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拍馬屁吮癰舐痔 殺風景叱燕嗔鶯

  賈琢渠家住新閘蔓盤路鑫益裡,租著三上三下的屋子。自己住在樓上,樓下本租與一個房客。一月前房客搬了出去,至今還沒有人接租。琢渠把一間廂房改作書房,一間空關著,樓上正中是起坐間,左為臥房,右邊也擱著一張鐵床,是預備給親戚來家時過宿的。這夜琢渠同著振武來家,先請他在書房中坐下,自己上樓喚他少奶奶下來,與四少爺相見。這位賈少奶,今年二十六歲,母家姓吳,原籍蘇州人氏,本是個小家碧玉,在十年前父親故世時,她母因度日艱難,再醮了一個丈夫。這吳小姐雖然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卻秉性高傲,不願靠著假父過活,自己出來混入鶯花隊裡,在金閶門外作那賣笑生涯。雖說是賤業,卻頗有獨立性質,比一班隨著阿母嫁人,自甘做拖油瓶的,高出萬倍了。混了幾年,資格漸老,一來她人品出眾,妖豔非凡;二來她心地聰明,應酬周到。居然芳名大噪,吳王台畔,算得是株數一數二的名花。一班闊客大老,冤桶瘟生,自然趨之若鶩。吳小姐的營業,也就蒸蒸日上。無如蘇州人,原有個蘇空頭的別號,場面上架子十足,其實還不能打一個對折算賬。吳小姐生意雖好,開銷頗大,忙忙碌碌,仍不能積起錢來,因此頗有遷地為良之意。恰巧有幾個花姊妹,要往北京去做生意。
  吳小姐一想,素聞北京是個大人老爺出產的所在,這班人多金善嫖,最肯揮霍,聽說上海很有幾個時髦倌人到北京去發了財回來的,我往日也有北上營業之意,只因不得伴侶,恐人地生疏,故而未往。如今有他們幾個人進京之便,我何不結伴前去,到了那邊,也可同落一個班子,免得寂寞。看生意好多混些時,生意不好再回蘇州,有何不可。當下與那幾個花姊妹一說,好在這班人操業雖賤,然而在同輩中,頗肯互相提攜,不比時下一班做大買賣大交易的,往往同業嫉妒,互相傾軋。當時都各贊成,吳小姐也就拚擋行具,輕裝北上。到得那邊,才知這地方只空掛一個名兒,那時還在前清時代,這班大人老爺,雖說愛嫖,其實還挾著一種做官的目的。不過借著嫖院為運動之地,前門八大衚衕一帶,南都金粉,北地胭脂,何可勝數。內中有幾個和王子貝勒,軍機大臣相與的,自有一班運動家捧著大塊子金銀,前去報效,還和下屬見了上司一般,仰承意旨,逢迎維謹,偶得歡心,美缺立致。其餘一班中下等的妓女,大都門前冷落車馬稀,反不如蘇申間還有些空心大老官來往。吳小姐幸得有幾個熟客在京,生涯還可稱得不惡,若和一班紅倌人相比,可就有天淵之別了。
  匆匆日月,倏忽已是數年,吳小姐手中也有了幾千銀子衣飾。她因久歷風塵,滄桑轉眼,自己也將及花信之年,便存了一個擇人而字的念頭。這時節賈琢渠正在財政部,當一名三等科員。虧他一張大口,在外間極力狂吹。有些不知底細的人,都當他是財政部的次長,他和伯宣等時到吳小姐處走動,吳小姐見他狀貌魁梧,談鋒犀利,也信他是個部裡的大人物,頗有委身之意。琢渠素知吳小姐頗有私蓄,久存人財兩得的野心。又值自己斷弦待續,正可趁此時機,藏嬌金屋。兩面有心,談判極易。吳小姐又要求幾條條件:第一條要作正室;第二條不許納妾,第三條處理家務,須有全權。琢渠一一允從,不多幾時,這位人盡可夫的吳小姐,已變做一人獨享的賈少奶了。