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假從良蓮子儂心 真■浴桃花人面

  伯和得悉熙鳳院中出了這件事,即忙親去慰問。熙鳳乘間向他談起,不幸身為女子,墜落煙花,無論什麼人都可欺侮,倘使我作了良家婦女,究竟有個依靠,就有人替我出頭,也不致被人欺負了。那諸竇山這回雖然失了面子,但冤家愈結愈深,將來一定還要來尋我的事。他自己不來,或者串出別人,我這裡並不是良家閨閣,焉能禁絕人來,就使提防,也防不到這許多,倘若他三番五次纏擾不已,教我如何過日子呢。這時,眼圈兒一紅。伯和忙道:「你休得害怕,將來如果諸竇山再來惹你,我可以替你出常我雖然沒甚勢力,我姪兒倪俊人卻很有手勢,包你將他辦一個重重罪名,你放心大膽便了。」熙鳳道:「倪老爺的盛情,真教人感激不荊不過你只能幫我一時,不能幫我一世。因你是暫時住在上海,不久就要回去的。他卻是長住上海的人,若等你動身之後,再來欺我,那時更有誰人肯替我出場呢?」伯和道:「那也不妨。俊人本來成家立業在上海,只消我臨走的時候,去叮囑他一聲,日後如有諸竇山欺你,你去通知他,他自能替你出場的。」
  熙鳳道:「雖然如此,但上海嫖客中和諸竇山一般的人,也不止一個,我焉能一一去請俊人老爺,替我出常況俊人老爺,雖然是你的令姪,與我並無交情,怎能時時勞他,而且他是體面之人,未必見得肯替一個毫不相干的妓女出場,那時你又走了,教我再找誰去?那一天你沒有看見呢,這諸竇山的朋友,把一隻水煙筒擲我的頭,幸虧我避得快,只打破衣櫥上的玻璃,若被他丟中,怕不要腦漿迸出嗎!那夜這條性命真是拾得的,我想想吃了這碗飯,也犯不著拿性命去拚,所以我已怨盡怨絕,決計不再做這個營生了。往年也有幾個客人,要娶我回去。我因見他們並不能真心體貼婦人,故都一口回絕。近來我雖然自己看中了一個客人,這位客人果然能體貼婦人,而且年紀也高了,處處都有把握,不比一班少年,輕浮草率,愛的時候,花好稻好。不愛的時候,一些不好。若得嫁了那個客人,真可以廝守一輩子。無如我雖有心,他卻無意。常言姻緣本是前生定,大約不能勉強的,我從今以後,只可死了這條心,無論何人,只要願意娶我,我不得不跟著他走,但求早一日脫離苦海,便可早一日保住這條性命。不過我要嫁那個客人未能如願,想必都是我命苦之故,不能抱怨別人,只能抱怨自己罷了。」口中說著,眼眶中流下淚來。伯和勸她休得悲傷,又道:「方才你說的那客人是誰,可以把名字告訴我,讓我去勸勸他嗎?」
  熙鳳道:「這人的名字,我永遠不說,請倪老爺自己猜罷。」伯和笑道:「我又不是神仙,焉能猜得出你的心事。不過我也不管你說的是誰,但我自己還有一件心事,也不能不在你面前表一表明白。你也是聰明人,請你休得笑我,也休得怪我。只因我在湖南動身的時候,共帶來二千塊洋錢,原想在上海盤桓一兩個月,除卻花費之外,買些貨色,帶回自己舖子裡去賣的。不意見你之後,心中捨不得離你,所以耽擱至今,已有半年有餘。俊人屢次勸我回去,我沒肯聽他。這二千洋錢中,已用去房飯錢和應酬開銷約共六百左右,目下只剩一千三四百元之譜。講到我的家世,你大約還未知道。我家中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已經娶媳,女兒也都出閣。我老妻亡故多年,並未續娶,故我當日聽你有從良之意,未嘗不想娶你。