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殺愛妾老爺再裝腔 訪小妻大婦初設計

  隔了一天,阿三拿著借據找漫遊要一百塊洋錢。漫遊非但不還,反說了幾句不三不四的閒話,似乎說他與阿根乃是一黨,倘要向我借錢,應該放得正大光明些,若用這美人局敲我竹槓,莫說我姓王的沒錢,即使有錢,也休想拿得動我一毫一釐回去。況且我又不是在他們房中給他拿住,茶館中是人人去得的地方,要出什麼遮羞錢,要我還這一百元容易,只消大家約幾個朋友出來,評評理看。阿三聽了,勃然大怒說:「你這人太不懂交情了,這種說話,昨天為何不講?我一片好意,為你講開,又替你墊了這筆錢,你今兒反對我說出這些閒話來了。銅錢銀子事小,朋友為重,我阿三生平只愛朋友,不愛銀錢,你這人太不要朋友了,所以我一定要你還錢。約人出來評理更好,今天四點鐘,仍在蕙芳樓恭候便了。」說罷悻悻而去。漫遊果然約了橄欖頭阿木、瞎胡調阿良等人,四點鐘同到蕙芳樓。阿三早已埋伏多人,預備用武。見面之後,講不到三言兩語,一聲吆喝,兩方面摩拳擦掌,便要動手。豈知蕙芳樓的堂倌,見他們來勢洶洶,料有不妙,早已報告巡捕。此時捕房中已派有暗探在旁,他們才一交哄,即被暗探攔住,又反為首四人帶了進去,這四人便是大塊頭阿三,打勿殺阿根,橄欖頭阿木,瞎胡調阿良。漫遊幸得見機,並沒被捉。次日解公堂,各人罰洋十元充公,又賠償蕙芳樓損失二十元,每人派出五元,阿木、阿良的三十元,自然是漫遊匯鈔。阿三拿著借據,仍不干休,在外揚言要弄瞎漫遊的眼睛。漫遊著了慌,挽人去講,歸還半數,才得了事。
  漫遊等這班新劇家,經此一番挫折,理該痛改前非,勉趨正軌,才不愧知過必改。豈料他們並不知戒,反變本加厲,以致後來鬧出許多離離奇奇的事跡。給做書的一個絕妙資料,但都是後話,此時姑且按下慢提。再表俊人聽從如海的計劃,教阿珊設法收拾美士。阿珊先到德安裡,見已搬空,暗說他的腿好快,但他若要做戲,料想仍逃不出我手掌之中。豈知一連三天,美士並不登台。阿珊知他已得了風聲,預先滑腳,隨即告知俊人。俊人命他以後留心查察,倘若遇見,休讓他跑了。一面請如海到卡德路商議。俊人先說吳美士那廝,業已逃走。老三處我也幾天沒去了,若照當日的話兒辦,則姓吳的一天捉不到,我那邊一天不能前去。這樣的拖下去,終非了局,因此請你替我想想,究竟還是先辦老三那邊呢?還是如何?如海知他火性已退,又在記掛無雙,自己這一番報仇的手段,也用得太辣。若再不替他們夫婦調和,於心何忍。當下笑了一笑道:「這件事本不能刻板,當日我出主意的時候,也不曾料及姓吳的滑腳得這般快,現今自該先行疏道姨奶奶一方面,再慢慢設法偵查姓吳的下落,才是正理。」
  俊人道:「若單講這疏通兩字,未免太便宜了老三罷。」如海笑道:「你又要發呆了,她是什麼人,她不是你的如夫人嗎?你難道還要用法律手段對待她不成?請問你還是要辦她一個和誘罪,三等有期待刑呢?還是怎樣?」俊人笑道:「不是這般說。常言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若不給她幾分顏色,將來還當了得。你莫多說,我自有道理。」說著,把手在腰際拍了一下。如海知他仍襲曩年故智,便道:「你莫再用那撈什子的手槍嚇人罷,這東西是沒有眼珠的,偶不小心,鉛子飛出來打傷了人,如何是好?」俊人笑道:「不用你擔心,我早已預備好咧。」隨將那枝手槍掏出,給如海觀看。原來鉛子已被退下,槍管中只餘銅殼,就使開放,也不致傷人。如海見了,笑道:「虧你想得周到,我們就此去罷。」俊人道:「怎好就去,我還不曾吃飯呢。」如海道:「我也沒吃。」俊人道:「如此我請你吃大菜便了。」
