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行酒令當筵飛巨盞 鬧洞房立地賦新詩
如海說罷,眾人爭問他天勝娘戲法內有空中站人,還有一個絕色女郎睡在榻上,被他把火燒做骷髏,一會兒仍變作絕色女郎,卻是什麼緣故?如海笑道:「我又不是天勝娘的徒弟,怎知此中奧妙,方才所說的碎表還原,不過偶知其一,業已盡情告訴了你們。如今我的戲法程度,也和你們一般無二,如何經得起盤駁。聽說現今中國人中,也有幾個研究外國戲法的了。一個叫李鬆泉,是學界中人,由美國學來的戲法,所惜不肯輕演。還有一個叫錢香如,卻是商界中人,研究戲法有年,聞他已做了一部書,叫做魔術講義,不日出版行世。大約這種訣竅,都有在裡面,待我日後買一本看了,再來告訴你們罷。」文錦笑道:「老錢又要放刁了。」
正言時,忽見那變戲法的,又從側廂內出來,第三次登常這回並不穿著袍褂,短衣單褲,先自週身撲打交代,又就地打了一滾,以明並無夾帶,隨後把氈毯一披,變出滿滿的一大碗水來,向內一送,水又沒了,再蓋上氈毯,隨手一撈,連撈出四大碗水,眾人齊聲喝采。看罷戲法,又聽了一出灘簧,才各自散去。琢渠回到鑫益裡家中,詢知振武已由西安坊回來,現在樓上吸煙。琢渠上樓,見振武和他少奶奶兩個人,面對面的,睡在煙榻上。少奶奶正在裝煙,振武嗑著瓜子,帶笑帶談。面前本有一隻盛瓜子殼的瓷碟,因他隨口吐出,所以瓜子殼狼籍床上,連賈少奶奶衣襟上,都沾染不少。珠姐卻坐在振武腳後小凳上,握著兩個粉團兒似的拳頭,替他捶腿。振武見了琢渠,也不招呼,只和賈少奶奶講話。賈少奶也是如此。只有珠姐叫了聲賈少爺回來了。琢渠答應說:「回來了。」一面就在他少奶奶腳橫頭坐下,少奶奶縮腿不迭說:「阿喲,你把我的腿坐得好疼。」琢渠笑道:「我並沒碰著你的腿,你又要在四少爺面前冤枉我了。」
振武笑道:「你們夫婦倆,難道一輩子不碰腿的麼?這句話我不能相信。」說得琢渠夫婦和珠姐三個人都笑了。振武又問琢渠,因何這時候才回來,我在西安坊花襲人那裡,等了你不少時候,歸家還未及一刻鐘呢。琢渠道:「今兒散席,才只十點半鍾。因貪看戲法灘簧,所以遲了。我今兒在席上,已把伯宣那件事給說破咧。」振武道:「你也太口快了。」說到這裡,少奶奶已將手中的一筒煙裝好,不管他們說話不說話,把煙槍塞在振武口內,振武只得銜住槍頭,吸完了這筒煙,才繼續前言道:「他若知道是我洩漏的秘密,豈不要怨我嗎?」琢渠笑道:「四少爺放心,他非但不怨你,還感激你得了不得,說你寬宏大量,成人之美,真和古之君子,一般無二,本欲登門拜謝的,是我替你辭了。」振武喜道:「虧他還能明白好歹,也不枉我一番用意。」
琢渠道:「他雖然明白好歹,還有一班不明白好歹的人呢。他們的說話就兩樣了。」振武驚問他們說些什麼?琢渠道:「他們說四少爺乃是假仁假義,心中並不願意,不過勉從媚月閣之意而已。」振武不悅道:「這句話是誰說的?」琢渠道:「自然是不認識四少爺的人說的。認識你的人,豈有不知你脾氣之理。」振武道:「那也只可由他,是非自有公論。我難道為著一個婦女,還值得和朋友吃醋嗎?」琢渠道:「話雖如此,但四少爺也須設法洗刷洗刷,不能任他們誣蔑。」振武問用何法洗刷?琢渠道:「我有一個絕妙法兒,不但可把外間浮言掃除乾淨,還可令伯宣夫婦,一輩子忘不了你的情意。只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那時人人都知四少爺能全友誼,不顧私情。伯宣夫婦,想到成婚之日,有你在場,如何忘得了,你豈非兩全其美嗎!」振武笑道:「此法雖妙,但他納妾,何須用什麼媒人,多此一舉,豈不給人笑話。」
