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吃苦頭良宵推磨 使酸勁暮夜摧花

  看官們大約急於要知倪伯和因何一夜之間,變得如此狼狽。做書的不敢違命,只可權把方振武赴宴之事擱起,先敘倪伯和自那夜在媚月閣院中,花酒散席後,因時候尚早,先到三馬路王熙鳳家,恰值熙鳳出局去了,便和她家娘姨媽子們,談了會天,等著熙鳳,還不來。只得離了三馬路,踱向大馬路,意欲兜一個圈子回家。走過樓外樓門口,見上上下下的人很多,因想這時候回寓也睡不著,不如上去玩玩。自己往日雖同壽伯上去過一次,卻是白天去的,玩的人不多,聽說現在新到了一班杭州木人兒戲,很為好看,而且價錢又便宜,只須化一角錢,就可看一個不亦樂乎,有何不可。當下便在櫃上買了一張盤梯票,走了幾層,看看還有一大半,因他同壽伯來時,買的是電梯票,故此並不覺高,此番走了盤梯,四面兜轉,已多了幾倍路程。因此才走得一半,已覺腿骨酸麻,再也支持不住只得在梯旁放的椅上,坐下喘息。眼看著電梯上下的人,暗羨他們好福氣。坐不多時,氣力回復,拍一拍腿,站起身預備再走,忽見面前那座升降機,又向上開來。伯和慌忙止步觀看,此中又裝著那幾個有福之人。卻見裡面只有一個司機的,載著個衣妝華麗的中年婦人,那婦人見了伯和,不知怎的瓠犀微露,對著他一笑。這一笑笑得伯和骨軟筋酥,兩腿無力,不覺又在方才坐的那張椅上坐下,更要仔細看那婦人時,無如電梯已開過頭去,看不清楚。伯和呆了一呆,重複站起,一氣奔到樓上,只見書場中人已坐滿,木人戲剛巧場開,伯和無心觀看,只向女客座中找尋那婦人,那裡有她的蹤跡。伯和暗暗稱奇,一看外面場地上也有人坐著,即忙跑到外面,也不見她在內,心中益覺奇怪。暗想我莫非老眼昏花,看錯了人嗎?又想起那邊有座哈哈亭,不知她可在那邊,進去一看,果見那婦人站在哈哈鏡前,把一方手帕掩口葫蘆。伯和好生歡喜,慌忙挨到她身旁照鏡子。鏡中照見自己身子,縮得和一個扁柿子一般,又闊又矮,不像是個人兒,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婦人見他發笑,也就笑將起來。兩個人笑聲混做一片,伯和笑道:「這鏡子很古怪,怎麼好端端的人兒,變作這般模樣?」
  那婦人接口道:「這鏡子玻璃凹凸不平,所以照出來不成模樣,其實並沒甚古怪。」伯和伸手一模說:「咦,果然這鏡子是歪的,怪道照得人頭昏腦眩。」兩個人三言兩語,居然搭起話來。那婦人站了一會,走出哈哈亭,向書場這邊看了一看,口中嘖嘖道:「阿喲,人多極了,天又這般熱,怎麼坐得下去,還是外邊坐罷。」說著,便揀一個僻靜之處坐下。伯和不敢同她並坐,便挨在她貼背後一張椅子上坐下,卻把兩臂擱在那婦人椅背上。那婦人故作不知,眼望著前面。伯和意欲與她說話,又因適才望著鏡子,有說話的由頭,此時無緣無故,不便開口。心想他若能對我看一看,或是笑一笑,我便可問她姓名了。無如那婦人並不回頭,眼望著新新舞台的屋頂出神,似乎側著耳朵在那裡聽隔壁戲。伯和好生著急,一連咳嗽了幾聲,那婦人仍不回頭。伯和無奈,伸出兩個指頭,想在那婦人背後戳一下子,又恐戳得她惱將起來,反為不美,因此搔耳摸腮,不得主意。忽然一想,橫豎我這般年紀了,便戳她一下子,她仍客客氣氣的固好,如若真個翻臉,只說出於無心,偶而碰著,料想旁人見我年老,決不致疑心我去尋她開心的,想罷,便撩一撩衣袖,將右手雙指相並,用足了勁,先在那婦人背上虛空畫了個圈子,然後輕輕在圈子正中一戳。一戳之後,縮手不迭。那婦人卻被他嚇了一跳,回頭對伯和一看,笑道:「咦,你怎麼也在這裡?為甚不坐到裡面去看木人兒戲呢?」
