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扯絲巾無端潑錯 熄電燈有意藏奸
琢渠即忙親自下樓,接了電報,見是北京來的一等官電,心知又是振武老子,打來催他回京的,即使走進書房,蓋回章,給送報人去後,隨手抽一本電碼簿上樓,振武二人,一同翻譯,果然不出所料,是方總長來電,說已特派徐仁沛來申,接振武回京,教他即速整備啟程,不可延遲,致勞盼望等語。振武看了皺眉道:「老頭兒最會假惺惺,其實他心中不知懷著什麼鬼胎,卻假意說記掛我。往年他騙某人某人進京,都用這個法兒,我已看得爛熟。這回他連一接二的來電催我回京,只恐也是壽星唱曲兒老調。我想待那姓徐的來後,仍打發他先回去,自己慢慢的再走,你道如何?」
琢渠聽了,暗想他在這裡已有數月,自己跟他花天酒地,雖然很揩著他些油水,不過自己巴結他的目的,並不在揩油上頭,原指望他回京之後,運動一個差使,好大大的發一注財,若照這樣在上海,一天天混將下去,我雖然明中揩得油來,他也未嘗不暗中揩了我的油去,還要出空身子陪他,未免太不值得。不如慫恿他早些進京,以了我心頭之願。還有雲生、爾年二人托我的事,也可乘間設法。如辦得妥,也好進帳他們些謝儀。想罷,便道:「四少爺何必多疑,究竟老太爺與你父子之情,多時不見,難免心中記掛,故而屢次來電,催你回京。因你置之不答,今番才差人前來,一定並無歹意。我看你還是就此回京的好,因老太爺紀念你許久,此番見了你,自然歡喜,正可借此消釋當日一片嫌疑。如若游移不定,托故延遲,豈不令老太爺心中當你果有其事,所以畏懼不敢見他。父子之間,勢必更多猜疑,很為不美。」
振武聽了,半晌無言,連吸了兩筒煙,才開口道:「你這些話,本來不錯。但我在上海住慣了,一時很捨不得離開,如何是好?」琢渠笑道:「四少爺又講出孩子話來了。你並不是有職守的人,進京見過老太爺之後,仍可隨時到上海來,再為盤桓。我也很不放心你一個人到北京去,就使有姓徐的來接你,我仍放心不下,故而你這回動身北上,我務必陪你前往,到京耽擱幾天,你我仍一同南來,豈不甚好。」振武大喜道:「你肯陪我進京,倒也不錯,而且我還可帶你去見見老頭子,倘碰在他歡喜頭上,弄一個總辦局長的差使,真正容易不過。得了差使,也不須親自到差視事,自己身子,不妨仍在上海,逍遙自在,只消派一個親信的人,到那裡收銀子便了。」琢渠大喜道:「這個全仗四少爺提拔,也碰我自己運氣。將來我賈琢渠如有得意之日,決不忘你四少爺大恩。」
振武笑道:「老琢何出此言,我二人情逾骨肉,能可援手之處,理該效力。我方振武別的能力沒有,富貴二字,靠老頭子的腳力,卻還可略略幫人些兒忙。」說時頗露得意之色。琢渠笑道:「常言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四少爺能致人富貴,豈非有了天大的能力。俗言靠天吃飯,我賈琢渠有你四少爺可靠,今生今世,就不愁沒飯吃了。」振武大笑道:「別說瘋話了,你也來抽一筒罷。」