琢渠道:「那有何妨。這一來更可顯得四少爺瀟灑不群,作事別緻。而且伯宣知道你肯屈尊介紹,不知怎樣的歡迎呢。」振武大喜道:「就是這樣辦罷,不過須要姓趙的下一張請帖,不然變作我自己挨上去的,未免太難為情了。」琢渠聽說,暗暗歡喜,連說那個自然。次日琢渠到官銀行,會見伯宣,卻並不告訴他振武業已答應,只說昨夜我把你所托之事,問過方老四,看他頗不願意,似乎暗中讓你不算,你還要他明讓,未免太不顧全他的面子了。伯宣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可曾替我向四少爺聲明沒有?」
琢渠道:「自然對他說明,你不過要借光繃繃場面之意。他聽了雖然沒甚說話,但也未曾答應。看來這件事,很有些辣手。也是我自己大意,沒瞻前顧後之過。」伯宣問這話怎說?琢渠道:「我們都是知己朋友,不怕你見怪的話,你與方老四雖然相識,不過同了幾次席,並無特別交情,要他乾這種大事,如何能行。況且他是官家子弟,自有一種官家遺傳的特性,先講禮物,後講交情。若無禮物,就是至親骨肉,也未必肯輕助一臂,何況與你是個初交朋友呢!」
伯宣點頭道:「這句話果然不錯,無論何人,在京要想謀一個差使,得金錢運動之力居多,而且位置之高下,也看運動費多少為轉移。交情兩字,原是欺人之談。莫說他們做大官的,就是我們略得些官氣的人兒,也何莫不然。這裡銀行中的員司,逢時過節,多少有些饋送給我,我得了他們的禮物,將來遇有什麼過失,似乎不便和他們認真,否則便要公事公辦了。但我這件事,與官場交際有別,怎好使用那運動手續呢?」
琢渠笑道:「我又沒教你把金錢運動,像振武這種人,就使你送一二萬銀子給他,都不在眼內,我看你還是備一份禮,約值一二千銀子,讓我帶去,私下送給了他,只說謝他成全之力,不必和他提起做媒兩字。隔日你再下一張媒人請帖,那時他已受了你的厚禮,勢不能再為推卸,即使推卸,我也可硬教他答應了。」伯宣吐舌道:「一二千銀子的禮,不太重麼?」琢渠笑道:「你要結交大人物,如何可以算校況且媚老二手中,也有幾萬私蓄,你娶了她,連人帶物都是你的,就給方老四分了些去,你也未必吃虧。而且這回你和姓方的有了來往,將來他進京之後,還可走他腳路,運動更好的差使,前程萬里,豈不是都由這一份厚禮上生發出來的嗎?」伯宣大喜道:「這個禮買什麼東西送他?你看還是綢緞好呢?珠寶好?」
琢渠道:「二千銀子綢緞太多,珠寶又似乎太少,我看還是送吃的東西為妙。方老四最喜歡吸鴉片煙,你就買十隻大土送他,目下土價、每只不滿二百兩,十隻也不到二千銀子,他們愛吸煙的人見了土,就是性命,一定十分歡喜。此禮一送,包你這件事他一定答應,決無留難。你只消明天準備媒人帖子送去便了。」伯宣更喜道:「恰巧有個朋友把一箱大土托我代賣,現在帳房內,不如分他十隻,馬上給你帶去。」琢渠喜道:「這個更好。」伯宣便命當差的,到帳房內開箱取土。不多時,土氣直衝,那當差的已背著一個麻布口袋進來。