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肆恐嚇驚散野鴛鴦 巧安排出示真憑據

  徐阿珊與李阿光二人,計議既畢,打聽得吳美士在醒民新劇社做戲,當下找到醒民社看門的一問,知道美士小房子租在盆湯弄橋德安裡第二百六十四號門牌,便打發兩名認識倪姨奶奶的伙計,前去輪流守候,如見姨奶奶進內,留一個人守著,一個人火速回來報我知道。豈知守了一天,並無消息。你道平日無雙天天與美士相會,為何這天偏偏未去,莫非事機不密,被她得了風聲,故而裹足不來麼?其實另有一個緣故。只因這天正是俊人與如海約定搬回愛爾近路公館之日,無雙事前並未知道,故與美士約定這天再去住宿,到得臨時,俊人方告訴她要搬回家去。無雙因醫院如海時常直出直進,頗為不便,久有搬回之意,曾在俊人跟前道及多次,俊人勸她暫且住著,不料此時突然發作,搬回固是件美事,不過今天已與美士有約,如果回家,當日勢不能在外過宿,心中如何捨得。因說今天一時不及整理,而且那邊房屋已久不住人,一定很不乾淨,必須預先收拾清楚,才好回去。此番雖非搬家,然而在外已久,也須揀個好日子進宅,豈可如此草率。橫豎住在此處,又不曾同他們約定期限,再過幾天,歸去何妨。俊人道:「不行。我已與如海講明,今天搬出,那種揀好日子的迷信說話,我最不相信。這遭回家,也算不得進宅。若要揀好日子,將來連大門都不能出了。那邊屋中,一向有娘姨小大姐住著,時常收拾。我昨兒已去看過,並無不潔。此間只有幾件衣服,和零星物件,只須打幾個包裹,便好帶回,也用不著如何整理。即使遺漏一二,好在不是陌生所在,將來仍可向如海要回,何須再拖日子。你快檢點檢點,把要緊的東西隨身帶去,餘下的教娘姨帶回便了。」
  無雙無奈,只得將衣物整理停當,一一交代娘姨。又把首飾物件藏在身畔,與俊人同坐馬車,回轉公館,卻指望俊人走後,再去赴美士之約。不料俊人這天因恐無雙獨居寂寞,跬步不離,夜間便在愛爾近路過宿。無雙被他絆住,心中好不焦急。俊人直陪到第二天用罷晚飯才走,無雙如釋重負,料他今夜不來,見鐘頭正交八點半,暗想美士此時大約已到戲館中去了,我且過了癮,待十二點半鍾再去,那時美士已下台回來,我也不必再吸煙,彼此可以早些安歇。命小丫頭擺好煙盤,倒身睡下,自裝自吸。一邊吸著,一邊想起往日住在行仁醫院,有如海父女廝伴,處處存著顧忌,免不得出去一趟,要造作計金鬼話。如今回轉家中,便可自由自主,只消老爺不來,也可喚美士到此過宿,免得我自己出頭露面,心中好生得意。過了一會,又想起兒子在日,我睡著吸煙,他在對面跳跳舞舞,引人發笑,何等快樂。目今陳設依然,姣兒安在,一念及此,不覺流下淚來,忙掏手帕出來拭淚,見了那手帕,猛想起美士有一天向我要這帕兒,口口聲聲叫我乾娘,我死了一個親兒子,卻得了一個乾兒子,豈非命該有子嗎。想到這裡,頓時破涕為笑。無雙獨自一人,吸著煙,忽喜忽非,不知不覺,已聽得台上自鳴鐘,打了十二下。無雙丟槍坐起,見那小丫頭阿娥,坐在矮凳上靠著牆壁打盹,無雙罵了聲:「該死的小蹄子。」
  伸手在她後頸上擰了一下,阿娥痛醒,一手摸著脖子,一手揩著眼睛。無雙叱道:「死貨,還不替我把熱水拿來,呆看則甚!」阿娥聽說,慌忙奔到廚房把煤爐上燉的熱水,提上樓,倒了一盆洗面水。無雙洗罷面,又涂脂抹粉,對鏡多時,才換好衣服,喚醒了娘姨,命她留心門戶,自己出來,坐著黃包車,徑往德安裡。此時已有一點鐘光景,美士等得很不耐煩,一見之下,抱怨她昨夜不該失約,累人眼巴巴望了一夜。無雙便把搬家不能脫身等情,向美士說了,美士才不多言。又問:「可許多到你公館中去玩玩麼?」無雙笑道:「只要他不在家,你盡去便了。那邊的娘姨大姐,都是我的心腹,決不妨事。」美士道:「如此妙極了。」即忙划了根洋火。無雙道:「做什麼?」美士道:「給你開燈吸煙。」無雙道:「我已在家中吸過了,今兒白天指揮家務,乏力得很,早些睡罷。」