  兩人同到四馬路吃了大菜,俊人又拚命灌下幾盅白蘭地酒,想到無雙,不覺又冒起火來,咬牙切齒,說今天若再不給那賤人一個利害,將來他更不把我放在眼內了。出了大菜館,二人都沒坐包車,搭鐵路車站電車,坐到火車站下車,再步行折回愛爾近路公館。無雙這幾天好似待決的囚犯,只等俊人一到,使可定其大局。豈知俊人一連數日,絕跡不來,故她心神很是不定,既自己耽著心事,又深恐美士在外間胡跑亂走,被包探捉去,不免替他耽憂。一個人耽著兩條心,以致坐立不寧,形容消瘦,連茶飯也不十分要吃。這天覺得肚饑,教娘姨開上飯來,擺在靠窗口桌上。剛捧起飯碗,吃得一口,忽然小丫頭奔進來報說:「老爺來了。」
  無雙一驚,那口飯再也嚥不下肚。正欲起身吐去,俊人已跨進房來。如海恐他醉後闖禍,貼緊跟在背後。無雙見了俊人,口含著飯叫道老爺,俊人一見無雙,已是動氣,又聽她口中含含糊糊,不知說些什麼,不覺格外冒火,更不多言,在腰間掣出手槍,對準無雙,砰的就是一槍,無雙不防他認真開槍,慌忙向旁邊一閃,忽然叫了聲啊喲,口中的飯,便和放花筒般的噴將出來,額角頭上鮮血直往下淌。俊人見無雙著傷,嚇得魂不附體,慌忙丟了手槍,奔上前捧著她的腦袋,說:「你怎麼了?」
  如海起初還道俊人放的是空槍,所以並未攔阻,不道槍聲起處,無雙頭部已受重傷,不由的大驚失色,即忙搶步上前觀看,才知無雙頭部受的不是槍傷,因他見俊人開槍,向樓窗一邊躲閃,窗邊柱上,本有一隻釘窗紗的細釘,在她額角上,劃破了一塊皮,流血不止。俊人也當自己放空槍打壞了無雙,故而忘其所以,奔上去捧住她額角,看得仔細,知是誤會。猛想自己前倨後恭,有些難以下場,無雙趁勢把脖子枕在他臂上,呻吟不止,俊人更覺侷促。幸得如海找了塊濕手巾,替無雙拭去血跡,又將隨身帶的橡皮膏,剪一塊給她貼在傷處。俊人借此放了手,拖一張凳在旁邊坐下,氣憤憤的對無雙道:「你背著我幹得好事,居然姘起戲子來了,還要自己送上門去,把我的顏面丟在何處?我今天問你,究竟要死呢?還是要活?」
  無雙聽說,也不分辯,雙膝跪下,淚流滿面的道:「都是我一時糊塗,受人之愚,罪該萬死,請老爺不必氣壞了身子,我雖死也能瞑目。」說罷,把雙手掩著臉,伏在俊人膝上,慟哭不已。俊人見此情形,好生不忍,歎道:「唉,你也太沒主意了,怎的受愚受到如此地步,鬧得外間人人知道。我若不將你處死,教外間說我一句帷簿不修,令我有何面目見人呢!」說罷,一聲長歎,流下淚來。如海見了,從旁插口道:「古人說得好:過則勿憚改,既往不咎。這件事原不是姨奶奶之過,皆因近來那班新劇家,傷風敗俗,惟色是圖,所以女流無知,往往誤落他們的圈套,但願姨奶奶以後處處留意,吃了一場虧,學得百回乖,將來決不致受人之愚了。俊人兄也休得動氣,姨奶奶究竟是一家之人,閒人閒話,本無交代,何必當作一件正經。況且姨奶奶業已改過自新,將來正好共享家庭之樂。為這點小事,何必多一樁氣惱。姨奶奶跪在地上,仔細著涼,快起來罷。」