只因內中有兩層難處。第一層,上海地方,娶一個時髦妓女,聽說至少要三四千金,我姓倪的,並非沒有這個力量,只恨所帶不多,若寫信回家去匯,豈不被兒子疑心,若向俊人挪借,又難免給親戚笑話,這是銅錢上的難處。第二層,我不能常住上海,不久要回湖南,這是你也知道的,但內地沒一處及得上海適意,吃口既沒上海好,遊玩的地方,又沒上海多,我在這裡住得幾個月,已愁回家去難過,若娶了你,你是在上海住慣的人,焉能熬得過這清苦日子,這又是地方上的難處。有此兩層為難,所以我雖存著這條心,卻不敢同你道及。一則怕你見怪,二則怕你見笑。還有年紀上邊,只恐你也嫌我太老罷。」
  熙鳳歎道:「唉,倪老爺,你還要說甚年老年青,我方才不曾對你說過嗎,少年人心思最活,好的時候,比什麼都好。一到後來生厭了,便半文不值,這班人怎能同他過一生一世的日子。所以別人說姐兒愛俏,鴇兒愛鈔,我的心思,卻和別人兩樣,一不愛俊俏,二不愛錢鈔,只求一個人老成持重,能始終如一,可以廝守一輩子的,於願已足。老實對你說了罷,我方才所說那個客人,不是張三,也不是李四,就是你倪老爺。」伯和聽了,嘻開一張嘴,哈哈大笑道:「我原想你那裡來這樣相巧的客人呢,又是什麼能體貼婦人,年紀已高了,處處有把握,這些說話,很像說的是我,不過我卻不敢承認,怕的認錯了,給你笑話。不過你既有這條心,為甚不早些對我說呢?須知我也並非無意娶你,只因內中還有兩件難處,適才已告訴你了,你也可原諒我咧。」
  熙鳳道:「你未免太多心了。這兩件事,照我看來,一些都不難,可惜你早沒同我談起,否則我譬解給你聽了。第一件,你說洋錢帶得少。上海娶一個紅倌人,至少三四千多,這句話果然有的,但早倌人也有幾等。一班有父兄的,自然要敲敲客人竹槓,才肯脫手。市面上站得出的,三四千金還恐不夠,說不定要一萬八千身價,還有許多零零碎碎的開銷,最為累贅。但我乃是自家身體,願意嫁人,第一件身價可以免得,而且我又不比得別人,東拖西欠,只有做手處替我墊的千把洋錢賬頭,過節以來,沒多少酒賬,加上喜封開銷,至多只消一千一二百元已夠。第二件,你說地方不便,我雖然是個妓女,也知三從四德,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湖南地方又不是無人荒島,別人過得日子,難道我就過不得日子。況且我久墜風塵,備嘗艱苦,三更半夜,不論起風下雨,有人叫局,不能不去,若得過安逸日子,還要揀什麼地方。你若有心娶我,莫說帶我到湖南,就使遠適外國,我也無不願意。你以為這兩件都是難事,豈不大誤。還有一層,你若怕錢不夠用,好在我自己有幾件首飾物件,尚值數百塊錢。到了那個時候,人已是你的人了,首飾物件,更不消說得,何妨變價貼補,將來要用時,可以再置。我想你現今既存著一千四百洋錢,除了一千二百,還餘二百塊錢,我們只消一滿月就回到湖南去,決不致有不夠之慮。這句話你自己想想對不對呢?」
  伯和聽她原原本本,說得入情入理,心中暗暗歎服,深恨自己見不及此,耽誤了好事。後來又聽她說願將首飾物件,變價貼補,不由得萬分驚異,暗想熙鳳乃是一個妓女,不料她能知大體,居然肯把自己首飾,貼補與我,雖然只得一句說話,已可見她傾心向我,立志從良,當年賣油郎獨佔花魁,也不過如此,不道我倪伯和,親身遇見這般人物,可見得青樓中人,未必個個無義的了。想到這裡,滿心歡喜,便問熙鳳道:「這些說話,都是真的麼?」熙鳳對伯和橫了一眼道;「這是什麼話!可以哄你,你們男人說說不打緊,我們做女子的,卻是終身大事呢。」伯和聽了,更為得意,因說:「照此說來,果然很好。但我現在還住在客棧內,倘若娶你,一定要暫時租一所房子,方可熱鬧熱鬧,想必你也得料理料理,不是一兩日間就可完畢的事。」