  美士大喜,脫去長衣,閉上房門,正待安歇,忽聽得下面有人叩門,娘姨開了樓窗,問是那個?下面一個男子聲音答道:「醒民戲館裡派來找吳先生的。」美士道:「我才由戲館回來,並沒聽得有什麼大事,為何一時三刻又差人來此尋找,回他明兒來罷。」娘姨向下面說了,下面回說:「因有緊急大事,此時務必面見吳先生,請你們開一開門。」美士怒道:「什麼緊急大事,半夜三更,擾人不得安睡,你且開他進來,如沒要事,打他兩個巴掌。」娘姨答應著下樓,開了大門,見是兩個中年男子,都穿著黑色袍褂,狀貌頗為魁梧。娘姨道:「你們半夜三更,有什麼事啊?我們少爺已經睡了。」二人笑道:「睡了不妨,有話裡面講罷。」說時走進裡面,不問情由,徑自上樓。娘姨正在閂門,攔阻不及,高喊:「別上樓,客堂裡坐呢。」
  美士聽說有人上樓,忙開了房門,站在扶梯頭上,見來者二人,並不相識,便問你們是哪裡來的?為首那人,對美士看了一看說:「貴姓吳嗎?」美士道:「正是。」 那人道:「很好,我們房裡講罷。」說著一手拖了美士,跨進房內。此時無雙已脫去外衣,睡在床上,聽得有人進房,揭帳一看,縮頸不逮,已被那人看見,放了美士,走上一步,將蚊帳提起,見了無雙說:「原來姨奶奶也在這裡 。」無雙向那人仔細一看,驚道:「啊喲,你莫非包打聽阿珊麼?到此何事?」阿珊道:「我奉倪老爺之命,到此探望姨奶奶,不料姨奶奶果然在這裡。」無雙失色道:「倪老爺親自教你來的麼?」阿珊道:「正是。倪老爺親自教我來的。」無雙詫異道:「他如何知道我在這裡?」
  阿珊道:「我也不知倪老爺怎知姨奶奶在這裡的,他還說有一位姓吳的若在,請他同來見我,因此我們還要請這位吳先生同去會會倪老爺呢。」一邊說,一邊向美士惡狠狠釘了一眼。美士嚇得面如土色,身子索索亂抖。無雙也驚得手足無措。此時已忘卻身上只穿著一套單布衫褲,並不怕冷,揭被起身,顫聲道:「阿珊,你也吃了多年公事飯,可知道公門裡面好修行。況且我與你也不是沒有來往的,難道這件事還要認真不成?」
  阿珊陪笑道:「並非我不講交情,只因這件事,倪老爺並不是派我一人,還有這位阿光兄一同來的,故而不能不公事公辦了,還望姨奶奶明亮,莫錯怪了我阿珊。」說時,連連擠眼。無雙會意,忙在指上脫下那只金剛鑽戒指,交給阿珊道:「我因一時不便。這戒指約值六七百塊錢,你們拿去換酒喝罷。」阿珊接了,又放下笑說:「姨奶奶休得如此,我們豈敢向姨奶奶要索酒資。這件事委實是倪老爺派我們來的,只消這位吳先生和商去會一會倪老爺,我們的責任便可交卸了。料想倪老爺很愛交朋友,決不致難為這位吳先生的。姨奶奶的東西,我們萬不敢受。」
  美士聽了,幾乎嚇得要哭。無雙知道他們嫌一隻鑽戒太少,即便開了梳妝台抽屜,見有三四百塊錢鈔票在內,一併取出,和那只戒指塞在阿珊手內,說:「你們休得客氣,我實因一時手頭不便,請你將這幾百塊錢和戒指權且收下,將來如有用錢之處,仍可向我開口,這裡的事,須托你設法隱瞞才好。」阿珊接了,回頭向阿光使了個眼色道:「阿光兄,你看這件事怎樣辦?」阿光笑道:「阿珊兄既講交情,我豈不要朋友。不過這件差使,是倪老爺派的,我們如不帶一件憑據回去,倪老爺要怪我們辦事不力,或說我們假言塞責。吳先生雖然不去,那憑據是少不得的,請阿珊兄斟酌便了。」阿珊道:「此言有理。」一伸手在衣架上取了一件棉袍,一件女襖,交與阿光道:「你拿這個先走罷。」
  阿光接過,先下樓去。無雙雖然不願被他們將衣服拿去,卻也不能爭奪。阿珊悄悄向無雙道:「此間地已為倪老爺知道,請姨奶奶還須略為留意。這戒指洋錢,我姑且拿去,問問阿光,如若他也不要,我明兒一準奉還。此時時候已是不早,姨奶奶單衣提防著冷,請安置罷。」說罷,又向美士笑了一笑,回身下樓而去。無雙命娘姨閉上門,倘再有人叩門,萬不可放他進來。又見美士還站在當地發戰,說:「你不覺得冷麼?」美士抽了一口冷氣道:「嚇殺我了,這便如何是好?」無雙道:「事到其間,有何法想。立到天明,也是沒用。且自睡下,從長計較便了。」
