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重罹綺障名媛傷懷 初惹情魔狂童適意
這夜雲生子雖宿在家中,心卻記掛在玉嬌那裡,正所謂愁腸百結,度日如年。好容易盼望到次日天明,見少奶奶業已睡熟,自己急忙逃走出來,吩咐娘姨不可聲張,僱車坐到玉嬌門前。那時門還閉著,雲生叩了幾下,裡面大姐聽得,披衣出來開門,見了雲生,皺眉道:「少爺怎麼這時候才來?奶奶昨兒直等到你半夜之後,見你不回來,她氣得什麼似的,足足淌了一夜眼淚,此時大約還沒睡呢。」雲生聽了,心如油煎,慌忙三腳兩步,奔到房內,卻見玉嬌和衣倒在床上,雙目緊閉,似已睡著,面上淚痕斑駁,濕透的羅巾丟在一旁,可想而知昨夜眼淚,著實落得不少。雲生見了,一陣心疼,自己也險些兒垂淚,即忙將她推了一推,玉嬌不聲不響,卻把雲生嚇了一跳。仔細看時,見她淚痕未乾,而且眼眶中,又滋出兩顆新鮮珠淚,知她並未睡著,因即附身伏在她旁邊,低聲道:「你莫動氣罷,我昨夜也不是有心不回來的,只因岔出了別的事情,抽身不開,所以在外邊耽擱了一夜。但我身子雖在別處,心卻沒一刻兒不係記著你。往日我至早要吃飯時候才起身,今兒天一亮,我就來了,這便是記掛你的鐵證。你也是明白人,怎不原諒我呢?」
玉嬌只不開口。雲生又和背書般的,再背了一遍,玉嬌才將眼皮抬起,未曾開言,已流了一臉眼淚。雲生急出自己的手帕,替她抹拭,一面用溫言勸慰。玉嬌悲悲慼戚,哽咽吞聲的道:「你既不來,也該預先給我個信息,免得教人懸望了一夜。」雲生不等她說完,就自己認罪道:「我錯我錯。不過我昨夜敲過十二點鐘,還打算回來的,所以未曾給你信息,豈知後來直到三點多鍾,才將那話兒辦妥,故而非但不能回來,連信也不能給你了。這都是我的不是,以後決決不敢咧。」說時,連連把頭磕在玉嬌的額角上,說:「我給你磕頭了。」
玉嬌才破涕為笑。雲生勸她解衣安歇。好在二人昨夜都未得好睡,此時躺下去,連中夜二餐飯都不曾吃,足足過了二十八個鐘頭,睡至翌日十點鐘才起身,一同用了中膳。雲生向玉嬌說知,今夜要回愛文義路住宿,玉嬌答應了。雲生樂融融的回轉公館,不料少奶奶正在怒氣勃勃,要點將興師,大搜雲生下落的當兒,見他回來,冷笑一聲道:「原來你也有回家之日!請問你昨夜是不是又和振武在一起,你好一個推頭,可知門角裡痾屎,終有天亮之日,難道一輩子瞞得過去嗎!」
雲生知道少奶奶往日起身三四點鐘慣的,此時一進來,見她已起身,情知事有不妙,聽她話裡有因,不覺心中一跳,暗想自己說的謊話,大約穿繃了。卻還面不改色,假意問道:「你講的話是何意思?教人很不明白。」少奶奶聽了,回頭對李姑太太、花如是二人道:「你們聽聽,他現在還要掉槍花呢!」姑太太、如是二人齊聲道:「八姑爺究竟宿在哪裡?也不必隱瞞了。賈少奶奶那邊,八小姐已親自去過,而且還當面問過方四少爺,他說只和你吃過三四台酒,已有半個多月沒見你的面了。夫妻一體,何須隱瞞,說出來又有何妨呢。」
