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逞利口再用機謀 開華筵大變戲法
伯和一走便宜了熙鳳等一班人。她自那日在伯和面前,借出去檢點衣箱為由,同著阿珠,乘坐黃包車,直奔火車站。義和已在那裡等候多時,見面後,三個人一同買票登車,開往蘇州,徑投阿珠家內,暫時耽擱。阿珠家在鄉間,開門一望,遍地桑麻,頗得天趣。熙鳳自繁華叢中脫身到此,恍如得了世外桃源一般。又有義和陪伴著她,形影相依,坐臥不離,快活無比。可憐伯和在上海奔波尋訪之日,正他們二人在蘇州賞心樂意之時。住了幾天,義和因假期將滿,恐洋行中有事,不便耽擱,辭了熙鳳,先行回滬。熙鳳教他留心打聽伯和行止,以及風聲怎樣,即速寫信給她,再定進止。義和到了上海,暗中打聽得伯和還沒動身,曾到清和坊查過一次,喜的是並未投報捕房,風聲並不緊急,即忙寫信報告熙鳳去後,又設法探知伯和已趁江新輪船動身,不覺喜出望外,慌忙發出一封快信,通知熙鳳,並催她趕快回來。
第二天,接到熙鳳的回信,教他須要打聽得仔仔細細,伯和雖去,曾否把這件事托俊人代辦,巡捕房可曾存案,包打聽有無接頭,務必探聽得千真萬確,如果沒甚危險,才可到上海來,休得輕信浮言,誤落圈套。義和見了,十分懊喪,又轉托另一個朋友,到捕房中,打聽得伯和俊人,俱未報案。只有一起仙人跳的案子,已於數日前發落完結。包打聽阿珊那裡,雖然有過一句話兒,但當時因沒講定,故已回卻。如今伯和已走,還有誰來管他這筆賬。義和得報,又寫信給熙鳳知道。隔了幾天,才得熙鳳回信,說於某日趁蘇州五點半鍾快車,與阿珠一同來申。義和得信,喜不自勝。這夜七點鐘,親到火車站,接著熙鳳等,同回六馬路小房子內。阿珠也因記自己情人,急急回到自家小房子中去了。
這邊熙鳳與義和,議論大事。照義和的意思,要教熙鳳住到他家裡去。因義和住在虹口,家中還有父母兄妹同居一處,既有照應,又可省些開消。熙鳳因自己一個人散澹慣的,有了公婆姑嫂,不免受人管束,所以情願另外住開。兩個人議論多時,大凡男女二人交戰,十成之中,倒有九成,最後五分鐘,總是女人勝的。因此這夜的談判,仍被熙鳳占了優勢。次日,義和便在老北門城內,看中了一所房屋,教熙鳳同去觀看,亦甚合意,丟了定錢,擇日進宅。熙鳳貼些私房,買幾件傢伙,僱了一名使女,居然成了一夫一妻的一份人家。講到熙鳳雖然是煙花隊裡出身,但她久困風塵,備嘗辛苦,此時得了個如意郎君,志在終老,並不以淡薄介意。白天義和到洋行中去寫字,她閒著沒事,便到左右鄰捨家走走。有時聚幾個女人,叉叉小麻雀。何消一兩個月,前後左右幾家鄰舍,都已攪得很熟。他家貼隔壁,是個鄉紳的住宅,共有老夫妻兩口,小夫妻兩口,待人接物,都十分和氣。還有個帶梳頭的娘姨,也很喜歡同人談天。有一天,那姨娘先來與她說了一會閒話,又邀她到隔壁去坐坐。熙鳳到了隔壁,這家的太太奶奶,見了她,都笑逐顏開的,請她坐了,幾個人指東話西,纏七夾八,談了一陣天,又說了一會地。她們講在興頭上,忽然有個車夫打扮的人走進來。太太一見說:「阿福你來做什麼?」