  伯和笑道:「裡面人擠得很,還沒請教奶奶貴姓?」那婦人笑道:「你問作甚?」伯和臉一紅道:「沒甚意思,請教請教而已。」那婦人笑道:「你姓什麼?先告訴了我,我再告訴你。」伯和道:「我姓倪名喚伯和,可告訴你了,輪到你說咧。」那婦人笑了一笑,把手帕掩著嘴,和蒼蠅躲在甕子裡似的,哼了一個字,伯和聽不清楚,問是什麼?那婦人道:「我已告訴你了,還問什麼!」伯和道:「我實沒聽清楚,對不起,你再說一聲罷。」那婦人起初不肯,經不起伯和再三盤問,才告訴他姓吳。伯和又問吳奶奶府上住在什麼地方?吳奶奶笑道:「你也太古怪了,為甚問了人家姓,還要問住處呢?偏不告訴你。」伯和苦苦相問,吳奶奶始說住在中旺弄,又問伯和住在何處。伯和說在孟淵旅社。兩個人你問我答,漸入佳境。伯和問知吳奶奶的丈夫,是做輪船生意的,十天回家一次,今天早上開船出去了,便要求吳奶奶,領到她家去玩玩,吳奶奶不肯,伯和涎著臉嬲她,才答應了。
  此時將次十二點鐘,木人兒戲已完,遊客紛紛散去。伯和補了一張電梯票,與吳奶奶一同下樓,僱黃包車,坐到中旺弄。吳奶奶帶著他,走進一條裡內,裡邊電燈不甚明亮,只見挨次櫛比,都是一上一下的石庫門,一邊是前門,漆著黑色,一邊是後門,泥著紅色,幾十家盡是一個式樣。吳奶奶走到一家後門,輕輕叩了幾下,接著門開了,有個傭婦打扮的人,探頭望了一望,見是吳奶奶,便閃身讓她進內。吳奶奶向伯和招招手,伯和心中突突亂跳,一腳跨進去,見是間廚房,灶上點著油盞燈火,眼前覺得烏漆漆的,當地還放著一部磨粉的石磨。傭婦閉上門,也不理會他們,徑自走到前面去了。吳奶奶教伯和在灶間內,權站一會,自己暗中摸索的走上樓去,半晌才手拿著一盞火油燈下樓。不知怎的走到半扶梯,燈又熄了。吳奶奶重複上樓點上火,才下來招呼伯和,一同上去。
  伯和走到樓上,見房中擺設簡陋,像是個經紀人家模樣,心中並不懷疑,放膽在床沿上坐下。忽聞下面開門聲響,伯和一驚,站起來,要向窗外觀看時,卻被吳奶奶攔住,笑說:「這是娘姨出去泡茶,你看她則甚?」伯和才放了心。又見壁上掛著許多小照,一大半是吳奶奶自己的,還有幾張,男女不一。伯和指著兩張男人的小照,問吳奶奶是誰。吳奶奶回說:「一個是丈夫,一個是我兄弟。」伯和看內中一張面貌,果與吳奶奶相像,便說:「這一個大概是你兄弟了。」吳奶奶笑道:「可巧是我丈夫,那一張才是我兄弟呢!」伯和很不明白,偷眼看吳奶奶,寬下紗裙,露出紅點子細花的絲光席法布單,三寸金蓮,穿著粉紅洋襪,頗為動人。又看她把上身那件平紗夾衫,也脫下了,內襯的也是席法布單衫,一身白裡帶紅,很是好看。吳奶奶把衣裙一一摺好,放入櫥內,向伯和一看,帶笑說:「倪先生可要寬寬衣嗎?」
  伯和巴不得她有這句話,當下把紗馬褂,熟羅夾衫,一併脫下,交給吳奶奶,摺了藏入衣櫥。伯和貼身穿著一身土布衫褲,外罩熟羅緊身馬甲,熟羅套褲,露出他新置的那只金錶,金練一頭,扣在鈕子孔內,一頭連著表藏在馬夾表袋中。還有兩隻口袋,一隻藏上鼻煙瓶兒,一隻大約有三四塊洋錢在內,叮作響。吳奶奶看在眼內,暗暗歡喜。伯和亦甚得意。此時樓下門聲又作,伯和料是娘姨泡茶回來,並不介意。忽然聽得除了那娘姨聲音之外,還有個男子說話聲音。伯和怔了一怔,吳奶奶慌忙開了窗,問是那一個?下面娘姨答應說:「是二少爺來了。」