雲生聽說,心知不能隱瞞,兼之自己這幾天,顧此失彼,疲於奔命,一想不如說破了,縱使一時少奶奶不免生氣,但木已成舟,也決不能再教我把玉嬌退了,自此便可堂而皇之,來來去去,免得再和做賊一般,提心吊膽。主意既定,便把自己和玉嬌怎樣私識,怎樣袁五將她逐出,自己因害了她,不能不將她收留,都緣一時之誤,此時後悔無及等情,一一招出,少奶奶聽了,氣得面色改變,渾身發抖說:「你幹得好把戲兒,我那一件對你不起?可記得那一年,你賭錢輸了十餘萬,都是我把首飾抵押了,替你還的虧空。我待你這般至誠,不料你還要出外幹壞事,思想起來,怎不教人氣煞。」說時流淚滿面,哭將起來。雲生再三陪罪,少奶奶痛哭不止。雲生急了,央求李姑太太等幫他勸勸,李姑太太一面說雲生不該這樣荒唐,一面把少奶奶勸到煙榻上,狠命的裝煙給她吸。少奶奶雖然住了哭,但她心中煩惱,一會兒又發動肝氣,呼痛不已。雲生急得似熱鍋上螞蟻一般,團團轉的沒法。花如是見他們夫妻淘氣,覺得自己不比李姑太太和曹少奶奶姊妹之親,從小在一起的。加以自己近日,已不算姓康的人了,和他們更為疏遠一路。雖然是多年小姊妹,要好慣的,但此時他們正在宅亂家翻的當兒,我住著究有些兒不便,而且自己既與爾錦割斷,還須謀個自立之策,免不得再往生意場中走一遭,積幾個錢兒,為日後生活之地。因此這天傍晚,她親自到迎春坊去找尋媚月閣,告訴她自己和爾錦割絕這段歷史,提起意欲出山,再操舊業,媚月閣亦甚贊成,惟因一時不得相當房屋。十分低微之處,如是又不願去住,因此頗費躊躇。媚月閣的大姐阿金插口道:「清和一弄,有兩間很好的房間,糊裱未久。那邊的先生,名喚王寓,前年我也曾幫過,還是端午節調頭進去的。只因現在有個客人要娶她回去,此時還不曾除牌子,大約就在兩三天之間要動身了,還有兩房間傢伙,一房紅木的,一房外國的,都是新置,七小姐如若歡喜這個,也可一併租下來的。」
如是大喜,教阿金前去問問,大約幾時可以讓出房間,租金每月多少?阿金去不多時,笑著回來,說那邊這位客人性急得很,說定後天娶她,明兒便要除牌子了,七小姐舒齊舒齊就可進常房租也是包房間的,照算每月四十八塊,傢伙她已頂給一班做手,七小姐要買,也可奉讓,倘若要租,紅木的每月二十六塊,外國的每月十八塊,租錢預付。如是和媚月閣一商議,說:「還是租罷。本來是暫時之計,買了,將來或者用他不看,豈不白白糟蹋。」當下命阿金前去講定,才辭了媚月閣,回轉曹公館,向曹少奶奶、李姑太太二人說知。二人聽她重墜風塵,不免代為感慨,教她以後得空,不時前來走走。又叮囑她眼光放遠,莫再受愚。如是見她二人殷殷囑咐,一片至情,不勝感激。次日,又親自出去,尋她舊日幾個做手,到處張羅,忙忙碌碌,預備進場,我也無暇絮敘。再表阿金所說嫁人的那個王寓,大約看官們還有些記得,就是倪伯和的相好王熙鳳的化身。此時要嫁何人,做書的姑且把個悶葫蘆給列位猜猜。先說倪伯和那一天到樂行雲院中,找尋壽伯,去時眾人都已坐席,見了伯和,齊聲說道:「倪伯伯來了。」
儀芙更跳起身來,拉住伯和袖子,嗅了一嗅,皺眉道:「怎麼有些汗酸臭?我還道打從貴相知處出來,一定帶著些香水氣來的呢。」伯和笑著,灑脫了儀芙的手道:「尤先生又要取笑了,誰從那裡來,我才從棧中出來呢。」壽伯忙請他坐下,問他道:「老伯素不後時,為何今天來得這般遲?」伯和雖然吃了虧,卻告訴不得人,只說:「我今天飯後,在棧中打了一個中覺,從人不曾喚醒我,我所以醒得遲了。」壽伯道:「原來如此。」又道:「王熙鳳明兒調頭了,你老人家有報效沒有?」伯和道:「她已對我說過,我想吃一個雙台,碰兩場和,少停我們一同去點菜便了。」儀芙聽了笑道:「倪伯伯又要請客咧,有我的份嗎?」旁邊李美良道:「自然少你不得,倪伯伯是不是?」伯和笑道:「小弟也沒甚朋友,仍是在座諸公。明夜六點鐘,就在這裡清和坊第一弄,她本節改名王寓,務請諸位早到,繃繃場面。口請之後,恕不發請客票了。」
