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貪財漢一心下辣手 急色兒兩面做難人

  如是無端被爾錦掌頰二下,面上只覺一陣熱辣辣生痛。她自幼雖曾墜落平康,因係自立門戶,故並沒受過鴇母的虐待,此番可算得自出娘胎第一次吃這痛苦。家中一班娘姨丫頭們,聽得吵鬧聲音,都披衣起來,聚在房門口觀看,見是少爺發怒,不敢進來,只在門外探頭探腦。如是又羞又痛,哭得和一個淚人兒相似。爾錦怒猶未息,把一班下人們都喚進裡面,大聲道:「你們看看,你家這個不要臉的姨奶奶,她天天半夜裡鬼鬼祟祟,掩到曬台上,和一個野男子相會。今兒天網恢恢,給我親眼看見一個男子和她講話,她還要裝腔做勢,假哭哄人,你們想想,可恥不可恥呢!」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敢開口。如是聽他信口誣蔑,再也忍耐不住,哭道:「你休得信口冤人,適才那個男子,我委實並不曉得,不知是哪裡鑽出來的?況且還在隔壁曬台上,並沒過來,我見了他,嚇得什麼似的,逃走進來,你難道不曾看見,何嘗同他說什麼話來!講到我夜間到曬台上去,原為焚香敬天,有阿二可以替我作證,天天的茶几香爐,都是她親手安排的,你若不信,問她自己便了。」阿二聞言正想代姨奶奶分辯幾句,不想口還沒開,已被爾錦夾臉一個巴掌,說:「好丫頭,原來你也是她的同黨,明兒我先請你上路,慢慢的再收拾這賤人。」
  阿二平白地吃這一下冤枉巴掌,真所謂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手護著顴骨,哭喪著臉兒,踅出房外去了。爾錦又向餘下幾個娘姨道:「你們休得裝癡作呆,我知道你們都是她的爪牙,改天我一個個收拾你們,你們仔細著。」眾人見不是勢頭,恐做了第二個阿二,都一哄散去。房中只剩爾錦、如是二人,爾錦見如是伏在桌上,痛哭不止,怒道:「你休裝腔了,哭也沒用,我康氏門中,容不得你這種賤人,你還是要死呢要活?要死呢,我這裡有鴉片煙,有剪刀,有麻繩,你愛那一樣,就那一樣。要活呢,送你到無錫去,養你老,送你終。你願意那樣,快快說了,好早些定奪。」
  如是只不開口。爾錦大罵大跳了一會,覺得有些困倦,也就上床睡了。如是回想方才爾錦說的一派話,不但全無情義,而且毫沒心肝,遇人不淑,更不免自悲命苦,足足哭了一夜。次日爾錦起來,理也不去理她,洗洗面徑自走了。一班人見少爺已去,方敢進來勸姨奶奶住了哭,都說姨奶奶規規矩矩,我們大家也知道的,少爺不過一時之氣,這件事,隔幾天不愁不水落石出。那時少爺的氣平了,仍是恩愛夫妻,姨奶奶何必悲傷,糟蹋身子。如是聽了,知道局外人觀察,原不過如此,自己明知爾錦別有隱衷,他要我的時候,原貪我手頭有錢,如今錢已入了他的手,本來已用我不著,曬台上這句話,原不過借此為由,逼我一死而已。這些話不能向旁人訴說,自己姊妹中最知己的,只有李姑太太和曹少奶奶二人,但她兩個都往杭州去了,雖然有賈少奶奶和爾年的媳婦孫氏,都在上海,但她二人和自己不過面子上的交情,並不十分知己。此時正在滿腹冤苦無處申訴之時,不如就去告訴告訴她們,也可略吐胸中悶氣。當下命人打水淨了面,見包車已被爾錦坐了出去,便僱黃包車,坐到鑫益裡賈家。一腳走進門內,這時候,賈少奶奶還攤手攤腳的躺在床上,一床裌被,褪至小腹下面,上身穿著件對襟緊身捷法布小衫,胸膛口有兩個鈕子脫了扣,露出粉紅洋熟羅肚兜。如是見她這般睡像,嘖嘖道:「自己睡得不小心,少停起來,又要嚷肚子疼了。」一面替她把裌被拉上蓋好,將她推醒。賈少奶一睜眼,見了如是道:「咦,老七嗎,怎麼你起身得這般早?」