琢渠笑道:「我沒吸大煙的福分,只可瞧人家吸,四少爺請多吸一筒罷,我先睡咧。」說罷自去。振武與賈少奶二人對吸了一會,也各回房安歇不提。再說伯宣娶了媚月閣,兩個人恩愛異常,一連四五天足不出戶。講到官銀行中的監督,雖非要職,每天常有許多公事,憑他簽字發落。他既不去,銀行中免不得差人送到他公館中來批發。一日之間,致少也得十餘次來往。伯宣雖不在意,媚月閣卻很看不過去,因勸伯宣每天照常到行辦事。伯宣笑道:「那邊有不少聽差的用著,天天沒事可做,往日我常見他們,聚在門房中抹骨牌,唱京調,打盹作耍,很不成模樣。我原想攆走幾個的,後來一想,橫豎是國家化錢,養著他們,與我沒甚相干,何苦做這個惡人,因此一向由他。現在教他們跑幾趟路,也未必罪過到哪裡去。」
媚月閣道:「話雖是的,然而不能這樣講。吃了國家的俸祿,理該替國家辦事。你也是吃國家俸祿的,怎可天天坐在家中,豈不被行中一班同事恥笑。雖然他們不敢當面說你,但背後之言,最為可畏,往往容易弄出事來。你我夫妻日子正長,何在乎天天廝伴。我勸你白天仍到行中去辦事,晚間能不往別處應酬,早些回家陪我,我已心滿意足的了。」伯宣道:「我若出去了,丟你一個人在家,豈不冷靜,教我如何過意得去呢!」媚月閣道:「你也癡了,這裡僕人共有五個,加上我已是六個人,還怕甚冷靜。別家一家兩三口,難道不過日子的麼?」伯宣笑道:「底下人怎可算得是人,他們都和呆木頭一般,焉能解得你的寂寞。我見隔壁有所宅子空著,不如把銀行辦公處搬了過來,有事時過去,沒事時回來陪你,豈不甚便。」媚月閣道:「這個萬萬使不得。你若這樣一做,外間定生物議,與你前程上,豈非大有關礙。」
伯宣聽到前程二字,也不免有些膽寒,便說累你寂寞,如何是好?媚月閣道:「你可放心,我若嫌寂寞,不妨請對門魏姨太太、隔壁賈少奶奶,到此陪我,她二人與我素來交好,想必不至推卻。」伯宣聽她說魏姨太太,不覺心中一動。因她還沒知道自己和魏姨太太的關係,故而不便明言,只說如此妙極了。次日,伯宣果然到官銀行去辦公,媚月閣便打發梳頭娘姨,到隔壁賈公館請少奶奶,對門魏公館請姨太太。那時賈少奶還高臥未起,魏姨太太聽說趙公館差人來請,不由她感觸前塵,心中只覺一陣酸溜溜的難受,暗想伯宣本是自己意中人,如今被媚月閣奪了去,虧她還有這副臉來請我。再一思量,覺也怪她不得。自己和伯宣交好之時,她還在北京,怎知其中曲折。究竟吃堂子飯的人,遇著了有財有勢的男子,那一個不想從良。她嫁伯宣,原不能算奪我所好。不過自己心愛之人,被她占去,未免有些不舒服罷了。往日自己因和伯宣有此一層嫌疑,當著文錦,不敢同他交談。此番伯宣租了公館,自己除那日赴宴,去了一趟之外,至今未敢前往,深恐被文錦得知,又興風浪,不意今兒媚月閣差人請我前去,正是一個極好進門機會。倘若文錦盤問起來,就可拿媚月閣請我推托,去得慣了,得空兒與伯宣談談,或能再續前歡,亦未可知。主意既定,忙教娘姨替她梳好頭,吩咐她說:「老爺回家,來問我時,可告訴他,對門趙公館姨太太,請我過去的。」
