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漫天佈局瞎子心虛 驀地逢仇冤家路窄

  俊人又問伯和,可曉得阿珠住在那裡?伯和說:「好像住在法租界,不十分仔細。」俊人道:「這是她自己說的嗎?」伯和道:「是熙鳳說的。據阿珠自言,又是什麼七馬路。但我在上海半年有餘,從沒聽得這個路名,那時只當她取笑,並沒盤究,到如今竟無從查考了。」俊人搖頭道:「盤究也是沒用。她們既存心浴,未必肯把真實住址告訴你。就是熙鳳所說法界,想必也是花言巧語。這班在堂子中幫傭的婦女,大都不是本地人,在上海未必真有住屋借著。就使有,也不過軋了姘頭,租一間小房子之類,無根無底,傢伙也是租的。朝張暮李。好看些,說他是小房子。不好看些,說他台基亦無不可。我看這件事,只有明兒著了包打聽,到她舊日院中,盤問她以前那班做手,或者有個著落。但她們此時,一定深藏不出,縱使經官動府,行文移提,也恐非一朝一夕就能將她們拿到的。」
  伯和聽到包打聽,又是什麼經官動府,不覺慌了手腳道:「照你這般說,莫非要把官司給她們吃麼?」俊人道:「這個自然。」伯和搖頭道:「如此我也不必查了,罪罪過過,還是我自己認吃虧了罷。」俊人道:「叔父休得怕事,此事非查不可。妓女浴,最為可惡。因她非但騙客人錢,而且把客人當作瘟生,所以一定要重重辦她。」伯和連連搖手道:「老姪,你也休得如此,我們都是有子孫的,犯不著傷這個陰。就使要查,也可自己到她院中去問,何須驚天動地,要什麼包打聽呢!」俊人見他如此膽小,不覺笑將起來道:「既然叔父存著惻隱之心,小姪何敢擅專,但不知叔父今夜還預備動身嗎?」伯和道:「這個我還沒告訴你,我已將那船票退給買辦,行李發回孟淵旅社,我想待這件事查明白了再走。倘他真個逃了,倒也不妨。只恐她被人暗算,我若不替她查訪,豈不教她冤沉海底了麼?」
  俊人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說:「叔父你莫癡罷,現在不比古時,租界亦非內地,決無謀財害命這句話。人家欺了你,你還要替她報仇雪恨不成?此時已有兩點多鍾,叔父白天勞困,請早些回棧安歇。明日午後,小姪一準前來陪你去查問便了。」伯和辭了俊人,回到棧中,休想定心安睡,翻來覆去,想想俊人的話,很像熙鳳背他逃走。但把她歷來待我的情義看來,卻決不致有逃走之理。若非被人謀害,定是途中遇險。俊人是做官的人,不講情理,動不動就硬派人家犯罪,其實好端端的人,要冤枉他一個罪名,也很容易。當年昏君亂世,不是往往屠戳忠良麼?講到忠臣赤心報國,那裡有什麼罪,然而害他的奸臣,自會製造一個罪名,套在他頭上。像熙鳳明明是受人暗算,或是遇險受傷,俊人偏說她是浴逃走,豈不和古來奸臣陷害忠良,一般無二。幸得我不不比那班昏君,心中明白她盡忠報國,只為聽了我的話,親去檢點衣箱,才出這個亂子,都是我害她的,我若不替她報仇雪恨,反聽了俊人的說話,冤枉她,豈不要五雷擊頂嗎!因此深悔適才不該找俊人商議這件事,理該我自己一個人明查暗訪或者問問菩薩,或者測測字,自然不難水落石出。如今被俊人知道,便要著什麼勞什子的包打聽。這班包打聽,好的固然好,歹的我聽說拆梢敲竹槓,無所不為,那時豈不害了別人。