急,疾忙伸手先將電燈開關按住,笑說:「請你外面坐罷,房裡頭早上被阿寶潑翻了一個馬子,雖然洗過四五次,此時還覺得臭烘烘的難聞。我因要吸煙沒法,才到裡面去。因吸了煙,也有一股煙氣,可以解脫臭氣。你又不吸煙的,何必進去挨臭。而且把你一個香噴噴的人兒熏臭了,你家老爺豈不要抱怨我嗎。」
  媚月閣笑道:「你又要放屁了。」說著把包裹放下,就在桌子旁邊坐了。賈少奶恐媚月閣還要提起房中,忙教她打開包裹看看,見是些吃大菜用的銀刀叉之類,還有一隻銀煙匣,鐫刻精緻。賈少奶贊不絕口,說:「少停四少爺見了,一定歡喜。」又說:「對門老四,這幾天來陪你麼?」媚月閣道:「幸虧有她,不然你也不來,她也不來,教我一個人在家,豈不要生生悶死嗎。」賈少奶道:「我也沒法,只因少爺和四少爺,都要動身,我替他二人整備行裝,委實抽不出身子,請你原諒我則個。還有老八,大約你也有許久不曾見她了。」媚月閣道:「正是呢。隔幾天我想和你同到曹公館去望望她。」兩個人東一句,西一句,談話時,媚月閣才興辭回家。賈少奶送她下扶梯後,即忙開電燈進房,德發已等得十二分不耐,哭喪著臉兒道:「那媚月閣怎麼這時候才走!」
  賈少奶笑道:「也是你運氣不好。她嫁姓趙的以來,從沒到過這裡,剛巧今兒你來她也來了,豈不是你時運不濟嗎!」德發歎氣道:「再過一會,只恐你家少爺就要回來了。我好容易盼望了數月之久,才得今日和你相見,不料平空又走出一個媚月閣來,耽擱了我們這些時候,真是老天和我作對咧。」說時眼淚汪汪,像要哭出來的光景。賈少奶慌忙勸他道:「老四,你不用難受,再過兩天,我家少爺走了,包你有適意的時候。」德發聽了,方才回悲作喜。賈少奶又教王媽開上晚飯,兩個人同桌吃了,談談說說,轉眼工夫,已是十一點鐘。賈少奶恐琢渠就要回來,催德發快走。德發依依不捨,教她待琢渠一走,趕快打發王媽通知他。賈少奶答應了,德發還不肯走,又挨了半個鐘頭,賈少奶急了,連催多次,才把德發趕走。德發走了之後,賈少奶又大為懊悔,因琢渠這夜,直到一點半鍾才回,而且喝得酩酊大醉,由振武扶著上樓。賈少奶仍不睬他,振武扶他在煙榻上橫倒,一面勸賈少奶道:「昨兒這件事,委實是我不好,那塊絲巾,當真是我相識妓女花襲人的,我向她要了這塊絲巾,因自己袋中藏著別物,容納不下,才教老琢代藏。若是他自己身上的事,倒不致於帶一件憑據回來給你挑眼了。只為我一句戲言,害你們夫妻失和,教我如何過意得去。請你無論如何,務必饒他這一次。饒了他就是饒了我,以後不論什麼事,我都不管。這一回乃是我身上的事,你得瞧我這點兒薄面。況且老琢就要同我進京了,臨動身時,理該大家歡歡喜喜才好。不然走在路上也不舒服的。好少奶奶,請你聽我這一句話罷。」
  賈少奶道:「四少爺休要代他隱飾。他為人素來歡喜拈花惹草,我一向知道,而且他搭著一個混賬女人,我也未嘗不曉得。皆因他是一個男子,不和他吵鬧,原為著留他一分顏面。不料他近來越發膽大了,竟敢故意拿這種東西來氣我。並不是我不肯聽四少爺的話,實因他這種行徑,教人不動氣也要動氣的。」振武道:「那卻另是一件事,和這絲巾並不相干。這絲巾我可以擔保,是我累及他的。我知他和那個女人久已不來往了,你若以為他從前作事不穩重,今番我可以教他向你叩頭服罪,你的氣也可以平了。」說著,便從煙榻上將琢渠托起說:「快給你少奶奶叩頭。」琢渠酒醉糊塗,嚷說做什麼做什麼,我是不肯向女人叩頭的。口中這般說,兩條腿早已軟洋洋的彎下來,俯伏在地。賈少奶不覺笑了,口說:「看他這種樣子,怕不要醉死嗎。」
