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慶宜家丈夫遷金屋 感鬩牆公子走天涯
前書說到美士趁著神戶丸輪船,一聲汽笛,開出浦江,直向扶桑二島而去。在下這部小說叫《歇浦潮》,做書的一枝禿筆,未便跟往日本去寫東海波,只可將他這邊事情丟過,再表那錢如海的正室薛氏,自親往華興坊如海藏嬌之所去後,對於邵氏竭力慇懃,次日又派了個松江娘姨前去服侍,邵氏等自然滿心感激,兼之松江娘姨本是個老於幫傭的,作事甚為精明強幹,比那小丫頭玲珠相去何啻天壤,有些事用不著主子開口,她早已預備得舒舒齊齊了,樂得個李氏笑口大開,終日歡天喜地。薛氏又時常差人送長送短,有時可口小菜,有時應用的零物,差不多天天有人來往,更奇的邵氏這邊缺什麼,第二天薛氏便差人送什麼來,好似未卜先知一般。邵氏受了她許多物件,心中十分過意不去,屢欲親往新閘去候候她,都被如海所阻。邵氏也因自嫁如海以來,還沒叩見過老太太,此一去免不得有許多禮節,因此也就一天一天的緩將下來。這一天邵氏聽新閘來人說道,薛氏偶感風寒,微有咳嗽,覺得再不去望她,心中實有不安,忙向如海說知。如海笑道:「你信她呢,那裡來的病,她素來就是裝腔做勢慣的,偶而冷淡了她,她馬上害病,身子睡在床上,飯卻吃得下三四碗。你若不去探她,她睡得不耐煩了,倒很容易好的。你如鄭重其事,替她請大夫診治,那可糟了,她至少也得躺上三五天。我當初也被她嚇過幾遭,後來看得慣了,只得由她去病病好好,反覺太平許多,你還要上她的當去望她則甚?」
邵氏道:「不是這般講的,究竟她是正室,我為偏房,理該我去候她。況且她已先來望過我,我還未答禮,此時她偶然感冒,雖說不打緊的病,但我再不去望她,她縱不見怪於我,只恐下人們不免要議論我恃寵自大了。況且我在老太太跟前,還沒請過安,這番一去,以後便可時常來往了。」如海笑道:「也罷。常言道:丑媳婦終要見公婆。何況你是個美媳婦呢。」邵氏聽說,對他斜睨了一眼。如海笑道:「你快換衣裳罷,我叫人配馬車去了。」邵氏更衣既畢,如海的馬車也來了。邵氏又對鏡掠一掠鬢,薄施粉黛,才與如海一同上車,徑往新閘。如海因邵氏第一遭來家,忙教人在客堂內高燒紅燭,然後請老太太升堂叩見。老太太素愛邵氏,此時變作一家之人,自然分外歡喜。薛氏雖說有病,卻並不睡倒,聽說邵氏一到,慌忙趕出來拉住她手,問長問短。如海在旁邊笑道:「你們兩個還沒見過禮呢。」
邵氏忙請薛氏上坐,薛氏笑道:「這個萬萬不敢,我們兩個仍是平輩,理該行個平禮才是,那有上坐的道理。」兩人謙遜了一回,仍平拜四拜。接著秀珍姊姊上來拜見姨娘,邵氏慌忙叩頭答禮。薛氏又命一班下人,都來叩見新奶奶。這新奶奶三字,乃是薛氏想出來的,因恐叫姨奶奶,邵氏聽了不舒服之故。見禮既畢,薛氏請邵氏到她自己房中坐下,邵氏道:「因聞奶奶玉體欠安,特來問候,想必此時已痊癒了。」薛氏笑道:「我不過昨夜略受了些涼,早上微有咳嗽,並沒甚病,難為妹妹老遠的奔來望我,教我如何過意得去呢!」邵氏道:「奶奶說那裡話,我本當早來拜望奶奶,只因家中抽不出身,故而遲至今日,奶奶如不見怪,已是我的萬幸了。」