娘姨應聲曉得,魏姨太太卸下梳頭領衣,開櫥取出一件野雞葛夾襖穿上,並不係裙,一個人徑到趙公館,見了媚月閣,笑說:「啊喲,老二,你家少爺怎麼陪你連一個月都不曾滿,就此丟你在家出去了?」媚月閣笑道:「老四你慣同人打哈哈,男人家那一個沒正經事幹,誰比得上你家老爺,這樣成日跟著你腳跟兒轉的呢。」魏姨太太道:「你別瞎嚼,我們兩個是老夫老妻,在家一般,出去也是一般,不比你們夫婦,新婚甜如蜜,郎才女貌,你貪我愛,叫人看得牙癢癢的。」媚月閣笑道:「放屁!誰是這樣的?你莫將自己比他人罷。」二人取笑了一會,賈少奶也來了。魏姨太太一見,笑向媚月閣道:「你看老三才真是有福之人呢。他家少爺陪著他不算,還有一個……」賈少奶莫明其妙,搶口道:「你嘮叨什麼?」媚月閣道:「聽她呢,狗嘴裡怎長得出象牙來,四少爺這幾天好著嗎?」賈少奶道:「他和我家少爺花天酒地,夜夜忙得不亦樂乎,前幾天北京來了一個姓徐的,說是他老子派來接他回京的,不過那姓徐的,還有別項公事,至少還得十天半個月耽擱,大約須待那人公事辦完,才一同進京。聽說我家少爺,也要陪他往北京走一遭呢。」
媚月閣道:「他幾時動身,你須要先期知會我一聲,因我須還買些零星物件送他。」賈少奶道:「這個自然。」三個人有講沒講的,講到傍晚,伯宣回來,賈少奶先自回家,魏姨太太又同伯宣說了半天閒話,才回轉公館。文錦知他是媚月閣請去作伴的,心中並不懷疑,姨太太暗下十分歡喜。次日,又去陪媚月閣。一連數日,不曾間斷。有時伯宣早回,姨太太趁媚月閣與賈少奶談話之時,使眼色招伯宣到樓下書房內,責他背義。伯宣神賭罰咒說:「實因為勢所迫,礙著文錦情面,無可奈何,才肯娶妾。試想我為著你,守了這許多時候,也可對得住你了。」
姨太太聽說,覺得幾句話也未嘗不是,錯怪了他,自己反覺有些對他不住自此之後,兩個人得空,便到樓下去唧唧噥噥,不知談些什麼。媚月閣毫不意在,賈少奶旁觀者清,但也不知伯宣與姨太太以前這般事跡,心中暗自詫異。當夜便向琢渠說知,琢渠笑道:「他兩個本來是老相好,你何必大驚小怪。」賈少奶駭問這些話怎說?琢渠道:「這件事我當時沒告訴你。那時節文錦還沒搬到這裡來,他這位姨太太和伯宣兩個人,不知怎的勾搭上了,小房子便借在後面成都路。後來又不知如何被文錦看破機關,請了律師,要和伯宣打官司,伯宣急了,央人出來講和,請了一台酒,才將這件事情磨平。我本來也不知道,那天偶與俊人等閒談,道及此事,我還以為他們造的謠言。照此看來,竟是確有其事的了,真是笑話。」
賈少奶聽說,恍然大悟,笑道:「我想他二人路數不對,看來又不像近來弔上的,原來還是舊相識呢。魏家的平日滋著牙,最會同人取笑,挖苦別人的短處,若將這件事告訴了媚老二,她也是個醋瓶子化身,兩個人准有一場大鬧,倒也怪有趣的。」琢渠急道:「你別弄把戲罷,這種事不是玩的,內中大有出入,你休要再給我闖禍咧。我怕你這張嘴喜歡東嚼嚼西嚼嚼,播弄是非,那年險些鬧出一件大亂子,我至今猶覺膽寒呢!」賈少奶奶怒道:「你動不動就提古話,我最不愛聽。你以後可要再說了。」一面說,一面伸出手,要撕琢渠的耳朵。琢渠縮著脖子告道:「好奶奶,你放了手罷,我的耳根子最軟,你莫將他撕了下來,給人見了,一定要叫我哈迷蚩的,請你饒我這一回,以後決不敢再說咧。」