明兒他到此來時,不如避開了,丟他半邊,仍讓我獨自辦事,有何不可。胡思亂想,一夜沒得好睡。次日天明,起身洗了面,教從人留心物件,自己徑奔大馬路,找那天替他擇日的瞎子莫見光起課。這莫見光雖然是個瞎子,架子也和一班時髦郎中差不多,不管人急病慢病,要緊事沒要緊事,十點鐘之前,死也不肯起身。伯和去的時候,才只七點半鍾,那瞎子的賬席先生說:「早得很咧,我們先生要十點鐘才起來呢。你老人家可有別事,請到別處走一趟再來罷。」
  伯和因未用點心,便走到盆湯弄先得樓,吃了一碗羊肉面。看看還只八點鐘,只得到見光家坐等。那賬席先生是寧波人,天性喜歡閒談,見伯和呆坐無聊,便和他兜搭道:「你這位老先生,有什麼貴事,清早來請教我們先生?」伯和因熙鳳這樁事,悶在腹中,正沒處告訴,聽他一問,宛如撥動了自鳴鐘內的法條一般,滔滔不絕講將出來,說她怎樣待我好,又是賢慧,又是聽話,只怪我一時不該油蒙了心,讓她輕身冒險,以致她被人謀害,我心中實在對她不住,但願她還沒被人害殺,暫時關禁著,請你們先生算一算,在什麼地方,讓我明查暗訪,查訪出來,夫妻重聚,那就感恩不盡了。賬席聽說歎息道:「近來世界越弄越險了。有班人見財起意,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我看令姨太太這件事,說不定受人暗算。但在租界上,巡捕房管得很緊,謀殺兩字,倒可不必愁得。一定被人關在空房密室之中,幸得你來請教我們先生,沒請教別人,我們先生起的課最準,雖然不能算出什麼路第幾號們牌,卻能算出方向,指點你一條明路,而且還能夠算算你們命中,有無惡星宿魔障,給你禳解禳解,除去魔障,吉星高照,那時令姨太太,自有貴人相助,脫離災殃,平安無事了。」
  正言間,忽見外面來了五六個小孩子,大的十餘歲,小的八九歲,都是衣衫破碎,滿面泥垢,一到裡面,隨地亂滾,有的向桌子底下便鑽。伯和見了,十分詫異說:「這班小叫化子,做什麼的?」賬席笑道:「你莫當他們小叫化子,他們都是我們先生的乾濕兒子呢。」伯和不解所謂,說:「你們先生,那有這許多兒子?又分什麼乾濕?」賬席道:「我們先生,共有六位姨太太,所以有這許多兒子。但這班兒子,有些是姨太太拖來的油瓶,有些先生自己生的,豈不是又分出乾濕來了。」伯和吐舌道:「看不出一個瞎子先生,竟有六位姨太太。他們住在一起,倒不爭風吃醋的嗎?」賬席道:「原不住在一起。這班小孩子,每天早晨到這裡來領伙食開銷,先生卻挨次住宿。倘若住在一起,豈不把一個瞎子,擠作扁柿子了麼!」伯和道:「他一個人,頂六個門口,開銷卻也不校你們先生,大約很有錢多著呢!」賬席歎道:「錢固然有些多著,不過上海灘上,要索性大大的多上百十萬,那時才有人拍他馬屁,而且沒人敢惹他。最壞的是不尷不尬,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像我們先生這樣,時常有人出他花樣。一回有個人合他開一爿三千洋錢下本的小洋貨店,先生因為數不多,便答應了他,並托他經手。誰知這人存心不善,起初原想生意賺錢,飽飽自己腰包,豈料做了一年有餘,生意並無起色,還蝕了不少本。