薛氏笑道:「呀,你又要客氣了,什麼奶奶不奶奶,我們乃是姊妹呢。我老老實實叫你妹妹,你為何不叫我姊姊,卻奶奶奶奶的亂叫,以後不許。」邵氏見她說得懇切,只得收口道:「難得姊姊如此見重,令我感激無地。」薛氏道:「請你以後別鬧浮文罷,我同你現今已是一家人了,用不著相瞞,今兒我身子果然有些兒不舒服,都為家常閒事累人,老的呢老了,不能幹事,小的又一味孩子氣,少爺忙的是外邊店務,家中事無大小,都要我一個人分派,小菜咧,柴咧,米咧,油鹽醬醋咧,親戚送禮咧,偶而忘卻一件,臨時就不免周折,我一天到晚,替他們煩這些瞎心思,又沒個得力幫手商議商議,因此累得滿身是病,一發便氣喘頭疼,又不敢將息,怕的是沒人接替。如今有了妹妹,真教我放下一件大大的心事,將來如有疾病,少不得還須妹妹幫忙。」
邵氏還未回言,薛氏又道:「只恨妹妹住得太遠,不然便可時常到我家來,幫我調度調度,日後也不致生手咧。」邵氏道:「承姊姊推愛,只恐我年輕沒有當過家務,這重任擔當不起罷。」薛氏道:「那有擔當不起之理,無論何事,只消一慣就輕鬆了,待我得空,到你那裡來教你便了,還可順便望望你家媽媽,她老人家這幾天身子可好?」邵氏道:「靠姊姊的福,她素來十分康健,吃得下做得動的。」薛氏道:「可怪近有一班老人家身子都康健,便是我家老太太,也沒甚疾病,偏是我們中年人,時常害病,真有些怪氣。」說時又笑道:「妹妹身體原是好好的,我說中年人,未免太混了。」彼此談笑多時,薛氏留邵氏吃了晚飯,又要留她過宿,邵氏再三辭謝,說家中只有老的一人,生怕照顧不週,故我務必回家,薛氏只得罷了。邵氏仍坐來時的馬車歸去。這夜如海回見薛氏,滿面不高興,氣鼓著嘴,兩眼水汪汪的,望著他露出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模樣,笑道:「你為什麼又動起氣來了?莫非她方才俯就你錯了嗎?還是你要嚐嚐酸溜溜的滋味?不過這句話可說不出的,你要吃醋該早些吃,此時人家竭力俯就你,你反要吃醋,可就難以為情了。」
薛氏怒道:「呸,放你的狗屁,我動什麼氣!我氣的在你家一輩子不得出頭,上有老,下有小,三餐茶飯,四季衣衫,都要我一人分派,天天煩得不得了,又沒人替我做個幫手,因此在這裡怨命。你放什麼臭屁,誰會吃過醋來?」如海笑道:「這般說,我倒冤枉你了。若說分派家事,原是掌家主婦的特權,那一個輪得著與聞,你怕受累,別人還想望不著呢!」薛氏變色道:「誰霸佔你家的特權?那一個愛管儘管,誰人想望不著,你快說出姓名來,我馬上讓她便了。」
如海笑道:「我不過譬方譬方,你又要捏著雞毛當令箭咧。究竟為著這點小事,也犯不著動氣。講到家務,你已經管了十多年,從沒說過半個難字,為甚今兒平白地怨起命來。試想我家除你之外,還有那一個可以管理內政。老的七十多歲了,小的才只十幾歲,就使給他們掌管,不多幾年仍要出閣的,那時更推誰去?莫非你要我一個人獨管裡裡外外的事嗎?我看你也未必放得下這隻手罷!」
薛氏道:「為甚放不下,當初我原為你家沒人管理家事,我才接手的。如今你既已有人,為何不接她回來,分些責任,卻和菩薩般的,供在外面,難道我生就苦命,應該替你們煩勞一輩子的嗎?」說罷,哇的一聲哭了。如海頓足道:「唉,你素來是個聰明人,怎的忽然想不透了。我不接她回來,只恐你們多存意見,氣氣惱惱,大家沒趣,並不是有心供養她在外面,一個月也得多花四五十塊錢的開消。但她在那裡,也並不是天天扮菩薩享福的,各人有各人的事,一家不曉得一家的苦處罷咧。講到這裡的家務,原該是你掌管的。如果你覺一個人太煩勞,待我明兒問問她,她若肯搬到一塊兒來,原是我求之不得的事,那時你再指派她管理什麼便了,有話盡可好好兒講,何必哭哭啼啼的呢。」