琢渠點明十隻不錯,仍命那當差的背到外面,放在包車上,自己辭了伯宣,伯宣又千叮萬囑,請他在四少爺跟前竭力吹噓。琢渠拍胸擔保,這件事包我在身上,你明兒只顧送帖子前來便了。伯宣喜不自勝,琢渠也歡歡喜喜的回轉家中,命車夫把十隻大土,搬到樓上。這時候正交上午十點鐘,振武和珠姐睡在樓下房內,還沒起來。賈少奶也高臥未起,琢渠把十隻大土一字式的排在他床前,輕輕將他推醒。賈少奶一睜眼見了琢渠怒道:「昨天半夜三更,纏得人不夠,今兒清天白日,又來擾人好夢則甚?」琢渠笑道:「你別鬧,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賈少奶一眼看見床前排著烏沉沉圓滾滾好似小西瓜般十個香噴噴的東西,鼻孔中嗅進這股氣息,頓時把瞌睡蟲兒,趕得無影無蹤,方才兩眼半開半掩的,此時睜得和銅鈴一般,方才怒容滿面,此時忽變得笑逐顏開,一翻身坐起,還疑心仍和那天一般做夢,把手背在眼皮上,連擦了幾擦,一手抓起一個,連看幾看,知是的的真真的大土,不由的心花怒放,笑口大開,喜道:「你哪裡來的這許多土?」琢渠笑道:「那天你要我買半只大土,我因時下土價貴,半只大土,至少須得一百幾十塊錢,當時沒答應你,挨了你幾十頓臭罵。一連半個多月,不許我上床來睡。我因此心中一氣,便設法弄了十隻大土來給你吃,大約你如今心中也可適意了。」賈少奶道:「我還覺得不甚適意,你可以心中再氣一氣嗎?」琢渠搖頭道:「那可使不得了。就是這十隻大土,我也費了不少心機,掉了許多槍花,才能弄到手的呢。」
賈少奶問他用何法弄來,琢渠笑著,把伯宣娶媚月閣,一心要振武做媒,自己兩面調排,從中取利等情,向她說知,賈少奶聽了,笑得前仰後合,極口贊她丈夫計策高,說姓趙的娶了媚老二,大可得些好處,我們就揩他的一二千銀子油,也未必罪過。當下顧不得再睡,即忙披衣起來,夫妻兩個歡歡喜喜,出空了一口皮箱,將十隻土藏好,振武面前一字不露。後來琢渠夫婦,又商議說,現在土價,其貴非凡,拿出去就可變銀子,我們把這許多銀子,空關在衣箱內,豈不可惜,不如將他賣給曹公館和甄公館內,得了銀子,可以放出去生息,將來要吸煙時,不妨再買。兩個人彼此同意,便留一隻土自用,其餘一併賣了。這些都是後話。
再說伯宣第二天,繕就媒人帖子,送到振武處,振武果然收受,並未推卻。伯宣料是琢渠送土之功,心中十分感激,即忙親自找尋文錦,詢知房屋已接洽妥貼,姓孔的十六一走,他們十七便可進宅。伯宣娶妾,定期是二十三,還有五天,正可從容佈置。這邊忙忙碌碌,料理納寵。那邊媚月閣,節帳收清,也就輟牌停徵,預備來嬪。等到二十三這天,趙伯宣新租的公館中,輿馬喧闐,賓朋滿座。男客中,有方振武、曹雲生、甄仲伊、倪俊人、魏文錦、施勵仁、詹樞世、康爾錦、康爾年、錢如海、賈琢渠等一班人。女客中,有賈少奶奶、曹少奶奶、魏姨太太、甄大小姐等人。其中方振武因媚月閣是他舊交,念及前情,未免有佳人已屬沙叱利,義士今無古押衙之慨。