這人見大事無望,便也顧不得全始全終,就用這爿洋貨店的名義,在外四路拖欠,外間都知道這爿店,是我們先生開的。講到我們先生,人雖然瞎了眼睛,一萬八千銀子的交易,卻還有人相信,所以被他東挪西欠,連同店本,共計一萬有零,席捲而逃。他雖然跑了,無如冤有頭,債有主,一班人都向我們先生要錢。你想我們先生,只預備三千洋錢開店,卻吃了一萬多銀子虧,因此嚇得他不敢再同人合做交易。不料新近又上了一個大當,而且吃的虧,比那回更大。你想上海地方作事,險不險呢!」伯和聽得耳中很熱,見他忽然中止,忙問新近上的又是什麼?當那賬席對自鳴鐘看了一看,見時候尚早,知見光一時還不能來,自己講得口順了,關攔不住,隨向伯和道:「此事我們先生很瞞著人,我現在告訴了你,你千萬別在他面前提及。」
  伯和點頭理會,那賬席便將件事從頭開講。原來這莫見光,雖然是個瞎子,其實只瞎得七分,還有三分光,所以他取這見光名字,便是不肯完全認瞎之意。列位不信,可到門口調查。有時他伏在案上看報,便是見光的明證。但他不但歡喜看報,更歡喜看美貌婦人。常有一班美婦人,請他起課,他對你瞪了幾瞪白眼,人家以為瞎子瞪白眼,沒甚希罕,豈知已被他飽看去了。見光為人,最好漁色。討了六個小老婆,猶以為不足,常想獵野食吃,還想學一班拆白黨的樣,拐騙女人的錢財。有一天黃昏時分,見光門口,來了一部馬車,車中走下一個中年婦人,打扮得花團錦簇,珠光寶氣,不可逼視。跟著兩名娘姨,進得門來,落落大方,問先生在家麼?那賬席慌忙賠笑,上前招呼她坐了。見光見她來勢甚盛,知是貴家命婦,不敢平眼看她,只對她身上瞪了幾個白眼。見她衣襟鈕釦上,掛的一條珠錶鏈,粒粒精圓,足有黃豆般大。手指上套著兩隻金剛鑽戒指,閃閃發光。幾乎把他兩眼僅存的三分光,都耀瞎了。
  見光不便多看,故意眼望著天,待她坐定,才足恭問她尊姓,那婦人回說姓吳。見光便問吳太太有何貴事?吳太太道:我因近來身子時常多病,故來請莫先生算算,不知命中有無磨難,可要禳解?說時,便把自己年庚報給見光聽了,見光假意算了一算,說太太果然命中小有磨難,這也是前世冤孽,因太太前生,無心踏死了一隻貓,這貓命不該絕,告到閻王案下,閻王念太太無心失誤,故判太太受三年血光之災,只消拜七堂懺,禳解禳解,就可太平無事了。吳太太道:既如此,不知拜懺要用和尚呢道士?見光道:道士最好,因道法無邊,閻王爺極肯聽他說話。太太府上,如恐擺經堂不便,我這裡亦可代辦。吳太太想了一想道:還是到我公館裡去擺罷。見光問她公館在何處?吳太太說在白克路某號。見光命賬席寫了。吳太太掏出兩塊錢,丟在台上,才坐著馬車回去。見光家中原有常年包著的道士,所以他不教吳太太作成和尚,就為他家中沒養著和尚,免不得要到廟裡去租,廟中出租和尚,原有定價,他只得賺些扣頭,不如舉薦道士,卻可全盤到手。這一筆大生意既已兜上,見光不敢怠慢,便揀出十二個人材漂亮,行頭鮮明的道士,前去拜了幾天懺,功課做完,見光親去收錢。