  熙鳳接口道:「我也沒甚料理,只消你的錢一到,我把那些賬頭還清,馬上就可跟著你走,而且這件事,宜快不宜遲,遲了給外間傳揚開來,既不甚好聽,還怕那諸竇山半路上出我們的花樣,那也不可不防。講到房子,雖然不可不租,但上海租房子,是極容易的事,何消一兩天工夫,已可辦得舒舒齊齊,況且我在這裡度日如年,巴不得早一日脫離苦海。如今已作了你家人了,你自己不想想,肯把自家的人,給別人欺侮嗎?」伯和連連稱是。熙鳳又問幾時可以娶她,伯和想了一想,說:「日子還得個算命先生揀揀,總在十天之內,可以實行娶你。明天晚上,我一準送一千二百塊錢過來,給你先行開銷賬頭便了。」
  熙鳳心中暗喜。伯和回到棧中,越想越覺得意。因沒人同他談論,就把從人喚到跟前,對他說王熙鳳相貌如何好,人品如何好,又知大體,又有情義,滔滔不絕的講了多時,從人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得含糊答應著,服侍他睡了。次日,壽伯又來尋他。伯和便把熙鳳願意嫁他等情,從頭至尾,向壽伯說知。壽伯起初還竊笑伯和著了熙鳳的迷湯,後來聽到熙鳳不要身價,還願意把首飾物件貼補不足,也不免暗自詫異,心想這件事,很有些像戲文中做出來的一般,不料伯和這樣一副頭腦,竟得有此奇遇,真可謂出人意外,我卻不可不成全他們這段姻緣。當下沒口贊成,又向伯和道賀。伯和笑得口都合不攏來,提起要租房子,壽伯道:「老伯橫豎只有一個月的耽擱,也犯不著另租房子,如嫌旅館不便,好在我朋友談國魂家,宅子很大,而且就在後馬路,往年未光復時,有些同志到上海來,都在他家托足,因此床賬器具也現成的,不如暫借他家辦事,也可少卻許多開消。」
  伯和大喜說:「只恐姓談的不肯。」壽伯道:「決無不肯之理。國魂這人最愛結交朋友,況他又不是不認得你的。這件事,包在小姪身上便了。」伯和不勝歡喜,當下帶了一千二百洋錢,送到熙鳳院中。熙鳳收了,又與伯和談論嫁娶各項應辦之事。這夜有人叫局,一概未去,與伯和二人,直談到十二點半鍾才罷。熙鳳待伯和回轉棧房,自己也收拾收拾,徑到仁壽裡小房子內,見了義和,劈頭一句,便告訴他我要嫁人了,義和猛吃一驚,問他嫁誰?熙鳳道:「就是那個倪伯和。方才我已收了他一千二百洋錢,十天之內,便要除牌子,待滿月後,我與他一同回湖南去。你我二人的緣分,只可就此了結咧。」義和聞言,宛如晴空中起了個霹靂,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呆立多進,才說出一句:「這句話當真嗎?」鳳熙道:「誰來哄你。」
