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荔香園侍兒報信 蕙芳樓流氓拆梢
那奶娘抱著小孩子,在廂房中哺乳,始終未曾離開。故俊人告訴如海一篇說話,以及如海所定計劃,從頭至尾,都被她聽在耳內。前回表明,這奶娘本是無雙的舊人,她服侍無雙已有數年,也曾與聞過許多秘密,但與美士這件事,她卻並未知道,聽俊人一說,暗道:姨奶奶也太愛玩了,怎的又姘起新劇家來,還親自到他家過宿,這膽量也未免太大了,若教我在那邊,決不容她這樣乾的,都是新用的那梳頭的這個笨貨,不會攔阻,才鬧出這種事來。又聽俊人說要用手槍把無雙打死,不免代她寒心。後來聽如海定策,暗想這計策很毒,姓吳的大約逃不出他們的圈套。雖然與姨奶奶無礙,但姓吳的是她心愛之人。我既聽得,不能不助她一臂。當夜不能出外,次日早起,見小孩熟睡未醒,推說回家去取衣裳,央娘姨代為照顧,自己坐車到愛爾近路,找尋無雙。無雙昨兒命梳頭娘姨送信給美士,將房屋退,器具搬出,少了一個賊證,心中略為放定。候了一天,未見俊人到來,知道著了梳頭娘姨的話兒,別人冒著老爺的牌子,敲我竹槓,反有些懊悔,不該立時火發,教美士退了房屋,一時難以聚首,奶娘來時,無雙睡興正濃,奶娘將她喚醒說:「奶奶大事不好了。」
無雙本來心虛,聽她這般說,心中怦的一跳,一谷嚕坐起道:「此言怎講?」奶娘道:「奶奶你也不必瞞我了,你同一個新劇家姓吳的,究竟是哪一段事呢?」無雙料是那話兒發作了,聽她問得仔細,兼之也昨自己心腹,故而毫不隱瞞,將自己與吳美士如何戲館留情,如何醫院失足,如何租公館,如何遇偵探,一情一節,自始自終,都告訴了她。奶娘聽說,沉吟道:「照你這般說,與那邊的情形,有些不對。」無雙道:「那邊又是什麼情形呢?」奶娘也把聽來之言,一一向無雙說了。又道:「照你說,那徐阿珊是老爺派去探你的,但阿珊卻對老爺說,因查吳美士遇見了你,才拿去衣服,報告給老爺知道,明明老爺事前並未得什麼風聲。自經阿珊報告之後,才知道的。那阿珊既拿了你一千多塊錢鈔票物件,無論老爺未曾派他,即使派了他,常言說得好,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也該設法替你遮蓋才是,怎的反拿著你們的憑據,到老爺跟前報告,天下決無這等壞人,其中必有一個人在內弄鬼,你道是不是?」
無雙道:「不知誰弄的鬼?我在外間素沒得罪人,那一個同我深仇宿恨,害得我這般地步呢?」奶娘道:「這也難說。聖人也有三樁差處,你明中雖沒得罪人,暗地裡怎知無人恨你呢。還有一句話,須要問你,你與吳美士這件事,難道錢少爺也知道嗎?」無雙驚道:「沒有這句話啊,他焉能知道,誰不知他同老爺是一窠裡人,他若知道了,便和老爺親曉得一般,還當了得。」奶娘道:「這又奇了。我昨兒聞老爺道及,數日前錢少爺曾告訴過老爺一次,說你時常宿在外面,與吳美士有染等語。當時老爺不曾聽他,後來才有阿珊這件事,但不知錢少爺如何曉得的?」無雙猛悟道:「是了,那阿珊一定是錢少爺串出來的,他因第一次說不進我的壞話,才教阿珊來拿我的憑據。又因自己不便出面,故教阿珊假說查吳美士遇見了我,用計固然惡毒,但我與他素無怨仇,因何設計陷我?若說我怠慢了他,我又不是他的妻小,固無慇懃他的必要,他因此恨我,未免太沒舊情了。不過這件事,我一向瞞他,未知他從何得悉?」