  伯和大驚,問二少爺是誰?吳奶奶低聲道:「別做聲,這是我兄弟,他從不上樓的,你放心便了。不過他也在我丈夫船上辦事,早起船已開出,為何半路折成,待我下去問他一聲,你在樓上休得走動,給樓下聽出聲響。」一邊說著,一邊經移蓮步,下樓去了。伯和坐在床沿上,懷著鬼胎,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個,深恐給樓下聽見。不一時,吳奶奶慌慌張張的奔上樓來說:「不好了!」伯和大吃一嚇,問其所以,吳奶奶顫聲道:「我丈夫的船,今天早上本已開出,不道在吳淞口外擱了沙,船身不能行動,據說要派拖船去拖,至少還得一二天耽擱,故而他們都趁火車回來。我兄弟先來,丈夫在大馬路買些東西,馬上也要回來了,如何是好?」話猶未畢,忽聽得後門口有人哈哈大笑,吳奶奶慌忙奔到後房窗口,向外張了一張,疾忙跑回來說:「壞了壞了,他已回來了,現在後門口和人講話。一時三刻,就要進來咧。」
  伯和嚇得面容失色,渾身發戰,沒了主意。吳奶奶又道:「不然,還可開前門放你出去,如今客堂中有我兄弟坐著,他自己又在後門口,真是前有追兵,後無去路,如何是好?」伯和聽了,更覺著慌。吳奶奶又連連催他自己設法,伯和顫聲道:「我那裡有法想,好奶奶,求你給我一個地方藏藏身罷。」吳奶奶皺眉道:「這房裡地方又小,那裡藏身得下,後房更不消說了。樓下客堂中,又有我兄弟在彼,也罷,你快把馬甲套褲都脫下了,交給我替你藏著,一面在床底下,摸出一套破爛不堪的夾襖褲,說:「你權把這套衣服穿上了,我自有道理。」伯和依言,把馬甲套褲脫下,連著金錶銀洋等物,一併交與吳奶奶。吳奶奶拿來,捲作一圈,塞在衣櫥內,拿一把鎖,將櫥門鎖上了,看伯和穿上破衣,叫他放輕腳步,一同出房,躡足走下扶梯。樓下通客堂的門,本掛著條門簾,因此客堂中人,看不見裡面的動作。吳奶奶帶著伯和,到灶間內,掇一條板凳,教他在磨子旁邊坐下。又把一隻米籮上蓋的布揭開了,輕輕對伯和說:「少停他進來,你假做牽磨。他若問時,我便說喚你來替我家磨粉的。待他上去後,橫豎他睡在後房的,我再設法替你把衣服拿下來,給你換上出去便了。」
  伯和大喜,暗暗佩服吳奶奶的計較高妙。這旁邊佈置停當,外面已發作蓬蓬叩門聲響。伯和慌忙抓一把米,放在磨眼內,用盡平生之力,推動磨盤。吳奶奶不慌不忙,上前開門,放進一個三十左右年紀的男子,手中還提著一個包裹。伯和不敢對他多看,低著頭拚命推磨。那男子一進門,便呼晦氣,牢船又擱了沙咧。吳奶奶道:「大約要耽擱兩三天罷。」那人道:「自然。」又對伯和看了一眼道:「粉還沒磨好麼?怎麼又換了一個人咧?」吳奶奶道:「在先一個害病走了,這是他的替工。」
  那人對伯和笑了一笑,徑向客堂中去了。吳奶奶向伯和擠擠眼睛,隨著那人走入前面,伯和獨自一人,用力推磨,可恨這部這部磨盤,很為沉重,一個人推時,極其費力。伯和推了一陣,力不能支,只可放手暫息。竊聽客堂中吳奶奶等一班人,正在高談闊論,料他們一時還不上樓,自己弄得不尷不尬,又不敢招呼吳奶奶。要推磨沒氣力,要逃走又沒衣裳,一個人好不著急,深悔適才自己不該色膽如天,闖進別人家內。又想初來上海的時候,看看戲,遇見那個王金寶,雖然花了幾百文錢,卻沒受什麼驚嚇。這一番錢雖沒花,驚嚇可受得大了。而且牽磨推粉,這種苦頭也是我自出娘胎第一遭吃呢。正思想間。忽聽得客堂中說話聲音漸近,暗想大約吳奶奶的丈夫要上樓了樓梯腳下,看灶間內極其真切,自己不敢偷懶,竭力推磨。果見門簾起處,吳奶奶和他丈夫,都走了進來,卻並不上樓,徑向灶間而來。伯和急了,拚命推磨。那人走進灶間,一語不發,站在伯和面前,看他牽磨。伯和好生窘急,不敢放鬆,盡力推磨。吳奶奶見了,心中似很不忍,對他丈夫說:「你白天辛苦了,快去睡罷。這裡磨粉,看他則甚?」