眾人都說准到。吃罷酒,伯和與壽伯同到熙鳳院中,恰值她大房間有客,二人便在後房,坐了一會。熙鳳進來,笑向他們道了聲得罪。伯和問她前房是什麼客人,熙鳳搖頭說:「惹氣得很,這位客人,姓諸名喚竇山,素做洋貨生意,就是日前我告訴你要娶我的那人。他年紀還不滿三十歲,卻喜歡倚老賣老,處處自充內家。所交一班朋友,沒一個成品的。天沒黑來了,一定要鬧到後半夜才走。今兒吃了一台酒,大約又須到一二點鐘,才肯歇呢。」伯和嘖嘖道:「這種客人,你就該不接了。」
熙鳳道:「原是呢,我是吃了這碗把勢飯,真叫沒法,什麼客來,都不能不接,就是這種姓諸的一般客人,理該不去理他,但我們卻不能不當他一個戶頭,如若將他得罪了,馬上外邊就有人說某某托大慢客。倪老爺曾二少,替我想想,我們吃煙花飯的,苦不苦呢?」壽伯笑道:「雖然如此,場面上卻很熱鬧的。譬如他們只吃一台酒,外邊人看看,還當是做幾十個花頭呢。」熙鳳笑道:「謝謝罷。這種熱鬧場面,他把大房間占住了,別的客來,只能在後房坐,像倪老爺的熟客人,而且很體諒我們的,固然不致有甚說話。遇著脾氣大些的客人,就不免要生氣了。」伯和道:「前房後房,原沒甚麼要緊。不過這種客人,還以少做為妙。我且問你,他若娶你,你願意嫁他麼?」熙鳳道:「啐,我便瞎了眼珠,也不嫁這種人。」
伯和大笑,教壽伯開了菜單。熙鳳拿出一疊請客票來,遞給伯和。伯和道:「我方才已在席上口請過了,大約可以不必再發。」壽伯道:「請客票還是發的好。他們這班人,遇著吃酒,不請也會挨上來的。若要帶碰和,因要他們化三塊頭錢,請了他們,還要托故不到。你若不發請客票,包你一個不來。橫豎我明兒都要碰見的,給我把請客票帶去,當面交給他們便了。」伯和忙把請客票給了壽伯,壽伯揣在身畔,與伯和辭了熙鳳,一同出院。熙鳳看他們走後,才回到外房,竇山正同一個朋友猜外國拳頭,賭吃三大碗白飯。因他只擺得一桌酒,請了十個客,此時已吃得只只碗底朝天,竇山教娘姨弄來兩碟咸小菜下飯,一霎時又都完了。竇山還未吃飯,有個朋友叫他吃白飯,竇山便叫那人先吃。那人說:「我已飽了。」
竇山不依,那人無奈,只得同他賭猜三十記外國拳頭,誰輸得多,誰吃一大碗白飯。猜到後來,竇山輸了,眾人一齊拍手說:「諸竇山吃白飯了。」竇山本想賴掉不吃,一抬頭,見熙鳳在旁,便要賣弄賣弄自己飯量,當下端起一碗飯,把舌頭舐了一舐,說:「太冷了,叫娘姨換熱飯來。」那娘姨素有些恨竇山惹人厭惡,走到廚下,把飯在碗內壓結實了,盛出三碗熱騰騰的白為飯,竇山端起飯碗,第一大口,便吃了一碗中四分之一。果然白飯難吃,嚥下去,喉嚨頭有些作梗。幸他口頭很大,只幾口,已把第一碗飯吃完。又吃第二碗,講到他腹中本來有些饑餓,白飯入餓肚,卻還容納得下。及至吃了一碗之後,腹中已飽,故吃第二碗時,更比第一碗難吃。幸虧王熙鳳在旁,竇山把她當作一個下飯小菜,一面看,一面吃,居然被他把第二碗白飯吃完。及至再吃第三碗時,只吃得一口,他腹中蛔蟲,已不肯答應。因他此時所用的小菜,只能看進眼內,不能吃進肚內,他不得利益均霑,未免氣不能平,所以一口飯才入咽,他便用力將他朝外一推,竇山喉管抵當不住,只聽他哇的一聲,已和倒翻米袋一般,連底傾出。不但把兩碗白飯如數還了他們,還有方才吃的小菜,也帶出許多。竇出深自懊悔,不該貪小失大,這許多小菜不能消受,今夜的一台花酒,只算白吃了。熙鳳見此情形,別轉頭不願再看,催娘姨快些把地下的齷齪東西掃了。娘姨慌忙拿出掃帚糞箕,還沒動手,不料外場養的一條黑狗,嗅著氣息,奔進來就地大吃。竇山一班朋友拍手大笑說:「諸竇山的代表來了。」