阿福道:「我家太太病了,少爺奶奶,著我拖了車子來,馬上接姑太太前去。」太太聽了,著慌道:「老太太害的是什麼病?」阿福道:「我也沒知道,聽說是昨天晚上起的,略有些吐瀉,今天忽然變重,新奶奶差人把少爺從藥房中叫了回去,少爺又打發我到此接姑太太來了。」太太聽說,忙教阿福暫等,自己進去更換衣服。熙鳳見她家有事,也就告辭出來。再表她這個鄰居,就是陳浩然家。當時陳太太聽錢家的車夫阿福來報,說自己母親有病,即便換好衣服,急急忙忙,也不叫張媽同去,獨自一人,坐著來接她的包車,到了新閘。老太太的臥房,本在樓下。陳太太一腳奔到房中,卻見老太太床上,蚊帳低垂,薛氏、邵氏二人,都鴉鵲無聲似的,一個坐在床前矮凳上,一個卻坐在床對面的桌子旁邊。陳太太忙問老太太病勢如何?邵氏慌忙向她搖手,教她莫高聲。薛氏帶笑站起,讓陳太太坐了,又低聲告訴她,老太太才睡著的,她老人家,昨天晚上受了暑氣,半夜裡忽然發痧,吐瀉並作,後來吃了自己藥房裡做的痧藥水,吐瀉雖止,但今天早起,不知如何身子忽然發戰,現在七月天氣,我們穿著單衣,還覺很熱,她老人家蓋了一床棉被,猶自呼冷。摸她身上,又燙得火灼似的,我們都不明白,是什麼玻少爺說,或者你見多識廣,識這種病症,故叫阿福接你到此,現在他自己請醫生去了。陳太太道:「莫要是痧藥水吃壞的罷。」
薛氏道:「對呵,我們也這般說,少爺卻竭力和我們爭,說痧藥水吃不壞的。臨了他自己也想出來了,倒說論不定是痧藥水吃壞的。因痧藥水本是夏季一樁絕好買賣。內中該有鴉片酒一味藥,這東西價錢很貴,故而有幾家拆爛污的藥房,都把鴉片煙代鴉片酒用,我們自家藥房中,往年做痧藥水,雖不用鴉片酒,但用的卻是大土,今年大土漲價,少爺恐不能賺錢,所以用了紅土,不過紅土性質最熱,吃煙的人,裝在煙槍上吃了,尚不免傷身,何況老太太是不吃煙的,而且和在藥水中吃,故此少爺很為著急,深恐害人害了自家母親,急於要請醫生來,評一評病源。若真是痧藥水吃壞,可算得眼前報應了。」說著,猛想起這句話講得太顯,恐陳太太和邵氏聽了,不以為然,疾忙改口道:「我看痧藥水,一定吃不壞人。大約少爺因疑心所致,藥水中用的鴉片酒,一斤中還用不到幾分,怎能吃得壞人呢!」
陳太太道:「但願如此就好了。」一面放輕腳步,走到老太太床前,揭起蚊帳,見老太太面朝裡睡著,身上蓋著一條棉被。伸手在她額角上,按了一按,果覺其熱無比。陳太太低聲向邵氏道:「這般熱天,蓋著棉被,莫要再受暑罷。」邵氏道:「原是呢,不過方才她蓋著棉被,還呼冷,所以我們不敢替她除被了。」陳太太聽說,放下蚊帳,就在床沿上坐下,重向邵氏問好。邵氏自嫁如海以來,與陳太太是第一次見面,想起前情,免不得有些兒粉面含羞,芳心帶愧,低著頭以目視地。薛氏便對陳太太擠眉弄眼,又向邵氏努努嘴,陳太太一笑,又問邵氏道:「你家媽媽,不是也在這裡嗎?怎麼我進來,沒看見她。」
邵氏道:「她大約在我房中收拾,一會兒就要來的。」說時,恰巧李氏躡手躡足,走到房門口來探望,陳太太見了,忙向她點頭,說:「王家媽媽,你一向身子可好?」李氏一眼看見了陳太太,忽然想到當年自己婆媳二口,清苦過活,若無陳太太,焉得與錢家少爺相識,怎能有此一日,現在呼奴使婢,有吃有穿,雖說靠媳婦的福,其實都是陳太太的功勞,心中萬分感激,慌忙跨進房內,粗聲大氣說:「阿呀,陳太太,你合家都好麼?」邵氏忙教她低聲,休驚了病人。不料老太太已在床上翻身轉側,陳太太忙揭起帳子,叫了一聲母親,老太太張目,見了她說:「你什麼時候來的?怎知我有病前來?」