不料女客也有一個與振武表同情的,卻是魏姨太太。她與伯宣曾在露水姻緣簿上,留下一行名字。那年成都路宣公館一段歷史,大約看官們還有些記得,可憐半載恩情,一朝分散,姨太太起初還道伯宣有意棄她,心中不免懷恨,後來探知已被文錦踏破機關,險些鬧出大事,才知伯宣不得已而出此,未便怪他寡情,因此仍不能忘情於伯宣。文錦遷居鑫益裡後,伯宣也曾到他家幾次,雖未能覿面相逢,但姨太太卻在屏角簾底,竊看多次,藕雖斷而絲尚連,燭已盡而淚猶濕,此景此情,惟有自喻。今兒伯宣納妾,文錦因兩家鄰近,故命姨太太同去赴筵。姨太太眼看自己意中人,與別人成雙作對,心中豈能無動,見了伯宣,趁文錦不在旁邊,假意向他道賀,把一雙俏眼,惡狠狠對他橫了一眼。伯宣心中會意,一笑走開。這天他因有方振武做介紹人,故鄭重其事,行了個非正式的文明結婚禮。好在中國人行文明結婚禮,都不免有幾分缺點。有的文明瞭這樣,野蠻了那樣。還有些文明太過,見尊長不肯叩頭,害得爹娘生氣的,幸得伯宣並無尊長,竟以鞠躬了事。外觀和娶正室並無分別,所缺的不過一張結婚證書。照伯宣的意思,本要著人買來填寫,被他一個做律師的朋友力阻,說這個萬萬使不得。你若立了證書,這證書當然發生效力。但你還有正室,背室重婚,已犯民律,正室可以依法起訴,萬勿造次。伯宣聽了,方才不敢用結婚證書。禮罷設筵,振武、文錦兩個是介紹人,一個坐了首席首位,一個坐了二席首位。陪振武的,乃是雲生、仲伊、樞世、勵仁、琢渠五人。陪文錦的,便是俊人等一班朋友。酒過數巡,已吆五喝六的,豁起拳來。首席上琢渠、勵仁等,知道振武不愛豁拳,故仍喝著悶酒。雲生發起道:「啞酒少興,我們仍照那夜的法兒,拍七何如?」
振武笑道:「那夜我很吃了你們這拍七的虧,什麼明七咧,暗七咧,把人鬧得昏天黑地,連喝十餘杯酒,今兒我可不再上這個當了。」樞世接口道:「拍七果然沒甚意思,無怪四少爺不願意。今兒本席上,乃是四少爺居首,又是大介紹,禮該四少爺發令,我們勒馬恭聽便了。」振武笑道:「我有一個新酒令在此,只恐列位不贊成,須要全體贊成了,我才出令。出令之後,無論何人都不准違令,違者罰酒十杯。借端推托者,罰酒五杯。請人庖代者,罰酒三杯。不知列位意下如何?」眾人都不知振武發的是何酒令,往日振武說話,從沒有人反對,此時自然也全體贊成。振武笑了一笑道:「這個酒令,乃是我杜撰的,藏著詩詞歌曲,四種意思,先飲門杯,隨意說七唐一句,連一個詞牌名,再接一齣戲名,用西廂一句煞尾,卻要上下銜接,意思貫通,不准牽強附會,違者罰酒一杯。」
眾人聽說,都吐出舌頭道:「上了四少爺的當,這令兒很不容易。」仲伊更為著急,站起來道:「不行不行,我們還是豁拳罷,什麼酒令不酒令,又不是會文課,鬧什麼糖詩鹽詩,老四快快改令,讓我來擺五十杯莊,你我先打十杯,快來快來。」振武笑道:「不必快來,請你先呷十杯酒,再講話。方才有言在先,誰敢違背。」仲伊還待不依,樞世暗把他衣襟拖了一下,附耳道:「仲少爺不必反對,少停輪到你時,我教你說便了。」仲伊才不言語。當下看振武乾了門杯,含笑說道:縱酒欲謀良夜醉醉花陰陰陽河河中開府相公家眾人齊聲稱好。樞世更大贊道:「上句即景生情,下句自表門第,非四少爺大才說不出,非四少爺資望也當不起,真可謂初寫黃庭,恰到好處,我們該公賀一杯。」說著,舉起門杯,一飲而荊勵仁見他飲酒,自己不敢怠慢,慌忙也乾了一杯。振武挨肩坐的,乃是雲生,當下飲過門杯,想了一想道:若解多情尋小小小桃紅琢渠嚷道:「罰酒罰酒,這小桃紅乃是人名,你怎麼當作詞牌名呢?」