  義和聽了,一陣心酸,淚如雨下,哭道:「你當初不曾答應嫁我麼?為何忽然又要嫁起別人來?我又沒待錯你,只恨我沒有錢,不能替你還債,你自己曾說慢慢的積起錢來,還清了債,就可嫁我,緣何平空變卦?我自認識你以來,從未結識第二三個婦人,也算對得住你的了,你怎樣這般狠心,丟了我去嫁別人呢?」口中說著,把雙手抱著頭,伏在桌上,哀哀痛哭。熙鳳見了,又好氣,又好笑,又是憐惜,一把將他拉起,笑道:「你這孩子可要臉麼?動不動就哭了,快住了哭,我還有要緊話,同你講呢。」義和不從,只是痛哭。樓下二房東夫婦,正吸煙吸在興頭上,聽得樓上哭聲,疑惑他二人淘氣,即忙放下煙槍,眼望著樓板,勸道:「你們兩口子省省罷,年紀輕輕,為什麼喜歡淘氣,須知大家都為著要好,才聚在一起,幾天工夫住一夜,也不是容易的事。試看我們老夫妻兩個,天天睡在一起吸煙,從不曾多過一句說話。何況你們難得相會,我勸你們早些安安穩穩的睡罷,休要氣氣惱惱咧。」
  熙鳳聽了,禁不住要笑,高聲答道:「多謝你們二位,我們倆並沒淘氣,原是鬧著玩的。」一面對義和道:「你還要哭麼?被樓下都聽見了,明兒走出去不丟臉嗎?」義和才不敢哭,但心中仍覺十分悲楚。熙鳳笑著,一手搭在義和肩頭上道:「你這人真正癡了。試想我豈有放著年少的不嫁,反去嫁一個老頭子的道理。你可記得我那天對你說的話嗎?我說這倪老兒,我們將來大有用得著他之處,這一遭便是用他之處了。皆因我現在還欠到一千多元錢債,要靠生意上賺出來還呢,年來生意又壞,不知要多少時候,才了得清楚。你又常嬲著早些嫁你,不必再做生意。所以我想來想去,只有浴一法,可以了清債務。現在我嫁倪伯和,就是浴之法,教他拿出錢來,替我還清了債,我到了他家,再想法兒出來,那時債已還清,便可現現成成嫁你了。人家用盡心機,都為著你,你反同人瞎鬧,豈不是癡了麼!」義和聞言,不禁轉悲為喜道:「這句話你不是哄我罷?」熙鳳冷笑道:「哄你的,你再哭罷。」義和笑道:「我不信你竟會哄我?」熙鳳帶笑抹他的臉道:「羞也不羞?眼淚還掛在臉上,虧你笑得出呢!」
  義和笑著,揩乾了眼淚。熙鳳又道:「還有一件最要緊的事。我嫁了伯和之候,暫時不能出來和你相見,但至多不過一兩個月,你須要耐心等著我,若有機會,自然教人與你通信,慢慢的設法出來,到了那個時候,就可以和你廝守一輩子了。」義和聽說要一兩個月不能見面,又嬲著不依。熙鳳再三用好言安慰,義和才委屈從命。這邊熙鳳巧為安排,那邊伯和也大費躊躇。他想熙鳳既已娶定了,房子有壽伯擔承,料想也可算數。但俊人一方面,還是告訴他的好呢,還是不告訴他的好?如若告訴了他,只恐被他笑我不老成。倘若瞞著他,又恐他事後知道了動氣。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告訴他為妙。次日,特地差人將俊人請到孟淵旅社,把自己要娶熙鳳等情,大略告訴了他,向他取個進止。俊人本是好事者流,自知伯和心愛熙鳳,未便梗阻他們好事,也就極口贊成。恰巧壽伯來回復伯和房子的事,國魂業已答應,伯和大喜,拖了俊人,三個人同去觀看。這談國魂本是舊家子弟,父親早故,遺有寡母在堂,與一個未出閣的弱妹,住著五上五下的宅子,餘屋很多。伯和看中了左廂一間,俊人說太大了,傢伙須要擺得多些才好看。國魂道:「傢伙樓上多著呢,只須倪老伯看定那一間,我們可以代為佈置。三天內,包給你一間稱意的新房間便了。」