過門之後,才知他丈夫在財政部的地位,並不重要,進款極校然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卻也無可奈何。幸得琢渠在賭字訣中,很有經驗,故而還可得些貼補。不料未及半年,財政部更動總長,琢渠等一行附屬品,飯碗都落了空。北京人的勢利,更比上海人利害。琢渠在有差使的時候,自有一班人邀他去賭博。及至閒散之後,便沒人睬他。琢渠自知在京混不了,只得帶著他少奶奶同到上海,在新閘租了公館,一邊謀事,一邊和幾個老友徵逐,趁機會做些賭博生涯。雖然裝得很闊的場事,其實內裡頗為拮据。這天他遇見方四少爺,心知奇貨可居,請他到自己家中居住,喚少奶奶下樓相見。賈少奶本來見多識廣,對著四少爺,不慌不忙,左手捧心,右手把一方絲巾掩著口,含笑盈盈的鞠了一躬,振武慌忙站起,連說不敢不敢。一面偷賈少奶,穿著一件玄色外國絲紗夾衫,玻璃紗西式套裙,長拖至地,微微露出湖色黑鑲口的紗鞋,身材不肥不瘦,不長不短,眉聳春山,目橫秋水,桃腮杏靨,粉面朱唇,果然生得不差,不由的暗暗稱羨。賈少奶斜轉秋波,對振武看了一眼,又舉目向桌上一望說:「哎喲,他們還沒倒茶嗎?」說著,翮若驚鴻似的,走出書房去了。振武眼光送著她出去,琢渠見振武還呆呆站著,忙說:「四少爺請坐。」
  振武猛吃一驚,即忙坐下,臉上微覺害臊,意欲講一句話兒解嘲,卻又想不出一個話頭。正在為難,琢渠笑道:「山荊蓬門野質,不諳禮節,只因下人們十分呆笨,使喚不甚湊手,所以都要自己指揮,請四少爺休得見怪。」振武道:「琢翁說那裡話,我此番擾府已甚,請勿多禮,令我不安。講到尊夫人親操家政,正是近日婦女中難能可貴之事,令人可敬令人可佩。」琢渠笑道:「四少爺過獎了。」正言時,忽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大姐,捧著一隻福建漆的茶盤,盤中安著兩隻東洋套杯,泡著頂好的雨前茶,送將進來。琢渠親自取一杯,雙手舉起,恭恭敬敬奉與振武。自己也取一杯,呷了一口說:「一盞清茶,抱歉之至。」振武笑道:「琢翁太謙了。」琢渠見那送茶的大姐,還未出去,便說:「阿寶,你同娘姨把四少爺帶來的行李搬上樓去,交給少奶奶,好好安放。」
  阿寶答應著出去,琢渠又向振武道:「這裡地位很為狹窄,皆因上海地價昂貴,一班地主,蓋造出租的市房,那和蜂房一般,只圖房客住得多,多收租金,那顧住的人適意,不適意,此間已算是寬大的了,但和北京相比,卻還天差地遠,請四少爺樓上坐罷。」振武聞言大喜,當下隨著琢渠上樓,賈少奶早站在扶梯頭上相迎。振武見她已換了一套衣服,上身穿的是印白熟羅單衫,下著雪青紡綢中衣,並不係裙,褲腳管高高吊起,露出四寸半左右的金蓮,仍穿著湖色紗鞋,用外國寬緊帶鞋夾夾著,電燈底下,照見她一雙雪白荷蘭布的小襪上,連一點塵星子都沒有。振武自樓下看起,走到半扶梯,頭顱剛和賈少奶金蓮相並,猛然間觸著一股異香,振武覺得心中一蕩,腳底下一滑,險些兒跌下樓去。賈和奶連說:「四少爺走仔細。」振武一氣奔到樓上,琢渠已先自進去,振武和賈少奶打了一個覿面,賈少奶微微一笑,說:「四少爺裡邊坐。」琢渠在內接口道:「請進來罷,只是地方髒些。」