  俊人聽說,也教無雙起來。無雙那裡肯依,只跪著哭泣。俊人無奈,親自攙扶,無雙才肯站起,卻還痛哭不止。俊人又安慰了許多好話,才得勸住她哭。如海見他二人已言歸於好,料無他變,知他們必有一番說話,自己不便站在旁邊,隨即告辭出來,往華興坊探望邵氏。走到弄口,見自己包車停著,還道車夫到此接他,並不在意。一推門,忽見邵氏、李氏二人都坐在客堂中,陪著一位女客。如海一眼看見那女客,不覺呆了一呆。原來這女客不是外人,便是他那夫人薛氏。薛氏一見如海,滿面堆笑道:「你怎的也到這裡來了?莫非知道我在這裡,故而特地老遠奔來接我的嗎?」這句話說得邵氏、李氏都笑將起來。如海很為疑惑道:「你如何到此?」薛氏笑道:「我方才到火車站送一個親眷回蘇州去,路過此間,恰巧遇見這位王家嫂嫂,邀我進來坐坐,不道你也來了,正好一同回去。」
  如海聽說,眼看著邵氏,怪她不該招薛氏進來。邵氏因薛氏在旁,不便明言,只對他呆笑。如海更覺模糊。你道薛氏真的為送親戚到此嗎?自然是一片謊話。她自那日在陳家吃喜酒,聽徐氏露出口風,心知如海必有外遇,車夫阿福,一定知情,當夜正要盤問阿福,恰被如海回來衝散。薛氏暗教娘姨問如海坐的那個黃包車夫,打人何處拖來?車夫回說是火車站華興坊來的,娘姨私向薛氏說了,薛氏暗暗牢記在心上,隔了幾天,薛氏向如海說,因有事出去,須坐自己包車,如海便教阿福在家候著,自己坐了黃包車出去。薛氏又把阿福叫到樓上,問他少爺近來是不是討了小老婆,外間租著房子。車夫笑說,這是沒有的事,少爺怎會討小老婆,也沒租什麼房子。薛氏臉一沉道:「你休瞞我,我早已曉得了,而且小房子在什麼所在,我也知道,不是在火車站華興坊嗎!少爺的一舉一動,我無一不知,只因我為人太忠厚了些,你們還當我是個木頭人呢。你只知拍少爺馬屁,與他連黨,難道少爺是主子,我便不是主子?只怪平常待你們太寬了,你們都不把我放在眼內,好啊,連這種事都瞞起我來了。我並不是一定要問你,只因試試你們還有真心對我沒有?只一試便給我試出來了,真是笑話。明兒我偏教你滾蛋,看我還有這點權柄沒有?」
  阿福聽說,把頸項一縮,手搔著脖子道:「奶奶休要生氣。這件事不能怪我,都是少爺吩咐我,不准在奶奶跟前多嘴的。我若說了,少爺要停我生意的呢。」薛氏道:「少爺若叫你吃屎,你也吃嗎?」阿福笑道:「只要我阿福做得到,主人吩咐,怎敢不依。」薛氏道:「我叫你說實話,你便做不到了嗎?」阿福笑道:「奶奶既已知道,何必令我阿福為難呢。」恭氏道:「你們當寶貨瞞我,我偏要問問。」阿福笑道:「既然奶奶要我說,我便說說何妨。少爺果然討了小老婆,房子委實租在華興坊,那原是奶奶自己曉得的。」薛氏又問那女的是誰?阿福道:「奶奶難道還不知嗎?」薛氏道:「自然知道,不過偏要你說。」
  阿福笑道:「這倒奇了,我又不是金口玉言,那邊的奶奶,原是奶奶認識的,便是在先住在我家的王家奶奶,是不是?我阿福並沒說謊。」薛氏聽了,頗出意外,暗說奇了,不料這小寡婦嘴硬骨頭酥,竟會給少爺做小,怪道她們搬入醫院後,一去不來。當時住在我家,我因她為人還算知趣,少爺雖然有些饞癆,我卻並未疑心她們竟會弄出把戲。照此看來,那老的跌傷,也是她們故意做出來的花巧,借此可以避開我的眼睛,到醫院中去適意。我聰明一世,竟懵懂一時,被他們瞞過。料想陳太太早已知道,故而他親家姆說什麼新姨奶奶,她就擠眉做眼的阻止。但他們這件事,欺我太甚,我焉能放她安逸。隨叫阿福退去,自己打點主意,在如海跟前,卻不露半毫聲色。又過幾天,如海在家,忽然倪公館著人請他去商議要事,那時恰值阿福有事打發開了,如海便僱坐野雞車前去。阿福回來薛氏假說:「少爺命你到華興坊接他。」