  吳太太請他在廂房內坐下,親手倒了一杯茶,教那陪他來的人,在客堂中等候,又命娘姨出去買點心給先生吃。見光連稱不敢,吳太太說:便得很的事,先生不必客氣了。見光聽她嚦嚦鶯聲,不覺心醉,睜開半瞎眼,先向四下一看,見並無別人,暗想這位吳太太,那天雖已見過,面貌究竟怎樣,卻並沒看得仔細,聽她喉音很俏,想必容顏一定不醜,趁此時房中沒人的當兒,不如飽看她一頓,她不著惱的固好,如若著惱,橫豎我是出名的瞎子,她決不能說我偷看了她。心中想著,兩隻眼便對吳太太白了幾白。吳太太見了笑道:先生你能看得見我麼?見光忙說看不見,看不見。口中這般說,心中吃驚吳太太怎生得如此美貌,說話時,隨聲吹來一股似蘭非蘭的香氣,他鼻管中猛一嗅著,只覺心上一陣渾淘淘的,很有些坐立不安。
  吳太太見他侷促,心中暗暗好笑,把茶杯推了一推道:先生用茶罷。見光見茶杯在桌子中間,吳太太那只雪白粉嫩的玉手,離開茶杯還不到三寸遠,那兩粒亮晶晶的金剛鑽,光彩直向他瞎眼中鑽將進去,見光情不自禁,假充瞧不見茶碗所在模樣,伸手向桌上撈摸,只一撈,便撈在吳太太手背上,趁勢一捏,吳太太不覺說了聲阿喲。隨把見光的手摔開了,笑道:你這瞎子瞎摸什麼?一面將茶杯送到他面前。見光接了,連說得罪。不一時,娘姨點心買來,見光吃罷,吳太太又把經錢照賬付給了他,分毫沒扣。見光回到家中,念念不忘。
  次日,有個娘姨來請見光,說白克路吳公館太太,請先生算命。見光喜不自勝,疾忙換了一套新跑褂,坐馬車前往。吳太太接見仍請他在廂房內坐了。見光問是左造,還是右造?吳太太將凳子移到他旁邊坐了,笑問什麼左咧右咧?見光道:是男命呢女命?吳太太說:是我自己。見光便問她幾月幾時建生,吳太太笑道:那天我沒告訴你麼,你難道忘了?見光道:雖然有些記得,但不已甚仔細,只恐弄錯了不准,所以請太太再說一遍。吳太太說:討厭得很,我今年三十二歲,二月十三日丑時生的,你記清了罷。見光忙道:不錯不錯,果然我記得是戊辰年乙卯月甲子日乙丑時呢。說著便捏指算了一算,口中唸唸有詞說:太太貴造大吉。雖然前世有些冤孽,今生多行善事,自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不過小時略有疾病,七八歲之間,本該面上帶一個破相,幸有天狗星保護,故得臨時免去。做小姐的時候,正逢織女星入宮,所以聰敏伶俐,女紅精工。後來遇見披麻星,父在母先亡,可是不是?
  吳太太道:我卻是爹爹先死,並不是父親在,母親先死。見光道:這父在母先亡,原說是令尊在令堂之前亡故的意思。吳太太道:那就准了。見光道:原是命中注定先父的,那有不准之理。十七八九二十歲,夫星一照,紅鶯天喜,直到三十二歲,至三十四歲,微有血光之災,幸有道法解除,決無妨礙。到四十歲上,須防喪門星,喪事人家少去為妙。過此以往,福祿綿綿,富貴壽考,享年七十二歲。一生衣食無虧,晚來二子送終。說罷,吳太太接口道:先生錯了,已往之事,果然有些靈驗。不過我家老爺,已在四年前亡過了,我又並沒生過兒女,如何能得二子送終呢?見光聽說,面漲通紅,假意再算了一算說,戊辰乙卯甲子乙丑,阿喲,果然尊造二十八歲上,還有一重披麻星,理該夫,我卻漏說了。吳太太笑道:先生你莫多心,你算我的命,原是很準的,就是說我一生衣食無虧,我丈夫死後,遺下十餘萬家財,我把他放在外面,收來的利錢,開銷之外,還有些盈餘。試想我只有光身一人,並沒他人浪費,大約這幾個錢,一生吃著不盡的了。