振武忙道:「琢渠別混他,果然詞牌中,也有個小桃紅的名目。」琢渠道:「就是詞牌名,也該罰酒。」雲生道:「這是什麼意思呢?」琢渠道:「你說要尋多情蘇小,為甚尋起小桃紅來?這小桃紅,乃是我們方四少爺的尊寵,你怎的無端尋她?四少爺雖不吃醋,你卻不能不飲罰酒。」雲生笑道:「原來如此,是我錯了,認罰認罰。」振武笑道:「琢渠莫開玩笑,老雲快說下去,紅什麼,可是紅梅閣嗎?」雲生道:「不是,我說的乃是:紅鬃烈馬馬遲人意懶說罷,振武拍手稱妙。挨下去便是仲伊,他在雲生說令時,已手忙腳亂,悄悄問樞世怎樣說法,樞世對他說了。仲伊默念多次,記了頭,忘了尾,連同向樞世問了幾遍,才記得清楚。待雲生說完,疾忙呷了門面杯,高聲念道:真正烏龜燒鹹肉話猶未畢,眾人一齊笑將起來道:「這句詩很特別,烏龜入詩,唐詩中曾見白香山有何似泥中曳尾龜一句,卻沒見過烏龜鹹肉一同入詩的,不知出自唐時何人手筆?」
樞世慌忙將仲伊推了一推,輕輕道:「說錯了。」仲伊紅漲著臉道:「不是你教我說的嗎?」振武聽了笑道:「好好,原來你們兩個通同作弊,各罰一杯,仍要仲伊自說,如說不成,須認罰三杯,才可教別人代說。」仲伊道:「罷了罷了,早知如此,悔不爽爽快快,認了三杯罰酒,由老樞代說,也可省我喝一杯門杯,一杯罰酒,如今反要喝五杯酒,都是老樞這烏龜鹹肉害我的。」樞世笑道:「仲少爺莫冤人,我教你原沒錯,都是你自己纏夾的。」眾人忙問樞世原句是什麼?樞世道:「我用的乃唐白居易和元微之句,聲聲麗曲敲寒玉。」眾人聽了,又忍不住大笑說:「難為老仲纏得一字不同。」仲伊滿面緋紅道:「不同也罷,我擲骰子,擲了不同,你們這些人都要輸了。」琢渠已斟了五大酒杯道:「請用酒罷。」仲伊無奈,呷了四杯,連稱晦氣。樞世也飲了一杯罰酒,代仲伊說令道:聲聲麗曲敲寒玉玉樓春春登榮歸歸家怕看羅幃裡說罷,該輪到自己,一時想不出佳句,思索多時,忽然拍案道:「有了。」琢渠笑道:「仔細桌子,別太高興了,搗一個洞,可要賠的。」
樞世笑道:「你休著急,主人沒說什麼,卻要你旁人說閒話來了。」一面將門杯呷幹道:含嬌含態情非一一寸金金殿裝瘋瘋魔了張解元挨下去,便是勵仁。他早有準備,當下引滿一杯道:水上驛流初過雨雨中花花園贈珠珠簾掩映芙蓉面振武贊道:「好香豔的詞句,如今該是琢渠了,有何妙句,快快說來。」琢渠笑道:「我佳句多得很呢,你們聽著。」一面說,一面自己滿滿的倒了一杯酒,■嘟吸盡,笑說這第一杯還是敬酒,若呷到第二杯,便是罰酒了。往往有班人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我卻敬酒也歡喜吃,罰酒也歡喜吃。你們各位贊成不贊成?振武道:「琢渠別講閒話了,快說令罷。」琢渠道:「自然要說令的,不過方才你們第一句,該說什麼,我卻忘了,請你重提一提。」振武道:「第一句是唐詩。」琢渠笑道:「唐詩多得很,我的唐詩乃是:桃紅柳綠正春天」眾人都說不對不對,這句不像唐詩,很像唱小書的開篇。琢渠道:「就算是開篇,不過是唐朝唱小書的開篇,也可充得過唐詩了。」眾人道:「這個怎可牽強。」振武笑說:「由他罷,看他天出什麼詞目來?」琢渠笑道:「詞目容易,天便是:天地良心」眾人笑說:「這更放屁了,詞中那有天地良心。」
琢渠笑道:「原來填詞的,都不講天地良心,我們憑著天地良心,處處去得,難道詞牌就做不得。況且詞牌名兒,也不是天造地設,打從盤古手裡傳下來的,卻由一班詞客隨便題齲我雖不是詞客,但詞牌老祖,以前並未立過章程,不許我賈琢渠題詞。我就把這天地良心,當作詞牌名,亦無不可。」眾人見他強辭奪理,都無話可說。振武意欲算他過令,惟有仲伊不服道:「令官須一秉大公,不能偏袒。方才我烏龜鹹肉便要罰酒,緣何琢渠的天地良心,卻不罰酒。況且令官有言在先,自己說不成,須罰酒三杯,請別人代說,這回琢渠也該照例而辦,不能強作過令。」眾人齊聲附和。振武便對琢渠道:「你還是認罰呢怎麼?」