陳太太道:「是阿福進城來接我,我方知母親有病,才來得不多一會呢。」老太太道:「原來如此。我又沒甚大病,他們鄭重其事,把你接了來,沒把你嚇一跳罷!」陳太太笑道:「適才妹妹已告訴過我了,母親現在身上覺得怎樣?」老太太道:「方才很為怕冷,此時睡了一陣,已好得多咧。你一向身子好不好?光裕媳婦娶進來,可孝順麼?」陳太太道:「做女兒的身子很好。光裕媳婦過門以來,還肯聽話,不過有些兒孩子氣罷了。」老太太道:「年青人原不免有孩子氣的,能得兒子媳婦孝順,也算你的福氣咧。」說到這裡,見薛氏坐在她床對面,便住口不言,只問她浩然近來身子還康健麼?光裕可在唸書麼?陳太太道:「他仍和往年一樣,精神很好。近日在那個會裡升了幹事,故此天天忙忙碌碌,不知乾的什麼事呢。光裕也許久不上學堂,現在國民黨裡,做一個什麼職員,據說再過幾年,就可以升都督了。」老太太道:「他們少年人,最喜歡成群結黨。常言道:狐群狗黨。結黨這件事,究竟不是好買賣。以後還得教他少弄弄的好。」 陳太太道:「他父子兩個都和發了瘋的一般,你想都督,我想總長,還有誰人說得醒他,只索得由他們去鬧罷。」
正言時,如海請醫生回來,邵氏、薛氏都迴避了,陳太太扶起老太太,給醫生診了脈,說是夏天貪涼太甚,風邪內侵,只消把邪氣表散表散,自可無礙。如海便留陳太太多住幾天,幫著服侍老太太。陳太太因家中不曾交代,又差阿福前去通知。可巧光裕在家,得悉外祖母有病,也即親自出城來探望。恰在老太太房中,與邵氏相遇。他二人隔別經年,重逢一旦,前情未泯,相見時各有一種描摹不出的神態。邵氏想起光裕去年,待她溫存體貼的光景,那時只因自己存心守節,故而忍心辜負他一腔情意,不料自己節操仍不能始終如一,如今為人妾媵,有何面目見他。但他現今亦已續娶,聽說新婦十分美貌,少年夫妻,想必恩愛非常,不知他此時還有我在心上否?因此不住偷眼瞧光裕的舉動。光裕因邵氏再醮如海,心中銜恨次骨,這時見了面,不知怎的把一腔憤恨之心,變化得瓦解冰消。暗想古人云: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我雖然不算路人,但已做了她的小輩,不知她可要搭長輩架子,更不知她心中可記得我去年的一片愛情,故而兩眼也直向邵氏望著。因有如海在旁,不敢公然開口敘舊。但他兩個人四隻眼光,已和織錦穿梭般的來往不絕。薛氏在旁,看得頗為真切。走到如海背後,伸手在他衣角上拉了一拉。如海猛回頭說:「做什麼?」
薛氏道:「你出來,我有句話同你說。」如海不知就裡,隨著薛氏走到房外,薛氏帶笑道:「你在房裡看見什麼嗎?」如海驚道:「是什麼東西,我沒有看見。」薛氏笑道:「你真是個瞎子,這對眼珠兒,只有看女人是名工,別的一些看不出。你再進去看看仔細,人家打了好半天無線電報,你還在做夢呢。」如海即忙回進房內,恰巧光裕見如海被薛氏喚了出去,房中只有他自己母親和外祖母二人,便放膽同邵氏答話問好,邵氏也笑靨相迎,兩個人還沒講滿三句話,如海已走進房來,光裕住口不迭,早被如海看在眼內,心中不勝氣憤。但自己也不能阻止他們說話,只覺頂們裡一股酸氣,上沖霄漢。薛氏夾腳跟進,又把如海喚到外面,如海怒道:「我正要看他們兩個作何勾當,你又叫我出來則甚?」
薛氏笑道:「你也太不知趣了。人家難得相見的,要你站在面前,做什麼討厭人呢!」如海怒道:「放屁,我討什麼厭?」薛氏笑道:「好啊,你受了小老婆的氣,拿我出氣。也罷,我說的話,就算放屁。如今我也不放了,那天秀珍把絲線織的一個錢荷包,預備送她寄父生日用的,昨天已做好了,我看織得很的工致,她自己說做得不好,不能送人,你去看看,如若可用,就拿去送給她寄父,因這是他寄女兒親手制的東西,想必他一定歡喜。」如海聽說,跟薛氏上樓。薛氏拿出那個錢荷包,如海見歪歪邪邪,不成模樣,笑說這個東西,如何可以送人。秀珍這孩子,天天在外間閒逛,女紅活計,一些都不考究,將來終不是個了局。你做娘的,須得教訓教訓她才好。薛氏笑道:「養不教,父之過,關我什麼事!」如海笑道:「你讀書不通,專門胡纏。須知男兒父教,女兒理該母教的。」薛氏道:「母也不止我一個,還有別人,難道不算母?」如海道:「她嗎?她自己還不懂道理,怎能教訓別人。」