  其實琢渠何嘗酒醉,卻是振武與他預先定下的一個妙計。因他往日和少奶奶鬥氣,都要自己服禮認罪,才得了結。若逢少奶奶動了醋勁,非得向她叩頭哀求不可。這回觸發了她的舊病,自己知又須用原方療治。然而就這樣直直爽爽的叩一個頭,未免難以為情,故與振武商議出這個兩方有面子的善法,果然賈少奶怒氣全消。振武先把琢渠扶到他自己房中,教阿寶服侍他睡了。然後回到對房,和賈少奶二人一榻橫陳,吞雲吐霧。賈少奶先把媚月閣送給他的物件,教人拿進來給他看過了,又問他今兒吃的是大菜,因何散得這般遲?振武一想吃大菜散席原只十點多鍾,皆因琢渠怕早回來了,他少奶奶和他淘氣,故到鳳姐家鬼混了一陣,挨到此時才回。只恐說了實話,賈少奶不免要醋上加酸,故而推說吃罷大菜,因雲生邀我們碰和,所以回來遲了。賈少奶道:「提起雲生,那天我托你雲生和爾年二人的事,你進京後,千萬不可忘了。」
  振武道:「這個決不會忘。但他二人一個是老康的女婿,一個是老康的姪兒,怎麼老康自己不提拔他們,卻要假手於人呢?」賈少奶道:「四少爺有所不知,康老兒為人,原和傀儡一般,都由他太太作主。雲生的少奶奶八小姐,並非現在太太的親生,卻是以前那位姨太太所生。母女之間素來面和心不和,因此連累雲生謀不到好缺。就是爾年,也因與太太不對,以致一事無成。此回四少爺進京之後,請老太爺出面,拍一個電報給老康,教他快派雲生、爾年二人差使,否則便要翻他當年吞沒賑款侵蝕國帑的舊案。老康素來怕你家老太爺的,接到電報,自然嚇得尿屁直流,不敢違命咧。」
  振武笑道:「那也未免過於強迫了。請托之辭,須要出以謙和,若用強迫手段,受者雖不得不委屈從命,然而心上終不免有幾分不舒服,只可說我在上海,承他二人照顧,特電道謝,這一來就不致有傷和氣,而且康老兒也不敢不派他二人好好的差使了。」賈少奶大喜,吸煙罷,振武下樓安歇。賈少奶回房,見琢渠鼾聲如雷,兩眼半開半掩,攤手攤腳的睡在大床正中。賈少奶寬衣解帶,睡在床外邊。因琢渠一隻臂膊伸直著礙事,將他推了幾推,推他不醒,賭氣就壓著他臂膊睡下。不意琢渠這條臂膊,忽然向裡面一勾,把賈少奶嚇了一跳,說:「咦,你不是睡著的嗎?怎麼又醒了?」琢渠笑道:「被你壓醒的。」賈少奶道:「我且問你,適才你不是吃黃湯吃得爛醉的麼?緣何一會兒又醒得這般快呢?」琢渠笑道:「你就是一顆解酒丸,有你睡在旁邊,我吃醉的酒,自然不醒也要醒了。」賈少奶笑著,伸指在琢渠面上划了幾划,說:「你這不要臉的油嘴滑舌。」琢渠道:「油嘴也可,你自己仔細揩了油去。適才你同四少爺講些什麼?」
  賈少奶便把和振武二人所講的話,重提一遍。琢渠也甚歡喜,說:「這一來更有效驗。老四最肯聽你的話,我到北京之後,再催催他,一定百發百中。將來得了他們的謝儀,一併給你。還有老四置給珠姐的衣服首飾,照老四的意思,都要賞給她,另外再給她三百塊錢,我想她在這裡幾月之間,百不管賬,洗衣燒飯,都由這裡下人幫忙。講到服侍一層,還是你服侍老四的地方多,老四給她三百塊錢,已是過分的了,還要賞她衣飾,豈不太重。故我在她姊姊面前掉了一個槍花,說老四隻給她三百塊錢,衣飾不給她了,你可留下自用,為數雖然不多,也值一千多洋錢呢。」賈少奶道:「槍花雖掉得好,不過也是枉然。因這些東西,已在珠姐手內,我們怎好奪他出來。」