  見光聞言,暗想她原來是個富家孀婦,我昨天還當她是有男人的,不敢惹她。現已知她底細,落得將她調戲調戲,若能勾搭上了,得她做了我第七房姨太太,那時她十餘萬家財,豈非都變作我的了。想到這裡,心中不勝歡喜,又把瞎眼,向四下了一,見房中別無外人,便向吳太太眼睛一白,低聲道:不瞞太太說,我算太太命中,一定有兩個兒子。吳太太笑道:先生說出笑話來了,天下決無一個人生兒子之理。我丈夫已死,還有誰來同我養呢?見光輕輕笑道:我我我我。我字才出口,吳太太笑著,把粉拳頭在見光腿上,很命的捶道:你這瞎子,好不老成,尋起我的開心來了。見光護痛,雙手握住吳太太的拳頭,兩個人頓時扭作一團。做書的寫到這裡,不願意再寫下去,污我筆墨。總而言之,這班下流無恥之輩,那裡幹得出好事。
  單表見光自此之後,不時偷偷掩掩,到吳公館去算命。差不多隔了一個多月,吳太太忽然拿出一張地契,給見光觀看,說:「這是新馬路某某處的方單,共有四畝多地基,蓋著市房,每月可收房租七百餘元,時價值六萬兩銀子,前途押在我這裡,只押得三萬洋錢,原說六個月償還,每月二分起息,前月初八已經到期,非但沒備本來贖,而且連利錢都沒給我半個,我差人催了多次,無如前途實在沒錢取贖,一時又賣不脫手。據說他只要六萬洋錢,我想這六萬洋錢,和六萬銀子,要占到一萬八九千塊錢的便宜。我現在已有三萬在他那裡,加上七個月利錢四千二百元,只消找還他二萬五千八百塊錢,便可過戶。不過我的錢,都散放在外,此時現的,只有五六千之數,還缺二萬,不知你可有什麼法想?不然,與你合買了。過戶就填你的名字,橫豎你我,沒甚分別。你若不願意,我只能讓他賣與別人。」見光驚疑道:「你現在真有五六千洋錢麼?」
  吳太太道:「誰來哄你。」一面把梳妝台抽屜開了,拿出一捆鈔票,果然是五大札,還有許多零碎的。見光見了,瞎眼中幾乎冒出火來。心想這個便宜貨,落得沾光,我只消拿出二萬塊錢,就可得六萬銀子的地產。他若把道契填了我的名字,雖說是合買,其實已算得是我一人的了。不過二萬之數,未免太大,拿出來很有些肉痛。便對吳太太說:「讓我想想法兒,慢慢的再說罷。」
  第二天,見光家有一個衣服華麗,舉止闊綽,很有些官場中人似的,上門起課,見光聽他講的一口京腔,問他尊姓,那人回說姓袁,現任大總統是他伯父。見光肅然起敬,問他所問何事?那人說:「我想買一所住宅,看來看去,沒有中意的地方,現在有人兜我買新馬路一塊地,約有四畝多些,進出很便,只要六萬洋錢。不過蓋著市房,若要改作住宅,必須翻造。我恐那塊地動土不利,所以請你起個課兒,如若好的,我就買他,不好的只可退了。」見光聽說,心中一動,暗想這不是吳太太說的一條道兒上的話嗎!這種便宜貨,自己不沾,若被別人得去,豈不可惜。幸他投到我手裡,我只消說這塊地大大不利,嚇得他不敢買了,然後我自己打二萬洋錢莊票給吳太太,趕快將她買下,有何不可。主意既定,忙把課筒在香煙上繞了幾繞,口念單單拆拆,隨手倒出,說:「大壞大壞,這塊地,正在太歲頭上,如一動土,不免損傷人口。就是放著收房錢,還恐有些不妙呢。」那人聽了,連說:「不買了,不買了。」