奶娘道:「秀珍小姐,可曾在他父母跟前洩漏一二嗎?」無雙道:「不差,秀珍素與美士有點兒形跡可疑,自我與美士出事之後,便不許他同秀珍來往,秀珍因妒成恨,故而告訴他父親,已無疑義。但他父女二人,如此存心,令人可恨。」奶娘道:「恨也徒然。目下美士的地位,很為危險,須從速替他設法才是道理。」無雙道:「啊喲,我幾乎忘了,他們不是說要把他當作亂黨辦嗎?但這句話未免太沒來由了,一個好端端的人,怎能變作亂黨呢?」奶娘道:「你說得好太平話,豈不聞雙拳難敵四手,一邊人多,只須教阿珊弄幾件假憑據出來,已經夠他受用了。」無雙慌道:「這便如何是好?」奶娘道:「他現今還住在德安裡麼?」無雙道:「德安裡房屋,我昨兒已教他退了,現今住在城裡,不知什麼地方,一個朋友家中。」奶娘道:「這卻很好,住在城裡,他們縱要弄他,已較租界上週折多了。」無雙道:「不過他仍要到租界上來做戲的呢。」奶娘道:「那可糟了,他們一定先到德安裡尋他。既見那邊房子搬空,不消說得,自然往戲館中守候。若去做戲,豈非自投羅網嗎!」
無雙著急道:「這便如何?他現今耽擱在城內什麼地方?我又不曾知道。除卻戲館,沒第二處可以找他。若到了戲館內,豈非已落在他們掌握之中了嗎?」奶娘道:「不知梳頭娘姨可知道他的住處?」無雙道:「只恐未必。」隨喚梳頭娘姨進來一問,果然不知。無雙束手無策,連那足智多謀的奶娘,也呆若木雞。梳頭娘姨插口道:「或者戲館中有人知道,待我前去問問何如?」無雙大喜道:「多謝你替我跑一趟,要是有人知道,無論何處,都要去尋,莫惜車錢,少停我加倍還你便了,你今天務必在點火前找見美士,教他今夜千萬不可做戲,老爺已派人在戲館中等候拿他。這幾天只可躲在城內,萬不可到租界上來,能出碼頭暫避更好。現今他耽擱城內的地方也須問明,以便日後通信,千萬千萬,不得有誤。」娘姨諾諾連聲,答應著出去。
娘姨因恐那邊小孩醒了,奶奶查問,即忙辭了無雙,遄回卡德路公館。按下這邊,再表美士自無雙走後,提心吊膽,坐立不安,聽有人聲,只當是俊人派來捉他的,自己又不敢探頭觀望,教娘姨有窗口上看了又看,好生忙碌。一會兒忽聽得叩門聲響,美士愈覺著慌,命娘姨開窗,看是無雙的梳頭娘姨,才安心放她進內。美士見她跑得滿頭是汗,氣喘吁吁,還道無雙出了岔子,未曾開言,先索索抖將起來說:「你你你你來作什麼?奶奶怎麼樣了?」
那娘姨喘息定了,把無雙教她的說話,一一對美士說了。美士雖不願意馬上就搬,但捨此亦無他法。與其住在這裡擔驚受怕,還不如搬到一個安穩所在暫避為妙。但搬家又有幾層難處,一則家具無處堆放,若依梳頭娘姨的話,交她拿去,自己物件,落在別人手內,將來不知何時再用得著,此時都是嶄新的外國木器,日後能得要回,也未必能仍復舊觀,心中頗覺不捨。二則自己雖然本是個光身漢子,但數月來居然有家有室,呼奴使婢,適意慣了,一旦搬出,免不得依然故我。若仍住客棧,此時不比往日,一定要住上等房間,開銷既大,而且大些客棧,又都在租界之內。城中雖有幾家親眷,但都十分寒苦,所借房屋,連自家也不夠住,焉能容得下我。若說朋友家中,或者也可下榻,在先並未接洽,我那新置的幾箱衣服,以及行李鋪蓋,勢不能不隨身帶去,能留固好,倘不能留,豈不尷尬。三則屋中所裝電燈,共有十餘盞,丟了深以為惜,拆去又非一時三刻所能辦得到的,四則家中這班下人,無雙雖然教我散去,但散去必須給足一個月工資,家中存的幾百塊洋錢鈔票,昨夜如數行了賄,目下分文無有,如何打發。有這幾樁難題,不免大費躊躇。後來一想,這些東西橫豎不是我自己出錢買的。常言道:湯裡來,水裡去。此時也顧不得許多,倘再三心兩意,落在俊人手裡,吃外國官司,嘗西牢滋味,那時雖要仍做一個蹩腳新劇家,只恐也辦不到了。因此當下打定主見,遵照娘姨的說話,傢伙物件,托她代寄,將衣服中幾件應用的打了一個包裹,其餘都教車夫拿去在當鋪內當了百十塊錢,先發下人工資,餘下的連同當票,一併揣在懷內,對娘姨說:「我目今到城裡一個朋友家去暫住,如有說話,可到醒民新劇社來找我。」