  伯和大喜,稱謝出來,又到大馬路找瞎子莫見光擇日。見光捏指一算說:「大後天五月二十三日,申酉時吉日良辰,宜於婚娶。」伯和即忙親去通知熙鳳。第二天,便把牌子除了。所有一切喜封開銷,都由熙鳳在一千二百元內支派,伯和並不管賬。只等到二十三這天,黃昏時分,打發兩名喜娘,坐著馬車,將熙鳳接到談家。大廳上擺下香案,熙鳳照例,叩了四個頭。有國魂的妹子漢英,將她引入新房。伯和紅光滿面,喜氣融融。俊人又替他邀了如海、文錦、伯宣等一班人,同來道賀,開懷暢飲,賓主盡歡。吃罷酒,壽伯的朋友尤儀芙、李美良等,發起鬧新房,拖著伯和,蜂擁進房。伯和知道這班人最愛玩笑,深恐又要與他惡作劇,心中頗為著慌。幸得儀芙、美良等,一進新房,見有國魂的妹子漢英在旁,彼此俱存著醉翁之意,並不注重在伯和身上。伯和乘間溜到廳上,與俊人閒談,告訴他滿月後,便要帶著熙鳳回湖南去。俊人也勸他早作歸計,以免家中懸望。而且上海開銷甚大,單身一人,不妨暫住客寓,如今娶了姨太太,暫時原可在國魂這裡耽擱,如欲長住下去,非得另租公館不可。一租公館,免不得要用人、伙食一切開銷,每月至少一二百金。上海一月之費,在湖南足供一年而有餘。故小姪的意思,還請叔父早回為妙。而且納妾不比娶親,盡可隨時動身,不必限定滿月,叔父以為如何?伯和聽了,深以為然,連連稱是。當夜客人散後,伯和回到房中,熙鳳含笑抬身,叫了聲老爺,伯和見兩個喜娘,還坐著未走,隨對他們說:「你們可以歇歇了。」
  喜娘聞言,一笑出去。伯和便問熙鳳:「方才可被儀芙等鬧昏了?」熙鳳笑道:「他們並沒鬧我,只趕著談小姐取笑。後來幸得談小姐避了進去,他們才借找你為由,一去不來。否則不知鬧到什麼時候,才肯罷休呢?」伯和道:「近來一班吃喜酒鬧新房的,往往丟了新娘不鬧,反鬧那年青美貌的女客,這件事最為惡習。在鬧者固屬取快一時,其實卻大損人格。因那女客也未必無戚族在旁,目睹此狀,雖然不便發作,但這人的品行,已被他一覽無餘,將來不免遭朋友輕視,豈非因一時之娛,貽終身之羞嗎!」熙鳳道:「照你這般說法,是叫他們鬧我了。」
  伯和笑道:「這個決無此理,我不過連類偶及而已。」說著,又問她衣飾物件,可曾帶來?熙鳳道:「衣裳我只拿得幾件應用的,其餘都寄在阿珠那裡。因箱籠等物,扛抬費事。而且你我一滿月便要動身,我想不如臨時一腳下船,免得抬來抬去,又費錢,又費照應。就是驚動人家,也十分不便的呢。」伯和點頭稱是,又道:「我看動身不必待滿月後再走,早些回家,一則可以定心,二則耽擱在別人屋中,雖然做主人的慇懃相待,但我們自己,終覺過意不去。故我決計過了後天就動身咧。」
  熙鳳不防他這般要緊,還當他滿月後動身,自己好從容佈置,此時忽然變卦,真和迅雷不及掩耳一般,心中未免著急。面子上仍不動聲色,附和他說:「早些回去,果然很好。只怕兩三天內不及佈置罷。」伯和道:「如果不及佈置,不妨遲一二天。好在長江船天天有得開,不必限定期頭。幾時舒齊,幾時動身便了。」熙鳳暗喜。過了一夜,次日,阿珠到來探望熙鳳,原是熙鳳教她每天來替她梳頭的,其實卻用她暗中與義和傳遞消息。此時因礙著伯和在旁,不便同她多說,只略問她出來後院中之事。阿珠說:「阿金適才已來過了。花老七准大後天進場,她自己有帶來的做手,我們想另包一個先生,此時還沒定局呢。」說時,恰巧有人來找伯和,伯和走出房去。熙鳳即忙將伯和就要動身等情,告訴了阿珠,阿珠也不免吃驚,說:「這便如何是好?就要掉槍花,這兩三天內,也萬萬預備不及。倘若一離上海,已落在他手掌之中,休想再能脫身。你何不嬲他滿了月再走,料他此時決不致不聽你說話的。」