薛氏仍不做聲。如海又講了許多軟話,才哄得薛氏上床安睡。如海暗想,薛氏平日為人最是好勝,緣何今日忽然自甘讓步。聽她方才一遍說話,雖不免含著幾分酸意。但把掌家之權,情願讓人,也大背她昔日的行徑。邵氏從我時曾要求不和大婦同住,若能給她當家,料想也決無不願之理,大約我錢如海要發財了,所以惡人遷善,妻妾相安,如果能隨意,也是人生在世一件極快樂的事呢。次日薛氏還沒睡醒,如海先起身,用罷早點,徑往華興坊。邵氏才起來,還沒洗面,見了他道:「你今天怎的來得這般早?」
如海道:「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你若不肯,我就不說了。」邵氏笑道:「什麼事?隱隱約約,教人聽了納悶。你沒說出口,我又不是神仙,怎知道肯與不肯呢?」如海道:「說起這件事,也並不十分為難,不過我先要同你提一句:當時我們租借這裡房屋時,原為瞞著家裡起見,本是暫時之計,就是我答應你不住新閘,也為這層意思,免得見了面多一樁氣惱。如今事已叫穿,你們二人已會面多次,你也親往新閘去過,我看你們兩個人,十分親熱,正可趁這個當兒,搬了回去,一則此地雖然也是自己租借的,但給外人總不免說一句小房子,很不體面。二則一個月也可省卻四五十塊錢開銷。三則我家老太太很疼愛你,你去了,她一定歡喜。四則你姊姊因身子時常多病,意欲讓你當家,你一過去,便可獨掌大權。五則那邊人手多,既熱鬧,又有人服侍,不消你娘兒們自己動手。六則也可免我奔走之勞。不知你願意不願意?」邵氏猶豫未答。李氏接口道:「有甚不願意的呢!只消奶奶肯讓她當家便了。」邵氏道:「媽莫這般說。當家本來是奶奶熟手,我也不必一定要得當家,才肯住回去的。況且婦人從夫,嫁了少爺,該聽少爺的吩咐,少爺要怎樣,我就怎樣便了。」如海大喜,屈指算了一算道:「今天是四月二十,這裡房租,月底頂期還有十天,料想來得及整備了,趁這個月內搬回去過端午罷。」
邵氏答應了。如海當夜回家,向薛氏說知,薛氏喜不自勝,忙令人將秀珍姊妹的房間騰出,預備給邵氏作臥房,卻教她姊妹住在老太太房中。秀珍姊妹很不願意,薛氏怒道:「你爺要討小老婆,我也沒法。若不把正房間讓她,叫人說我一句小器,你們願意聽嗎?」
秀珍姊妹不敢多說,薛氏又命人把先前陳太太住的那間房子,收拾乾淨,隨意擺些器具,給李氏下榻。這邊收拾停當,那邊也預備舒齊,如海命車夫阿福,僱了幾乘塌車,將華興坊的器具物件,一齊搬回新閘。邵氏同李氏坐著馬車先去,薛氏接見,自有一種說不出的親熱,又帶她看了房間。邵氏知是秀珍姊妹讓她的,心中很覺過意不去。李氏見去年陳太太等所住那所房間,如今居然被她獨佔,喜得一張橘皮臉上滿露皺紋,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連老太太也十分歡悅,邵氏進房請安時,命她坐下,與她談了半天話。如海又替邵氏封了幾個四角洋錢的小包賞封,賞給一班下人。這天錢家一門,沒一個不歡歡喜喜的。單有秀珍姊妹,因臥房被占,略有幾分不快。但薛氏預先叮囑他們,不許放在面上,所以也是滿臉笑容。不一時,塌車來了,阿福幫著將器具等佈置完畢,已近黃昏時候,松江娘姨仍回自己臥房,玲珠卻在李氏房中搭鋪相伴。這夜如海又叫了一席菜,闔家大吃團圓酒,其樂無比。