  振武走到裡面,見起坐層中,陳設的木器傢伙,都已半舊。璧上所掛書畫,雖冒著名人招牌,也不是名人手跡。有一副對聯,還是他搬家時朋友送的。上聯是「燕構華堂百代迪吉」,下聯是「鶯遷喬木五世其昌」,落款寫著琢渠如兄喬遷之喜,愚兄康爾錦頓首賀。振武見了笑說:「這副對大約可以除去,另換一副了。」琢渠道:「正是呢,只為我有一種懶脾氣,掛上了對聯,就不想到更換。我家還藏著一副祝枝山真跡對聯,我愛他紙張潔白,裝璜嶄新,深恐掛出來弄髒了可惜,故而沒有掛出。既然四少爺這般說,明兒就把這一副來換了罷。」振武道:「祝枝山乃是明時人,他的墨跡留到如今,還是潔白嶄新的,可見收藏得異常珍貴,平時掛出來著實可惜,待我改日自己寫副送你罷」
  琢渠喜道:「四少爺若肯大筆一揮,足令蓬篳增輝不少。講到我那副祝枝山對聯,上款還落著琢渠仁兄大人字樣呢。」振武聽了笑道:「這個決無此理。祝枝山和你相隔數百年,那有替你寫對落款之理,想必琢翁受人之愚了。」琢渠笑道:「受愚也罷,橫豎我只花得一元二角錢買的。」振武大笑,其實琢渠那有什麼祝枝山對聯,不過故作趣語,博振武歡笑而已。當時琢渠又讓振武房裡坐,振武並不推卻,隨著賈少奶三人一同走進左首那間房內,只見正中擺著一張紅木大床,橫頭一隻紅木鑲雲石的梳妝台,兩口鏡面大衣靠櫥,窗口一張外國寫字檯,亂堆著幾本書籍。那一面還有兩隻外國安樂椅,一色的白布椅套。床對面一對紅木小圓椅,一張小小茶几,電燈雪亮,收拾得很是乾淨。振武走進裡面,才想起這是他家臥房,頗覺難以為情。琢渠十分慇懃,讓他在安樂椅上坐了,口中還說彼此至交,請勿客氣,今晚就請四少爺宿在這間房內,愚夫婦住到對面房中去。不過地方骯髒些,未知四少爺意下如何?振武道:「琢翁自己臥房,莫非在對面嗎?」
  琢渠道:「不是。這間便是愚夫婦臥房,但對面也有床鋪,愚夫婦不妨搬過那邊去住」振武道:「這個決決不可,琢翁請住在這裡,那邊既有床鋪我不妨住過去。若教我宿在你們房中,你們反要讓我,這句話萬萬說不過去。況我借住府上,日子長短,還說不定。占了你們的臥房,教我如何過意得去。」琢渠道:「四少爺何必推辭。當日我在京供職時,深荷老太爺賞識,即今一粥一飯,莫非老太爺所賜,愚夫婦久沐洪恩,報答無日,莫說讓幾天房,就使一輩子為奴為婢,也心甘情願,請四少爺看愚夫婦一片至情分上,權時宿在這間房內罷。」振武執意不肯說:「這事如何使得,天下決無作客僭越主人之理。承琢翁盛情,倘若要將臥房讓我,我卻萬萬不敢承當,只可另向別處借宿了。」
  琢渠再三相勸,振武那裡肯依。琢渠無奈,因說那邊更比此間骯髒,如何是好?振武連說不妨。賈少奶接口道:「請四少爺先過去看看,再教人收拾收拾便了。」振武道:「很好。」當下賈少奶在前引路,振武琢渠在後跟隨,走到對面房內。賈少奶一伸手開了電燈,振武舉目觀看,原來這間房中,是堆放衣箱雜物的,卻排列得十分整齊,也有椅台桌凳等擺設,還有一隻外國梳妝台,一張雙人大鐵床,雪白的蚊帳,鋪著台灣細席,床正中擺著一隻白銅煙盤,那盞廣東高腳煙燈,燃火未熄,一桿翡翠鑲的象牙槍,橫放在旁邊,振武見了笑道:「原來琢翁也吸煙的。」
  琢渠笑道:「我哪能吸煙,原是內人沒事時抽幾口玩而已,其實也沒有煙癮。」振武道:「婦人還以吸煙為妙,因吸煙很可解悶。試想女人成日在家,無事可做,若不吸煙,豈不煩悶。近人提倡禁煙,我以為只禁男人,不禁女人,卻未嘗不是個通融辦法。」琢渠笑道:「四少爺果能把這個問題實行,將來定有無量數香閨少婦,繡閣姣娥,馨香屍祝呢。」振武大笑。琢渠又說:「這房間四少爺不嫌太髒嗎?」振武道:「很乾淨的,怎說太髒。」琢渠道:「如此換一床被褥罷。」振武道:「也可不必,我帶來的,還不如你們的潔淨,今兒權借一用,改日還須勞你家下人,替我把被褥洗一洗乾淨。」琢渠道:「這個一定效勞,就使內人親手浣洗,也不妨事。」振武笑道:「那卻萬萬不敢。」