竇山老羞成怒,豎起一雙三角眼,便要尋事。那班朋友素知竇山的脾氣,倘在別處,任憑你將他打罵凌辱,他總老著一張面皮,永遠不生氣的。若在堂子裡,或者有幾個女人在旁,他連一句說話也不肯吃虧。別人同他取笑,他往往翻臉,所以大家都不敢笑他,向他道了謝。彼此一哄而散只剩下竇山一人。竇山見熙鳳站在梳妝台前理局票,便掩到她身背後,伸手在她夾肘底下撈了一把。熙鳳被他一掠,回頭見了他,不便發作,只對他瞪了個白眼,道:「諸大少怎麼常同人家惡玩笑。」竇山道:「我問你,方才你後房,不是來了一個客麼?這人是誰?」熙鳳道:「你向他則甚?橫豎說出來,你又不認識的。」竇山道:「說說何妨,你不是就要嫁我了麼?難道做了我的少奶奶,還要瞞我說話不成?」熙鳳冷笑道:「諸大少,謝謝你,請你休把這句話放在口頭罷。莫說我沒福分,做你家少奶奶,就使將來要嫁你,你也不能把這句話兒當作口頭禪,逢人告訴的。只恐被外間傳揚開來,你家少奶奶沒做成,反弄得客人不肯上門,那時諸大少非但不能照應我,反變作害我了。」
竇山笑道:「那有何妨。橫豎大家成了夫妻,管他外間傳揚不傳揚呢。」熙鳳聽他口口聲聲夫妻少奶奶,不怕肉麻,賭氣不去睬他。竇山涎著臉道:「今夜你大約可以許我借乾鋪了。」熙鳳冷冷的道:「實不相欺,我這裡預備搬場,少停還得收拾一夜,沒有安頓地方,可讓諸大少睡,好在這時候還不夜深,請諸大少早些回府去睡罷,免得你家那位少奶奶又懸望了。」竇山聽他這般說,還不肯就走,又向她要一支香煙出來吃了,夾七夾八的嚼了一會,熙鳳十聲中答應不到一兩聲,竇山自得其樂,說得口乾了,想倒茶喝時,不料茶也是冷的,竇山見娘姨大姐都不在旁邊,只得呷了口冷茶,又見自鳴鐘上已打十二點半,隨向熙鳳說了聲明兒會。熙鳳也不理他,見他走遠。才罵了一聲斷命豬頭三。一面喚娘姨出來,打一盆熱水淨了面,揭開洋鏡,重掃蛾眉,再勻脂粉。娘姨從旁說:「今夜難道大小姐還要到六馬路去過宿嗎?明兒一早就要往那邊去了,你自己不要收拾收拾的麼?」
熙鳳正被諸竇山纏得一肚子火氣,沒處發洩,聞言怒道:「我怕不曉得明兒搬場,收的東西,我早已收拾好了,別樣佈置,我不曾預先吩咐你們嗎?為甚不能出去過宿?難道我住在這裡,明兒便可幫你們扛扛抬抬了麼?」娘姨不敢再說,熙鳳換了一套便衣,對娘姨說:「明日你照我昨天所說的話兒,先行佈置,我若能出來得早,還要到這邊來一趟。遲了,便一腳到那邊咧。」
娘姨諾諾連聲。熙鳳出來,叫一部黃包車坐了,徑奔六馬路仁壽裡。原來她在仁壽裡,還借著一間樓面。這是時下妓院中人通例,除卻討人身體之外,自先生以至大姐,十個中倒有九個租著小房子的。因院中乃是生意上,只能應酬嫖客。還有嫖字以外的客人,都不免在小房子中相見。她所識那人,姓卞名喚義和,年方二十餘歲,與熙鳳相差約近十年,在一家洋行中做寫字,本是個小滑頭一流人物。但洋行中人,外間普通稱呼,都叫洋行小鬼,又叫洋行滑頭,其實也分上中下三等。