過兩天,薛氏將節帳開銷清楚,便把一本雜用賬簿,幾個摺子,和一百塊洋錢,移交給邵氏,告訴她錢用完了,拿摺子到少爺店中去支。柴米都有摺子,油鹽醬醋,和每日的小菜,有廚司阿四買辦,用多少開多少,並沒一定。下人工錢,都有老賬。親戚分子,我臨時告訴你便了。邵氏一一答應,李氏在旁見了,喜得心花怒放,滋出滿口黃牙,只是呆笑。薛氏冷冷的對她看了一眼,自此邵氏便主持錢氏家政。如海一家,上和下睦,夫介婦隨,好生快樂。轉眼端陽節到,如海吃罷了雄黃酒,同妻妾們閒話,說目今可惜已將龍船禁了,不然叫一隻小船到黃浦江中去玩玩,也很熱鬧有趣的呢。薛氏道:「你莫說這些話罷,可把我嚇死咧。當年我親眼目睹幾號小船,因爭看龍船碰翻了,溺死許多人命,有幾個撈起的,皮膚浸得又白又胖,兩眼睜得和銅玲一般,好不怕人。你一提龍船,我就想起來了。」
邵氏也道:「熱鬧的地方,人頭一多,果然容易擾禍。莫說我們女流,便是男子,也以少去為妙。」如海笑道:「完了完了,幸虧得沒有龍船,若真有龍船,被你們這般一說,也嚇得我不敢去咧。」正言之間,忽見阿福拿著一張紙條進來,如海接過一看,乃是魏文錦請他在迎春坊媚月閣家雙敘。如海笑道:「胖子好開心,今天端午節,一班嫖客,急得要死,他還吃花酒呢。」到傍晚時分,如海因沒別處應酬,徑向迎春坊媚月閣家而來。文錦接見說:「俊人沒與你同來麼?」如海道:「我與他已有十餘天未見了,他素來不失時候的,大約快要來咧。」說著跨進房見魏沛芝、趙伯宣二人先在,彼此略敘寒暄。文錦笑向如海道:「你是不是來吃花酒的?如其要吃花酒,還須先給老趙道喜呢。」伯宣插口道:「如海別聽文錦混說,他動不動就找人取笑。」如海不解所謂,一問文錦,才知伯宣節前做的紅蕤小榭,業已嫁人,本節沒有相好,因此文錦替他與媚月閣撮合,今夜的酒,雖然是文錦出面,其實卻是伯宣報效媚月閣的。他因眾朋友都知媚月閣是文錦的相好,所以請客票冒用文錦名字。如海聽了大笑,忙向伯宣道賀。又道:「媚月閣那裡去了?」文錦道:「她在後房,聽說來了個遠方客人,才進去得不多時呢。」
不一會,又來了幾個客,乃是詹樞世、施勵仁、康爾年,還有爾年之兄康爾錦四人。接著俊人同伯和也來了。俊人一見如海,指著他道:「你好你好,你新近納了寵,連喜酒都不請我們喝一杯,該當何罪!」文錦、伯宣聽了,一齊跳將起來道:「什麼話?」俊人道:「你們還不知如海一禮拜前,討了如夫人嗎?」文錦大聲道:「有這等事,豈有此理,該罰該罰。」伯宣、沛芝等隨聲附和。如海笑道:「這裡不是惡狗村,你們別咬罷,無論什麼事,都要講個理,倚仗人多勢眾,是不中用的。納妾這件事,果然不錯,但我已娶有半年光景了,目前不過搬回家去,又不是當真娶討,你們莫得孔便鑽罷。」俊人道:「我們不管你討不討,但既然納得妾,就應該請我們吃喜酒了。」如海笑:「你原來為著一頓吃,我改日請你便了,何必如此性急呢。」
正言時,忽聞外面相幫的高喊客來。伯宣、文錦慌忙出迎,接進兩位賓客,如海認得一個是戈誦仙,還有一人,生得又長又大,帶著副黑眼鏡,卻不相識,見俊人等都同他招呼,知此人姓賈名琢渠,南京人,曾在財政部當差,是伯宣的同事。那賈琢渠也向如海問過名姓,免不得客套了幾句。媚月閣由後房出來,見客人擠滿了一房,看她不慌不忙,上前一一招呼,果然應酬周到。文錦問她剛才後房間來客是誰?媚月閣笑道:「你莫管他是誰,乃是我的朋友。」