娘姨點頭理會,美士提著包裹,沒精打采,含著兩泡眼淚出來,叫一部黃包車坐了,到西門城內,一個舊同學家中。這同學姓黃,字百城,為人很是誠實,不過頭腦略舊。他父親也是上海縉紳,家中住宅很為寬敞。美士說明來意,百城並不推卻,便留他在書房中下榻。美士大喜,稱謝不遑。百城又替美士引見他父親,美士見了他父親,連稱老伯。他父親見美士人品俊秀,吐屬溫文,心中很為歡喜,問他四書五經,曾否讀過,古文讀的觀止呢,還是筆法?談到後來,知道美士是做新戲的,不覺大大不悅,正言厲色道:「夫優孟衣冠者,古人所謂聲色之娛,亡國敗家者也。四書上雖有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二語,但此優非優孟之優。優孟者,伶人也,士君子所不齒,非學者所宜為者也。子未讀五代史憐官傳乎?」說時回頭問百城道:「你可記得?」百城回說記得。他父親道:「你且背來。」百城略不思索,背誦一遍。他父親聽著,顛頭播腦的道:「此即亡國敗家之殷鑒也,可不懼哉,下次萬萬不可。」
美士連聲稱是。百城之父,方露笑容。美士私問百城,知道他父親名喚黃萬卷,是舊學維持會會員,曉得他學問一定很深,因此不敢同他多講,深恐自己學力不濟,露出馬腳。這天吃罷晚飯,仍到醒民社做戲。當夜未見娘姨來報凶信,心中頗為自慰。同伴中也沒人知他出了這樁大事,王漫遊還向他取笑,問他公館裡奶奶一向身子可好?吳美士道:「你也莫說別人了,自己近來不是也有個什麼奶奶嗎?」漫遊瞪了他一眼,彼此一笑。美士做罷戲,仍回百城家過宿。次日足不出戶,在百城家書房中躺了一天。晚間因有朋友在荔香園請客,不去恐人動疑。挨到上燈時分,才步行出城,僱車到四馬路荔香園廣東菜館。漫遊、天孫等先在,見了美士,笑說少爺來何遲也,莫非被公館中奶奶絆住了,走不出嗎?美士頓足道:「你們兩個,一見面就同人取笑,是何道理?」漫遊等見他發急,便不說了。美士坐不多時,忽然有個堂倌進來說:「那一位是吳美士先生?外邊有人找他呢。」
美士大吃一驚,暗道:「壞了,這一定是俊人派來捉我的,我命休矣。唉,不料我吳美士落拓半生,只因愛弔膀子,得此結果。」一陣心酸,險些兒流下淚來,料想出去一定吃捉。倘不出去,他們未必肯輕易放過。如若闖進來,將我一把抓去,當著大眾面前,這台可坍不下,不如爽爽快快自己出去為妙,保得硬著頭皮隨那堂倌出來,兩腿搬動時,好似有千斤之重,心中自忖來人中徐阿珊一定在內,還有幾個無非是外國包打聽,三道頭巡捕等輩,見面之後,料無別話,只消套上手銬,隨他們走咱罷了。一到外面,暗暗說了聲慚愧,原來來者不是別人,卻是無雙的梳頭娘姨。你道那梳頭娘姨因何尋到這裡?她早上奉了無雙之命,到醒民社找尋美士,因時候太早,戲館中只有兩三個茶房和值台人等,有的剛起來沒捲鋪蓋,有的還高臥在戲台上。娘姨問他們,可知吳美士先生耽擱何處?眾人見她是個女人,都有意同她玩笑,說你找他則甚?娘姨回說,有要緊事。眾人道:「你告訴了我們,少停代你說罷。」娘姨道:「不能對別人說,非得面見不可。」眾人笑道:「既如此,你等著罷。」