  阿福信以為真,正待拖車,薛氏叫他且慢,待我換了衣服,順便拖我到火車站去接人。阿福並不懷疑,拖著薛氏,直奔火車站,路過華興坊,薛氏命他停下,問他少爺借的房子在弄內第幾家?阿福說了,薛氏令他在外等候,自己上前叩門。玲珠開門,問是找誰?薛氏道:「這裡可是姓錢麼?」玲珠回說正是姓錢。李氏在樓窗口望,見薛氏,怪聲怪氣說:「姨,這不是少奶奶麼!」薛氏聽說,一抬頭道:「哦,原來是王家媽媽,你好著麼?我今天特地來望望你來了。」李氏還未回言,邵氏也在窗口探出頭來,見是薛氏,猛吃一驚,正要迴避,已被薛氏看見,高聲道:「嫂嫂,你一向身子可好?我記掛你什麼似的,你怎的一想都不想起我,這幾個月工夫,不到我家來望我一望呢?」
  邵氏道:「難得奶奶到此,請客堂裡坐罷。」說著忙同李氏下樓。薛氏見了邵氏,滿臉堆笑,挽住邵氏纖手道:「好嫂子,幾月不見,益發長得一朵花兒似的。若非媽媽同在一起,幾乎教我認不得了。」說罷又道:「哎喲,我錯了,現在我們已是一家人了,怎好還用去年稱呼,叫你嫂嫂,應該叫你妹妹了,是不是?」這句話羞得邵氏粉頸低垂,無言可答。薛氏笑道:「好妹妹,你為何不開口,我們都是過來人,你難道對著我還要裝新娘子嗎?快坐了,我們好談談。」
  李氏初見薛氏,只道她得了風聲,到此使醋勁尋事的,所以心中很是不定,今見她對邵氏如此親熱,而且說話中似乎已知如海那件事,口口聲聲,並無惡意,不覺喜出望外,慌忙找茶碗倒了一杯茶,雙手奉與薛氏。薛氏接了,笑道:「媽媽你老人家腿上好了,看你臉上很有光彩,想必近來身子納福。」李氏道:「都靠奶奶的福,我那腿傷已好了許久咧。」薛氏道:「原來如此,我自那日你到醫院中去後,心中十分牽記,只恨沒個空兒到醫院中來望你。不過在少爺口中,聽說你傷勢日漸平復,我才略為放心。後來聞說你們出了醫院,我很奇怪,你們緣何一去不來,連信息都不給我一個,還道你們耽擱在我家時,說不定我粗心大意,有一兩件得罪你們之處,以致招你們見怪,心中很為抱愧。不料卻為著少爺娶妹妹作了二房,因此藏頭露尾的。其實這原是一件絕好的事,我因自己年紀大了,雖然生過幾個女兒,還沒子息,誰不想傳宗接代,我素來最恨的,便是那班婦女為著一點醋意上,誤了丈夫的百年大事,因此屢次勸少爺娶個二房。不過少爺素有一種古怪脾氣,你越教他做,他越不肯做。你越不教他做,他越要做。似乎男人作事,不該正大光明的,須要偷偷摸摸,才顯得他是個能幹腳色。他那時一口回絕說,決不願意娶校我為著這件事上,很同他鬧了幾次。因他枉為是個男子,不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還算是個人麼。當時我雖然勸他娶小,但我心中未嘗不慮及娶來之人,性情不知可與我相合。倘使將來三日兩時淘氣生事,也非家庭之福。但為著後代兒孫大事,也顧不得許多。如今有了妹妹,不但使我稱心合意,而且求之不得。妹妹去年耽擱我家時,真所謂上和下睦,我家那班下人,至今還在牽記王家奶奶,若得你去做了他們的主子,怕不教他們歡天喜地麼。兼之妹妹於女紅針黹一道,無所不能,描鸞繡鳳,件件都精,往常少爺夏天用的拖鞋,我自己不能繡花,務必央人代做,很為費事。如今有了妹妹,豈不便當許多,而且這幾年,我因家務事,都要我一個人分派,千頭萬緒,把記性弄壞了,一來便要忘事。秀珍這丫頭又一味的孩子氣,不能替我分勞。得了妹妹,真是一個絕好幫手。只恨少爺不肯早些告訴我,不然這幾個月來,不知能省卻我多少心血呢。」