  那時,見賈少奶已坐在床沿上,把小鉗子夾燈心,將火頭撥得旺旺的,琢渠讓振武床沿上坐,振武坐下,看賈少奶低頭撥火,戲說為何不吸煙呢?賈少奶笑了一笑,還未回言,琢渠道:「莫吸煙咧。四少爺路上風霜勞頓,快鋪床給他早些安歇罷。」振武忙道:「不妨不妨,盡吸煙,我也很歡喜這個東西,少停也得吸幾筒呢。」琢渠道:「如此教內人替四少爺裝煙,我還要下樓去寫幾封信,恕不奉陪了。」說著也不等振武回答,徑自走了出去。振武並不怪他怠慢,一翻身睡下。賈少奶撥旺了火,也就睡倒香軀,將一隻五錢頭的銀煙盒,拿在手中,輕輕揭開盒蓋,用一支鋼扦,攪和了煙,才醮著些打泡。振武鼻孔嗅了幾嗅,說:「好香的煙。」賈少奶道:「這是大土熬的煙,故而很香。只因小土和紅土,吸了最容易上臉,所以我們都買大土煎熬。」振武道:「煙自該吸得好些,一般花了錢吸煙,省得到底有限。紅土更容易吸壞人,若貪小便宜,吸歹貨,還不如不吸的更剩」賈少奶道:「正是。」一面已裝好一筒煙送給振武。振武道:「你先吸罷。」賈少奶道:「四少爺先請。」
  振武張開大口,銜著煙槍,賈少奶一手替他托槍,一手把鋼扦在鬥門上撥煙。振武一邊吸,一邊噴煙,口中不住的贊好。吸罷,賈少奶又替他裝煙。兩個人說說談談,不知不覺,已吸了五筒。琢渠信已寫好,走上來,見他們還在吸煙,略坐一會,先自回房安歇。振武又吸了兩筒。他本是沒有煙癮的,隨吸隨噴,但吸得多了,也不免有些下肚,此時覺得頭腦眩■■的,不能再吸,教賈少奶自吸。賈少奶自己吸過了癮,見振武已自睡熟了,不敢將他驚醒,自己坐起來,呷了一盅茶,意欲回轉那邊去睡,深恐振武醒來,沒人替他鋪床疊被,只得放輕腳步,走回自己房中,和琢渠一商量,也說還以過去陪他為是。賈少奶又躡手躡腳的走回這邊,見振武兀是沉沉渴睡,賈少奶只得和衣睡在煙鋪上,和振武面面相對,中間隔著副煙具,算是界限。大凡吸煙的人,在燒煙抽吸之時,倒是精神百倍。及至煙槍丟下,對著煙燈,便和有瞌睡蟲兒鑽進鼻孔去一般,最容易睡著。賈少奶才一上床,已經入夢,夢見方四少爺差人送給她幾百擔大土,心中十分快活,一面收土,一面教人支鍋熬煙,煙氣瀰漫,煙香撲鼻,好不適意。不表賈少奶夢中歡喜,且說琢渠天明起身,走過對房,見他二人和衣睡著,暗自好笑。先把賈少奶喚醒,賈少奶的大鍋子煙,還沒熬好,被他叫醒,很不受用,說怎的你半夜三更已起來了。琢渠笑道:「你睜開眼看看,這時候已八點敲過咧,還說半夜三更呢。」
  振武被他二人講話驚醒,一■嚕翻身坐起,揩一揩眼睛,見了琢渠,頗覺有些慚愧,說昨夜不知怎的吸吸煙睡著了。琢渠道:「正是呢。我恐四少爺醒來要茶要水不便,故命內人在此侍候,豈料她也不知怎的睡熟了。」振武驚道:「原來尊夫人昨夜沒回房安睡,這更抱歉極了。」琢渠笑道:「彼此至交,有何妨礙,四少爺晚間和衣而睡,不甚舒服,這時候尚早,教內人鋪了床,解衣再睡一回起來不遲。」賈少奶忙把煙具搬開,鋪了一床裌被,振武也覺有些困倦,隨向賈產奶道了一聲有勞,才解衣安歇。賈少奶回到自己房中安睡。琢渠自去勾當公事。振武睡到午後三點鐘才醒,慌忙穿衣起身。大姐阿寶在起坐間內,聽得聲響,探頭向裡面望了一望,即忙去打臉水送進來。振武淨面,漱了口,聽那邊房中賈少奶的聲音叫喚阿寶,知她也起來了,走過去一看,賈少奶雖已坐起,還沒下床。見了振武,又微微一笑,振武見她未穿外衣,慌忙縮出來,退到起坐間中坐下。賈少奶穿好衣服,洗過面,走出來,笑向振武道:「大約四少爺肚子餓了,我適才打發他們去買點心,怎麼還不回來?」