上等的便是買辦跑樓一班人,賺錢既多,使錢亦闊,不嫖則已,嫖時起碼長三。下等的乃是一班西崽,每月約賺八元至十六元薪工,偶爾興發,只可打打野雞,但一月之中,也只能偶一為之。如若打了兩回,豈不要半個月白做嗎。最是不上不下的,就是這班寫字,雖然有些賺四五十兩銀子一月工錢的,但十人之中難得一二,其餘大都和西崽上落無幾,但他們的身份,又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既不肯打野雞,又無力嫖堂子。義和便是此中一份子。他見同行的康白度式拉夫等,花天酒地,何等適意,自己心熱如火。無如他每月只賺得二十元薪水,還不夠擺一個雙台,所以胸中常抱著太史公所謖「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這個念頭
那一天他在某處看戲,見包廂中有個中年麗人,裝飾入時,像是勾欄中人模樣,兩眼不住的看她,講到這班洋行滑頭,誰不是色中餓鬼,見了美貌婦人,那管她是娼家,還是良家,既然落花有意,焉肯作那殺風景的流水無情,自然眉語目挑,魂飛魄散,旁邊一個朋友告訴他,這美婦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王熙鳳。義和牢記心頭,後來他與幾個朋友打公司,每人五角大洋,在雅敘園吃晚飯。吃到興頭上,忽然有個朋友,異想天開,發起說,我們今兒六個人,難得在此雅敘園中雅敘,有酒無花,豈不寂寞,何不再叫一個公司局來,每人派不到兩角小洋,卻可以同樂其樂,豈不甚好。眾人都各贊成,但贊成之後,又各寂寞,因他們六人中,沒一個有相好妓女的,可憐仍是空想。義和猛然想起王熙鳳,便說我倒認得一個,不知叫她肯來不肯來。眾人都嬲他,姑且叫叫試試,若不肯來,橫豎不丟掉什麼的。義和勉強寫了一張局票,發出之後,心中突突亂跳,連小菜都沒心緒吃了。不多時,果然熙鳳來了。一見面,認得義和是那天戲館中看見的美少年,便對他笑了一笑,問他道:「這大少是姓卞嗎?」義和紅著臉答應道:「正是。」
熙鳳隨手拖過一張凳,款款在他背後坐下。平常陌生客人叫局,俗名叫做打樣局,遇著紅倌人,若非十二分闊客,大概都是屁股略一著凳就走的。這番熙鳳見義和風流俊俏,本來心中愛他,因此降格相從,把生張當作熟魏,萬分巴結。義和第一次叫局,在先未免有些侷促。不到五分鐘工夫,已還他本來滑頭面目,與熙鳳交頭接耳,其樂無窮。同席那班公司股東,見他二人親熱情形,心中都覺生氣。當面雖未發作,待熙鳳走後,卻全體發難,與義和交涉,怪他不該獨樂,大家都不肯承認公司股本。義和雖然吃了這個大虧,但熙鳳曾口請他無事時到她家坐坐,趁此可入堂子之門,豈不是一個絕妙機會。隔日他便去打了一個茶圍,有志者事竟成,妓院中居然留下他的足跡。自此雖不曾報效和酒,但一節之中,也曾叫過四五個局,打了二三十次茶圍,熙鳳十分同他要好。院中做手,未免不以為然。這也是姐兒愛俏,搗兒愛鈔的通病,那天壽伯同伯和第一次到他院中時,阿金告訴壽伯一個小字,底下沒說出來,此時做書的代為表明,就是隱指這件事,說也愛交小滑頭之意。有一天,義和又到熙鳳處打茶圍。熙鳳讓他在床沿上坐,自己和他並肩坐下。義和對他面上,看了又看。熙鳳笑說:「你多看什麼?難道還不認得我麼?」