  如是長歎一聲,把爾錦欺侮她一番情形,向她說了。賈少奶正因方振武接了珠姐來家,滿肚子不舒服,聽如是一說,便道:「老七,你那裡曉得,普天之下,男人家沒一個有良心的。」如是道:「這也未可說,像你家少爺待你,真是再好也沒有了。」賈少奶聽說,一想琢渠待她,果然並沒甚麼不良,只因適才一句話,說得太廣闊了,收不回來,只得說:「你還不知道他的沒良心,才真是沒良心呢。不過你家少爺,也忒煞豈有此理了,怎麼無級無故,冤枉起人來。你大約一夜沒睡罷?何不上床陪我睡一會兒。」
  如是昨夜虛火提上,故身子並不覺困,此時果然有些疲倦,隨即脫下弓鞋,和衣鑽在賈少奶被窩中睡下,枕上細細告訴她爾錦歷來待她無良之處,賈少奶一面聽她講,一面痛罵爾錦是個禽獸。如是聽了,頗為適意。不多時,兩個人都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下午兩點鐘時分。賈少奶留如是吃了中飯,才放她走。如是又到爾年家告訴孫氏,孫氏免不得安慰她一番,又留她坐了一會,到上燈時,才回轉家中。詢知爾錦出外未回,自己一個人,覺得十分納悶,雖然有下人們從旁解勸,如是聽了反增煩惱,連夜飯也不吃,先自解衣上床睡了。爾錦回來,見如是已睡,自己便宿在樓上。從此夫婦二人,永不交談。爾錦又把如是的貴重衣服首飾,私自藏過,一見面不是怒目疾視,便向下人們尋事。如是在家,如坐針氈。好容易一天一天,盼望到李姑太太等回來,慌忙教阿二請她來家,將這番的情形,和盤托出。一面說著,一面流淚不止。
  李姑太太與爾錦本是隔房姊弟,嫁夫李元甫早故,遺子尚幼,李姑太太守節撫孤,冰清玉潔,康氏族中,沒一個不尊敬她。她與曹少奶奶最為莫逆,因見如是雖然是堂子出身,品格卻落落大方,所以同她亦甚投機。當下聽了她這片說話,也不免代抱不平,說爾錦未免不情。一面勸她不必悲傷,少停同你到老八家去商量商量,勸勸爾錦,一定替你把這件事的是非曲直剖明白了,你且放心。如是方始收淚,強留李姑太太用了晚飯,正打算到曹公館去,恰值曹少奶奶來了,李姑太太便把這些話,一往從頭的告訴了她。曹少奶奶也勸如是不必生氣,在家煩悶,不如同到我那裡去,慢慢的設法對付爾錦便了。如是依言,三個人同坐汽車,回到愛文義路曹公館。曹少奶奶一進門,便問少爺回來不曾?家人回說不曾回來。少奶奶一語不發,走進房內,命人把煙具收拾乾淨,擺在炕榻上,點了火,在磁缸內挑出一大匣煙,催李姑太太快些燒煙。李姑太太因昨日晚間,未得安睡,白天又未打盹,身子本已十分困倦,此時歪在榻上,拿著一枝鋼簽,才燒得半個煙泡,兩隻眼皮,不知如何合了攏來,右手向下一沉,手中那支籤頭上的煙泡,恰擱在煙燈上,一霎時火已燃著。曹少奶奶見了,慌忙把李姑太太喚醒。李姑太太忙把簽頭上的火吹熄,再看煙泡,已被燒焦,不能吸了。李姑太太笑著把燒焦的煙,由簽頭上剝下來,丟在煙灰匣內,重新再燒,不多時又迷著了。如是知她困倦,笑說:「還是讓我來燒煙,你歪過去睡一會罷。」