  振武道:「別忙,我昨兒吃了晚飯,沒運動,肚子並不覺餓,慢慢的不妨。」說時,見一個粗做娘姨,送進兩碗雞絲麵。阿寶忙開抽屜,拿出兩雙金鑲天竺筷,擺在台上。賈少奶親自端了一碗麵,遞給振武說:「四少爺請用點心。」振武接了,自覺肚中有些饑餓,並不客氣,便和賈少奶面對面吃著。才吃得一半,忽聽樓下有人叩門。那粗做娘姨三腳兩步奔下樓去,阿寶跟著下樓去,一會兒高聲道:「少奶奶,二小姐來了。」
  賈少奶聞言,慌忙丟下筷,奔到扶梯頭上去迎接。振武不知這二小姐是誰,也停筷觀看。只聽扶梯上一陣腳聲,阿寶先上來,接著那位女客上樓,先和賈少奶互相問好,才一同進內。原來不是別人,就是媚月閣。見了振武,笑問四少爺昨夜沒甚不舒服嗎?振武想起昨夜那件事,不覺笑了,隨說沒甚不舒服,你怎的這般早就來了。我們昨兒吸了一夜煙,這時候才起來呢。媚月閣見他們的面還未吃完,說你們快用點心罷,別餓著肚子多說話咧。振武一氣吃完了面,阿寶忙絞手巾給他抹嘴。賈少奶還在那裡細細的咀嚼雞絲,振武便招呼媚月閣,同到他住的那間房中講話。賈少奶吃罷面,站在房門口,張了一張,見振武和媚月閣二人,正唧唧噥噥的說著話,不便闖進去,岔斷他們的話頭,隨命娘姨端整中膳,又叫阿寶到對門魏公館去喚梳頭的。原來賈少奶家中沒用梳頭娘姨,包給魏公館梳頭的梳,每月兩塊錢。所說那魏公館,便是魏文錦的公館。他本住在白克路,因他如夫人和趙伯宣出事之後,知道住在沿馬路,人家弔他如夫人的膀子太容易了,因此喬遷到鑫益裡中,恰和賈琢渠家前後門相對。文錦與琢渠本係素識,故而兩家內眷,也就相與得頗為投機。那梳頭娘姨,也是賈少奶舉存給魏家的,自己卻包給她梳。這天阿寶過去一喚就來。賈少奶問她姨太太起身沒有,梳頭妨姨回說起來多時咧。剛才李姑太太、曹少奶奶、康奶奶等來了,他們正議論到杭州去的事,還教我帶信問你,今年去不去?賈少奶道:「去年我因身子不爽快沒去,本打處今年去的,不道家中有了客,只恐沒空兒去了。」
  言時,阿寶捧上洋鏡匣子,梳頭娘姨替賈少奶拆散了頭髮。這時候,又聞開門聲響,卻是琢渠回來了。他一見梳頭娘姨,便問你們老爺在家嗎,梳頭娘姨回說:「老爺還是飯前出去的,至今沒回來。」房裡振武聽得琢渠說話聲音,高聲喚道:「琢翁這裡來。」琢渠應聲入內,見了媚月閣,笑道:「原來二小姐也來了。」振武道:「我正同他講這裡的事。只因此間臥房,你們自家要用,給我占了,彼此俱有不便。」琢渠聽說,深恐振武要搬到別處去,慌道:「我們沒甚用處,莫說四少爺只要一間臥房,就使要兩間,愚夫婦也可奉讓。」振武笑道:「不是這般說,既然做了房間,豈有不用之理,我看你們樓下,還有一間空著,方才同老二說過,想把那間收拾收拾,糊一糊花紙,作為向你轉租的,我自去買一房外國傢伙,僱一個下人使喚,吃你家的飯,該給多少房飯錢,任你說一聲,一則彼此兩便,二則煩勞你們,我也很覺過意不去。」