  熙鳳道:「這個如何使得。我在先原答應願意跟他走的,倘若第一句說話就不從他,豈不教他生疑。我想他既然迫不及待,我也只有給腳底他看一個法兒。你回去趕怏把我自己一應物件整理整理,交給卞少爺,教他收藏好了,你和娘姨老阿姆等人,也不必再住在清和坊,分投暫躲幾天,住處萬不可給別人知道,每天照常到這裡來梳頭,休得間斷,倘若老頭子問及你衣箱時,你只說藏在你自己家裡。若問你家住在何處?隨你便造一個便了。」語猶未畢,伯和笑嘻嘻的走了進來,熙鳳即忙住口。伯和笑著對她說:「方才俊人差了車夫來知照我,大後天是招商局的江新輪船班頭,船中賣辦,是他好友,搭這條船,很有照應,問我這天可來得及動身,以便預先定一間官艙。我想大後天還有三日,而且長江輪船,又是後半夜開的,料想不致來不及預備,故已答應他,教他先給我定好房間了。你也趕緊教阿珠,將衣箱整理整理,待我開幾張封條,給她帶去貼好,臨時直接送招商局碼頭便了。」
  熙鳳默然。伯和便要找筆墨,寫封條,熙鳳道:「封條當天再寫罷,橫豎阿珠每日要來替我梳理的。」和道:「當天寫也好。我原想寫的不甚好看,想必俊人那裡一定有印就的封條,不如問他要幾張填上,貼出去很為氣概。」熙鳳笑說:「這個更好了。」伯和又道:「我此時還要去找壽伯,告訴他動身有期,他如欲帶什麼東西給他爺娘,也可早些置辦,免得臨時侷促了。」熙鳳待伯和走後,又對阿珠說:「照此看來,他後天一定要動身的了。事不宜遲,不過太早也走不得,必須等到當天才可出擋。我想出來之後,若住在上海,未免太險,因他姪子倪俊人,很有些手勢,一時決不肯罷休,務必暫時避一避鋒頭,再看事行事。你家不是住在蘇州嗎?但不知在城內,還在鄉間?」
  阿珠說在很落鄉的地方。熙鳳道:「落鄉最好,你也將自己的小房子裡的東西,交給二房東看管。再問一聲卞少爺,洋行中可能走得開?最好告一禮拜假,準定大後天十二點半鍾,到火車站等候。你飯前就來給我梳頭,我向老頭子要出封條,詐說要親自去檢點衣服,和你一同出來,再往火車站,會同卞少爺趁一點零五分的火車,前往蘇州,不但人不知,鬼不覺,就使老頭子事後發覺,料想也無處找尋我們。好在我嫁他,不曾立什麼身契,又沒捲逃他錢財,縱令告到當官,也不能定我的罪名。」
  阿珠連聲稱妙。不表二人定計,再說伯和尋見壽伯,向他說知二十七夜動身,問他可有什麼物件,帶給他父母。壽伯本因奔走革命,多年不曾省親,得伯和回湘之便,即忙去辦了些衣料物件,托伯和帶去。又另外送給伯和許多路菜。俊人亦有饋贈。伯和意欲算還國魂房飯之費,國魂非但不受,反送了伯和不少贐物。伯和到二十七那天,黎明即起,先往俊人處辭行,帶回十張封條,詢知熙鳳有四隻衣箱,隨填了四張。熙鳳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忽然說:「阿喲,我那衣箱放在阿珠家裡,並沒下鎖。他自己我固然相信得過,但他時常不在家中,若被同居的人,偷去幾件,我這樣糊裡糊塗的,教阿珠貼上封條,帶到湖南,再查出有缺少之處,若要回上海來找阿珠理論,豈不大費周折,不如教她送到這裡來,檢點過了,再行貼封條,送上船去罷。」
  伯和道:「你也太大意了,豈有裝衣裳的箱子不下鎖之理,說不定已有走失,若要車,該早些車來,此時車了來,就要車去,豈不費事。還是你自己到阿珠家去點一點,倘無缺少,就可貼上封條,令她一直送去了。」熙鳳躊躇道:「阿珠家裡,我自己不大認識,少停還得她陪我去呢。」一會兒阿珠來了,熙鳳說明要親自檢點衣箱,再行加封。阿珠道:「姨太太親自點一點最好,我也因這幾箱衣服,堆在我家,很為擔心,深恐內中或有缺少,賠償不起。這一來,我也有個交代咧。」說著,替她梳好頭,熙鳳換了衣服,將封條揣在懷中,對伯和說:「我這時就去,點過了,再來。」伯和道:「此時將敲十二點鐘,再過半點鐘,就要開飯,何不吃過了飯再去。」