賈少奶笑著,鬆了手,又問琢渠:「振武預備幾時動身?」琢渠道:「快了。那姓徐的約在重陽左右,可以公畢。待他公事一完,我們就可預備上路咧。」賈少奶道:「這姓徐的,究竟上海來辦些什麼事?怎麼鬼頭鬼腦,很不像是個乾大事的人物?若不是四少爺的朋友,我還要防他偷東西呢!」琢渠笑道:「你又要瞧不起人了,他乃是振武老子手下,一個最得力的人兒,此來為著一件極大之事,十二分守著秘密,便是振武自己也不知端的,大約是老方派到這裡來,運動幾個要人,贊成一件大事。但運動的是哪幾個人,贊成的是哪一件事,莫說是我,連振武也鑽在悶葫蘆裡呢。這種事,我們也管不得許多。常言吃了自家的飯,莫管別家的事,我們早些睡罷。」說著,打了個呵欠,一番身沉沉睡去。次日飯後,琢渠陪著振武,正在樓上談論花襲人家碰和的事,忽然聽得馬車聲音到門首停了。振武由窗口望見馬車上下來一人,正是他老子的秘書徐仁沛,慌忙走下樓去。琢渠一個人坐了一會,見振武還不下來,便踱到自己房內,看他少奶奶,把一床裌被,蒙著頭,午睡正酣,不由的搖頭自語道:「每夜到天亮才睡,每天到黃昏才起身。晨昏顛倒,真是何苦呢!」
隨在床橫頭的沙發上,靠了一會,仍不聽得下面送客聲音,暗想他二人不知談些什麼,不如下去聽聽。走到樓下,卻見振武、仁沛二人,坐在客堂中,交頭接耳,談得十分高興。見他下來,忽然住口不講。琢渠心知又是什麼秘密大事,自己不便竊聽,略與仁沛周旋了幾句,即便走進書房中去。走到裡面,又覺無事可做,恐被振武等看見,疑心他下來竊聽秘密,只得在書案上,抽出一本隔年曆本,信手翻看,從正月初一日看起,看到八月中秋,振武等話才講完。兩人一同走進書房,問道:「琢渠看什麼書?」琢渠掩藏不迭,被振武搶來一看,笑說:「原來是本隔年通書,看他則甚?」
琢渠道:「我因有個舍親,在去年娶的媳婦,忘了他成親日子,想在歷本上翻翻哪一天是黃道吉日,便是那一天。誰知去年一年之間,從正月初一到八月半,共有一百三十八個黃道吉日,因此我又弄得不明白了。」振武大笑道:「你這人忒聰明咧。我們大後天便要動身,你預備得及麼?」琢渠道:「莫說大後天,就是明天也預備得及。這位徐仁翁公事完了麼?」徐仁沛答道:「現已辦完,故欲趕緊北上覆命。不然,就多耽擱些時,亦無妨礙。倘若琢翁來不及預備,小弟不妨先走。」琢渠忙道:「還是合伙同走罷。倘若四少爺多耽擱了,恐老太爺知道,又要生氣。」仁沛道:「琢翁慮得不錯,小弟就此告辭。」琢渠與振武送他走後,重回書房內坐下。振武低聲向琢渠道:「現在我想同你商酌一件事。就是珠姐這孩子,服侍了我幾個月工夫,卻還沒甚過失,我此時就要動身,勢不能帶她北上,想送她三百塊錢,連同歷來買給她的衣服首飾,打發她回去。你是原經手,就煩你知會她姊姊一聲罷。」
琢渠道:「這個四少爺何不成全了她,橫豎四少爺北上之後,仍要南下的,不如築一間小小金屋,將她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有何不可。況且她姊姊又不要你身價,這一宗便宜貨,我看四少爺落得受之。」振武笑道:「你這個人三句不離本行,只想佔便宜。須知暫時雖然似乎便宜,日後未嘗沒有壞處。第一層,我自己已有一妻二妾,這一趟匆匆離京,出於意外,故而單身南下,下次便可攜帶小妾同來,有人服侍,不須再用珠姐。第二層,我到上海來,原是暫時遊玩,不作久留之計。若有室家,反多窒礙。這趟雖然預備去去就來,但到京之後,或被別事絆住,就未必能如預料以後一年半載,三年五年,重來一次,亦未可知。珠姐年紀尚輕,何苦空掛我這個名兒,耽誤她終身大事。說句笑話,她雖然還只小小年紀,也未必不解風情月意,住在上海這混賬世界中,拈花惹草之輩,又這般多,我也犯不著貪這便宜貨三字,弄一頂綠頭巾戴,你道是不是?」