文錦問是男朋友呢女朋友?媚月閣帶笑向文錦附耳說了,文錦不覺吐舌道:「他嗎?此刻還在裡面嗎?」媚月閣道:「自然在裡面,他還沒找到耽擱的所在。」伯宣、俊人等忙問是哪個,文錦笑著正要開言,媚月閣道:「魏老爺仔細罷,他這一番來很秘密的呢。」文錦道:「不打緊,好在這裡沒有外人,說說無妨。」便告訴伯宣等道:「適才媚月閣後房來了一個客人,乃是北京赫赫有名方總長的四少爺。」琢渠問道:「那方四少爺,可是方凱城的老四方振武麼?」月閣道:「正是。」琢渠笑道:「如此說來,又是他鄉遇故知了。我在京時,與他很有交情,不料他也到上海來了,拜煩二小姐替我問他一聲,說前年在財政部當差的賈琢渠,要候候他,不知能見不能見?」
媚月閣進去半晌,揭起門簾說四少爺請賈老爺進來。琢渠聽說大喜,伯宣、文錦都悄悄向他道:「你進去能請他出來,大家喝一杯酒更好。」琢渠搖頭道:「恐沒這般容易罷。去年北京有個什麼人,請他在六國飯店吃一頓大菜,佈置運動,犒賞使費,足足化了十來萬銀子,他還吃得不十分適意呢,我進去相機行事便了。」說罷,整一整衣冠,大踏步進去,外面眾人,都鴉雀無聲的屏息而聽,裡面笑語雜作,或高或低,聽不十分仔細。隔了一會,忽聞一個人打著京腔大聲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杯酒聯歡,有何不可。」眾人都不覺一怔,忽見媚月閣慌慌張張的奔到外面道:「四少爺出來了。」眾人一齊站起,只見那方振武年紀約在二十左右,面如冠玉,細腰長眉,鼻正口方,身穿平紗夾衫,光著頭,滿面笑容,向眾人一抱拳,眾人作揖不迭。琢渠慌忙替他們一一介紹見過了,振武說聲請坐,自己便在床沿上坐下,笑道:「古人云:有不速之客來。今日兄弟行裝甫卸,便要叨擾諸公,豈不慚愧。」
琢渠道:「四少爺太謙了,我們只知四書上有一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大家正歡喜無限呢。」振武大笑,又道:「入室問主人,兄弟今日還沒請教那一位東道主人。」琢渠指著伯宣道:「就是這位趙伯宣先生。」伯宣欠伸道:「某等久慕四少爺大名,今日得識荊州,真乃三生有幸。」振武連稱豈敢。琢渠道:「四少爺在京時,輕財好客,有古平原孟嘗之風,今夜伯翁宴客,恰逢四少爺南來,我等不能不為伯翁道賀。」俊人、文錦等,都說果然伯翁有福,得接佳賓,便是我等同人,也不知幾生修到,得陪末座的呢。眾人你言我語,竟力恭維。方振武心中大喜,笑道:「諸位過譽,很令兄弟不安,彼此意氣相投,萬勿多禮。」琢渠也道:「方老太爺幾位公子中,以四少爺最為謙和下士,京中沒個不知,大家切勿多禮。伯翁還有幾位客沒到,四少爺路上風霜勞頓,我們早些入席何如?」伯宣道:「客已齊了,各位就此入席罷。」如海道:「今天共是十二人,我們不必分開吃,不如把桌子雙拚攏來,全體為四少爺接風。」