琢渠笑道:「方才我原說罰酒也很願意吃的呢。」說著,先盡三杯,又連舉三觥道:「就請四少爺代說罷。」振武不慌不忙,信口說道:夢渚草長迷楚望望江南南天門門掩了梨花深院樞世第一個叫好,說:「渾脫自然,可稱得天衣無縫,我等佩服之至。」當下六個人輸遍了,便算完令。振武又要另發新令,仲伊不等他開口,便高聲叫道:「不贊成不贊成,我們只有老本行豁拳,明槍交戰,輸了酒也願意,倘若行什麼勞什子的酒令,你們是預備著欺我們外行,這都是暗箭傷人,我們永遠不服氣。」振武笑道:「豁拳也好,就請你豁一個通關便了。」仲伊道:「領教。對不起,要你給我開頭刀咧。」
當下兩個人便對豁了一陣,卻是仲伊輸三拳,振武輸一拳。仲伊的通關豁要,便是雲生、振武、琢渠等各人打了一個通關。仲伊量淺拳劣,興致頗豪,喝酒喝得最多。豁完拳,已有九分半醉意。振武也覺微醺,仲伊發起道:「伯翁的新姨太太,我們雖然不是沒有見過,不過從前她在生意上,我們還可隨意賞鑒,今兒嫁了伯翁,自此之後,我們便該守著朋友妻不可欺的古訓,不能再越出範圍。好在上海有個三日無大小的規矩,我們何不趁此機會,進房去與媚老二敘敘舊,灑幾點別淚何如?」振武接口道:「很好。」眾人見兩個哥兒高興,不由的都起勁非凡,齊聲道好。仲伊離席,當行開路。眾人跟隨在後,別桌上一班好事的,也隨著他們同到樓上新房內。媚月閣剛和一班女客吃罷晚飯,正圍坐閒話,見他們這班人蜂擁上樓,心知來意不善。仗著自己交際手腕圓活,當年有幾個客人,為著她吃醋爭風,尚且被她一個個調和得服服貼貼,這班鬧新房的人,那裡在她心上。當下並不畏縮,含笑上前,一一招呼過了,又請他們坐下。眾人一團高興,想來開懷暢鬧一場,不料媚月閣如此恭而有禮,反把他們弄得很窘,找不出一個鬧的由頭,只可坐了一會,悄悄逃走。仲伊第一個上樓,也是第一個下樓。新房中只剩得振武、琢渠、樞世、勵仁四人,坐著與媚月閣閒話。忽然伯宣走上樓來,見了振武,笑道:「方才聽說四少爺桌上,行一個新酒令,很為別緻。」
振武笑道:「那不過是我杜撰的,並沒甚麼意思。」伯宣道:「目今酒席場中,最風行的便是豁拳,說詩行令已不多見,四少爺猶好此道,足見風雅。」樞世、勵仁二人,也說四少爺大才,令人欽佩無地,他連說二令,不假思索,比我們搜刮枯腸,難以成句的,真是高出萬倍了。振武聽他們你言我語,個個稱他才高,不覺十分技癢,笑道:「伯翁可有紙筆,借來一用。我想做幾首詩,奉賀伯翁今夕團圓之喜。」伯宣聽說振武肯做詩送他,好生歡喜,即忙親自下樓,取上筆硯,又抽出兩張薛濤箋,鋪在振武面前,親自替他磨濃了墨。樞世即忙把隨身佩帶的大眶子眼鏡戴上,四個人八隻眼睛,看振武落筆寫道:良宵繡閣靄春風,玉鏡台前笑語融。料得佳人梅作骨,夙緣巧締趙師雄。當年曾記乞瓊漿,今夕雲英下嫁忙。斜倚藍橋凝望久,成仙端合讓裴航。樞世大聲叫妙道:「於此可見四少爺鍾情,亦可見四少爺豁達。」