  琢渠道:「四少爺說那裡話,我們至交,些須小事,說甚煩勞,四少爺萬勿想到這層上去,仍請住在樓上。愚夫婦兩個輪流服侍四少爺,也不須另外僱人了。」振武搖頭道:「這個如何使得。又不是三天五天的事,我意欲耽擱一年半載呢。」琢渠知道振武有些哥兒脾氣,有自己,沒他人,料想相強無益,便說:「既如此,我明兒就著人打掃糊裱,但一兩天還不能舒齊,四少爺仍要住在樓上的。」振武道:「這個自然,但不知每月該多少房飯費?」琢渠道:「這句話四少爺休再提及,我們決決不要的。四少爺倘要貼我們房飯費,未免瞧不起我們了。」振武還不肯聽,媚月閣從旁道:「既然賈老爺這般說,四少爺也休再固執,辜負了他的盛情。就使要貼什麼費,改日不妨總算,何必小家子派的,一開口就講價錢呢。」
  振武笑了。三個人又談論糊房間,該用什麼花紙,買傢伙,應添那幾件物事。談了一會,賈少奶頭已梳好,臉上粉撲得雪白,站在房門口,笑盈盈的向裡面望著道:「你們話兒講完了沒有?四少爺起來了至今,只吃得一碗麵,想必肚子餓得慌了,這裡飯已端整許久,還是吃了再說罷。」琢渠忙道:「啊喲,我忘了四少爺還沒用飯,快請吃了,我們同往木器店去看傢伙。還有康中丞的八姑爺曹雲生,也要會會四少爺,今夜在精勤坊,藍河別墅處,專誠請四少爺吃酒,教我務必陪著四少爺去的。我們到大馬路去,著了傢伙,變過去正好。」振武道:「我和他素不相識,如何去擾他!」
  琢渠道:「雲生乃我們的多年知己,他為人最好結交朋友,而且十分有趣,上海種種遊玩的去處,他處處精明,故我斗膽把四少爺耽擱在此的事告訴了他,他也是久慕四少爺的大名,知你現在上海,喜歡得什麼似的,定要我和他介紹,我已代為答應下了。將來有他伴著,一同遊玩,很有許多好處呢。」振武大喜,賈少爺又催道:「四少爺請用飯罷。」振武道:「方才我點心吃得不多時,委實並不饑餓,飯還吃不下。」琢渠道:「四少爺多少用些罷。」媚月閣也道:「點心只能點饑,一會兒就餓的,四少爺多少須用些飯。」
  振武無奈,只得出來到起坐間內,見桌上放著四副杯筷,肥魚大肉,滿擺一台。媚月閣、琢渠都說吃過了,賈少奶隨命阿寶收去兩雙杯筷自和振武對吃。振武只吃得淺淺半碗飯,抹了嘴,拖琢渠同往大馬路買傢伙去了。媚月閣陪賈少奶吃罷飯,正要告辭,忽然魏公館的梳頭娘姨走來,說姨太太請少奶奶和二小姐過去有話說,媚月閣與魏姨太太本來也相識的,當下催賈少奶趕快洗了面,同往魏公館而來。魏姨太太房中,還有三個客:一個曹少奶奶,是康中丞的八小姐,便是琢渠說的曹雲生之妻;一個李姑太太,是康中丞的姪女;一個康姨奶奶,是康爾錦之妾,本是堂子出身,原名花如是,生得嬌小玲瓏,顧盼動人。媚月閣一到裡面,笑問你們怎知我在他家,著人前來喚我?魏姨太太道:「不是梳頭娘姨來說的嗎!」
  媚月閣笑說:「哦,原來早有探子報到,你們請我過來則甚?」魏姨太太道:「我們打算後天到杭州去,問你們兩個怎麼樣?」賈少奶先說:「我是不能去了,去年害病,今年巴巴要去,不期昨兒來了一個什麼北京方總長的四少爺,耽擱在我家,真是湊巧不過的事,今年又去不成了。」媚月閣歎道:「你還可以走得開呢,像我真是一步也動不得,吃了這碗把勢飯,由不得自己做主,任人家呼來喚去不論張三李四,做官的,當烏龜的,見面之後,免不得都要尊他一聲大少,我已是怨盡怨絕的了。一向要嫁人,無如一班客人,稍殷實些的,都是客邊人,我卻成心嫁一個在上海辦事的人,一則小姊妹們,可以時常相聚。二則上海地方,比別處舒服,要什麼便有什麼,住慣上海,再也不願意離開。我最羨的是老七,當年我初到北京的時候,她還在三馬路掛牌。及至我這番來時,她不是已做了康爾錦的姨奶奶了麼。」