文錦拍手稱妙。當下擺開檯面,伯宣請諸人寫了催花條子。琢渠替振武代叫了西安坊花襲人,振武笑道:「把我當作寶二哥了。」琢渠笑道:「但願四少爺跳過了初試雲雨情這一回,就可脫卻干係了。」眾人大笑。伯宣請振武上坐,振武並不推卻,十二人恰巧坐滿一雙拚桌。振武為人風流豪放,灑落不群。席間談笑甚歡,一班陪客中,以賈琢渠為最忙。振武說一句話,他一定要代為譬解。別人與振武說話,也要他從中岔入一二句,虧他自始至終,並沒呷過一盅茶。其次當推詹樞世、施勵仁、魏沛芝三人,六隻眼睛,望著振武。振武一言一笑,他們無不隨聲和調。餘人雖不及他三位,但既是官場中人,手段也大略相仿,做書的也不能一一描模就中只有倪伯和一人,因知方振武是一等大人物的公子,自己不善辭令,料想趨奉不上,所以呆坐一旁,洗耳恭聽振武高談闊論,眾人劈拍之聲,然而他這夜,也幸得有振武在座,眾人都無心理會他。否則王熙鳳一來,眾人又不免同他取笑。此時他不但安然渡過了這重難關,而且與熙鳳唧唧噥噥,兩上人談得十分適意。熙鳳告訴伯和說:節前有個姓諸的客人,要想娶她。伯和吃驚道:「你答應他不曾?」
熙鳳笑道:「這是終身大事,我焉肯輕易答應。那姓諸的,乃是個滑頭小伙子,一些都沒有老成氣派,我便瞎了眼珠,也不願意嫁這種人。」伯和贊歎道:「你眼力很不錯。從來堂子中人,只歡喜年輕小伙子,其實年輕人血氣未定,朝三暮四,今兒愛這個,明兒愛那個,一經失足,往往有後悔無及的,不期你有此閱歷,可謂難得之至。」熙鳳道:「不瞞倪老爺說,三馬路地方,小滑頭最多,我們吃了堂子飯,卻也沒法拒絕這班人,所以我節後調頭到清和坊三弄,改名王寓,準定初七進場,倪老爺可能給我請幾個客繃繃場面麼?」伯和低語道:「別高聲,給他們聽見了,又要開頑笑的。後天我一準吃一台酒,明日同曾二少來點菜便了。」熙鳳微笑點頭。恰巧窗外有個龜奴叫熙鳳跟局大姐阿寶,有人轉局,熙鳳又向伯和附耳叮囑了一番才去。琢渠替振武叫的花襲人,年方二九,丰韻奪人,體態苗條,眉目清秀,振武很為中意,笑向琢渠道:「若使這花襲人,真變作花襲人,我願做琦官兒了。」琢渠道:「四少爺若做琦官兒,我便做寶二哥。」沛芝道:「琢翁這句話錯了,你若做寶二哥,四少爺的先頭,豈不被你占去了麼?」振武笑道:「這又何妨,歸根仍是我的。」
眾人一齊大笑。吃罷酒,眾人陸續散去,單有琢渠陪著振武未走,琢渠因知振武還不曾找下處,因問四少爺今夜下榻何處。振武道:「我正因這件事為難,倘若住在這裡,老二雖然和我相識多年,但此地究係妓院,不比住家,來人很雜,進出更為不便。倘住旅館,也有許多為難之處。方才我已同老二談及,他說替我在新閘一帶租間屋子暫住但租房子也不是一二日間辦得到的事,況且我孤身一人,老二既做生意,勢不能天天陪我,縱使多蓄奴僕,也未必能指揮如意,故我還沒決定主意。」琢渠道:「上海的旅館,近來精益求精,十分講究,和往年大不相同。四少爺暫住,亦無不便。」振武道:「住旅館固然沒甚不便,不過我此來,還有一件難言隱衷,不能不將行蹤秘密,否則我未來之先,早通電地方官,和一班故人,他們自能替我預備寓所,何必我親自尋到這裡來找老二設法呢。」琢渠笑道:「我沒想到這層上,果然往日四少爺出門,到一處有一處地方官接待,怎的今番不帶扈從,獨自一人到此,不知有甚緊急之事?」振武道:「說也可惱,方才我已告訴老二,你也是不外人,料想告訴你也沒甚妨礙,不過你千萬不可再向別人道及。」琢渠道:「這個自然。」