琢渠笑道:「四少爺也慮得太周到了。既如此,我少停就對她姊姊說知,待我們動身這天,打發她回去不遲。此時已近三點鐘,你那天發的請客票,不是寫三點鐘碰和,六點鐘吃酒的嗎,我們可以走咧,大約雲生等已先在花襲人那裡等了。」振武道:「就使你不說,我也預備要去。因我今天想帶些錢,把他那裡的賬,開銷清楚了,才動身。」琢渠道:「那個待回來到年底開銷何妨。」振武道:「我方才已告訴你,此行能否就來,還未可一定,或者竟過了年再來,堂子中的賬,過不得節關,一過節關,便不甚光輝。橫豎遲早一般要開消的,銀錢藏在身畔,又生不出小銀錢,何必拖他這幾個月呢!」琢渠點頭稱是。當下兩個人換了衣服,同到西安坊花襲人家,詢知還沒有客來,振武便教襲人抄賬,襲人吃了一驚說:「四少爺為何此時就要抄賬,莫不是那天四少爺向我要一塊絲巾,我不肯給你,所以你生氣了嗎?」琢渠搶口道:「被你猜著了,果然四少爺為著這件事生氣,你快把那塊絲巾拿出來罷。」
襲人慌忙在鈕釦上,解下那塊絲巾,帶笑說這點小事,四少爺何必動氣,我本來和你取笑的。莫說你四少爺要我一塊絲巾,就是要我……」說到這裡,忽然止住琢渠笑著接口道:「就是四少爺要你這個人,你也很願意的是不是?」襲人笑將起來,伸手要打琢渠。琢渠閃身躲開,一伸手就將那塊絲巾,搶過來,向杯中一揣,笑說:「如今四少爺不生氣咧,你放心便了。」振武笑道:「你上了他的當了。我何嘗生什麼氣。我因大後天要動身進京,所以教你抄賬,趁此時開銷清楚,免得拖過年關,並無別樣意思。可惜你很好一塊絲巾,被賈老爺騙了去咧。」襲人聽了,方才明白,便向琢渠不依,要他還絲巾。琢渠笑而不答,聳聳肩,口念美人之貽,賊忒嘻嘻的,走進後房去了。襲人無奈,罵了聲促狹鬼,一面對振武道:「四少爺,這筆賬何必急急開銷,不如待下趟來時,一併付罷。」振武連說不必,教她拿出堂簿,好在過節以來,還沒滿二十天,連本夜的雙台,只吃得八台酒,叫過十四個堂差。振武給了一張一百元鈔票,說餘多的賞給下人罷。襲人道聲謝收了。振武不見琢渠,知他在後房中,連喚兩聲,不聞答應,只聽得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直達戶外,暗說琢渠這色鬼,不知又在裡頭鬧什麼把戲了,自己躡足走到後房,卻見琢渠將襲人的跟局大姐阿憐,按倒在床上,用膝蓋壓住她雙腿,呵著兩手,向她脅肘裡亂抓。阿憐觸癢難忍,故而笑聲不止。振武咳嗽一聲,琢渠吃了一嚇,立起身見了振武笑道:「原來是你,可把我嚇壞了。」
振武大聲道:「你白晝調戲婦女,該當何罪!」琢渠答應:「罪該萬死。」振武笑道:「你就死罷。」琢渠笑說:「死原不怕,不過捨不得阿憐姐罷了。」說著回頭瞧阿憐,還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躺在床上對琢渠橫白眼,罵他斷命賈老爺,接眚賈老爺。琢渠又待嬲他,忽然外房間襲人高叫四少爺有客,兩人疾忙奔到外面,看那來客,卻是詹樞世、施勵仁二公。他二人每逢振武請客,來得最早,往往趕在主人前頭,今兒卻遲來一步。二人見了振武,都一拱到地,先道了擾,然後說四少爺來何早也。振武道:「我因預備要動身,故而早些來此,以便開銷賬目。」