  那人道:「這老兒太不中用,怎麼只一籮米,方才我進來時這許多,此時還是這許多,沒少分毫,一定背著人躲懶。這種老兒,焉能出來賺人家工錢,真是豈有此理。我務必看他磨完了這一籮米,才去睡。」伯和聽了,吃驚非校暗道糟了,這一籮米磨完,可不要了我的老命麼!吳奶奶只顧勸那人去睡,那人那裡肯依,不住的罵伯和死老兒,不中用的東西,怎麼不放些氣力出來,今晚磨不完這一籮米,休想拿錢。伯和不敢做聲,拚命的推著磨,兩臂又酸又痛,額上的汗,和珍珠一般一粒粒直冒出來。那人見了,更罵得利害。吳奶奶苦苦的勸道:「他也一把年紀了,你讓他慢慢的磨罷。太逼緊了,也罪過的。」那人怒道:「你們婦人家,只曉得講慈悲話,其實這種老兒,就死了也沒甚希奇。既如此,我看他今夜也未必磨得完,而且夜深牽磨,累人家不得安睡,不如打發他出去,明兒再來磨罷。」吳奶奶道:「你先上去,我自己打發他便了。」那人道:「我偏要看他走路。」吳奶奶無奈,假意說:「我還沒給他工錢呢!」
  那人聽了,便在身畔摸出兩角洋錢,丟給伯和,開了後門,命他快滾。伯和如逢皇恩大赦一般,跨出門外。那人隨手把門兒閉上,接著一陣笑聲,大約是和吳奶奶一同上樓去了。伯和大大吐了一口冤氣,伸一伸腰,舒一舒臂,猛然一陣風來,吹得胸背上涼颼颼的,低頭一看,才知身上還穿著一套破夾襖褲,自己的馬褂、夾衫、馬甲、套褲、金錶、銀洋、鼻煙壺等物,都藏在吳奶奶房中衣櫥內,心知少停那人睡了,吳奶奶一定要送下來還他,因此不聲不響,站在後門口,安心等著。豈知等了一點多鍾,那扇後門永不再開。側耳聽門內,聲息全無。料想裡面眾人,都在好夢正酣的當兒,此時六街靜寂,萬籟無聲,伯和雖沒看表,心中估量大約已有後半夜兩三點鐘光景。五月天氣,日中熱,夜間涼,伯和覺得一陣陣寒風澈骨,不由的牙關打戰,渾身亂抖,又是困倦,又是寒冷。方才推了一會磨,兩臂十分酸痛,此時站立多時,雙腿又覺麻木,意欲敲門,又恐被那人聽得。意欲回寓,身上這般模樣,如何見人。正在無法可施之際,忽然眼前一亮,離開自己十來步遠地方,不知什麼東西,放出一道光華,射正面上,異常明亮。伯和被他逼得開眼不得,一霎時那道光又收了回去,眼前頓覺漆黑。伯和十分納罕,猛聽得發光之處,一陣腳聲,現出一個妖怪,身長丈二,頭如笆鬥,面若砂,直向自己撲來。伯和嚇得魂不附體,回身便走。不意兩腿站得麻了,走不幾步。被地上一件東西絆跌一交,那妖怪早已趕到,一把將他抓起。伯和定睛一看,才知是個印度巡捕。
  那巡捕起初見伯和夜靜更深,掩掩閃閃,站在人家後門口,東張西望,疑心他是個竊賊,便用巡捕燈對他照了一照,不意伯和飛步圖逃,更覺形跡可疑,此時既已抓住,不由分說,將他帶回捕房。捕頭見他衣衫襤褸,也疑心不是好人,吩咐關起來,明天審問。伯和無緣無故,吃他們關在牢內,真是有冤沒處伸,心中好不氣苦。再氣巡捕房的監牢,靠外一面,用鐵條搭成柵欄,裡面並無燈火,借著審事處發出來的燈光,照見地下乃是水門汀,地下卻也沖洗得十分乾淨,橫七豎八,睡著不少犯人。暗想這些大約都是竊賊,不料我倪伯和今夜和他們結一夜朋友,可謂天緣巧合。