娘姨等了一會,見他們各做各事,嘻皮笑臉不住的瞧她,急道:「你們要我等到什麼時候呢?」眾人笑道:「早得很咧,大約等到夜間八九點鐘,他來做夜戲時,你就可以同他面談了。」娘姨怒道:「我問你們,他耽擱在什麼地方,誰說在此等他,人家有極要緊的事,你們尋什麼開心呢!」眾人笑道:「原來如此,你為何不早些說,他耽擱在城裡。」娘姨道:「城裡什麼地方?」眾人道:「城裡就是城裡,還有舒適地方,你向城裡去找便了。」這幾句話譬如不說。娘姨賭氣,跑了出來,尋到昨天美士歇出的那個娘姨,問她美士城裡可有什麼親戚?她道:「聽說三牌樓地方有一門親戚,不知姓什麼,還不知美士是否在彼。」
娘姨聽說,當時僱車進城,在三牌樓找尋許久,毫無蹤跡。沒奈何重複出城,找到美士的車夫,問他平日可曾拖美士進城?到過什麼地方?車夫回說:「城裡到過的地方很多,一時記不清楚。昨兒聽他叫黃包車,好像說是西門。但西門城內,從未見他有什麼去處。你到西門去尋,或能遇見,亦未可知。娘姨聽了他的話,果然到西門城內,大街小弄跑了半天。試想無名無姓,從何找去,仍跑了一趟空。她自早上九點鐘出來,飯也沒吃,看時候已交下午四點多鍾,心知姨奶奶在家等得慌了,但找不到美士,如何覆命,不得已再到醒民社戲館,那時來人漸多,內中有幾個誠實的,告訴她,美先生,住在盆湯弄橋德安裡。娘姨道:「那是以前住的地方,昨天已搬出去了。」
眾人道:「如已搬出,可就不知道咧,便今兒晚某人在荔香園請客,昨天我見知單上也有他的名字,你到那邊去找罷。但他去不去,我們可保不定的。」娘姨不知荔香園在哪裡,問明白了,找到四馬路望平街口,見有爿廣東菜館,還不知是否荔香園,央一個識字的看過不錯,見時候尚早,料美士還不曾來,便在門口站了一會,果見美士坐車來了。娘姨本欲上前招呼,恐路上人多不便,待他先走進去,然後入內,叫一個堂倌,喚出美士。美士見了娘姨道:「你怎知我在這裡?」娘姨便把各處尋到的話訴知,美士嘖嘖連聲說,我果然住在西門內某處,一個姓黃的朋友家中。娘姨道:「某處我連走過兩趟,因何不曾見你?」美士笑道:「我在裡面,你在路上,如何得見,但不知究有什麼大事,如此急法?」
娘姨見左右人多,拖他走到僻處,將奶娘的報告,如海設計要把他當作亂黨等情,一一向他說了,美士嚇得面色改變。娘姨又把無雙教他不可到戲館中去,此時只可躲在城中,聽候消息,再圖設法等語告訴了他。美士連連點頭,娘姨又教他寫了明白住址,才回家覆命。美士素知俊人是能說能行,極有勢力的人物,既與我作了對,上海租界,萬萬不能插足,除卻開碼頭,別無他法。但外埠唱新戲,既不如上海適意,又無包銀,天天做拆賬生意,好時或能拆得一二元,若在生意壞的當兒,每天只有百十文進款,連包飯費也不夠,如何過得日子。若要改行,自己除一張老面皮以外,別無長技,真所謂文不能測字,武不能賣拳,作何了局,心中好似刀割一般。回到裡面,主人肅客入座,美士此時雖有山珍海錯,擺在面前,那裡能下嚥,便推說肚痛先走。又托漫遊代為告假數日,自己急忙忙坐車進城避禍。那王漫遊當美士被人叫出之時,情知有異,暗暗跟隨在後,見他與一個娘姨打扮的人講了一會話,因距離太遠,聽不清楚。少停美士回來,便心神不定,托故逃席,還教他在社長處代告幾天病假。他不知美士出了滔天大禍,因此轉錯了一個念頭,以為美士一定被情人派娘姨來叫了回去,心神不定,大約是情人有病,告假數日,可以親身服侍。看他們如此恩愛,真令人可欽可羨。