  琢渠笑道:「你真當我是個小孩子呢。這點事還慮不到麼?老四那裡,我早已安排妥當,只算珠姐姊姊說的,珠姐少不更事,藏著貴重物件,只恐遺失,故請四少爺將衣飾暫時交給你收管,將來她自己向你取回,只消東西一到我們手內,就不怕再拿出去了。」賈少奶聽了大樂,夫妻兩個歡歡喜喜過了一宵。次日,他二人又幫著振武收拾行李,忙了一天,不曾住手。振武很為感激,對琢渠說:「我擾府數月,無以為報,所有這些木器傢伙,我又不便帶著走,將來再到上海來時,或者攜帶兩個小妾同來,住在此間不便,必須另租房屋,再辦器具,這裡的一切硬頭傢伙,一齊送給你們罷。」
  琢渠大喜稱謝。振武又把珠姐的幾件首飾,一併要出,交給賈少奶,賈少奶固然歡喜,珠姐心中,未免不快。因振武隔夜曾對她說過,是她姊姊主意,故還沒疑心有人算計著她。當夜琢渠、振武二人,都將行裝整備定當。第二天一早,便打發車夫先行送到招商局新裕船上。琢渠知道新裕定於十二點鐘開船,故趕早起身。振武和賈少奶二人,卻一夜沒睡,就橫在煙榻上,講了一夜的話。賈少奶因振武住在她家數月,常陪著她吸煙談心,一旦分離,頗覺依依不捨。振武也覺傷感,兩下裡免不得都灑了幾滴別淚。這天清晨,與琢渠一同用過早飯,賈少奶因要送他們上船,忙教人梳頭洗面,更衣換襪,反耽擱了兩個多鐘頭,待她各色備齊,已有十點鐘光景,琢渠親去僱了部馬車,三個人一同登車,振武和賈少奶並坐,琢渠坐在對面。到了碼頭上,那新裕輪船的副買辦邵先生,早立在甲板上等候。一見他們來了,慌忙奔過來迎接。琢渠與邵先生素來相識,問他行李放在何處。邵先生說在上層大菜間內。還有兩位朋友,來送四少爺動身的,天沒亮就來,已在那裡等到這時候了。振武暗想是那兩個,這般誠心,老早奔來送我?及至一見面,才知是詹樞世、施勵仁二位。二人見了振武,慌忙正其衣冠,一拱到地,口中說道:「今日四少爺榮行,某等二人,素蒙老太爺知遇之恩,四少爺屋烏之愛,受恩沉重,感激無窮,故此齋戒沐浴,五更三點,專誠登輪恭送。不意四少爺大駕未來,想由某等誠意不專所致,實在抱歉萬分,謹求原諒。」
  振武聽了,一時回答不出,只得還了一揖,連稱不敢。二人又把旁邊幾個包裹提起說:「這些罐頭食物,是我等二人孝敬四少爺路上用的。還有這四匣燕窩糖精,乃是當年兩江總督劉坤一大帥送給樞世先祖之物,先祖因這是名貴之品,珍藏至今,未敢輕用,今煩四少爺帶呈老太爺,說是上海電局委員詹樞世的一點小小敬意,不能算禮,只可當作葵藿傾陽,野人獻曝罷了。」
  振武素聞這燕窩糖精,乃是昔年上海一個開藥局的滑頭,弄到山窮水盡之時,偶見魚攤上揀出來喂貓的小魚,忽然異想天開,每日向魚攤上將小魚收來曬乾了,研為細末,用水糖屑拌和,裝上錦匣,取名燕窩糖精,假造一張仿單,說此物滋陰補陽,大有功效。那時一班官場中人貪他裝璜華麗,名目新奇,都把他當作一樁官禮,頓時大為暢銷,很被這滑頭賺了些錢。不過後來被他一個伙計因少分紅利,懷恨在心,將內容向外人說破,才沒人再敢請教。今聽樞世說得如此珍貴,不覺暗暗好笑,免不得道聲謝收下。詹、施二人,又和琢渠問好,並向賈少奶請安。賈少奶含笑點頭為禮。忽然邵先生又引進兩個送行的人來,乃是爾年兄弟,也帶著許多禮物。移時雲生、伯宣、文錦、俊人等都親到船上送行,許多人將大菜間擠得水洩不通,你言我語,此拍彼吹,只聽得四少爺長四少爺短,反把振武鬧得頭腦昏花,不辨那一句話從誰口中講出。正在這亂哄哄的當兒,不意在渾淘淘一班男子聲音中,透出一個清嚦的女子聲音說:「四少爺在這裡了,我們上上下下,哪裡沒找到,手中的東西,又很沉重,提得人膀子也酸了。阿喲,人這麼多,怎樣進去呢?」