  見光待他走後,心中暗暗得意,便與賬席商議。賬席說:「這種便宜貨,理該買的,不過還須打聽打聽,那塊地,是否值六萬銀子?如若不值,就犯不著買了。」見光便差那賬席,親去打聽回來,說:「這塊地,果在很熱鬧的地方,房子還是新蓋的,除掉房子不算,就是地基,也足值一萬五六千兩銀子一畝呢。」見光聽得心熱起來,忙教賬席合一合洋價,照市價七錢三分三釐,二萬洋錢,該一萬四千六百六十兩銀子。見光教把六十兩零頭除了,打幾張十天期的莊賈,湊足一萬四千六百兩銀子,放在身畔。見了吳太太,不肯即將莊票拿出,先要會一會原主。吳太太說:「原主我不認識,只可把原中叫來,和你接頭罷。」便教娘姨請周公館裡太太來一趟。不多時,周太太來了,也是個中年婦人,談起那話兒,周太太搖頭道:「太遲了,昨天還來得及,今兒聽說前途已賣給袁世凱的本家咧。」
  見光忙道:「姓袁的已不買了,方才他親口對我說過。你不信,去問一聲便了。」周太太道:「問也是沒用,倘使姓袁的不買,還有別人買的,前途等著錢用,你如不帶錢去,空口說一句白話是不能定局的呢。」見光答應說:「有錢。」即忙掏出莊票交給周太太。周太太見了,笑說:「人家要現錢,你給我紙頭,成什麼用!」見光道:「這是十天期的莊票,到了期和現錢差不多的。」吳太太接口道:「這不過二萬罷,還要找他五千八百塊錢,料想目前也夠用了。」說著,開抽屜取出五千八百洋錢鈔票,點給周太太。周太太拿著說:「我姑且送去試試,如若前途賣脫,或者莊票不要,我只可仍帶回來還你們,不能當他作數。」吳太太道:「這個自然。」
  周太太走後,吳太太便怪見光,不該打莊票,倘若不要,恐被別人買去。見光和她爭說,一定要的。果然不到半點鐘,周太太回來說:「前途答應雖然答應了,不過須待莊票到期,才肯拿道契出來,給你們過戶。現在只肯出一張收條。」說時,摸出那張收條。見光接了,看是一張八行箋,上寫收到規元一萬四千六百兩,英洋五千八百元。下面潦潦草草署著黃荷人簽四字。見光自己藏好,等到到期這天。催吳太太快教周太太去拿道契,不料周太太不在家中,見光很不耐煩。吳太太便道:「橫豎你有收條藏著,我這裡也有方單,料他不致賣與別人。周太太既不在家,明天再拿道契不遲,何必如此性急。」見光無奈,到第二天吃罷飯,再到吳太太處,把門敲了兩下,出來開門的,卻並不是以前那個娘姨,另換了一個僕從打扮的男子,滿臉凶相,一口外江口音,問瞎子找誰?見光一愣,還沒回言,裡面又踱出一個留著兩爿八字須的男人,問是什麼事?見光道:「這裡是吳公館嗎?」
  僕人笑道:「你真是瞎了瞎摸了,我們這里門上,明明釘著尤公館的牌子,怎說是吳公館?」那個留須的男人道:「睬他呢,把門關上是了。」僕人答應一聲,把見光朝外一推,順手閉上門。見光看門上,果然釘著尤公館三字的一塊小小銅牌,便怪陪他的小使,不該認錯門口。小使說:「並沒認錯,天天到這裡來慣的,門牌號頭,一些不錯。這塊銅牌,今天新有,昨天還沒看見呢。」見光數了一數,果然是第三個石庫門,並沒跑錯,暗想大約吳太太一個人,住三上三下的房子太大,故而另借別人,這是新來的房客,不認得我,不如進去問問明白。因即再上前叩門,僕人一見,怒道:「你這瞎子,又來討厭則甚?」見光賠笑道:「對不起,我前幾天,天天到這裡來的,委實並沒認錯。我們找這裡的吳太太,有事同他講話。」