自己近日,在戲館中雖然得了個意中人,但是還未登堂入室,講了幾次話,也都是敷衍浮文,並沒體己貼意的說話。看那人舉止很為豪華,料想不弱於美士那個。此時不取,更待何時。況且天敏、天孫等人,都是色中餓鬼,膀子大王,見了美婦人,便和狼虎一般,偶一大意,定被他們搶去。常言一失足成千古恨,事不宜遲,今夜必須約她一個地方相會,然後再帶她去宿旅館。待事成之後,便不怕別人剪邊了。主意既定,這夜登台做戲時,留心向四下瞧看,果見他意中人坐在第一排包廂內,兩隻水汪汪的眼珠兒,一轉也不轉的釘著自己。眼光門處,對他微微一笑。這一笑笑得漫遊骨節酥麻,心神蕩漾。完場後,連粉也不及拭淨,即忙換好衣服,走到前台,站在那女的包廂後面。
那女的明知背後有人,故意眼望著戲台,連頭也不回,只顧看戲。漫遊立了一會,見那女的並不看他,心中未免著急,連連咳嗽,仍無效驗。只得壯著膽子,跨進包廂,在她後一排坐了,身子向前一湊,輕輕問了聲今夜可是一個人來的嗎?那女的聽說,回頭一看,嗤的一聲,把手帕掩住口笑了。漫遊也和她笑著,重問一遍,那女的笑道:「你方才明明在戲台上,眼睛一霎,怎的鑽到人背後來了?」漫遊道:「我已完了場咧。」那女的道:「此時有什麼時候了?」漫遊道:「大約十一點半咧。」那女的道:「我要回去了。」漫遊道:「你一個人來的嗎?」那女的假意含嗔道:「一個便怎樣?」漫遊笑道:「倘是你一個人來的,我意欲送你回去。」那女的笑道:「謝謝你,我自己有馬車,可以回去。你這人眼睛烏溜溜的,我知道你不懷好意呢。」漫遊笑道:「罪過罪過,辜負人家一片好心。你明兒再來看戲嗎?」那女的道:「不來了,這幾天已看得厭煩極咧。」漫遊一想明兒不來今天更不能放鬆,便說:「今夜我請你到大馬路新聞的美奇糖果店,吃外國點心好不好?」那女的回說夜深了,不去。漫遊道:「如此明天請你一枝香吃大菜可去?」那女的道:「這倒可以。明天什麼時候?」漫遊道:「七點鐘何如?」那女的道:「你若去得遲了,我在番菜館等你,很為討厭,還不如你先在附近茶館中等我,我到七點鐘時候,一定到茶館中尋你,如遇見了你,一同去吃大菜,否則我自回家去,免得上你的當。」漫遊道:「這更好了。一枝香附近的茶館,便是蕙芳樓何如?」那女的道:「就是,你莫失約,我去了,你也休得再跟我的梢。前幾天被你一跟,外間已有人說壞話,險些兒被我家少爺知道,快知趣些罷。」
漫遊諾諾連聲,果然立定腳跟,看她走了出去。那女的臨下樓時,又回頭向他一笑。漫遊心花怒放。次日飯後,漫遊先去洗澡,剃頭,修面,將夏士蓮雪花粉,濃濃的塗了一臉,對鏡自照,覺得雪白可愛,又換了一身新衣服,拿了塊新手帕,又到洋貨店內,花三角小洋,買了瓶香水,倒了半瓶在手帕上,戴上外國小帽,金絲邊眼鏡,又尋了只綠錫包香煙紙殼,化五十文錢買一盒強盜牌紙煙,都倒在綠錫包殼子裡,預備停當,才興致勃勃的到蕙芳樓泡茶守候。此時正日落西山,黃昏時候,茶館中日市已散,夜市未上,故此茶客很為稀少。靠裡一隻桌上,有幾個短衣窄袖,像是下流社會中人模樣的,圍坐吃茶。見他進來,一齊回頭瞧他。漫遊並不在意,得意洋洋的獨坐啜茗。又喚了個賣報的過來,揀了幾張小報,隨意閱看。見滿紙琳瑯,不是品花,便是談戲,要找遊戲文章和稍能雅俗共賞的著作,一篇都沒有。暗說近來的小報,也太容易了,自己不須動筆,只要東抄抄,西襲襲,便算是一張報,無怪近來看的人越弄越少了。又見專電欄內,載著一條,是新劇家顏天孫、王漫遊、吳美士等,昨晚往荔香園赴筵。暗想這大約是天孫投的稿。又見貼後一條,便是新劇家王漫遊,昨夜乘車過四馬路。漫遊看了,忍不住好笑,說:「這位主筆先生的心思也太好了,往荔香園赴筵,自然走四馬路經過,虧他如何想得出來。但這種事情,也要登報,怪道有人同我說,你們新劇家,每天吃幾碗飯,痾幾堆屎,若能記著,將來都是小報上的好材料呢。」