  李姑太太忙把煙籤交給如是,自己翻一個身睡了。如是恐她著涼,找一條線毯,替她蓋在身上,才倒身下去燒煙。曹少奶奶歪在對面,嗑著瓜子。忽聽外面一聲咳嗽,曹少奶奶聽出是雲生的聲音,慌忙坐起。果見雲生笑容滿面的走進來,見了少奶奶,笑說:「你回來了。」又對如是笑著點了一點頭道:「原來老七在這裡燒煙。李姑太太怎麼睡著了?」曹少奶奶問他白天在哪裡?雲生笑道:「我知道你今天回來,本要親自到火車站來接你的,因被方老四約去買東西,走不脫身,後來回到家中,恰值你午睡未醒,我知你路上辛苦了,所以不曾喚醒你,誰知一會兒方老四又打電話來請我過去,一過去又不得脫身,我心裡急得什麼似的,此時才得跑回來望你,你這幾天在杭州沒甚不適意嗎?」
  曹少奶奶因一天沒見雲生的面,捺著一肚子不受用,本想待他回來,當面發作一番,不期被他一片花言巧語,說得向心窩裡直鑽進去,覺得話中有理,理外生情,不但怒氣全消,而且喜氣外溢,其實雲生何嘗被振武邀去買東西,始終伴著玉嬌,此時只恐少奶奶生氣,萬不得已回來一趟,口中雖然對少奶奶說著話,心中卻有一百二十個玉嬌鑽來鑽去,幸得他妙舌生蓮,騙哄婦女,原是他一等拿手之作,所以少奶奶信以為真,毫不疑心,略向他談了幾句家常話,見如是煙已裝好,即便睡下吸煙。雲生乘間說:「我還有別處應酬,去去再來。」
  少奶奶口唧著煙槍,不便說什麼,只略略點了點頭,雲生一溜煙,奔出大門,叫一部黃包車坐了,飛也似趕到玉嬌那裡。玉嬌還怪他不該去了這許多時候,雲生免不得又陪了多少不是,玉嬌才平了氣,卻不許雲生今夜回家去宿。雲生聽說,暗想這又是一個難題了。倘不回,家中少奶奶一定動氣。倘若回去,這裡姨奶奶又不干休,如何是好?西廂記紅娘雲:好教我左右做人難。今天我曹雲生,可不變作第二個紅娘麼?想來想去,除卻軟騙,別無他法。只得涎著臉,緊緊握住玉嬌雙手,身子貼著她,賠笑道:「你說出笑話來了,難道你還不曉得我的心麼?我怎肯丟了你宿到家中去。少奶奶容貌既沒你這般好,年紀又沒你這般輕,那一件及得到你。莫說你不教我回家去宿,就使你教我回去宿,我也萬萬不願意的呢!白天我家中去,停得不到五分鐘,就奔了回來。剛才也沒站滿十分鐘工夫,就心急慌忙的趕回來了。你想想我這種奔來奔去,都為著誰呢?當年你在袁五家中時,我情願拚了性命,和袁五手槍相見。你還勸我不必如此,你想想我這種捨生忘命,又都為著誰呢?試想我為著你,連性命都不要,難道肯丟了你去陪別人過宿嗎?只為今天少奶奶才由杭州回來,我還有許多說話問她,更有許多家務事情交代她,以後家中有她料理,我也可以天天在此陪著你,不必回家去了。方才我本想對她說好了,再到這裡來陪你的。無如這些說話,並不是一時三刻講得完的,我一到那邊,心中就記掛著你,只恐一開談就不能中止。說話的時候多了,或者到了半夜三更不便出來,你卻盼望我,叫我如何過意得去。因此一句也不曾提起,先回來望你一望,並且告訴你一聲,今夜我須得到那邊去,料理料理一切家事,待料理清楚了,明兒早上一準回來陪你。自此以後,我便可不必天天回家去。這都是為你這裡日後的大事,並不是我貪圖到那邊去過宿。況且我和你夫妻倆情重如山,日後好的日子正多,又何在乎這一夜半夜之間呢。」