  熙鳳道:「我不想起還好,如今一想起,覺得很不放心,倘若不看一看明白,連飯也吃不下肚,幸得我此時腹中並不饑餓,少停開飯出來,你先吃罷。倘若我來得及趕回來,和你同吃最好。如若來不及時,我可以叫點心吃的。」伯和笑道:「你們婦人女子,往往有這種脾氣。粗心的時候太粗心,細心的時候又太細心了。」照鳳笑了一笑,和阿珠手挽著手,裊裊婷婷的出去。伯和忙把餘剩的六張封條,填了號頭,在藤箱上貼一條,考籃上貼一條,又在網籃上貼一條,還有三條,無處可貼,只得貼在行李鋪蓋上,打發從人吃了飯,將一切物件,先行送下船去。自己等到一點多鍾,還未見熙鳳回來,只得獨自一個吃了飯。接著俊人、壽伯二人先後來到,都因晚間別有應酬,不能相送,此時先來送別。伯和道了謝。
  二人走後,已有三點鐘光景,熙鳳還未來。伯和恐她一直到船上,即忙趕到碼頭,上船一看,見從人歪在鋪蓋上打盹,伯和一腳將他踏醒,問他姨太太可曾來了,從人回說未見,伯和罵他蠢才,你不該睡著,一定姨太太上船,你沒招呼她,她也不曾見你,故而又走回去,亦未可知。從人不敢分辯,伯和命他留心看著,倘她來了,教她就在船上等我,不必上岸,你自己趕快回來,報我知道,我在談家等侯。說罷,走上碼頭,站了一會兒,雖然有幾輛小車,送箱籠上船,但並無齊齊整整四隻衣箱的。而且押車之人,也沒有阿珠、熙鳳在內。心想大約她去點衣服,時候太多,肚中饑餓,命阿珠先弄點心,給她吃過才回去,或者此時已到家中了。想到這裡,即忙僱一部黃包車坐上,好似熙鳳已在家等著他一般,性急慌忙,催他快跑。
  到了談家門口,跳下車來,錢也未及付,奔進去一問,知道姨太太仍未回來,只得沒精打采的出來付了車錢,在門口站了多時。看看來往車輛,何止數千,其中竟沒一個是他的姨太太。踮得腳酸了,又回到廳上坐了一陣,真所謂等人心焦。伯和越等越不耐煩,只得踮起來,從廳上踱到房中,又從房中踱到廳上,心中猜疑,莫非箱內當真失了衣服,熙鳳和阿珠翻臉,扭到捕房中,打官司去了嗎?但打官司也有個原被告,巡捕房決不致將兩造一齊押起,熙鳳也該回來,給我一個信息,好讓我幫她出常不過她主婢要好在先,料想決無打官司之理,只恐現在馬路上,電車、汽車、馬車,橫衝直撞,他們坐著黃包車,偶一不慎,碰撞可慮,這倒是一件險事,看來她一定被撞受傷,送到仁濟醫院,只為傷重不能開口,所以沒人給我報信。一念及此,彷彿熙鳳真被電車撞傷,頭破血淋,斷臂折骨,身子一陣寒噤,再也忍耐不住,即忙坐車到仁濟醫院一查,說今天並無受傷婦女送來,伯和方始放心。重複回去一問,熙鳳仍沒來過。伯和真急了。國魏說:「或者她一徑上了船,亦未可知。」伯和道:「船上我也曾去過,還叮囑從人,等他一到,即速來此送信。此時從人未來,料她一定沒到。」