  僕人聽了,笑不可仰。有須的那人又走了出來,僕人高聲道:「老爺,這瞎子要找什麼吳太太。他還說天天來的,並沒認錯呢。」那人聽說,哈哈大笑道:「瞎子還能認地方,真是笑話。他既說認得,就教他進來看看,可有什麼吳太太在內。」見光扶著小使,走進裡面,兩個人一齊呆了。只見客堂廂房中的陳設,都變了花樣,連牆壁上糊的花紙,也通盤換了顏色。見光心中迷迷糊糊,暗想這是什麼意思呢?莫非當真認錯了,還是吳太太昨夜搬了場,他們今兒早上新糊裱的?但決沒這樣快的道理。僕人喝問瞎子看清了沒有?那人接口道:「倘他尋不出吳太太,喚巡捕抓他進去。」見光忙賠笑道:「請問你們,是今兒新搬進來的嗎?」
  那人怒道:「放屁,我住有三年多了,什麼新搬進舊搬進。你這瞎賊,究想轉什麼念頭,快說出來,免得我喚巡捕了。」見光滿腹狐疑,心知此中大是蹊蹺,自己一定上了吳太太的大當。這班人,明明都是翻戲一黨,說什麼吳公館尤公館,但自己和吳太太這件事,是不能告訴人的,而且二萬塊錢,花得無憑無據,那一紙收條,看來也是假的,此時反弄得進退兩難,心中又急又恨。那人又從旁催他,快給我尋出吳太太來,連我自己都不知這裡有什麼吳太太,你倒知道了。見光無奈,只得那借扶他的小使下場,罵他蠢才,我眼睛看不見,你眼珠沒瞎,怎麼認錯了人家。一面向那人笑賠臉,認不是,千對不住,萬對不住,反被那人罵了幾聲混賬忘八蛋,逐出門外。見光回轉家中,回想洋錢丟了二萬,好不心痛。把收條取出來,教賬席拿去一調查,才知所說那塊地基,是外國人的,並無黃荷人這人。見光花了兩萬洋錢,換來一張廢紙,真所謂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只恐一說出來,便有人批評他瞎子不老成,有損營業之故。幸他生意很好,每年常有一萬八千進款,這一來只算代吳太太當了一年牛馬罷了。但他自己也未嘗沒得著利益。閒言少敘。這天那賬席把此事大略告訴了伯和,伯和聽罷,深歎人心險詐,世道崎嶇。更一回思,自己和熙鳳這件事,莫要與他一般,被俊人一言道著,但想來決不至此。坐不多時,見光來了,先把幾個兒子,八角的,一塊的,一個個開銷清楚。然後賬席告訴他,有一位倪先生,為走失人口,請先生起課,一面又和他附耳搗了一句鬼。
  見光對伯和眼睛白了兩白,說:「你老問的是走失人口嗎?」伯和道:「正是。」見光道:「失去幾天了?」伯和道:「昨天飯後才走失的。」見光點點頭,一面鬼畫符的起了一筒課,說:「據課上看來,走失的是陰人罷。」伯和道:「果然是小妾。」見光道:「哦,原來是令姨太太,恭喜恭喜,她並沒走遠,現在東南方,離此不到百里之遙。因她今年正月半,觸犯了羅猴計都二位星官,合受三個月災難,你老無須尋覓,只消靜候一百天,待她難星過了,自能回來。」伯和著急道:「我就要回去了,一百天如何等得及,不知可有什麼法兒禳解禳解麼?」見光道:「禳解容易,我這裡壇上先師最靈,你老如肯做一天工課,包你能消災降福,化險為夷。」伯和問做一天工夫,要多少錢?見光道:「法事可大可小,如用八個道士,只消十三元六角已夠。」伯和道:「就是這樣罷,不知可能明天就做?」見光道:「明後天已有別家定了,至早須隔三天。」