  眾人聽了,好似得著停止發言的命令一般,不約而同的一齊住口,都回頭觀看。只見艙門口站著個花枝招展的美人,一手扶著名使女,兩人手中都提著包裹。琢渠認得是西安坊花襲人,慌忙搶步上前,將他們手攜的物件接了,讓他們進艙。振武笑說:「你們怎的也來送我,又怎能知道我們今兒趁新裕動身呢?」襲人笑著,先向眾人點了一個總頭,然後緩步上前,伸手執著振武的手,親親熱熱的叫了一聲四少爺,又說:「四少爺,你怎麼趁什麼船,不對我們說一聲:方才我們趕到賈老爺公館內,才知四少爺趁新裕動身,又性急慌忙的奔到這裡,幸得船還沒開,可險些兒把我們急殺了。」振武笑道:「難為你們奔來奔去,還要送這許多東西給我,教我如何過意得去。」
  襲人道:「四少爺說那裡話。四少爺照應我們的地方很多,我們理該送送四少爺。將來四少爺再到上海來時,仍不免要叨四少爺照應的呢。」琢渠笑道:「先生別著慌罷,四少爺歡喜得你什麼似的。就使你不這樣巴結他,他一來怕不先到你那裡去過癮嗎。」襲人聽說,對琢渠斜飛一眼,笑了一笑道:「賈老爺,你那天拿我的一塊絲巾,該還我了。」琢渠因他少奶奶在旁,深恐襲人說出別樣話來,惹她疑心,忙道:「這絲巾是四少爺拿去的,你問他要便了。」襲人笑道:「賈老爺休得哄我,我知是你自己拿去的。拿去不打緊,別被你家少奶奶看見撕了,可就鴨屎臭的呢。」
  襲人原不知琢渠的絲巾當真被撕,因琢渠同她取笑,故將這句話說還他,不意旁邊觸惱了這位賈少奶,疑心花襲人當著大眾有心調侃她,頓時怒不可遏。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她手起掌落,只聽得拍的一聲,清脆入耳,襲人粉面上,早著了一個巴掌。襲人冷不防人叢中伸出這隻手來打她一下,只驚得目定口呆,倚在振武身上,手捧著面孔連說:「做什麼?做什麼?」賈少奶罵道:「問你這娼婦,口中不三不四的說些什麼?」襲人認不得賈少奶說:「你是何人?」振武告訴他道:「這位就是賈老爺的奶奶。」
  襲人怒道:「原來你是姓賈的老婆,我還道是皇帝的正宮娘娘呢。就使你丈夫做了皇帝,也得有宮妃三百,宮女三千,沒聽見把來一個個斬盡殺絕的。況我又不是姓賈的人,沒損你丈夫一毫一發,非但不配給你打,即使你歡喜吃醋,也該看看人頭,不能隨意亂吃。我們雖然吃了煙花飯,還懂得三分情理,不比一班像煞有介事的少奶奶,動不動伸手打人,比長毛還要蠻橫幾分。千差萬差,來人不差。何況今兒是你丈夫自己拿我們開心,並不是我同你丈夫取笑。我們皮肉雖賤,也不是隨便給人打的。今兒你打了我,當著四少爺面前,須得給還我一句話。」說著眼眶兒一紅,不由的哭將起來。賈少奶聽了,怒氣直衝,又要上前動手。琢渠十分著急,拚命將她抱住這邊振武也勸襲人住哭,在旁眾人,都不敢插口,一時人聲頓寂,滿房只有襲人哭聲,和賈少奶奶的怒聲。恰巧新關大自鳴鐘,叮叮敲了十二下。鐘聲才罷,船上突然嗚的一聲怪響。眾人知道船快開了,即忙幫著振武,做好做歹,把襲人先勸上岸,然後再勸賈少奶息怒離船。賈少奶一上碼頭,舉目四瞧,不見襲人,知她已走,暗說便宜了這娼婦。回頭看輪船,已在解纜啟碇。振武、琢渠都站在甲板上望著她,賈少奶即忙解下絲巾,對他們招了幾招。振武、琢渠也各解絲巾,互相招展。不一時,船已離了碼頭,送的人都紛紛紛散去。賈少奶一個人坐上馬車,途中想起襲人說她撕破絲巾,一定是琢渠告訴她的話,因此越想越生氣。回到自家門首,吩咐馬車暫等,自己也不上樓,一腳到振武房中,卻見珠姐正在掩面痛哭,王媽站在旁邊相勸。王媽原是賈少奶派在此監察珠姐的,恐她趁房中沒人,私藏什麼物件之故。珠姐因服侍振武數月,仍不免要遣回家去,故而自覺傷心。賈少奶一見冷笑道:「人已走了,還要裝腔做勢給誰看?」