樞世道:「原來四少爺榮行在即,但不知何日起程?我等禮當恭送。」振武道:「這個萬萬不敢。我定期大後天乘輪船,先到天津,再搭火車進京。」勵仁道:「四少爺一個人走嗎?」振武道:「有琢渠伴我同去。另外還有一個朋友,路上倒可不愁寂寞。」說時,外面相幫的一聲高喊,又來了幾個客,乃是伯宣、文錦、爾年等人。不多時,雲生、仲伊也來了。客齊共是十二個人,前後房擺了三場和,八圈碰罷,琢渠贏了一百餘元,樂得手舞足蹈,搿住阿憐,拚命親嘴。阿憐急得哇哇亂嚷,引得眾人都哈哈大笑。排開桌面,振武肅客入席。眾人因知振武將次動身,席上公議,明天晚間,公仝在一枝香設筵,替他餞行。振武當場答應。散席時,還不滿十點鐘。琢渠想起珠姐那件事,便與振武同到他相好鳳姐家,將振武要遣回她妹子等情,向鳳姐說了。鳳姐也知振武幾月來置給她妹子的衣服首飾,約值千金,自己看得眼熱得了不得,只因人在別家,無法可使,深悔當初沒要振武幾百塊錢身價,白白送掉一個妹子,自己一些光都沒有沾著。此時聽得振武不但肯還她妹子,另外還肯貼她三百塊錢,心中十分歡喜,忙問還有那些衣服首飾,大約四少爺都賞給我們珠兒了。琢渠恐被振武聽見,對她擠擠眼,教她到扶梯旁邊,低聲道:「怎麼你心還不足,你妹子到四少爺那邊,統共只得三個多月工夫,四少爺給了三百塊錢,差不多已有一百塊錢一個月,無論什麼地方,都沒有這種好買賣可做,你還要她什麼衣服首飾,若被四少爺得知,豈不生氣。」
鳳姐道:「這些東西,本來是四少爺置給我們珠兒的。四少爺既要出門,理該常她。況且四少爺帶回去,也沒甚用處。他們大人大物,也不希罕這些小東西,讓珠兒得了,也教她快活快活,留作紀念呢。」琢渠哧的一笑道:「你別一廂情願罷。四少爺要你妹子,不過教她去服侍服侍,豈有置衣服首飾給她之理。四少爺原是置給她自己姨奶奶的,暫時借與珠兒用用,就是對珠兒所說的話,也不過哄哄她小孩子罷了。這回四少爺進京之後,馬上就要帶他姨奶奶同來的,故而一切物件,並不隨身帶去,都交給我家少奶奶收管,日後他姨奶奶到了還他,你休再多說多話。惹四少爺動了氣,只恐連三百塊錢,都不能到手了。」鳳姐憤憤道:「這位四少爺,也未免太小器咧。」
琢渠笑道:「你還不知道呢,越是有錢的人越小器,還是我們沒錢的人大器些兒。」說著,又叮囑鳳姐,在四少爺面前,不可多言,才回進房內。一回頭,見鳳姐氣鼓著嘴,也跟了進來,深恐她偶不小心,漏出什麼說話,即忙招呼振武,一同出來。路上振武問他珠姐的事兒怎樣,琢渠道:「她姊姊業已答應,準定待我們動身後,著人接她回去。不過還有一層,她姊姊說珠姐年紀還小,四少爺賞給她的東西,若教她自己收藏,只恐不免遺失,故教我對四少爺說一聲,這些東西,請你暫時交給賤內,改日姊姊來接她,自己向賤內取回,代她藏好,待將來珠姐出嫁時給她,留作服侍四少爺一場的紀念。」振武道:「此法甚好,本來也沒幾件東西,改日我都交給尊夫人便了。」琢渠暗喜。兩個人談談說說,趁時候尚早,步行回家。賈少奶正在燈下鑲鞋口,見了振武,慌忙丟下活計,笑臉相迎道:「今夜四少爺回來得好早。」琢渠道:「沒事自然回來得早些。」賈少奶聽了,對他眼一白道:「我又沒問你。」