原來振武兄弟輩,共有十五人,惟有他與長兄振聲,最得父親凱城心。振聲乃是嫡出,振武卻是三姨太太所生,振武擅長文學,振聲曾習武事,因在英國閱操墜馬,跌傷了腿,致成殘廢,自覺比振武稍遜一籌。因此兄弟之間,積不相能。振聲常在凱城跟前說振武的壞話。今年因凱城意欲謀一件世襲差使,僅僅在家中略露口風,振聲聽了,深恐這件事被振武得去襲職,故而竭力設法,意圖中傷振武。合該振武晦氣,凱城年紀雖大,精力頗健,後房姬妾最多,這班姨太太見振武人材俊俏,品格風流,都愛同他玩笑。振聲益覺嫉妒,恰巧凱城新娶了一位日本姨太太,與振武頗為投機,振武時常到那裡去學習日本話,形跡上未免稍涉嫌疑,被振聲得知,當作一個大題目,即忙到凱城跟前,添頭造腳,說振武每日夜深時分,常往日本姨房中,天明始出。府內人言嘖嘖,都說他有禽獸之行。這件事與我方氏家聲,大有關礙,望父親從速設法防止,免得家醜外揚為妙。凱城素以一世之雄自命,聞言怒不可遏,當時便要將振武處死。幸得振武不在家中,被服侍他的小廝得知,慌忙出去尋見振武,將這件事從頭告訴了他。振武知道父親的脾氣,惟我獨尊,動了火,不是一時三刻所能勸得住的,料想回家觸在他氣頭上,必無好處,只得打點逃走。一想常德原籍,萬萬去不得。別處雖然都有世交,但很容易走漏消息。只有上海頗可安頓,而且還有自己相識的妓女媚月閣,現住那裡,聽說掛牌在迎春坊,不如先去尋她,日後再作理處。主意既定,便教小廝回去,牢守秘密,待日後老爺悔悟尋找我時,再告訴他我在上海,不得有誤。
自己又到一個知己朋友處,借了數百元現洋,作為盤費,又請這朋友替他匯款接濟,然後搭火車先到天津,再趁輪船到上海來,幸已來過,認得路徑,一個人尋到迎春坊,會見媚月閣,恰值伯宣在此擺酒,得與眾人相會。琢渠聽了振武一番話,暗想目今方凱城獨掌大權,何等勢燄。京中一班運動家,往往有耗費鉅金,還不能得他父子一回顧的。不期他家兄弟相爭,振武隻身南遁,聽說他弟兄十五人中,振武最有才名,平時深得老頭兒寵愛。目下雖然被振聲讒言所中,但他父子天性,日後終有回悟的一日,必然召他回去,寵愛如常。此時正在困苦之日,而且天幸落在我的手內,豈可輕易放過。若能將他巴結上了,不但自己將來可得絕好差使,還有一班運動家,若知我與振武交好,自然都來求我做引線,那時的報酬,管教一生吃著不荊他現今還未得住所,若照媚月閣的主意,讓他別處認了房子,我雖然也可不時去巴結他,但終覺疏遠一點。恰巧我家樓下,還有一間西廂房空著,不如讓給他住,他若中意固好,若不中意,我便把自己房間讓他,料他決無不肯之理。那時既在一起,盡可盡力巴結。倘若我有事出去,還可教我女的伺候伺候他。日子長了,再和他拜弟兄。這一來根深蒂固,便可靠他一世了。想罷,帶笑說:「原來如此,大少爺未免太無兄弟之情了。老大人目今雖然誤聽人言,日後不難水落石出。四少爺休得掛懷。講到住屋一層,舍下尚有餘屋,地方亦甚清靜,並無閒雜人等進出。四少爺如不嫌隘陋,便下榻舍間何如?」
振武道:「這也並無不可。」旁邊媚月閣也說:「四少爺若能與賈老爺同住,果然比別處認房子好,不但使喚人便,而且賈少奶奶與我也是小姊妹,還可不時前來望你。你有賈老爺相陪,也可不愁寂寞。」振武聽說笑道:「這更妙極了。」琢渠聞言,喜不自勝。正是:但善吹牛真本領,果能拍馬大英雄。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