  李氏聽她極口稱贊邵氏,笑得口都合不攏來,嘻嘻的道:「奶奶的話,原是不錯。不過少爺瞞著奶奶,也別有隱衷。一則免卻氣腦,二則,」薛氏不等她說完,勃然變色道:「媽媽說那裡話,大凡婦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莫說少爺娶妹妹,這樣一個於我有益的人,就使娶了個青樓中人,只知淫蕩,不知治家的,我也不能向少爺尋什麼氣惱。我方才已經說過,婦女吃醋,最為可惡,難道我自己就肯犯這個毛病嗎?」李氏吃她這頓搶白,滿臉紅漲,不敢做聲。薛氏反露出笑容,向邵氏道:「妹妹這句話是不是?你同我相與許久,大約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你想我可是這種人嗎?」邵氏含羞帶愧的答道:「奶奶見解極是,這都是我粗心之過。當時我因奶奶平日待我很好,這件事雖然是少爺主意,但我頗覺得對奶奶不住,因此沒面目來給奶奶請安。講到疑心奶奶有什麼意見,無論奶奶不至於此,便是我等也決不能疑心奶奶的呢。」
  薛氏笑道:「對啊,這才不愧是我的好妹妹呢。」說著伸手握住邵氏玉腕,問她這裡有幾個下人?邵氏回說有一個粗使丫頭,名喚玲珠。薛氏道:「哎喲,只一個丫頭,怎夠使喚,少爺也忒煞見小了,娘姨都不用一個,教這個丫洗了衣裳,不能上灶,上了灶不能燒火,怎樣的忙得開呢!」邵氏道:「幸得家中人口不多,而且我們娘兒兩個人,都是做慣的,因此忙的時候,自己動動手,丫頭燒火,不是媽便是我上灶,所以還不覺得有甚麼不便。」薛氏道:「話雖如此,但你這樣一個嬌皮嫩肉的人兒,怎能常做如此粗活。而且媽媽年紀大了,也萬不能吃這種辛苦。你們沒有知道,少爺為人,鬆在大頭上,緊在小頭上,往往如此,故我有些事,都自由自主,不去聽他,他到那時,也就無可如何了。明兒我教我家的松江娘姨,到這裡來幫忙罷。」
  邵氏道:「這個不必,我們這裡一個人委實夠用了。松江娘姨,奶奶自己要使喚的呢。」薛氏笑道:「好妹妹,你別鬧客氣罷。我同你又不是外人,老實說,一個小丫頭服侍兩個大人,怎能夠用,若像我,一個人使喚三四個人,還覺得勉強呢。松江娘姨,粗做很為來得,不過我家已有了兩個粗做娘姨,故松江娘姨在家中,原是多的,我因她做事十分勤儉,故也捨不得歇她,派她到這裡來,實是最合宜也沒有的了,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你我倆乃是一般身分的人,難道我應該呼奴使婢你便該燒火上灶,少爺為人,原是糊裡糊塗的,你雖然自己願意,教我如何過意得去呢!」邵氏見她言出至誠,也不便再推,隨說多蒙奶奶抬舉,真教我結草銜環,難以報德。薛氏笑道:「你年紀輕輕,不知那裡學來的這許多客套。可惜你不是個男子,否則倒是個交際能手呢。」