料想到此地步,也無法可施,明天審問,不難水落石出。只得席地坐下。口中念著齊婦含冤,三年不雨。鄒衍下獄,六月飛霜。明天大約要下雪了。坐了一會,十分困倦,竟和老僧入定般的,坐坐睡著了。次日,那捕頭將他審問一過,沒甚證據,卻不能就此釋放,須待包打聽來證明未犯別案,才可放他出來。伯和雖然極口分辯,無奈身上穿的衣服,不像是個上流人物,聽的人非但不信,反說這個人老奸巨猾,一定不是好人。等到上火時分,才見那包打聽來了,兩個人一照面,彼此都說了一聲:「咦!」原來他二人卻是素識的。那包探便是徐阿珊,在俊人家有事那天,阿珊曾去幫過忙,故與伯和相識。當下伯和告訴了阿珊這段事,阿珊說:「你老人家一定踏了仙人跳了,不知你可記得他家門口,如若這人還沒搬出,我卻可以替你把衣服件要回來的。」
  伯和沒口的說道:「記得記得。」阿珊聽說先把原委向捕頭說明白了,才帶著伯和出了巡捕房,同到中旺弄,一進那條裡內,伯和不覺怔住了,只見幾十家都是一式的黑漆石庫門,豬血泥紅的後門。伯和來時,既不曾看門牌號數,又沒記清第幾家,不由的張口結舌,指不出吳奶奶家究住那裡。阿珊對他笑了一笑說:「既如此只可請你老人家自認晦氣罷。若不能記得清清楚楚,冒冒失失的闖進別家去,不是玩的,以後還該自己小心,就不致上當了。」說著,一個人先走了。伯和還不肯心死,走到這家門首望望,那家門口張張,果然被他在一家灶間內,看見一部石磨,不過有個娘姨,卻不是昨夜開門那人。伯和不管三七二十一,走進去要找吳奶奶還衣裳,那娘姨將他攔住說:「什麼吳奶奶,我們這裡沒有的。」伯和怒道:「怎說沒有,我昨夜還在這裡牽了一個多鐘頭磨呢。」
  那娘姨聽他說話不倫不類,疑惑他是個瘋子,慌忙將他推出門外,緊緊拴上門。伯和便在門外破口叫罵,哄動一班走路的,都圍著他觀看。恰值琢渠同振武二人由此經過,伯和認得他們二人,昨晚同過席,此時不勝羞愧,回身逃走出來,也不想再要衣裳,僱車坐回孟淵旅社。一進門便有茶房上前攔阻,問他找誰?伯和兜頭呸了一口道:「你還不認得我麼?」茶房定睛一看,失聲道:「阿喲,倪老爺嗎,怎麼穿著這套衣裳?」伯和也不同他答話,回到自己房中。從人見了,也大吃一嚇說:「老爺怎的,昨兒一夜未回,今天變了如此模樣。」
  伯和更不多言,催從人開了皮箱,自己揀幾件衣裳出來換了。腹中覺得饑餓,便命茶房買一碗麵來吃了。猛記著昨夜曾答應王熙鳳,今天與壽伯同到清和坊新寓中去點菜。而且壽伯今夜也在樂行雲院中請酒,料想等得我慌了。可惜自己新置的一套衣服,丟在吳奶奶家,此時穿著舊的,到妓院中去,不甚光輝,卻也別無他法,只得懶洋洋的,出了孟淵旅館,自往樂行雲處找尋壽伯不提。且說琢渠、振武二人,到了精勤坊藍河別野院中,眾人已等候多時。爾錦兄弟與振武已經會過,琢渠替曹雲生、康寅生和另外一個客人引見過了,這人也是位豪家公子,姓甄名喚仲伊,他父親叫做斯盛,在前清時曾做過宮保,說起來都是世交,彼此一見如故,更不客套。雲生替眾人寫了催花條子,肅客入座。振武賦性豪放,同座諸人,又大都是些公子哥兒,真所謂同氣相投,春風滿座,飛觴醉月,賓主盡歡,散席時,仲伊面請振武,明夜某處吃酒。振武一口答應。這夜振武仍宿在琢渠家樓上,依然是賈奶奶盡心服侍,振武不勝感激。次日,琢渠命人把樓下那間糊裱一新,木器店東西送到,一一陳列起來,居然是間絕精緻的外國房間。