  珠姐不敢回答。賈少奶又向王媽發話道:「方才我沒對你說過嗎?教你早些關照她,換了來時的那套衣服,待我回來送她家去。為何到此時候,還是原封不動的坐著呢?」珠姐驚道:「這些衣裳,不是四少爺做給我的麼?為甚麼要換了回去?」賈少奶抿著嘴對王媽笑道:「你聽她還在那裡做夢呢!四少爺何嘗做什麼衣服給她,這都是他留給自己姨奶奶用的,教我代為收管。他若給了衣服,還要給你三百塊錢則甚?你自己怎不想想明白,得了好多錢,還要想東西,世上那有這種好買賣。我勸你休得癡心妄想罷!」珠姐聽了,無言可說,只是流淚。王媽說:「我看珠小姐身上的衣裳,就讓她穿了去罷。將來四少爺回上海,料想不致有甚說話,免得換了衣裳出去,給旁人見了笑話,我們連這點兒主意都做不到。還有一班不明道理的人,反怪我們欺侮她呢。」
  賈少奶道:「既如此,就這樣罷。倘若四少爺回來查問時,我只可自己認賠便了。外邊馬車等著,你就此送她回去。這三百塊錢,教她好好收藏,別丟了,弄得人財兩空。」說著,又連催她快走。珠姐無奈,含淚起身,勉強說了句謝謝少奶奶,由王媽陪她坐著馬車送她回家。她姊姊鳳姐,接進裡面,要留王媽吃茶,王媽因賈少奶還有別事差遣,不敢停留,即忙坐著原車回去覆命。鳳姐便問珠姐:「可曾留下什麼首飾?」珠姐道:「一些沒有,都被四少爺要去,給了賈家的。據她說是你出的主意,改日你自己向她去要呢。」鳳姊歎道:「我何嘗出什麼主意,都緣四少爺捨不得將這些東西賞你,要留給他自己姨奶奶用,故而把你當作小孩似的哄你呢。」珠姐聽了,放聲大哭,要她姊姊出場,向賈少奶討回衣飾。鳳姐道:「我如何可以出面見她,她若見了我,不但不肯還你東西,只恐還要和我吃醋呢。」珠姐無言。鳳姐又道:「你這三百塊錢在那裡?別丟了,快拿出來,給我替你藏著罷。」
  珠姐不防她姊姊也懷著一肚子歹意,慨然將三百塊錢鈔票交她拿去,誰知這筆錢脫手之後,永遠要不回來,可憐珠姐伺候振武三個月的工夫,一些好處都不曾得著,不過把穿出去的一身布衣,換了穿來的一套綢服罷了。按下這邊,再說賈少奶把珠姐趕走之後,即忙教人將她衣箱打開,拿出幾件衣服試穿,都不甚合式,因珠姐身子肥胖,自己的身子瘦小,故而穿上很不合式,便教阿寶明兒送到裁縫店裡去改做。吩咐既畢,回到樓上,開燈吃了幾筒煙。王媽回家覆命,賈少奶問她那女人的姊姊說什麼嗎?王媽回言沒說什麼。賈少奶笑了一笑。又問隔夜教你買的小菜,曾否買來?王媽說早買來了。賈少奶道:「如此你快教他們做飯,趕緊替我把周少爺請來,說我等他同吃中飯,休得遲延。」
  王媽笑應一聲,大踏步下樓,教人預備做飯,自己急忙趕到周老太家,德發早已倚門而待,一見王媽,慌忙迎上前道:「你家少爺走了不曾?」王媽道:「早走咧,少奶奶喚你去吃飯呢。」德發大喜說:「我們就走罷。」王媽道:「且慢。你那天答應我的東西呢?」德發一笑,在身畔摸出一張十塊錢的鈔票,向王媽手中一塞。王媽展開看了一看,滿面堆笑,揣在懷中,兩個人各有各的快樂,都歡歡喜喜的僱兩部黃包車坐了,一前一後,徑奔鑫益裡賈公館而來。正是:人從宦海求財去,家有狂且索笑來。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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