  康姨奶奶接口道:「老二,你別羨我罷,嫁人也不是什麼好事。嫁得好的固好,嫁得不好,一輩子不得出頭。」說到這裡,忽然眼圈兒紅了。媚月閣莫名其妙,曹少奶奶、李姑太太都知她觸動心事,忙說:「你們別丟了正事講浮文罷,今年大約又是我們四個人合伙去了。老二可要吃幾口煙?你現在是難得到這裡來的。」媚月閣一看鍾說:「阿喲,我要走咧。這時候天色將晚,我那邊一上火,就要出堂差了。」眾人知她有事,不使留阻。媚月閣走後,曹少奶催魏姨太太拿煙具,李姑太太便橫下去燒煙,幾個人輪流吸著。又講了半天閒話,才各自回去。康姨奶奶本有包車坐回家中,恰值爾錦換了衣服,預備去赴宴,因包車沒回來,自己不能出去,便把一班下人出氣,正在作威作福的當兒,見姨奶奶回來,隨問包車回來沒有?姨奶奶道:「回來了。」
  爾錦道:「什麼事,成天不在家中,累人這樣尋不到,那樣尋不到,我替你想想,在外面風吹日曬,奔來奔去何苦呢。」姨奶奶見他盛氣相向,心中很不舒服,便說誰在外間奔來奔去,只因八小姐同李姑太太叫我同到杭州去,多談了一會話,因此回來遲了。爾錦聽說,哼了一聲道:「好容易的話,到杭州去,舊年去了一趟不夠,今年還要去,你好同老八等相比嗎?他們得著好爺娘好漢子,有錢給他用,我卻沒錢供給你遊山玩水。你自己不想想,蹺腳騾子跟馬跑,跑折了腿,也是不中用的。」這幾句話,氣得姨奶奶渾身抖戰。想起自己初嫁爾錦的時候,也有三四萬金私蓄,那時他對著自己何等恭維。自己一開口,他無不從命維謹。只怪自己沒主意,被他甜言蜜語,把私蓄都哄了去,豈知他心如狼虎,錢一到手,頓時變了一副面孔,動不動盛氣相向,毫無夫妻情義。早知如此,悔不學媚月閣的樣兒,在風塵中再混幾年,慢慢的擇人而事。當時只為康爾錦是康中丞的胞姪,鐵路局局長的虛名,豈知卻是個人面獸心的毒物。如今欲罷不能,悔之無及,想到這裡,一陣心酸,淚如雨下。爾錦也不管她哭不哭,揚一揚脖子,冷笑一聲,下樓坐上包車,徑往精勤坊藍河別墅家而去。
  原來今夜曹雲生生請方振武,也有爾錦的份。雲生教他早些去,故他趕早前往。一到那邊,知道貴客還沒來,主人曹雲生和自己兄弟爾年,還有康中丞的七少爺寅生三個人先在。你道振武與琢渠二人出來多時,因何這時候還未到來?只因他二人先在大馬路泰昌外國木器店看木器,振武買了一張雙人鐵床,一口柚木大衣廚,一張車邊玻璃的柚木梳妝台,一張礬石麵湯台,四隻絲絨彈簧椅,兩隻藤椅,四張茶几,一張寫字檯,又買了許多零星物件,講好價,付了定洋。琢渠開了個條子,命他們送到鑫益裡。才走出木器店,依琢渠的主意,便要到精勤坊去。振武說太早,教琢渠同往別處玩玩。琢渠知道振武好色,便帶著他到自己姘婦家中。他姘婦名喚鳳姐,原是個秘密賣淫的私娼。和琢渠相識多年,琢渠本答應納她為妾,不期娶賈少奶時,約法三章,不能違背,因把這件事擱起,每月貼她三十塊錢,鳳姐心中很不舒服,去年不知怎的,生下一個女兒,據鳳姐說是琢渠生的,琢渠也將錯就錯,認是自己的骨血,替她僱了個乳娘,自此鳳姐時常對琢渠說:「目今我已替你生男育女,不能不算是賈家的人了。」