  玉嬌聽了,默然不語。雲生知她著了道兒,故意反激一句,歎道:「不過累你孤眠獨宿這一宵,教我心中如何過意得去呢?」玉嬌毅然道:「那又何妨。少奶奶那邊,原該應酬應酬的。天天伴著我,也不是個法子,況且家務事情,好多日沒有料理,更該回家去清理清理。並不是我一定要留著你陪我,只為今天少奶奶才由杭州回來,你半日之間,趕回去了兩次,雖然是你夫妻恩愛,別人管你不得,不過這種形狀,很令人看不上眼,所以我才講那句話兒,你要知道我的意思,誰打算霸住你不許回家去過宿呢!」雲生大喜說道:「這個自然。我素知你是個大賢大慧的人兒,怎會疑心到別樣上去。你莫說了,越說越教我心裡過意不去咧。」
  玉嬌笑了,雲生又陪她閒談多時,才回轉愛文義路公館,卻見少奶奶和李姑太太、花如是三個人,品字式的坐在一張小百靈台旁邊,大開談判,見了他都不理會,雲生自己便在煙榻上歪下,見煙盤中還有幾個現成的煙泡,就老實不客氣拿煙槍過來裝好了,一個一個,吸得乾乾淨淨,才放下煙槍,打了一個呵欠,兩眼一閉,竟自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這邊曹少奶奶等所議論的,就是花如是和康爾錦二人之事。少奶奶和姑太太兩個人,主張向爾錦面前解勸解勸,日後夫妻和和氣氣,不必再多煩惱。一則可全夫婦之情,二則可盡親戚之誼。如是聽了,雖沒甚反對,但心中暗想:我自嫁爾錦以來,數年之間,已瞧破他是個忘恩負義、勢利小人,毫沒心肝,往年他同我恩愛,都緣我手頭藏著些私蓄,所以裝成這副假面目,哄我的錢財。及至錢一入了他的囊中,頓時放出本來面目,逐步將我薄待。就是這番曬台上的事,明明是借此為由,給我嚐嚐他的辣手。這種人物,就使這一遭同他講明白了,將來如何靠他過老?她心中存著這個念頭,所以聽了少奶奶等二人之話,默然無語,悄然垂淚。李姑太太看出她的心事,便道:「講到我們做親戚的,只可勸人家拉攏,不能教人家拆散。老七若有別樣心思,能譬得開的,還以譬開為妙。如果不能譬開,也可另作計較。」
  如是道:「並不是我不願意過安安逸逸的日子,只緣我家少爺,他的脾氣有些古怪,想必二位都知道的。我初嫁他的時候,他待我異常親熱。近年來不知怎的,忽然變了,不時尋我淘氣。就是日前阻止我到杭州去,這種事都覺出人意料之外。只恐他將來脾氣日甚一日,斷絕我與姊妹往來,或竟送到無錫去居住,那時的日子,不是更難過了麼!」曹少奶奶心直口快,不等她說完,便接口道:「送你到無錫去住嗎?這個你千萬別上他的當,他老毛病又發作了,當年他不是這樣害死過一個女人的麼!那時你還沒嫁他,大約也不曾聽人談起,我同李姑太太卻知道得很詳細的。這件事著實有好多年了,所說那個女人,也是在堂子中娶的。聽說初嫁他的時候,手內著實有幾萬私蓄,後來被爾錦運動差使,將她這些錢都用完了。有一回,爾錦要謀一個鐵路局長差缺,沒錢運動,可憐這位姨太太,把金珠首飾悉數變賣了給他。謀成了這件差使。後來不知怎的,爾錦說這位姨太太與一個當差的有私,立時火發,把她送到無錫,軟禁在宅子裡,不許出大門一步,又沒人伺候她。可憐這位姨太太,又苦又恨,悲悲慼戚,不到幾個月工夫,就生生的悲慼死了,你道可怕不怕」