薛氏道:「你也未免忒殺不近人情了,怎不想想這塊肉,究竟是你打從外甥口中奪下來的,物歸原主,本是理所應該,還要動什麼醋氣?」如海怒道:「你又要胡說了。他二人以前又沒聘定,怎能說我奪他?」薛氏冷笑道:「雖沒聘定,難道一對年紀輕輕的男女,住在相近之處,果然有個柳下惠坐懷不亂,當真沒有交情的麼?」如海呆了一呆道:「那恐未必見得罷。」薛氏道:「哼,未必見得倘若真個未必見得,今兒見面,萬不能這般廝熟,你自己昏迷不醒,可知一頂綠頭巾,早已有人替你戴上了。」如海道:「胡說!你看她不是這種人。」
薛氏笑道:「我看她自然不是這種人,不但此時看她不是這種人,就是一輩子看她,也不是這種人。倘使看得出她是這種人,也不致背著我,把她心肝寶貝似的藏起來了。須知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早看出她骨相輕浮,不是好貨,別的不說,就是家中零用帳項,一則我因自己忙不開,二則她嫁了你,也算是個三分三的主子,若一點兒權柄都不給她,旁人未免要說我把持。所以她一到這裡,我就通盤交給她掌管。不料她自己並無治家的力量,又沒見識,買長買短,任憑底下人開口,要多少就給多少,只此已浪費不少。還有她那一個油瓶婆,從中作弊,兩個人狼狽為奸,儘量侵蝕,把我家的錢不當錢用。你看這本零用帳,房錢柴米不算,五月以前,每月只得六十幾塊錢開銷。五月底結帳,用了一百十二塊。因有個端午節在內,丟開不算。六月份應該省些了,不道也有八十餘元零用。這個月更多了,看來還得一百出頭。你想她只經手得幾個月,就弄得這樣荒唐,日子長了,怕不更無交代嗎!」一面說著,一面把那本零用帳,一頁一頁的翻給如海觀看。如海驚道:「原來還有這種事。零用開銷,乃是家中要務,怎可任她胡亂浪費,一個月幾十元,一年便是幾百元。你既然知道,為甚不早些告訴我?就是下人們欺她無知,究竟你和她是一家之人,不能冷眼旁觀,應該隨時指點她,才是正理。」
薛氏怒道:「你倒埋怨起我來了,誰願意冷眼旁觀?只因見是你心愛的人兒,就是多用幾塊錢,想必你心中十分情願,我何苦來告訴你,自碰釘子。還有下人面上,她自己做好人,任他們賺錢,我也犯不著做惡人,去點破他們。況且我把帳務交給她掌管未久,倘若多事插了口,有班不明白的人,便不免要說我爭權奪利。我既已讓她當家,自該聽她獨斷獨行,不關我事。便是今兒告訴你,也是我自己愛說話的不好呢。」
如海道:「這個你也未免太刻板了。她若當不了家,你不妨仍舊自己經手,這當家原不是什麼好差使,一要吃辛吃苦,二要任勞任怨。你們這班婦人女子,講到當家二字,都鄭重其事,不知當作怎樣的大權柄,其實你經手,他經手,都是一般模樣。只要誰幹得了,就誰乾去,還要分什麼彼此。」薛氏道:「我業已交給了她,決不能出爾反爾,向她收回,除非你自己教她交還我掌管。」如海笑道:「那有何妨。你們婦女的怪脾氣,真教人聽了很不耐煩,明兒我就教她交還你掌管是了。」