  振武十分歡喜,催琢渠把珠姐接來,權充婢妾。賈少奶奶心中頗為不樂,私怪琢渠不該替他弄這個騷貨來家,令人見了生氣,琢渠悔之無及,幸得振武沒事時,常到樓上和賈少奶奶並榻吸煙,談天說地,賈少奶奶的氣才算平了。琢渠每夜帶著振武與雲生、寅生、仲伊等一班人,花酒徵逐,流連忘返。振武又寫信至京,匯了大宗銀子來,恣意揮霍,大有此間樂不思蜀之慨。更把琢渠當生平第一個好友,一刻也離他不得。琢渠乘間,要和振武拜把子,振武欣然從命。自此二人便兄弟稱呼,更為親密。雲生當初本瞧琢渠不起,此時見他與振武交好,也就竭力將他巴結,因此琢渠的身份,仗著振武抬高了許多。但云生除卻巴結振武、琢渠之外,還要去巴結一個人,不過不能白天前去,卻要黑夜前去,而且只可偷偷掩掩的去,不敢堂堂皇皇的去,你道為何?說來又是本書中一段有趣的材料。須知雲生這人,他父親在日,曾做過一任知府,遺下百十萬家資,雲生既為官家子弟,自幼至長,免不得經過官家子弟應歷的階級,嫖賭吃著,色色都考究過來。也是他資質聰敏,頭腦清朗,故而幾重難關,非但被他一一跳過,而且還歷練得件件精工,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娶的那位少奶奶,便是康中丞的八小姐。生得螓首蛾眉,明眸皓齒,妝奩多至數十萬。
  雲生有了這一個財貌兼全的夫人,自然閨房之樂,不減張敞當年。無如官家子弟,都有一種習氣,就是我們曉得的家花不比野花香這句俗語,但他們說起來,還有許多曲折,說什麼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雲生精益求精,便不能不在偷字上用工夫了。外間有一班品評雲生的人,都說他出身雖是個官家子弟,講到他的行為,卻和一班拆白黨相仿,故此背後都叫他拆白黨。這些都是閒話。他現在所偷的那個婦人,姓伍名喚玉嬌,也是個有錢人家的姨太太。本夫姓袁,開著一爿銀樓,論年紀並不十分老大,而且看待玉嬌,也和珍寶似的,要什麼就什麼。不知怎的,玉嬌還覺得不甚適意,和雲生兩下裡搭上了,賃著私舍,兩個人明來暗往,已非一日。但在先雲生還恐被自己妻子知道,受岳家的閒話,故而不敢放縱。這幾天,恰值少奶奶往杭州進香去了,雲生肆無忌憚,每夜與玉嬌相會。但世間無論什麼事,不能大意,一大意便容易惹禍。
  玉嬌的丈夫袁五,雖非官家子弟,也是富室兒郎,拈花惹草的本領,本和雲生不相上下,豈有瞧不出他姨太太形跡可疑之理。暗下一打聽,知道他與雲生相識。不過玉嬌的出身,並不下賤,也是大家閨秀,乃父也曾做過官,自幼將她許配與一個世家子為室,怎奈玉嬌命中不該做人家奶奶,年未及笄,已好招蜂引蝶,這聲名一經傳揚,男家因顏面攸關,只可將她庚帖退回。這時候玉嬌恰和袁五相識,男家一退,便宜了袁五,現現成成的娶她為妾。因此今番雖然出了事,袁五不敢得罪玉嬌,卻在外間揚言,要和雲生拚命。雲生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為了女人面上的事,情願殺身成情,和袁五拚個你死我活。不料袁五嘴硬骨頭酥,見嚇雲生不倒,自己反藏頭曳尾,不敢和雲生較量,卻向玉嬌面前慇懃獻媚,打算玉矯回心轉意,絕了雲生,自己仍可獨享豔福。無如女人變了心,任你怎樣待她好,都是不中用的。