  如是聽了,暗想:「不料爾錦在先還有這段故事,照此看來分明是我的影子,更可見爾錦為人笑裡藏刀,毒如蛇蠍,猛若虎狼,心目中只有金錢,那知情義,往日我也曾與他同床合枕,今日一想,真教人不寒而慄。」此時三個人都默然有頃。李姑太太先開口道:「倘若過不下去,惟有出來一法。如其到無錫去做以前姨太太的榜樣,無論怎樣癡人,決不願意從他。但出來二字,若使你先提起,正中了爾錦的狡計。你適才說爾錦在先待你親熱,近年忽然變心,明明襲著當年故智,親熱皆為想你的錢。錢既到手,不變心也要變心了。那日這件事,看來也是他借題發揮,因今日之下,你既無錢,他已用你不著,所以設法尋你的事,前番阻止你往杭州,無非勾你同他淘氣。誰知你脾氣太好了,始終忍氣吞聲。他因氣沒淘成,才發生這段故事,要你在他家站不住腳,自願出來,他好另弄別人,再刮銅錢。不過他自己卻不願意開口教你走,一則因他用過你的錢,說不出這句話。二則他若教你走時,你不免對他有種種要求。你自己一提起,他就可把你的東西一律吞沒,所以他說要送你到無錫去,這句話,並不是真要害殺你,卻是嚇你一嚇。嚇得你自願出去,那就落了他的圈套了。」
  如是聞言,如夢初覺。少奶奶也歎服姑太太這幾句話,果然道破爾錦心腹,但卻無法可以對付。三個人又各寂然。隔了一會,仍是姑太太先開口道:「照我的意思,還是讓我做一個沖天炮,先去對爾錦說,教他好好看待老七,不許將她怠慢,更不許送她到無錫去。他一定不肯依從,那時我再勸他,將所有藏過的首飾物件,交還老七,更貼還些錢,讓老七出來。好在老七今年才只二十五歲,比我輕到八年年紀,出來之後,不妨改嫁,或者再做幾時生意,早些揀一個稱意的客人從了良,但千萬不可上第二回當了。」如是點頭稱是。曹少奶奶道:「倘若爾錦竟依了你第一句話,願意留老七在家,你又如何辦法呢?」姑太太道:「這句話,我恐他未必肯答應。如果真個答應了,他自該好好看待老七。既然彼此相安,老七又何必不願意快快活活過安樂日子,卻再要出來吃一番苦呢。」少奶奶點頭無語,如是也心中默許。當夜這件問題,可算得草草解決過了。曹少奶奶見自鳴鐘已交一點,忙命下人端整半夜餐,推醒雲生,一同吃畢。四人中只有如是不能吸煙,三個人輪流抽了幾筒,已有兩點多鍾,曹少奶奶和李姑太太、花如是三個人一床睡了。雲生一個人睡在煙榻上。天色黎明,就翻身起來,看他三個人緊緊的擠在一橫頭,睡興正濃,也不驚動她們,躡足掩出房外,對娘姨說:「少停少奶奶醒來,問及我時,只說少爺才出去,不可告訴她早上走的。」
  娘姨笑著答應了。雲生性急慌忙出來,僱車趕往玉嬌那邊去了。曹少奶奶等直睡至下半天三點鐘才醒,手忙腳亂,梳流完畢,吃罷飯,已有五點半鍾光景。李姑太太命人出去看看自己包車,可曾來接她,回來說,包車還是上半天十點鐘來的,直等到這個時候了。李姑太太笑道:「我那拉車的阿三,真是個蠢才,有時到了上火才來接我,今兒又太早了。」
  曹少奶奶催她快去找爾錦,深恐太遲了,爾錦不在家中。李姑太太慌忙出來,坐上車,徑到爾錦家一問,說少爺早上出去了,還沒回來,便命阿二待少爺一回來,趕快報我知道,我有要緊話同他講。阿二連稱曉得。李姑太太與爾錦本住在一條裡內,當即步得回來。見她八歲的兒子琪官,才放學回來。她昨天雖曾回家一次,因時候甚早,琪官尚在校中,母子未曾相見,此時琪官一眼見他母親回來,忙丟了手中的玩物,飛也似的奔將出來,抱住他娘的雙腿,口中媽天媽地的高叫。李姑太太自往杭州以後,也有半個多月沒見他兒子,此時見了,心中歡喜,自不必說。當下挽著他小手同進房內,問他杭州帶來的小核桃兒,你可曾吃過沒有?還有白蓮藕粉,他們可衝給你吃?又問他書讀到哪裡了?拿來給我看看。琪官興匆匆的,解開書包,拿出一本國文教科書,一課一課的講給他娘聽。