琢渠笑道:「不問我也罷,一路上奔得好熱,四少爺寬衣罷。」說著,自己將夾衫夾馬褂脫下。賈少奶一眼看見琢渠夾衫袋口,露出絲巾一角,乃是粉紅色的,暗想這是女人之物,不知是那裡得來,當下不動聲色,挨到琢渠旁邊,一伸手在他袋中抽出那塊絲巾,展開一看,見有一尺四五寸見方,香氣撲鼻,正是近日一班時髦女人的裝飾品。賈少奶見了,不由的心中冒火,問他這東西是那裡來的?琢渠笑道:「自然有個出處,未必見得我自己造出來的。」旁邊振武拍手笑道:「琢渠你好佔便宜,這回可東窗事發了。」賈少奶奶聽他二人言語,隱隱約約,驢唇不對馬嘴,不覺格外生疑,追問琢渠這是誰的絲巾?琢渠故意不答。振武從旁湊趣道:「老琢快說罷,那個送絲巾給你的標緻婦人,究竟是誰呢?」賈少奶道:「四少爺親見的麼?可記得是怎樣一個婦人?」振武笑道:「我也記不清楚了,彷彿是很美貌的。」
賈少奶想了一想,勃然大怒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她這娼婦,原來還不曾死,我以為她死了,好一個不要臉的歪貨,把這種下身布送人,要拉漢子,也不是這樣拉法的。若要想老公,外間拖黃包車的多得很,為甚麼不拉一個回去呢。偏有這種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的朋友,愛他這種髒東西,還當寶貝似的,藏在貼身,真是廉恥都不要了。阿喲,你聞聞好香呢,我覺得真正其臭無比,要他何用,不如撕了罷。」說著,一使勁,想把絲巾撕作兩片,不意這塊絲巾很為堅韌,又加沿邊是雙層的,賈少奶用盡平生之力,不能動得他分毫。琢渠、振武二人在旁邊看著,只是發笑。賈少奶用力太過,面漲通紅,又見他二人笑著,不覺又羞又恨,忽見台上有她做活計用的那把剪刀,疾忙拿在手中,瞧準絲巾,嚓喀一剪,剪開半塊,再順勢一撕,才撕作兩片。琢渠不防她用剪子幫忙,此時急欲奪回,已是不及,心中頗覺可惜。不意賈少奶扯破絲巾之後,反爹天媽地的哭將起來。琢渠知她認了真,不免有些著慌。振武也手足無措,幫著琢渠竭力相勸。賈少奶那裡肯信,只是痛哭,罵琢渠無良。琢渠無法可施,只得溜到自己房中,掩耳睡覺,讓振武一個人和少奶奶去纏。果然不多時,就被振武勸住了。但賈少奶還是心恨琢渠不已。這夜並不回房安睡,一個人在煙鋪上橫了一夜。次日見了琢渠,睬也不睬,又不給他預備行裝。琢渠無奈,只得自己指揮下人,將衣服行李,整頓停當,已有七點半鍾光景。這夜,乃是雲生等在一枝香公餞振武之期,振武連連催他快走。琢渠急匆匆披上袍褂,與振武一同赴宴去了。賈少奶待琢渠走後,越想越覺生氣,吩咐大姐阿寶,擺開煙具,自己倒身睡下,吸了幾筒煙,仍覺胸中氣漲,便教阿寶喚那粗做娘姨王媽。王媽一進房,便說少奶奶喚我何事?賈少奶道:「這幾天你見周少爺嗎?」