  琢渠也糊裡糊塗答應著,其實鳳姐的意思,卻是要渠琢多貼些錢。今見他假癡假呆,只得當著琢渠的面算是賈家人,背著他權充別家人了。鳳姐還有個妹子住在一起,叫做珠姐,才只十七歲,生得豐若有餘,柔若無骨,白得和粉團兒似的,很為可愛。這天琢渠帶振武同到裡面,振武問他這是什麼所在?琢渠假說是朋友家中。不意鳳姐抱著孩子,送在琢渠懷中,說教你爹去抱罷。振武聽得清楚,問是那一個的孩子?琢渠臉一紅,回說是朋友的。振武道:「朋友的為甚叫你爹嗎?」琢渠答道:「乾爹。」振武大笑。琢渠問鳳姐你妹子那裡去了?鳳姐道:「在隔壁抹牌。」琢渠命她火速著人喚她回來,不一時,珠姐來了,振武見她生得不長不矮,又肥又白,天真爛縵,憨態可掬,心中頗為中意。琢渠笑向振武道:「這女孩子,我替你做媒,好不好?」
  在琢渠原是一句戲言,不期振武卻認了真,笑著在琢渠背心上了一下對他附耳道:「你當真可以替我做媒麼?」琢渠笑:「自然當真。」振武喜道:「如此我想搬到你家樓下時,下人也不必另外僱了,就教她服伺我,粗重的事,教你家下人帶做,待我回京時多送她幾百塊錢,給她辦嫁妝將來嫁一個好好男子,你道如何?」琢渠聽說,呆了一呆,暗想這件事,自己做不得主,口中仍說很好,一面對鳳姐丟了個眼色,把她叫到旁邊,私把振武的意思說了。鳳姐道:「你這朋友,究是個什麼路道呢?」琢渠對她吐一吐舌頭道:「了不得,他乃是北京方總長的第四位公子,因事來滬。往年在京時,有許多王公貴族,要把女兒送給他做小老婆,他還不願意。難得他看中你家妹子,可不是一個絕好機會麼!」鳳姐道:「既如此,何不堂堂皇皇,把珠兒討去做小,好讓我們沾些光。」琢渠道:「現在卻不能這般說,只須你妹子能巴結他,令他難捨難割,那時自然變做他家的姨奶奶了。」
  鳳姐大喜,喚珠姐過來,告訴她。珠姐雖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但既生長在這朝秦暮楚的人家,自然閱人不少,她見振武生得俊俏風流,心中亦甚有意。聽她姊姊一說,更是滿面春風。鳳姐帶著她叩見方四少爺,振武一把挽起,教她坐在旁邊。此時天色已黑,鳳姐令人點上保險燈,振武借著燈光,細細對珠姐觀看,真可謂燈下看美人,更顯得肥白可愛。又有琢渠等從旁湊趣,振武樂不可支,竟把雲生處的宴會忘了。後來琢渠猛然想起,一看鍾已七點三刻,忙叫振武快去,振武還不肯走,被琢渠硬拖出來,鳳姐送至門口,私問琢渠,珠姐的事兒怎樣辦?琢渠道:「待他房間鋪好,我再來帶她去便了。」
  走不幾步,還沒出弄,忽見許多人圍著一個老者,在一家後門首,肆口叫罵。看的人都拍手在笑,他更罵得利害。這老者約有五十多歲年紀,嘴上略有幾根髭鬚,衣服襤褸不堪,說話帶著外路口音。振武、琢渠二人見了他,都覺有些面善,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的。那老者一回頭,見了他二人,不覺面色改變,頓時閉口不罵,回身飛步而逃。看的人一齊大笑,都說這人一定是個癡子。振弄更覺疑惑,忽然琢渠說:「阿喲,這人不是昨夜我們同席的那個倪伯和麼?」振武也想了出來,說果然是他,但不知如何一夜之間,變得這般模樣,可真是件疑案。正是:喜得佳人情旖旎,忽逢老叟狀支離。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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