李姑太太係出大家,知書識字,見琪官講的沒甚舛誤,深喜他少小聰明,又見他面貌生得和他故世的父親一般無二,不覺又心懷故劍,黯然神傷,忙教琪官不必再講,寫一張字,給我看看。琪官十分高興,喜孜孜的磨墨伸紙。李姑太太隨向娘姨們問了些家事,拿賬簿出來,上了幾筆雜賬,看琪官寫好一張印格,命他到客堂中,叫小丫頭陪著他玩,不許到門外去胡跑亂走。自己正要開燈吸煙,忽聽叩門聲響,卻是爾錦自己來了。爾錦回家,聽阿二說起李姑太太來此找他,心知是來替他姨奶奶做說客的,自己腹中早有成見,即便親自到李姑太太這邊來,一見之下,笑說姊姊杭州去回來了,一路上沒甚不舒服罷。李姑太太道:「正是。想必你也好。」
  爾錦道:「托福之至。剛才姊姊到我家時,我正有事出去了,回來阿二告訴我說,姑太太已來找過我了,我急忙奔過來,不知姊姊可有什麼事?」李姑太太歎道:「還有什麼事,就是你家夫妻兩口兒吵鬧這件事了。究竟夫婦之間,應該和和氣氣,倘沒甚萬不能了之事,又何苦大家多尋煩惱呢。」爾錦道:「姊姊你還沒知道,近來這賤人益發不得了。往常我還縱容她些,去年以來,她常有不三不四的事情,落在我的眼內。我因數年夫妻之情,不願意多一句說話,所以一向藏在肚內。不意你們到杭州去後,她又結識了一個野男子,因沒處相會,生出一條絕妙主意,每天後半夜,假充燒天香,掩到曬台上去,兩個人月下相會。我見她夜夜形跡可疑,心中很覺奇怪。有一夜趁她在曬台上沒下來的當兒,親自前去探看,果見有個男人,由鄰家曬台跳過來,與這賤人調情。這賤人一眼看見了我,假充與那男子不相識的,裝出恐慌的樣兒,怪叫一聲,向裡面飛跑,故意攔住我的去路,讓那漢子跳過曬台去逃走。姊姊你替我想想,這種賤人,還好留她在世,出我家姓康的丑麼!故我決意將她處死,或是送她到無錫去。這件事,我正要告訴姊姊,想必姊姊早已聽過她一面之辭了。」
  李姑太太道:「雖然這般說,但據我看來,一定是你纏錯的,凡事終要想想前後。老七為人,平日真是阿彌陀佛,規規矩矩的,既不輕狂,又不奢侈,我們常背地裡說你娶著這位姨奶奶,真是好福氣。豈有數日之間,變到這般地步之理。曬台上那個男子,想必是鄰家那班癡心妄想的殺才,見她夤夜燒香,乘間偷窺。又因她孤身一人,所以色膽如天,逾欄調戲。這原是那一邊的不是,老七乃是一個女流之輩,自己無力抵禦強暴,論理她受了別人欺侮,你做丈夫的,應該幫她出場,才是正理。如今你反將她凌虐,豈不教老七兩面受委曲,更難做人了麼!」爾錦道:「姊姊,你這些話,都是聽了她一面之辭的緣故。總而言之,她平日果規規矩矩,就不致有人調戲了。」
  李姑太太道:「這句話你就錯了。莫說老七這般年青,就是我今年三十三歲了,說也笑話,那一天我往杭州,坐的是頭等火車,同車有個少年,至多不過二十來歲,穿的衣裳,也像是個上等人物,對著我們怪眉怪眼,很令人見了作嘔。我還道他轉甄小姐魏家的二人念頭,故而並不在意,誰知他後來忽然向下人們答話,卻故意問我名姓。到了杭州,跟我們住在一個下處。我們燒香,他也燒香,我們游湖,他也游湖。我們逛公園,他也逛公園。般般學我們的樣。看他也多花了不少錢,我因他跟來跟去,太討人厭了,禁絕下人們同他答話。他還心不肯死,我們回來這天,他也趁火車跟到上海,看我們上了汽車,他才兩眼白洋洋的走了。可知近來一班男人,往往一廂情願,不管別人品行如何,意見怎樣,他們得孔便鑽,教做女人的遇見這班殺才,卻也無法對付,又何能單怪老七呢!」