義和笑道:「怎說不認得你,我一輩子忘你不了。」熙鳳抿著嘴一笑道:「休講肉麻話罷,我看你這人,是一定沒有良心的。」義和急了,便要賭咒,熙鳳慌忙按住他的嘴道:「我不過同你說說笑話,你緣何認起真來。」義和也不禁笑了,坐了一回,義和笑問熙鳳:「這裡住夜是什麼規矩?」熙鳳笑著把右手食指在義和額角上,點了一下道:「你這小滑頭,不懷好意。人家做了百十個花頭,我還沒肯陪他睡,住夜兩字,你今生休想罷。」義和聽了,頗為失望。熙鳳見他滿面孔不快活神氣,心中十分憐惜,低聲說道:「我且問你,可是真心愛我嗎?」義和聞說,又賭神罰咒道:「是心肝五藏裡發出來的愛情,並沒絲毫假借。所恨力不從心,否則早把你請到。」義和說到這裡,覺得底下幾個字,講出來有點難以為情,只可半途而廢。幸得熙鳳並不追問,只說:「你既然這般愛我,須知我也未嘗不愛你。只因這裡是生意上,沒做花頭的客人,照例不能住夜。縱然我願意留你,那班做手們未必肯答應我。」義和道:「住了。你難道還是討人身體麼?」熙鳳道:「身體固然是自家身體,但做手們幫我掮著賬,我有些事在勢不能不讓他們幾分。不過我卻有一個法兒。」一面附耳向義和道:「如此如此,他們就管我不得了。」
義和大喜。次日便到六馬路一帶,留心觀看,見仁壽裡有一家門口,貼著樓面召租的字條,進去一問,恰巧這家樓上,本來也有人借作小房子用的,因欠租多月,丟下床帳台凳不來了,所以倒是一間現成臥房。那二房東住在樓下,只有夫妻兩口,煙癮很大。他家所住的本是間一上一下的洋式房子,煙鋪便擱在客堂內。客堂背後,就是上樓的扶梯。扶梯後面,乃是灶間。樓面統間出租與人,他們自己,並無房間,大約就在煙鋪上過日子的。義和見樓下甚為齷齪,樓上卻十分乾淨,便問他們房租多少?他們並不多索,連傢伙只要十塊錢一月,如若不用下人,他們可以代為收拾,掃地揩燈,用他們的火油,每月外加兩元。義和當夜向熙鳳說知,熙鳳亦甚歡喜。但義和還沒有每月出十二塊房錢的力量,因此熙鳳替他輪流挨出,一年之中,每人出六個月。自此熙鳳院中無客之夜,常與義和在小房子相見。光陰迅速,已是一載有餘,兩人的交情更為膠漆。依義和的意思,便要熙鳳不必再操皮肉生涯,嫁了他安分度日。熙鳳心中未嘗沒有這個意思,只因自己還有一千多塊錢的虧空,意欲在生意中賺他出來,還了虧空,再積幾個錢好過日子。怎奈院中開銷浩大,生意又沒起色,所以兩下裡都不能如願,反把這好姻緣一天一天的拖了下去。這天熙鳳到了仁壽裡,見門虛掩著,推門進內,便有一股煙氣,向鼻管中直鑽進去。卻見那二房東夫婦,面對面睡在煙鋪上,女的已沉沉睡熟,一顆腦袋滑倒枕頭底下,鼻子擱在煙盤邊上。在她鼻孔下面,積著一堆煙灰,呼吃時,煙灰在她鼻孔中鑽進鑽出,很是好看。男的也將次睡著,口中銜著一枝香煙,卻還燃著火,不過已掛在嘴唇皮上,差不多就要落下來了。那香煙頭上的火,離他女人髮髻,不到一分路程。再下一分,便要替他女的火化青絲了。裡面只點得一盞煙燈,別無燈火,由外面電燈光下進來,眼前頗覺黑暗。熙鳳隨手帶上門,砰的一聲,把男的驚醒,一掙眼見了熙鳳說:「喔,大小姐來了,樓上卞少爺等你半天咧。」