  伯和無奈,拿出十塊錢,預定一天法事。不夠的,臨時再找。自己回到棧中,左思右想,覺得見光之言,果然有些道理。因正月半那夜,我恰宿在熙鳳院中,但不知怎的觸犯到羅猴計都二星,莫非那夜兩位星官下降在熙鳳床頂上麼?這句話,很有些像戲文中張茂生、李桂蓮夫婦,在八月中秋夜衝犯月宮,陰司罰李桂蓮陰陽河挑水百日差不多。但李桂蓮曾被閻王派與鬼吏為妻,我那熙鳳,不知可被別人強佔,想來未免膽寒。吃過飯,深恐俊人要來找他,抹了嘴,即忙出棧,按著見光所說方向,望東南走去。走到黃浦灘邊,暗說糟了,熙鳳一定被人帶往浦東,那邊都是鄉下地方,教我往那裡尋找,大約熙鳳災星未滿,心中不勝納悶,在草地旁邊公共椅子上坐下,呆呆出了一會神。太陽曬在身上,都不覺熱。坐了一陣,正要起身走時,忽見一男一女,打從他面前經過。伯和覺得這兩個人很有些面善,一時想不出是誰。那一對男女,見了伯和也露出驚異之色。忽地別轉頭,向前面飛也似的逃走。伯和大疑,猛然想起道:「阿喲,這不是那夜在中旺弄騙我衣服金錶的吳奶奶夫婦嗎」狹路相逢,豈肯饒放。當下拚命趕上,一手抓住一個說:「還我金錶衣服來。」二人都說:「你是何人,我們不認得你。」伯和怒道:「放屁,我永遠認得你們,快還我東西便罷,若不還我,休想逃走。」
  二人都說他是癡子,兩下裡一爭論,就有旁人圍攏來,看熱鬧。巡捕見了,上前干涉,聽他們各執一辭,只得一併帶入捕房,恰巧徐阿珊在彼,伯和訴明前情,阿珊對二人看了一看,笑道:「原來是陸門山兄妹,他二人專做仙人跳的勾當,犯案已非一次,那一天你對我說了,我就疑心他們,不料果然是的。請你把失去各物抄單出來,我給你追回便了。」伯和借紙筆抄了一篇賬,交給阿珊,自己出了巡捕房,心想雖然沒尋見熙鳳,卻無心捉著吳奶奶夫婦,報了那夜之仇,心中頗為適意。便更佩服見光東南方一語,大有效驗。回到棧中,見俊人正坐著等他,伯和便把適才這件事告訴他。俊人原沒知道他以前還有這段事,聽了不勝驚駭道:「上海近日設局騙人之事,愈出愈奇。幸得叔父不愛賭錢,只在女色上略吃一些虧,還是有限的。若誤落賭局,就不可收拾了。」
  伯和聽說,不覺面漲通紅。俊人又道:「熙鳳的事,如在這幾天內,尋訪得出最好。如若尋訪不出,我看叔父還是認吃這一千幾百塊錢的虧,早些回去罷。」伯和點頭稱是。俊人便與伯和,同到清和坊一查,以前熙鳳的房間,現已換了花如是,做手全盤更換,沒一個知道熙鳳、阿珠二人來蹤去跡的。二人又往別處打聽,一連數天,毫無眉目。見光那裡雖然替伯和做了一天法事,其奈沒人能上天,親問一聲羅猴計都二星,曾否息怒,所以仍不能解除魔障,反白丟了十幾塊經錢。還有徐阿珊也來找尋伯和,把那夜被吳奶奶騙去的馬褂夾衫等物,都送還了他。只有金錶已被他們賣錢花用,無從追還。並說陸門山兄妹,已經公堂判斷,各押三個月,驅逐出境。伯和千恩萬謝,又托他代為找尋熙鳳下落。阿珊雖然答應了,無如鴻飛冥冥,匿跡銷聲,正如大海撈針般,無從著手。伯和料已無望,俊人又時時勸他回家,只得抱定吃虧宗旨,再整行裝,仍趁江新輪船第二次班頭,主僕兩個,原來原往,先到漢口,再轉乘小火輪遄回湖南原籍去了。正是:兩腳快離煩惱地,一身幸脫是非常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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