又看到一張專門談戲的報上,有一段評麒麟童的打嚴嵩,說麒麟童扮的是海瑞。漫遊納罕,暗道打嚴嵩這齣戲內,未聞有海瑞這個角色,怎的麒麟童扮起海瑞來呢?仔細一想,才知道這位主筆在做戲評之前,一定看過大紅袍小說,知道海瑞與嚴嵩作對,故此把打嚴嵩內的鄒應龍,認做海瑞,心中暗暗好笑。看罷了報,已七點鐘將次敲了,茶客漸多。那一桌短衣人中,又來了幾個穿長衣的,漫遊忙整一整衣襟,走到著衣鏡前照了一照,在洋台上立了一會,果見那女的坐著黃包車來了,抬頭看見漫遊,便對他似笑非笑的笑了一笑,給了車錢,移步上樓。漫遊慌忙迎上前去,覿面之後,漫遊笑問她從何而來?那女的聽了,並不回答,反把臉一沉,伸手對他指著,回頭向後面跟的一個紫膛臉色的中年男子道:「前幾天調戲我的,便是此人。」
漫遊聽說,嚇得向後倒退幾步。那男子聞言,搶上一步,閃到女的面前,對漫遊上上下下看了幾眼,一伸手將他胸脯抓住,兩眼放出凶光,高聲喝問:「你是何人,竟敢弔我打勿殺阿根老婆的膀子,你不打聽打聽,我阿根是何等人物,今天我特地將她帶來,你如有能為,盡帶著她走,我阿根決不攔阻。如若不能,可要放一句說話過來,決不能就此了結。」漫遊嚇得臉都黃了,那一班茶客,見他們吵鬧,都圍擾來觀看。內中有幾個短衣窄袖的,更為高興,擠到前面,問是何事?阿根怒氣勃勃的道:「教他自己說罷。」
漫遊被他抓著胸脯,無力擺脫,急得開口不得。反是那女的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告訴眾人,不但把漫遊在戲台上引誘,戲園門口調戲,包廂內說話,約她吃大菜等情,和盤托出,又造作許多假話,說漫遊幾次三番約她去住客棧,都被她回卻。昨夜因嬲他不過,才掉槍花,約他今夜在茶館中相會,教丈夫出來,同他理論。阿根聽了,氣得暴跳如雷。漫遊更嚇得縮做一堆。看官,常言有一句最毒婦人心,豈不是今天應了嗎。這件公案,雖然漫遊在戲台上勾引婦女,擔著個大錯,但那女的也曾眉目傳情,落花有意。況且吃大菜,也是她親口答應的。為何此時當著眾人,將漫遊一口咬定,彼此無怨無仇,人心雖毒,也不致如此,內中還有一段隱情,免不得要做書的交代。原來漫遊等這班新劇家,雖然開口文明,閉口改良,自尊為社會教育家,其實都不是上流社會出身,有些是學堂中斥革的劣生,有些是商店中停歇的劣伙,有幾個是縉紳家的敗子,有幾個是破落戶的孽兒。在新劇未發達時,都與流氓結交,宵小為伍,雖不為非作歹,卻也算不得上等人物。講到真有學問,熱心社會教育的,真是鳳毛麟角,百人中難得一二。故而一旦得志,表面上趾高氣揚,目空一切,暗地裡姦淫欺詐,無所不為。若非出身下賤,生性卑鄙的,焉至如此。一班目光遠大,洞悉他們品格的人,見他們如此驕傲,固然一笑置之。但那班先前與他們結為朋友的流氓,見他們蹩腳時稱兄道弟,得意時目中無人,未免心中生氣,都想借個因頭,敲他些竹槓,教他們知道朋友是少不得的。因知他們近來正在拼命弔膀子,轉倒貼念頭,也就投其所好,串出一個秘密賣淫的女子,假充某公館姨奶奶,天天前去看戲,對著這班新劇家,故意賣弄風騷,眉語目挑。