  李氏見他們談得高興,便命玲珠到弄口麵館中去叫點心,薛氏聽見,說媽媽不必費心,我晝飯還吃得不多時呢。李氏道:「奶奶難得到此的,這裡地位落鄉,沒甚好點心,只可請奶奶吃碗鮑魚面罷。」薛氏笑了一笑,又向邵氏談了些閒話。不多時點心送到,乃是兩碗鮑魚面,薛氏只吃得幾口,便放下筷說吃不下了。那一碗邵氏不吃,李氏在先也不肯吃,後來見他們都剩下了,想想給丫頭吃很是可惜,當著薛氏面前,又不好意思再吃,忙喚玲珠收進廚房間去,自己夾腳跟進。那玲珠偷著呷了口麵湯,被李氏看見,罵道:「小蹄子偷嘴。」玲珠嚇得跑了。李氏獨自一人,把那一碗麵,和薛氏剩的半碗,一口氣吃完,抹一抹嘴出來。剛坐定,忽見如海回來,薛氏便似嘲似諷的同他說笑。如海很覺詫異,再一看邵氏的眼色,心中已料及一二。當下笑向薛氏道:「你來得正好,我本打算接你到這裡來玩玩呢。」薛氏道:「咦,奇了,你又不是這裡的主人,要你請什麼客呢?」如海笑道:「這就叫客請客。」
  邵氏、李氏都笑了。薛氏惡狠狠瞪了如海一眼,低聲道:「你瞞著我幹得好事!」如海笑道:「我又沒瞞你,都為你自己不來問我,教我羞人答答的怎好開口告訴你呢。」薛氏冷笑道:「你好面嫩,什麼事情都乾出來了。難道講一句話還害羞嗎?」如海笑道:「誰有工夫同你拌嘴,我剛才被倪俊人叫去幫辦家務,飯也來不及吃,雖然擾了他一頓大菜,肚子還饑餓得很,可有點心給我吃些?」邵氏道:「恰好方才有碗麵多著呢,玲珠快端出來給少爺吃罷。」玲珠■嘟著嘴,說沒了。邵氏怒道:「莫非又被你偷吃了嗎?」玲珠正待分辯,李氏搶口道:「你莫冤枉了她,是我因恐湯麵放得時候太多,要發膩的。剛巧後門口有個老叫化子,問我討飯,我已把這碗麵給她吃了。」邵氏不言。如海道:「既如此,玲珠再給我去叫一碗罷。」玲珠因方才沒吃著剩面,胸中很不高興,懶洋洋的出去叫面。薛氏便問如海,方才所說倪老爺請你幫辦家務,又是件什麼事?如海笑道:「還有什麼事?便是姨奶奶那件公案。」薛氏道:「莫非那新劇家拿到了嗎?」如海道:「這班人消息靈通,一時休想拿得到他。俊人因與姨奶奶彼此弄僵了,有些不上不下,故而請我去做個引子。現在他二人已言歸於好,不過方才那件事,說出來令人肉麻。」
  薛氏問何以見得?如海便把俊人裝腔做勢等情,一一告訴了他們,眾人一笑將起來。薛氏隨說:「這位倪老爺的脾氣,也十分古怪。平時死要場面,一見小老婆,又骨頭酥了,丈夫作事,務必有決有斷,小老婆不規矩,理該逐出才是,留在家中,豈不是自要背硬殼嗎!」如海笑了一笑。薛氏又道:「倪老爺三妻四妾,姨奶奶也忒殺多了,皇恩雨露,那能處處遍及,難怪姨奶奶要尋野食吃,這便是愛討小老婆的好處。」如海卟哧一笑。薛氏又道:「他若能把幾房姨奶奶搬在一起,或者還可有些管束,倘若仍放在外面,讓他一個人自由自主,將來難保不生出別樣事來呢。去年不是已鬧過一樁把戲了嗎!」如海道:「閒話少說,方才你講什麼要到火車站去接人,這時候火車已到了半天咧,再不去接,只恐那人等得不耐煩走了,今兒你這趟出來,豈不是白跑嗎?」薛氏道:「聽說這人今兒不來了。」如海笑道:「不來了嗎!你在那裡聽來的?這裡沒人告訴你埃」薛氏道:「我早知道了。」
  如海笑道:「既已知道,為何又老遠的奔出來呢?」這句話說得大眾笑了。薛氏帶笑道:「我也沒工夫同你拌嘴,我今兒第一遭來望妹妹,正經還沒講,卻纏了這許多閒話。」如海道:「我很奇怪,你們為何不到樓上坐,都卻聚在客堂中,真的算是接待賓客不成?」邵氏笑道:「我方才因講話忘卻請奶奶房內坐了,正要請她上樓時,恰巧你回家來,一陣瞎說,又忘卻了。此時倒被你講一句現成話,如此請奶奶樓上坐罷。」說著自己先起身,薛氏隨她上樓。如海因面已叫來,就在下面吃。薛氏走到邵氏房中,四下一看說:「這裡外國傢伙還不全,那沙發安樂椅是少不得的,我家多著,明兒差人送幾張過來罷。」邵氏道:「這個不必,此地不妨將就,橫豎沒外人到來,不消鋪排得十分齊整的。」