  爾錦笑了一笑道:「姊姊莫幫她辯護了,我看她一定不規矩,所以我決計將她處死,或者將她送往無錫去,決不能留她住在上海,丟我們姓康的臉咧。」李姑太太道:「這個如何使得。若將她處死,人命關天,說出來豈不罪過。若送她到無錫去,怕不又像那年一般的故事嗎!」爾錦仰面一笑,李姑太太見他笑容中,帶著一股惡氣,面色發青,兩眼凶光外露,不覺毛骨悚然,勸他不可如此,為人作事,須要留一點餘地,為將來子孫地步。爾錦只是冷笑,忽然道:「既然姊姊這般說,就請你替我處置。除了這兩樁之外,任你說一樣便了。」李姑太太知他用意所在,便道:「你決計不要她了?」爾錦點點頭。李姑太太又道:「既如此,你何不讓她出去呢?」爾錦道:「這個也使得,橫豎她現今不在家裡,你教她就此不必回來便了。」李姑太太笑道:「出去也不是一句話就可了結的事,她不是還有存在你處的錢,和一切衣裳首飾麼?少不得也要清理清理的。」爾錦變色道:「姊姊你聽她呢,她哪裡存什麼錢。就使有些,也不過她當日在堂子裡時,我花給她的錢,至多不過數千之數。歷年她買長買短,東玩西玩,早已貼補家用貼完了。衣裳首飾,也大都是我買給她的,她現在既要出去,難道還想帶著走麼?她不想想,設如我將她處死了,這些東西,她還能帶到棺材裡去嗎?如今我留她一條性命,也是瞧你姊姊面上呢。」
  李姑太太聽他說的話,太不講情理,未免有些動氣,和他爭論許久。爾錦自覺錢財首飾,盡數吞沒,於情理上說不過去,才答應還她衣飾,存款分毫沒有。李姑太太無奈,回到曹公館,向如是說知。如是事到其間,也無法可施,只得應允。後來雖然將衣飾要出,內中有些貴重的,已被爾錦吞沒。這些都是後話,表過不提。再說雲生這天早上,逃出公館,奔到玉嬌那邊,直陪她吃了晚飯,心恐家中少奶奶懷疑,又想回家一行,玉嬌不肯放他,說:「昨天你自言回去將家事交代清楚,就可天天在此陪我,不必再回家去,因何今兒第一天,便要回去?我偏不讓你走。如果你心中掉不下那邊請你去了不必再來,免得教人一會兒有人陪伴,一會兒沒人陪伴。一會兒熱鬧,一會兒冷靜,很沒趣的。索性你去陪少奶奶熱鬧熱鬧,讓我一個人冷靜罷了。」說時,兩隻水汪汪的眼珠兒,一閃一動,似乎眼淚就要滾出來的光景。雲生見了,好生心疼,忙把雙手按在她肩膊上,賠笑道:「呀,我不過和你說一句玩話,你又當真了。如果我真要陪她,今兒大清早起,涼颼颼的,我還肯到這裡來麼?自然陪你幾天,再慢慢的回去,你放心罷,我決不丟你受冷靜的。」
  玉嬌聽了,才轉悲為喜。雲生見她歡喜,心中也覺適意,但還恐少奶奶見他一夜未回,不免發生交涉,因此暗地裡頗為提心吊膽。其實少奶奶一方面,恰因李太太回來,談起爾錦的蠻而無理,大家都替如是不平,一面吸煙,一面說話,不知不覺之間,已將上半夜消磨過去。吃了半夜餐,詢知雲生不曾回來,只當他和振武等徵逐未畢,毫不在意,三個人依前同榻安睡。次日,雲生在玉嬌面前推說找尋振武,出來掩回家中,私向娘姨跟前打聽,知道少奶奶昨夜並沒講甚麼,心中暗暗歡喜,走到房裡,見她們高臥未醒,不敢驚動,躡手躡腳的,走了出來,放膽前去陪伴玉嬌。豈知這一夜,他雖然放了心,少奶奶這邊卻動了疑。她因一連兩天,沒見雲生的面,心中頗覺詫異,叫那娘姨進來,問他少爺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出去?我在杭州的幾天,他作何舉動?大凡一戶人家的下人,約分陰陽二派。