  玉嬌既已心向雲生,便天天在家和袁五淘氣,鬧得袁五走頭無路。兼之他妻子先前見丈夫娶了玉嬌回來,百般寵愛,胸中一股酸氣,正恨沒處發洩,此時也就借題發揮,從旁冷嘲熱諷。袁五三面受敵,無可奈何,想到當初安安逸逸的一分人家,只為玉嬌一人,弄得六神無主,妻子交謫,自知留又留她不住,制又制她不服,只得咬緊牙關,拱手讓人,聽憑玉嬌出來改嫁雲生。雲生如願以償,好不歡喜,日夜伴著玉嬌,不但沒工夫應酬朋友,而且連他少奶奶自杭州回來都不曾親去迎接。這天曹少奶奶,同著李姑太太、魏姨太太、甄大小姐四個人,帶著一班娘姨們趁滬杭特別快車回到上海,早有甄大小姐之兄仲伊僱著汽車,和曹家自己的汽車,在車站等候。曹少奶奶不見雲生,一問汽車夫,知道少爺沒來,心中暗暗詫異。隨命娘姨們帶著行李,坐黃包車回去,自己和魏、李二人同乘汽車,那邊甄氏兄妹也合坐一部汽車。曹少奶奶先送魏、李二人回家,然後自己回轉愛文義路公館中,詢知雲生並不在家,十分疑惑。暗想往年我出門回來,他無一次不親自迎接,緣何今天連面都不見。若說應酬朋友,此時也不是應酬的時候,不知他在外忙些什麼?少停待他回家,當面問他。自己因昨夜預備動身,未得安睡,此時身子頓覺疲倦,重複睡了一會,醒來已是夜分,一問下人,知道少爺適才曾回家一次,因見奶奶安睡未醒,故而又出去了。曹少奶奶聞言不勝氣憤,命人開飯進來,吃了淺淺半碗,因康姨奶奶那天被爾錦阻止未往杭州,一隔半月,頗為記掛,即便親到元昌裡去望她。恰值李姑太太也在那邊,一見曹少奶奶笑說:原來你也來了我正打你同老七到你家中來呢?曹奶奶道:「你回家沒睡過嗎?我一回去,已睡了個中覺咧。」
  李姑太太道:「我回到家中,不滿一個鐘頭,老七已著人來家請我,幸得同在一條裡內,我馬上奔過來,原想說幾句話就回去睡覺的,不期老七不放我走,適才已在這裡吃了中飯,還打算同到你家去。如今你來了,我也好回家睡覺去咧。」曹少奶奶道:「你別走。我一來是來望老七,這幾天可適意?二來卻是接你同到我家去,因在杭州時不能吸煙,天天吃膏子藥,胸口很不舒服,想必你也如此。現在既已回到上海,還不大大吃他一個爽快,豈不癡了,所以請你給我燒煙。若要睡,少停到我家去睡便了。」李姑太太道:「提起老七,可教我代她生氣。這件事,大約你還沒知道罷。」
  曹少奶奶問是什麼事,康姨奶奶長歎不語。曹少奶奶見她面上淚痕未乾,情知又必受了爾錦委曲,忙問李姑太太,所說的又是那一段事?李姑太太先向四下望了一望,才把花如是適才向她說的話,一往從頭告訴了曹少奶奶。原來如是那一天被爾錦阻止,不准與她們結伴前往杭州,一個人想著前因後果,足足淌了半夜眼淚。及至爾錦回來,喝得酩酊大醉,睬也不去睬她,脫下長衣,向被窩中一鑽,竟自睡了。如是見此情形,更覺難受。想想都為自己命苦,幼年墮落平康,風塵飄泊,從良之後,原指望終身有托,不料丈夫又是個貪財忘義,毫無心肝的人物。目前自己還在盛年貌美之時,已遭他如此待遇,將來年老色衰,更何堪設想。一念及此,心如刀割。大凡婦女在愁苦無聊之際,極易打動迷信心腸,如是自悲命薄,想起自己前生,不知造了什麼罪孽,因此閻王爺派她今生受這般苦報,悲傷無益,只可修修來世,因喚醒了貼身丫頭阿二,命她把茶几香爐,搬到後面曬台上去。自己淨了手,拿一炷香點著了,恭恭敬敬的走上曬台,插在香爐內,當天膜拜了四拜,默默褥告,願上天保佑她無病無殃,消災降福。叩罷頭起來,仰首望見新月如鉤,照著她的影子,映在鄰家曬台隔開的板壁上,好似一個人陪她站著一般。如是才閉了曬台門,回到房中。見爾錦鼻息如雷,睡興正濃,不敢將他驚醒,便挨在他腳橫頭睡下。