他說話時,不妨嘴唇上還掛著一枝香煙,開口動了一動,那香煙頓時宣告獨立,與他嘴唇脫離關係,落下去正墜在他女的頭髮上,頭髮是滑的,香煙是圓的,一滾便滾到頸項裡面,煙頭上的火,在她皮膚上一燙,燙得她啊喲一聲,醒了轉來,伸手一摸,摸出一枝香煙,便罵她丈夫為甚麼燙我,那男的慌忙賠罪說:並非有心,一面伸手問她要煙,那女的雖然不罵,卻也不肯還他,就把那枝香煙銜在自己口內,連根吃盡,以報一燙之仇。這時候熙鳳已到樓上,義和問她今兒怎的這般忙,此時才來,累人等得很不耐煩。熙鳳道:「忙什麼,又是那個斷命諸竇山,纏不清楚,只做得一個花頭,鬧到這時候才走,真是惹氣得很。」義和皺眉道:「教你不要再理他了,你為甚還要教他做花頭呢?」
熙鳳道:「誰願意理他,不過他自己要做花頭,教我也是沒法。雖然丟了些工夫,究竟他送些錢給我,未見得賠些錢給他。況且這人雖然討厭,用錢卻還靠得住橫豎我們堂子中人,待人親熱,都是假的,他們認作窩心,正是著迷之處,我也正可刮他些錢,為將來你我過活之地,你還有甚不願意呢!」義和一笑,又道:「聽說你還有一個倪老兒,更靠得住,這節還做你嗎?」熙鳳笑道:「這人我焉肯脫手,果然比諸竇山好得多,而且人亦知趣。不過年紀太老了,將來我們還大有用得著他之處呢。」兩個人談了一會,解衣入幃。一宵易過,次日,義和因要到洋行中去寫字,清晨就走,熙鳳睡到午後時分,才起身僱車徑到清和坊,那時娘姨已將什物安排停當,熙鳳看了一看,見有不合意處,又喚他們重複佈置。忙了一陣,才安排吃飯。吃罷了,梳洗完畢,已有三四點鐘。不多時,伯和來了。熙鳳帶他前後觀看一番,伯和沒口的稱贊說:「比那邊好得多。」
又問他今夜有幾人做花頭?熙鳳歎道:「那有幾人,目今時勢,堂子飯越吃越難了,我那班客人中,惟有你倪老爺,可算得真是個客人,餘者都是浮而不實,遇著要緊時候,請他們繃繃場面,真比登天還難。今夜若沒你倪老爺,替我繃這個場面,可不要冷冰冰的進場,給同院姊妹們笑殺麼!實不相瞞一句話,今年端午節,我本來不打算再吃這碗飯了。只為債務累人,身子束縛住了,不能擺脫,從良呢?客人看中我,我又看不上他。我看中的客人,他又沒意思娶我,真教人無可奈何呢。」說到這裡,壽伯、儀芙等一班人來了,不便再講。伯和慌忙招待他們坐下,這班客人,大都民黨分子,所謂青年英俊,兼之這時候,正當國民黨用事之秋,不論官商學界,無不以掛名黨籍為榮,所以這班人都趾高氣揚,不可一世。但對於伯和,卻還投契,因伯和為人,土頭土腦,此時雖然也算得一個嫖客,在先初入妓院時很有些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往往鬧出笑話,他們都當他一個玩物,因此並不搭出民黨架子。這天又不免同他倪伯伯長,倪伯伯短,取笑了一會,才隨意入座。酒過數巡,忽聽得外面相幫的,高叫阿珠姐有客。熙鳳的大姐阿珠,慌忙撩門簾出去,將來客引到後房間坐下。那人問他先生呢?阿珠回說在前房。那人坐了一會,見熙鳳仍不進來,心中頗不耐煩,教阿珠出去看看,得空請她進來一趟。阿珠走到外面,向熙鳳附耳說了。熙鳳不悅道:「理他呢!你去陪他坐一會罷。對他說,我陪著客人,走不開身,只可對他不住了。」