  國魂道:「這也不能說定,因為天已黑了,她想你就要上船,故教從人不必報信給你。兼之她是女流之輩,孤身一人,在船上膽怯,不放那從人走開,亦是意中之事。你也不必疑懼,請用了晚飯,上船去罷。」伯和聽他言之有理,才略略寬心,勉強吃了半碗飯,謝了談氏闔家,又對國魂說:「倘她來了,請你叫她立刻上船。」國魂道:「這個自然。」伯和出來僱車坐到碼頭上,已見從人靠在甲板欄杆旁邊踮著,伯和高聲問他姨太太來了不曾?從人搖搖頭,伯和好似被一桶冷水,當頂門澆下一般,心窩子裡凍得冰冷,上得船來,再問那從人姨太太究竟來沒來?從人斬釘截鐵的回道:「沒來。」伯和開口就罵說:「大約你又睡著了。」從人叫屈,賭神罰咒說:「並未睡過,而且在艙面盼望多時。方才你老人家親眼目睹,我踮在欄杆旁邊麼。」伯和無奈,在官艙內坐了一會,又到甲板上立一會,走來走去,坐立不安。那船上的買辦,承俊人囑托,上前與他招呼。伯和告訴他有個人未來,買辦說:「大約就是令姨太太了。」伯和道:「正是。」買辦道:「或者她因知道後半夜開船,所以來得遲些。」伯和含糊答應他道:「也許是的。」
  買辦又應酬了幾句才走。伯和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從人又時時磕睡,伯和將他大罵洩氣。買辦聽得清楚,即忙進來相勸。伯和問他現在什麼時候?買辦回說,剛敲十二點鐘。再過三點鐘,我們就要開船了。伯和聞言,吃驚非校暗想此時已過夜半,熙鳳還不上船,大約是不能來的了。料想她一定出了非常大事,否則決不致耽誤行期,深悔自己不該惜幾個車錢,沒聽她的說話,把衣箱車回檢點,教她自己到阿珠家去觀看。這班小人家,眼孔最小,或者熙鳳和今古奇觀上的杜十娘一般,藏著個百寶箱,此時露了眼,他們欺她女流,將她謀財害命。除此之外,或將她擄往別處,或將她禁錮密室,都是我害她的。此時我決不能丟了她走路,務必替她報仇雪恨了,再行回去,才不負我和她夫婦一場的情分。想到這裡,一陣心酸,險些兒流下淚來。忙對買辦說:「今番小妾不能下船,我也未便丟了她獨自前往,不知這裡的船票,能退不能?」買辦聽說,呆了一呆道:「照例預定官艙,不能作退。但是倪先生的事,盡可商量。讓我代你們把船票賣給別人便了。」
  伯和千恩萬謝,命從人把行李物件,重複搬上碼頭,僱兩部黃包車裝了,主僕兩個,坐著徑投孟淵旅社。棧中茶房,認得他們,慌忙替他把行李搬進,問他從那裡來?伯和推說脫了船頭,一面教從人看守房間,自己出了棧房,仍坐著來時黃包車,到卡德路倪公館,找尋俊人。這天俊人恰巧宿在卡德路,此時已同他姨太太睡了,聽說有人找他,不知何事,即忙披衣起來,見了伯和,驚道:「叔爺為何此時還不上船?」
  伯和長歎一聲,將熙鳳飯前同著梳頭傭阿珠,同去檢點衣服,一去不回等情,細細說了。又道別的不怕,只恐她貴重東西露了眼,被人謀財害命,或者路上被電車撞傷,最為可慮。俊人沉吟半晌,忽然把桌子猛擊一下道:「叔父你上她的當了。無論光天化日之下,斷沒謀財害命之理。而且她久居上海,也決不致被電車碰撞。我看她說什麼檢點衣服,明明是和那梳頭傭一同逃走。你娶她的時候,不是替她還過一千多洋錢的債麼?妓女假從良,騙客人替他還債,再設法出來,其名叫做浴,就是還清欠款,譬如洗脫一身膩垢之意。可惜你沒留心她有此一著,這時候她早已遠走高飛,無從尋覓的了。」伯和被他一語提醒,不覺破口叫道:「阿喲,真個被她了個浴咧。」正是:偏是衰翁甘受騙,從來蕩婦最無情。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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