次日,如海果向邵氏說:「你把家中零用各帳,仍交少奶奶自己分配,你從旁看看,待學會了,再自己經手罷。」邵氏聽說,很覺不明不白,暗想零用帳自我經手以來,從沒自由支配,不過空掛一個名兒,都聽少奶奶的吩咐,她教我用多少就用多少,有時我還說比以前開銷大了,她道目今各物昂貴,故此開銷得大些,不料今日少爺講出這句話來,未知存著什麼意思?橫豎我自己有名無實,就仍交少奶奶經手,有何不可。這一來不打緊,那一班底下人,見她一進門就獨掌家務,都把她新奶奶長,新奶奶短的,十分恭維,此時忽然被少爺削了兵權,都疑心她乾了什麼錯事,背地裡紛紛議論,漸存藐視之意。邵氏不免心中生氣,幸得如海照常看待,才覺胸襟略慰。
合該邵氏命運多舛,光裕從前難得到錢家來,對於自己父母,也守著維新派平等主義,並不講究那腐敗的孝道。自這天到錢家來起了頭,因他母親在彼,不知怎的,忽然變得異常孝順,天天親來省母。省母之外,順便和邵氏閒談。他來時每趁如海不在家的當兒,故此邵氏與他都沒甚忌諱。不料暗中還有個薛氏,監察他二人的行動。晚間添頭造腳的告訴如海知道,如海免不得心中著惱。講到男人情性,十個中倒有九個沒常性的。遇著了美婦人,起初無不如饑鷹攫食,餓虎吞羊一般,務必要弄到了手,才肯定心。及至日子長久了,又不免心中生厭。如海當初喜愛邵氏,也是這個意思。此時日久情弛,漸覺心厭。兼之有個薛氏從中攛掇,更覺邵氏品行不端,暗想她為人若果正派,就不致和我在醫院中相識了,看來與光裕一定有私。只恨我自己太沒主意,當時理該將她身體玷污之後,丟諸不理,倒可省卻多少開銷。如今養一個不夠,還要養兩個,讓她與情人在家鬼鬼祟祟,成何體統。但光裕是我外甥,不能禁他不來,除非把陳太太送回家去,他的母親不在這裡,自不能天天來了。
主意既定,這天看老太太病勢略減,便打發阿福送陳太太回家。不意陳太太雖去,光裕仍天天前來,據說是母親差她來探望外祖母病體的。直到老太太病癒之後,光裕仍沒一天不來。你道光裕因何這般無賴,其實也不能怪他,卻是薛氏教他天天前來走走。他正心念邵氏,又聽了舅母這句可意的話,那裡肯一日間斷。焉知薛氏安排著一個大大圈套給他去鑽的呢!如海得知光裕仍日日來家,自己無法擺佈,愈把怨毒結在邵氏身上,對待她已不似從前那般和善,邵氏還不知就在光裕身上種的禍胎,見丈夫日漸薄待,只有自傷命苦,背著人偷彈珠淚而已。光陰迅速,轉眼已是八月初十。這天是倪俊人四旬壽誕,在虹口住宅中,大開華筵。如海與伯宣、文錦等,合送了灘簧戲法,諸般助興的雜戲,賓客如雲,好不熱鬧。如海同席,仍是伯宣、文錦、琢渠、爾年等幾個老友。酒至半酬,琢渠笑向伯宣道:「今天我們吃了俊翁的壽酒,再過幾天,又要擾伯翁的喜酒了。」
如海、文錦等,聽了都覺一愣,只見伯宣滿面通紅的道:「琢翁莫混說罷,這句話沒頭沒腦,從何講起?」琢渠笑道:「伯翁休得瞞我,我在你們初開談判之時,早已知道。因你守著秘密,我也代你瞞人。如今事已成熟,理當宣佈出來,給一班老朋友,早些預備,臨時好替你熱鬧熱鬧。你難道這樣一件正經大事,就始終偷偷掩掩,背著人去乾嗎?」伯宣呆了一呆道:「這倒奇了,此事我以為沒有第三人知道,緣何被你得知。並不是我存心瞞你們,只因現在還沒過節,於伊人放出的帳目上,不無關係,所以我暫守秘密。待過了節,自然要請眾位幫忙,但不知你這些說話,究從那裡聽來?」
琢渠哈哈大笑道:「此間並無外人,宣佈了決不致有人拆你爛污,請你不必多慮。講到我這句話的來源,萬非你意料所及,說出來你就明白了。那方老四不是耽擱在我家麼?你難道不知他二人素有交情,他有什麼疑難之事,沒一件不預先和老四商酌。那天你向他提出要求後,他當夜便到我家來找方老四,商議進止,老四又轉向我打聽你的行徑。我因是你的婚姻大事,自然從中竭力幫襯,老四才教她答應嫁你。你想想這件事,我暗中替你幫了不少忙,你不謝謝我,還要瞞我,真正豈有此理。」