  次日,宵深人靜,仍到曬台上燒了一炷香。一連數日,皆是如此。不料她家隔壁,住著一戶姓周的,弟兄二人。兄已娶妻,弟還不曾受室。平日見哥嫂兩個恩愛情形,未免有些自悲曠獨。他臥房的玻璃窗,正對著曬台。那一夜他已滅燈安歇,到半夜裡,不知何故,番來覆去,只睡不著,只得坐起身暗中摸索,取得洋火在手。正要點燈,忽見隔壁曬台上,火光一閃,把他嚇了一跳,暗道莫非有了賊麼?意欲喚醒了兄嫂,一同捉賊,只恐那賊人聞聲逃走,倘若一個人上去捉賊,又覺有些膽怯,幸得賊在別家屋上,與我無關,落得冷眼旁觀。待他走到這邊來時,再作計較。想罷,便赤著雙足,走到玻璃窗前,仔細一看,幾乎笑將出來,那裡有什麼賊,只見一個美貌女子,正在焚香膜拜,月光之下,看人分外清晰,認得是隔壁康公館的姨奶奶,素日見她包車出入,心中豔羨已久,只因自己知道癩蛤蟆不配吃這塊天鵝肉,所以未敢存什麼妄想,不期今夜她在曬台上燒香,正當我窗口外面,何妨飽看一番,權作望梅止渴。不道轉眼工夫,姨奶奶已走了進去。他心中十分難受,一夜未得安眠。
  次日晚間,仍熄了火,暗中伏在窗口上觀看,果見姨奶奶又出來燒香。一連幾夜,看得心熱起來,常言道:色不迷人人自迷。有一夜,他因窗口離曬台太遠,看不清楚,因此預先伏在自家曬台板壁旁邊等候。如是那知有人暗中窺探,服侍爾錦睡後,沐手焚香,仍獨自一人,走向曬台上去。這夜正是五月十三,皓月當空,光明如水,如是叩罷頭,仰頭望月,出了一會神。正待移步進來,忽聞身背後,與鄰家曬台隔開的幾塊板壁,格格作響。如是還道是狸貓走動,回頭觀看,見一塊板已裂開一條縫,露出半片人面,月光之下,清楚異常。只見這半片面孔,還滋出牙齒對她笑著。如是不看猶可,一看之下,嚇得魂不附體,大叫一聲,向裡面飛跑。冷不防曬台門口,還站著一個男子,如是又吃一嚇,定睛一看,見是爾錦,才覺放心,因問:「你已睡了,為何又起來咧?」爾錦一語不發,冷笑一聲,走上曬台。如是還有些膽怯,仗有爾錦在旁,壯著膽,重複走出外面觀看究竟。見那板縫外的人面,已不知去向。爾錦一手將板壁推了一推,見可搖動,頓時滿面怒容。如是低聲道:「你可見適才有個人面嗎?險些兒把人嚇殺。」
  爾錦仍不言語,怒氣勃勃,回轉房內,如是跟進裡面,爾錦臉一沉,把手在桌上一拍,大聲道:「你這賤人幹得好事,當我是什麼人?天天半夜三更,同人在曬台上相會。我身子雖睡在床上肚子裡那一件不明白。今兒跟出來看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裝得好模樣,可惜你這種花巧,只能哄別人,哄不了我康爾錦。如今有憑有據,還想賴到哪裡去?你有甚花言巧語,快快說出來,看你還有什麼槍花可掉。」這幾句話,氣得如是面色改變,一肚子冤苦,不知從哪一句說起。口雖不曾開,那眼淚卻已奪眶而出。爾錦更怒不可遏,連道:「好好,你流眼淚的本領很大,可知別人見了你的眼淚,或者疼你,我康爾錦偏不怕你流淚。」如是聽了,別無他語,只顧痛哭。爾錦見了,益覺生氣,罵道:「你這賤人,還要裝什麼死腔。不給你些顏色看看,你也不曉得我的利害?」說時,伸出巨靈般的手掌,在如是面上連披二下。如是梨花頰上,頓時多了十條鮮紅的手指痕兒。正是:潑醋捻酸緣底事,焚琴煮鶴究何心。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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