振武含笑不語,走筆如風。樞世慌忙看他接寫的是:風流張敞信非癡,畫得蛾眉雅入時。雙管遙知齊下處,一時忙煞筆尖兒。樞世勵仁二人見了都笑將起來,說:「有趣有趣。」伯宣胸中本來有限,聽說瞠目不覺,仍瞧著振武接寫道:良緣羨煞會神仙,月老紅絲讓我牽。手把瓊卮宣吉語,願花常好月常圓。寫罷,收筆笑道:「信手拈來,伯翁休得見笑。」伯宣連連稱謝,說:「改日我還須裝裱好了,配一方鏡架,懸掛房中,永作紀念呢。」振武大笑,招呼琢渠等一同下樓。那時客人已有些散了,振武也與琢渠辭了伯宣,同回家內。因賈少奶還未回來,便命珠姐裝煙,振武抽了幾筒,餘興未闌,笑向琢渠道:「那天你教我寫對聯的箋紙,還藏著嗎?」
琢渠道:「你第一天這裡來時,答應我寫對聯。我第二天便高高興興買了紙來,誰知你說沒興致,寫來筆意不佳,因此一天一天的擱下來,箋紙至今還藏在櫥中,何嘗動過,只恐雪白的紙,快變黃了。」振武道:「就今夜替你寫罷。」琢渠大喜,忙教丫頭娘姨,趕快到樓下去磨墨,自己開櫥,取出那封紙給振武看過可用,預備寫一副聯,四條屏。振武想了一想道:「聯語容易,屏條須得抄錄書本,你這裡有古文麼?」琢渠回說沒有,我家幾年前還有這些舊書,後來都被我送給收字紙的了。」振武搖頭不語。不多時,娘姨磨好墨,送上樓。琢渠與振武同到外面,琢渠親自動手,先在方桌上,攤了一層報紙,然後將白紙鋪上,猛然說:「啊喲,沒寫大字的筆,如何是好?」振武笑道:「不妨,我房內有著,可喚珠姐拿來。」珠姐下樓,取上筆,振武接過,在墨汁中潤了一潤,笑道:「方才行令說唐詩,此時滿腹中唐詩發漲,就截用唐柳宗元別弟詩,一生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一聯罷。」琢渠笑道:「我原不懂這些道理,請四少爺隨意寫好了。」振武笑著,照樣寫好對聯,署款彰德方振武書。又道:「這四條屏,只可錄我舊作懷古詩四首了。」琢渠笑道:「又來了。我原說請你隨意書寫,又不曾點品,問我則甚?」
振武微笑,教琢渠站在對面,幫他移紙,自己振筆疾書道:瀟瀟暮雨出榆關,壯士東遊去未還。敗壘荒涼一片石,長途迢遞萬重山。封候不數嫖姚霍,投筆爭如定遠班。太息海氛終未靖,瘡痍滿目痛時艱。榆關杯古龍蟠虎踞帝王州,鎖鑰長江此石頭。一片丹心留碧血,幾家紅粉倚青樓。更無山色容招隱,剩有湖名說莫愁。休話六朝興廢事,桃花歌扇自風流。金陵杯古曉策徵軺過汴京,當年趙宋建都城。班師竟下金牌詔,傳姪猶留石室盟。橋上鵑聲偏斷續,河邊馬足尚縱橫。可憐南渡偏安後,剩有江山半壁撐。汴梁杯古川鄰蒙舍故城荒,自古中原識夜郎。風月千年滇洱海,英雄幾輩酒屠常藩王墓認元宗室,丞相碑留漢武鄉。緬越及今蠶食盡,好籌勝算固金湯。滇南杯古振武寫罷,落了款,吩咐娘姨們,一張張分擺在椅背上,用物件鎮住紙角,防被風吹,搭污了別處,待墨跡乾了,方可收拾。忙亂一陣,賈少奶也回轉家中,一進來就嚷:「煙癟蟲餓壞了。他家十來個人,合使一桿煙槍,有了我,沒了他,大家弄得不尷不尬,還是早些回家,適適意意抽他幾筒罷。」說著,也來不及脫卸裙襖,一谷碌睡倒在煙鋪上,把珠姐打就的幾個煙泡,先燒著吸了,然後再替振武裝煙。琢渠坐在床沿上,和振武講著話,忽聽得下面有人叩門,琢渠命娘姨開窗,看是那個。娘姨探頭望了一望,回說是個送電報的,二人都各一怔。正是:恰當酒後談心曲,又遇門前送電來。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