伯宣聽說,恍然大悟。如海、文錦等,都覺迷迷糊糊,不解所謂。文錦心急,盤問琢渠,究竟是那一回事?琢渠隨笑隨說,眾人才知伯宣娶媚月閣,已有成議,將於節後實行。文錦第一個向伯宣不依道:「你和媚月閣攀相好,乃是我做的媒,現在你要娶她,不該瞞著我媒人行事。」俊人聽得,也走了過來,幫同如海等派伯宣不是。伯宣四面受攻,賠罪不迭。眾人又問他可曾揀定日子,伯宣道:「我現在還住在銀行中,要辦這件事,須得另租公館,此時未曾覓得相當房屋,故至少還須隔十天半個月,才能辦事呢。」
文錦道:「提起房屋,我家後門敘對過,那個孔公館,一過節就要搬場,他家房屋,也和我家以及琢渠家一般,是三上三下的新房子。還有一層好處,他家並不是搬場,乃是回籍,所以連硬頭傢伙電燈自來火等件,都肯賤價出頂,你若租了這所宅子,和我家琢渠家來往,真是再便利也沒有,只恐你不願意租借罷了。」琢渠道:「果然我家隔壁有個孔公館,他家不是新近死了一個人嗎?」文錦道:「正為這事,恐老趙講忌諱,那孔公館的主人前月沒了,他家人定於本月十六扶櫬回籍,故而願意將家具出頂。我與他家乃是世交,若由我去接洽,又可比眾便宜,只恐老趙怕那宅子不吉利罷了。」
伯宣道:「那有何妨。常言道:宅由人轉。講到租房子,誰能保得住內中沒壞過人。況且就在賈、魏二公鄰近,我更願意租借。無論如何,有熟人在相近,一定比陌生所在,便利許多。拜煩文錦兄,就替我將那傢伙電燈物件,一併頂下來罷。」文錦道:「這個包在我身上便了。」伯宣又問文錦:「方振武近日作何消遣?北京老太爺那裡,曾否疏通?大約幾時可以回京?」琢渠笑道:「他現在真同那劉后主樂不思蜀一般,和花襲人十分要好。外間有班人謠言,襲人節後要嫁他,其實振武已有一妻一妾,不願多娶,故他自言不過逢場作戲,聊以自遣而已。北京老的一方面,據說已有人代他言歸於好,日前連來兩次電報,催他回京,但他還不願意回去,因他知道自己父親脾氣,反覆無常,笑裡藏刀,深恐中了陰謀詭計,故而決意暫不進京,我看他至少還得一兩個月耽擱呢。」
伯宣沉吟了一會道:「我想趁他在上海,煩他一件事兒,不知可能辦到?」琢渠問是什麼事?伯宣笑道:「說出來也不是什麼正經大事,便是我這回娶媚老二,還沒出面的媒人,故想請他做一個現成介紹人,未知肯不肯?」琢渠笑道:「伯翁,說出笑話來了,納妾又不比正娶,何須請什麼出面媒人。況且你與媚月閣相識,也不是他介紹的,乃是文錦介紹。放著文錦不請,反去請這個與媚月閣有舊交的方老四,你自己不想割了他的靴腰,他不吃你的醋,已是萬幸,還叫他出面做媒,你莫非要他演一出推位讓國的故事麼?可是異想天開咧。」
伯宣笑道:「琢翁的心思固然高人一等,所惜動不動就要走錯路頭。我和你都是政界中人,彼此脾氣相仿,誰不喜歡場面闊,場面一闊,身分也不期而然的高了。往年我們在京的時候,為何天天拜客,夜夜延賓,無非要給外間知道,我們結識的,都是大人大物,非比尋常。方振武的老子,不是目今中華民國的一等大人物嗎!我們雖然不能和他老人家來往,但得和他兒子結交,也未嘗不可光宗耀祖。我這回娶媚老二,若得他做個介紹人,場面上准要光輝萬倍。不但我一個人,就是眾位朋友,大家面子上多麼好看。況我聽人說,四少爺最歡喜熱鬧,這回務必請他吃喜酒,他來時本該坐首席,不如挽他掛個介紹人的名兒。別的俗禮,一概毋須。只要到了那天,請介紹人入席時,他答應一聲,我於願已足。他如若因娶妾不便做媒,橫豎我家眷不在上海,就再正式結婚一次,亦無不可,但求他答應做媒,無論什麼事,我都可遵他的命辦理。」