  薛氏道:「說什麼沒外人到來,房間陳設,豈能草草了事,請你從今以後,不准客氣,缺什麼盡向我要。你我二人若講客氣,將來父子兄弟,都要分庭抗禮了。」邵氏見她說得懇切,心中很為感激。薛氏又告訴她許多體心貼己的言語,少爺為人平日脾氣如何,你須要如何如何,才能操縱如意。邵氏聽了,幾乎五體投地,覺薛氏為人,不但聰明賢淑,而且和藹可親,毫不做作大婦身分,我出世以來,還是第一遭遇見這種婦人,竟得與她同事一夫,真可謂三生有幸。不一會,如海上樓,對薛氏說:「時候不早了,我們一同回去罷。」薛氏答應著,又同邵氏談了半天,臨別時頗露依依不捨之色。邵氏親自送出弄口,薛氏坐上包車,又叮囑邵氏道:「明兒早起,我准打發松江娘姨過來,妹妹盡可隨意使喚她。如有什麼不到之處,不妨立時開銷她,休講情面。那沙發安樂椅等件,我也一併送來。」
  邵氏沒口的稱謝,如海已喚了部黃包車,與薛氏一同回家,滿心以為薛氏場面上不同他鬧,回到家中,定有一翻口舌。不料薛氏歡歡喜喜,和沒事一般,反抱怨如海,這種正經大事,理該冠冕堂皇的行娶,男人家沒有子息,納妾原是樁正當之事,為何要鬼鬼祟祟,背著人乾,給一班不知底細的人知道了,還當我吃醋,霸阻你娶妾,豈不可惱。如海聽她這番說話,頗出意外,當下涎著臉賠罪道:「我錯我錯。當時我不該瞞你的,我因恐你潑醋捻酸尋事淘氣,故而不敢在你面前道及。又誰知你是一個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的觀世音菩薩呢!」
  薛氏聽了,嗤的一笑。這夜薛氏吩咐松江娘姨,明天到華興坊去服侍新奶奶。又將她喚進房內,秘密囑咐了幾句說話,松江娘姨諾諾連聲。次日一早,薛氏命車夫將自己房中的一張沙發,兩張安樂椅搬出,僱小車裝上,就教他押車,陪著娘姨,到華興坊去。如海見薛氏肯把自己的物件,和貼身下人,讓給邵氏,心中很為納罕。暗說奇了,她為人素日器量最小,因何忽然變得大度寬宏起來,真是不可思議。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看來這句話是不准的了。不表如海納悶,再說車夫阿福,帶領松江娘姨,押著物件,到華興坊,見了邵氏,說明來意。松江娘姨素與她們相識,此時改口稱邵氏為新奶奶、李氏為太太。阿福又幫著替她們把榻椅排好,才回去覆命。邵氏等好生歡喜,十分感激薛氏,深悔當初錯疑心她是個壞人,不該背著她做下這件事,否則住在一起,也不致如此冷落。松江娘姨又告訴她們,奶奶自你們走後,心中時常牽記,只因不知你們搬在何處,故而不能親來探望,好容易打聽得少爺娶了新奶奶,我家奶奶,真有說不出話不出的歡喜,便是我們一班下人,也沒一個不歡天喜地的呢。邵氏聽了,更為感激。正是:權把甘言行小惠好將毒計快初心。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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