男傭人大都傾向男主人一方面,女傭人也喜歡傾向女主人一方面。這娘姨屬於陰派,自然幫著少奶奶。當下把他們在杭州時,少爺夜夜宿在外面,昨天早上六點多鍾,就走了出去,卻叮囑我說,少奶奶隨時問及,只說出去不多時。後來一夜未回,回來一次,轉眼又不見了等情,和盤托出。少奶奶聽了,頓時生氣,一時無處發洩,便罵那娘姨既有這等事情,為何不早些告訴我,卻待我自己問及才說,我若一輩子不問你,大約打算一輩子瞞我了麼!我問你得少爺多少錢?替他守秘密守得這般緊法?那娘姨滿心以為告訴了奶奶這件事,馬屁拍得不小,功勞一定很大,豈知反受了一場沒趣,真是有冤無處伸,氣得扁著嘴片兒,踅了出來。一眼看見那梳頭的,躲在房門背後笑她,不由的怒氣直衝說:「我挨罵,你有甚好笑?」
  那梳頭的本來不是笑她,聽了也不服氣,說:「連我笑也要你管了麼?」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居然鬥起口來。少奶奶正在氣頭上,聽得她們拌嘴,不免氣上加氣,走出去各賞她們一頓臭罵,她們才不敢做聲。少奶奶怒猶未息,李姑太太和如是二人,將她勸到煙榻上,輪流裝煙給她吸,彼此苦苦相勸。少奶奶面子上氣雖平了,胸中尚留餘怒,滿擬待雲生回來,大大發作一頓,豈知這夜雲生仍沒回來,卻安心陪著玉嬌,直到第二天,吃罷飯,才偷偷掩掩的來家。那時少奶奶等香夢正濃,在娘姨口中,得悉她昨夜動怒的緣故,情知東窗事發,不敢再走,只得待罪房中,自己橫在煙榻上燒煙吸著,等候她醒來發落。又把那娘姨喚進來,問她少奶奶昨夜怎樣問起的?娘姨把自己告訴的說話瞞了,卻說是少奶奶自己不知從那裡打聽來的,因我沒告訴她,所以還將我罵了一頓。雲生又不免將她安慰一番。少奶奶醒來,見了雲生,因有李姑太太和如是二人在旁,不便同他破口,問他前昨兩夜宿於何處?我們在杭州這幾天,你又住在那裡?雲生自娘姨口中得悉少奶奶只曉得些皮毛,尚不明此中真相,故於吸煙時,胸中早已打定撒謊的計較,此時便把一切罪名,都卸在方振武一人身上。因曹少奶奶在雲生初識振武之時,知道振武是北京要人的愛子,教雲生多把他巴結巴結,將來大有用處。又說自己父親,當初也因仗著李中堂的提拔,故得歷任優差,積下數千萬家資,然而在未識中堂的時候,多虧走了中堂第七位姨太太的腳路,費金鉅萬,認為乾娘,才得夤緣進府,何等費力。如今有這機緣,千萬不可錯過。而且結交此人,更比拜人家小老婆做乾娘的冠冕。所以雲生動不動就推振武邀他去的,少奶奶從沒見怪,此時免不得又請振武出場,說你們在杭州的時候,我因在家寂寞,天天晚間,陪著振武。前昨兩夜,都在振武那裡。你若不信,可以問賈琢渠的女人,橫豎你們都認得她的。少奶奶聽了,卻也不能怪他。只說:「你也鬧得夠了,以後不准通宵達旦的,住在人家,今天也不許再走,有應酬明兒再去。」
  雲生不敢不依,口中諾諾連聲,心中卻萬分焦灼。暗想玉嬌那邊,適才還是私逃出來。如若一夜不回,不知她怎樣的盼望,而且丟她一個人孤眠獨宿,於心何忍。想來想去,越想越覺難受,只得拼命的吸煙解悶。正是:說甚多妻求快樂,分明自己惹愁煩。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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