琢渠笑道:「這句話很是新鮮,虧你想得出來。果然有他做媒,和大總統親自介紹差不多,場面上大有光輝。這件事我還可求他答應,因老四的脾氣,最喜歡別緻,你這種特特彆彆的事情,他聽了一定贊成。少停我回家問他一聲,明兒給你回音便了。」伯宣大喜稱謝。這天因吃罷酒,還須看戲法,故此散席後,眾人都聚在客廳上,見那變戲法的,穿著一套大袍褂,搖搖擺擺,打從側廂中出來,先自嘮嘮叨叨,說了許多引人發笑的閒話,才把毯氈一蓋,由褲襠內摸出一盆紙桃,說是王母獻蟠桃。一套變罷,又進側廂去了半天,重複出來,仍說了不少空話,才變出一缸金魚,雖然比前套略勝,但一望而知,也是褲襠中帶出來的。眾人看了,都不甚滿意。文錦對如海道:「這變把戲的人,不是你僱來的麼?這種玩意兒,我也能變,虧他討價還要十四塊錢呢。你可記得那一年,天勝娘的戲法,我和你合伙兒去看,真是處處令人不可捉摸。還有一套碎表還原,因看客都不肯借表,我把自己的金錶借給了他,親見他把來放在一個銅缽內搗碎了,裝在一管手槍內,對準一隻上鎖的鐵箱,開了一槍,教別的看客上台開鎖,卻見金錶藏在箱內,分毫未損。更希奇的,我那只表極准,被他搗碎之後,理當停了,及至返原時,和借去的時後,相隔一刻鐘,這表也走過了一刻鐘,一分一秒,都不慢。可見得外國人的戲法,才真是五鬼搬運法呢。」
如海笑道:「戲法中外一例,都是假的。中國戲法,發明以來,也有不少年代了。若和外國相比,論不定還是中國先有戲法。不過中國人的脾氣,習於守舊。前人發明瞭一件事,後人都漠不經意,就使傳留,也把古法奉為一定不移的規矩,沒人想到改良,往往一代不如一代。越到後來,越變得腐敗。外國人卻天生一種好勝的性質,喜歡精益求精,爭奇鬥巧。中國古時,公輸子削木成鳶,諸葛亮木製牛馬,自能行動,都含有物理的作用,比外國機器之學,高出萬倍。所惜當時見者都疑神疑鬼、不加研究,以致真傳湮沒,到得今日,反人人崇拜外國人,豈不冤枉。戲法亦然,近日一班變把戲的,所變各項戲法,都是古法中下乘之術,他們只圖輕而易舉,能哄得到錢已足。對於喜慶之家,索價獨昂,也因人家既在辦事,自不能顧惜小費,全不想自己本領,還值不倒一塊四角錢,他們一定要敲足十四塊。我本來想請別人的,無如別人名氣還沒她好,索價卻也相仿,所以我暫僱了他,誰知盛名之下,卻是這樣一個東西呢。講到外國戲法,雖然出神入化,因他們時時研究,所以能日新月異,碎表還原一法,當時雖覺神奇,此刻亦成俗套。我曾打聽他幫忙的一個助手,才知這銅缽之中還有一個夾層,下面預放一隻金殼破表,與你原表大小相仿。他借表時,拿出表來的人,本有不少,他因格式有異,才揀中你這只金錶,把來放在夾層內。那夾層的外口,恰可套在搗表那個銅杵上,下面還留幾分餘地,不致損壞原表,故他第一杵搗下去,恰將夾層套上,金錶已在杵內,不在缽中,夾層下部,原和銅杵一色,故此看客並不疑心,這小小銅杵上,已加一頂帽子,他故意將假表搗了幾下,將銅杵交給助手,自己將碎表裝入手槍內,對準鐵箱開放。這鐵箱本是空的,底板可向上一面推動,他喚看客上台,無非耽擱時光,待那助手將原表取出,暗藏手內,一手捧著鐵箱,給看客開鎖,一手已將金錶由底板一面送入箱中,開出來,自然有表在內。看客見銅缽仍在台上,誰疑心金錶打從銅杵帶出,自然稱奇道怪。其實都靠器具精巧,何嘗有什麼五鬼搬運呢!」如海這一說,眾人都聽得津津有味。正是:莫言戲法希奇甚,卻仗人工變化多。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