試想這班新劇家,是何等人物,見了那規規矩矩的婦女,還蠅營蟻附,思嘗一臠,何況這拈花惹草的寶貨,送到口頭,豈有不吃之理。第一個上道的便是漫遊,後來天孫、天敏、恨人、映玉等,無一個不與他相識。虧那女的應酬得面面俱到,不但使各人並無醋意,而且令他們你瞞著我,我瞞著你,都自以為是他唯一的心上意中人兒。但他們見那女人,舉止似闊非闊,都摸不出究竟是個什麼路道,不敢輕於嘗試。那女的連日看戲,已用去不少資本,還未得機會下手。正在著急,恰值漫遊自投羅網,當夜本欲與她一同出外,又因自己一方面未曾預備,故此約她今天在蕙芳樓相會。那一邊得了消息,深恐漫遊認得他們,故請出這打勿殺阿根,算是那女人的丈夫,陪著一同前去,另邀了一班流氓,先往蕙芳樓守候。漫遊先前看見的那班短衣窄袖的,都是他們同黨。那女的訴說已畢,一班茶客聽了,紛紛議論,都派漫遊不是。那些同黨,更吆五喝六,說現在這班做新戲的,勾引良家婦女,最為可惡,不如先打他一個半死,再送他到巡捕房去重辦。漫遊被他們你言我語,自己孤立無援,急得走頭無路。忽然外面人叢中閃出一人,與漫遊打了個照面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王先生。」又對阿根道:「這位朋友,請你放了手,有話好講,彼此都是場面中人,吵吵鬧鬧,成何體統。」阿根聽說,也就放了手道:「這件事情,用不著別人管。」那人道:「並非我愛管閒事,不過彼此都不是外人,天下沒有講不開的事,何必多一番淘氣。」漫遊認得那人,是他數年前的好友,大塊頭阿三,是個有名流氓,料他肯出場,大事一定無礙,不覺心中大喜,便要告訴他此中原委。阿三道:「適才我都已聽得,不妨坐了再講。」又向眾茶客抱一抱拳道:「我們並沒什麼事,請各位不必聚在這裡,免得招搖礙眼。」
眾人聽了,各各散回原座。阿三不等漫遊開口,先怪他做新戲的人,不該弔女人膀子,你們平日口口聲聲,自稱教導社會,難道教別人弔膀子的麼?漫遊不敢同他分辯,默默無言。阿三又問阿根,究竟作何辦法?阿根道:「既然老兄與他相識,我也無須再拉破面皮,叫他放出五尺水頭,彼此結個朋友。」漫遊曉得他們的切口,五尺水頭,便是五百塊洋錢,不由的著慌道:「這是什麼話,你要敲竹槓,也不是這樣敲法的。」阿根不等他說完,把手在桌上一拍,就要翻臉。那班同黨又一齊圍將擾來,阿三忙勸阿根休得動火。又責漫遊太不懂交情,人家竭力替你講開,水頭長短,盡可商議,何必出口傷人。漫遊見他們人多勢眾,自己孤身一人,又立在下風地位,料想不出錢不行,不過五百塊太多了些,使央阿三做好做歹,減到一尺二寸。漫遊因身邊沒帶錢,阿三答應替他擔保,卻要他先付二十元。漫遊身邊只有四塊現洋,幾個角子,沒奈何只得將金絲邊眼鏡,和一隻金戒指,又脫下一件馬褂,央人去當了十六塊錢,湊足二十元,又立了一張筆據,算是向阿三借的一百塊洋錢,一併交與阿三,才得脫身。自知落了他們的圈套,心中不勝氣憤,私與天孫等人商議。天孫等暗暗自幸,不曾上當,都勸漫遊不可就此了結,須要設法報復。阿三一定也是他們的同黨,一百塊錢休得還他,把來作請朋友的東道,倒可以大大的出氣呢。漫遊被他們說得心活了,當時也去找了兩個流氓,一個叫櫻欖頭阿木,一個叫瞎胡調阿良,邀到一班小嘍,預備與阿根阿三等決一死戰。正是:投網魚兒何足惜,折稍鼠輩太行兇。欲知後事,請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