王媽道:「我那一天不見他。他若不見我,我也心不定的。」賈少奶道:「他見了你說些什麼?你看他身子,還和以前一樣麼?」王奶笑道:「他見了我,有甚說話,無非問問少奶奶身子可好,那人幾時才走,天天都是這幾句老套兒,聽得我耳朵內要生繭子。據他說,新近得了個吐血毛病,故身子已比從前瘦得多咧。」賈少奶驚道:「吐血嗎?你為甚不早些告訴我?」王媽道:「告訴你有什麼用,他都為著想你,才想出這個病來,你此時又不能見他,教他怎能一時三刻就好呢。」賈少奶皺眉道:「你可曾告訴他,並不是我有心不許他來,只為家中有人同住著,往來礙眼,待那人一走,就可照常前來的,教他耐心等幾天罷。」王媽道:「這句話我也不知說過幾十回了,無奈周少爺這人,真是一個癡情種子。他一天到夜,只牽記著你,所以弄出病來,聽說他連藥都不肯吃,自言吃藥沒用,只消見你一面,他的病就好了。」賈少奶嘖嘖道:「這人也未免太癡了。目下那人就要動身,你可曾通知他嗎?」王媽道:「自然通知他的。這幾天他天天眼望著天,恨不得僱幾百個人,把太陽從東天拉到西天去呢。」賈少奶想了一想道:「你認得他家嗎?」王媽道:「認得的。」賈少奶道:「如此你快去請他,告訴他,少爺和方四少爺,都吃大菜去了,教他放膽前來,你帶他由後門進來,腳步放得輕些,休被樓下那個娼婦聽見。」
王媽答應曉得,當下飛也似的奔出去了。賈少奶又叫阿寶先到後門口去等,自己睡在煙榻上,側耳聽著。隔了有半個鐘頭,隱約聽得開門聲響。不多時,那人已躡足走進房來。賈少奶慌忙坐起,兩個人四目相視,黯然魂消。半晌,賈少奶先開口說:「你坐呢!」那人聞言,就在賈少奶對面坐了。賈少奶問他吐血可曾好些?那人歎道:「若不見你,只恐一輩子不得好咧。」說著,幾聲咳嗽,又吐出一些血來。賈少奶見了,不勝憐惜,勸他不必如此,我也沒法,須知我未嘗不願意天天見你,只為樓下住著人,那人又是很精細的,不比我家少爺大意,所以沒教你來此,如今他後天就要地走了。我家少爺也陪他同去,到那時你就可日夜住在我這裡咧。那人聽了,方露笑容。兩個人密密交談,心無二用,連樓下有人叩門進來,都不曾聽得。直到來人走到扶梯頭上,王媽高喊少奶奶,隔壁趙公館姨奶奶來了。賈少奶一聞此言,吃驚非小,慌忙走到房門口,已見媚月閣花枝招展的,走上樓來,手中還拿著個小小包裹。一見賈少奶笑說:「老三,你怎麼有兩三天不來陪我了?」
賈少奶答道:「只因少爺要陪四少爺進京,我忙著替他預備行李,所以沒空兒來陪你。」口內雖然答著話,心中突突亂跳。又因這間房內,雖然有扇後門,因被衣箱堆塞,不能出入,只有一條出路。此時媚月閣已走近房門口,勢難教那人插翅逃出。而且房中電燈點得雪亮,媚月閣再進一步,便可一目了然。幸得電燈的開關,就裝在房門旁邊柱上。賈少奶急中生智,隨手把開關一扭,熄了電燈,房中頓時漆黑,自己身子攔著房門,請媚月閣在外面坐。媚月閣那知她房中有了夾帶,並不就坐,走到賈少奶面前,笑說:「我因四少爺動身在即,故教老爺買了幾件銀器送他。此時他們出去了嗎?」賈少奶道:「正是出去了。」媚月閣道:「如此我們房內坐罷。」說著,伸手便要按那電燈開關。賈少奶急得面如土色。正是:只為心頭一點誤,遂教顏色十分慌。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