阿珠進去,壽伯忙問熙鳳是那一個?熙鳳道:「還有誰,就是那個諸竇山了。」伯和變色道:「又是他麼?你可不許再去理他了。」熙鳳道:「自然不去理他,你沒聽見適才我對阿珠說的話嗎?」伯和大喜,捏著熙鳳玉掌,連說好孩子。不意他心中一快活,那股喜氣,蓬蓬勃勃,發到四肢上,雙手用勁一捏,捏得熙鳳玉掌生疼,呀呀嚷痛。伯和慌忙鬆了手,一面替她搓著,一面問她捏痛了沒有?眾人見了,一齊大笑。這笑聲直傳進後房諸竇山耳內,他因阿珠去而復回,熙鳳並不進來,反說陪著客人,不能脫身,心中不勝氣憤,暗想我昨兒還擺過一台酒,今兒她有了別的做花頭客人,就不把我放在眼內,豈不可惡。而且昨夜我吃酒時,不是也有打茶圍的客來,她也曾進去陪了半天,緣何今兒我來打茶圍,她連進來敷衍都不敷衍一聲。照此看來,明明把我諸大少爺,當作豬頭三看待了。想到這裡,忽聽得外面一陣笑聲,似乎笑他真是個豬頭三。竇山聽了,更覺火冒。忽見阿珠坐在旁邊,生得滾圓一個臉兒,皮膚白中泛紅,絕嫩的粉鼻,兩道柳眉,一雙杏眼,真不愧是個冶葉。暗想嫖堂子原不是單嫖先生,也有嫖大姐的。熙鳳雖不來陪我,但這阿珠還生得不差,我何不同她玩玩,也可聊破寂寞。當下將坐椅向這邊略移一移,身子貼緊阿珠,伸出臂來,圍著阿珠粉頸,賊忒嘻嘻的,在阿珠粉面上連嗅幾嗅。阿珠慌忙用力將他推開,怒道:「諸大少怎麼這樣不老成的?」
竇山不管她動怒不動怒,嘻皮笑臉,張開兩臂,還要摟她,嚇得阿珠站起身,飛步逃到前房去了。竇山獨守空房,等等阿珠也不進來,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媽子,走進房內,癟著嘴,叫了聲諸大少,一屁股在他對面坐下,大約算是代替阿珠來陪他的。竇山此時氣上加氣,再也按捺不住,霍的站起來,朝外便走。那老媽子也不起身相送,冷冷的說了聲諸大少慢請。竇山走到外面,越想越氣,當夜便去找尋他一個姓毛的朋友,名喚毛式貴,告訴他這件事。式貴聽了,也不免代他不平說:「這種妓女,實在可惡。此時太夜深了,明晚我和你一同前去,大大將她侮辱一頓,以出心頭之氣。」
次日吃罷晚飯,兩個人同到熙鳳院中。這天恰值他院中沒人報效,熙鳳出局去了。竇山和式貴二人,大模大樣,在大房間坐下。娘姨大姐見了竇山,都是冷冷的,不甚同他交談。式貴見此情形,不禁無名火發,故意把衣袖將茶几上那只茶杯一帶,茶杯向下一落,的一聲,跌得粉碎。不意杯中還有餘茶,濺了他和竇山一腳。他二人都是寧波人,最忌的是茶水濺在身上。因係自己碰下去的,卻也不能怨什麼人。式貴暗暗懊喪,心想今兒有些出兵不利。娘姨忙把碎茶杯掃乾淨了。熙鳳回來,見了竇山,也不招呼,只對他點了點頭。式貴冷笑一聽,說:「好大樣的倌人。」
熙鳳聽說,對式貴橫了一個白眼,也不理會他。開了玻璃衣櫥,把金水煙筒放進裡面。式貴此時,正拿著一隻白銅水煙筒吸煙,見她不把金水煙筒敬客,明明是瞧不起他們,不覺心中大怒道:「豈有此理,方才金水煙筒帶出去了,不能怪你。此時既帶了回來,為甚不請我們吹一筒,誰要吹你這個銅的!」說時便把手中那只水煙筒,向熙鳳頭上飛來。幸得熙鳳關櫥門時,身子別轉,未被擊中,卻將衣櫥上鑲的一塊車邊玻璃,打得四分五裂。熙鳳驚得倒退幾步,怒道:「這是什麼意思!」高叫相幫的喊巡捕。式貴見勢頭不對,一溜煙走了。竇山還端坐不動,巡捕到來,不由分說,將他帶入捕房過夜。次日解公堂詢明打壞物件屬實,著令如數賠償,還要罰洋三十元充公,無洋改押一月。竇山這一遭,共化了五六十塊洋錢,連呼晦氣。正是:好爭閒氣原非福,不惹災星也破財。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