  美士依言,說今夜便睡,也未必可以放心安睡。倘若再有人來,如何是好?無雙道:「他們已得了我一千多塊錢的東西,今夜決不再來。但他把我們衣服拿去兩件,卻是個真憑實據,很為可慮。他們雖說帶去在老爺跟前做個交代,我想他們得我的錢,決不致此,或者留作日後敲詐地步,亦未可知。」美士也說:「一定是他們預備敲竹槓之故。方才你不是許他們將來如缺錢用,仍可向你開口。他們恐你翻悔,才拿這兩件衣裳去。」無雙道:「但願如此,我便多化幾個錢也願意的。」
  兩個人你言我語,一夜無眠。次日清晨,無雙恐俊人昨夜回愛爾近路公館,致有此變,急欲回家探問。美士道:「你今回去,如若真出了事,我如何知道。」無雙道:「今若還沒事,我夜間仍來。如若出了事,我今夜便不能來,你也趕快打點逃走罷。」美士流淚道:「萬一出了事,教我作何了局?」無雙也哭道:「我自己也不知作何了局呢!但我如有能替你設法之處,一定替你設法便了。你今天不到別處去麼?」美士道:「今天我晚飯前,一準在家候信。吃罷晚飯,到戲館中去,大約十一點鐘左右,可以回來了。」
  無雙點頭,拭乾了眼淚。因棉襖已被阿光拿去,只得取一件寒天用的外國大衣穿了,僱車回家。一問娘姨,知道俊人昨夜並未來過。無雙暗說奇了,便將這件事私向那梳頭娘姨商議。娘姨聽說,吐舌道:「有這等事,老爺怎能知道得如此仔細,平日我見他面子上並不曾露出什麼形跡,大約是別人冒老爺的牌子,敲你竹槓罷。但做事第一要小心,此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必須暫避鋒頭才妙,那邊你萬萬不可再去。便是吳少爺也不能再住,最妙今兒就將房子退租,好教前途摸不著根底。吳少爺可在朋友家暫住幾時,看沒甚舉動,再圖相敘。」
  無雙深以為然,便催她火速到德安裡,給美士送信,告訴他事不宜遲,馬上將那班下人散了,房子今日退租,動用家具,可寄在朋友家則寄,如不能寄,你給我找個安頓所在,暫把這些器具堆存,將來或者尚有用處。娘姨領命去後,無雙因夜間失眠,和衣倒在床上,沉沉睡著不提。且說阿珊、阿光二人,拿著三百多塊錢鈔票,一隻金剛鑽戒指,和兩件衣服,歡歡喜喜的回家。阿珊將鈔票如數給與阿光,把鑽戒向指上一套,笑說:「從此我也好出出風頭了。」阿光笑道:「你聞聞看,不覺得有點兒血腥氣麼?」阿珊道:「這戒指早已血腥氣了,因為是姓倪的化錢買的。姓倪的錢,也是做官時刮來的民脂民膏呢。」阿光大笑。第二天早上,阿珊差人到行仁醫院送信給如海,請他到茶會上講話。如海知道無雙之事有了回音,好生歡喜,立刻趕到茶館,會見阿珊。阿珊對他搖頭道:「那話兒辣手得很。」如海驚道:「莫非找不著他們的小房子麼?」
  阿珊道:「小房子焉有找不著之理,而且姨奶奶也曾遇見,不過那吳美士並不在彼,我們闖進去,吃姨奶奶一頓臭罵,後來我們聲稱奉倪老爺之命,到彼探望,她才略略軟些,卻還面不改色,口口聲聲說是她娘家屋裡,便教倪老爺親自到此,也決不能禁絕她與娘家往來。末了我們搜到了一件男子棉袍,姨奶奶才有些慌張,推說是她兄弟之物,我們現已拿來,作個憑據。還有一件女襖,是姨奶奶自己的,我們順手牽羊帶了出來,請先生自作理處。」如海手支著頭呆了一呆道:「這小房子在什麼地方?」阿珊道:「在盆湯弄橋德安裡二百六十四號門牌。」如海道:「門上可貼什麼字條嗎?」阿珊道:「有的,乃是吳公館三字,一塊朱漆黑字的牌子。」如海拍手道:「那就好極了,姨奶奶的娘家,並不姓吳,這吳公館不是吳美士是誰!現放著這個破綻,不怕她賴到哪裡去。這兩件衣服你且藏著,今夜七點鐘,倪老爺在三馬路解■仙館處請客,你在九點鐘左右,帶這兩件衣服前去,須要如此如此,我自有妙用。」
  又在身畔摸出二十塊錢鈔票道:「這幾個錢不成意的,只可作為貼補你們車錢,改日再請你敘敘便了。」阿珊接過笑道:「我們自家朋友,錢先生又何須客氣,少停遵命照辦是了。」如海大喜,這夜七點鐘沒敲,如海便往解■仙館院中。那時主人還未到,惟有倪伯和卻早已在彼。如海見他身穿菜青摹本緞棉袍,天青緞大袖棉馬褂,光著頭,帽子放在茶几上,帶著大眶子眼鏡,手執水煙袋,正和娘姨們攀談。一見如海,慌忙讓坐。如海道:「老伯早來了。」伯和道:「我因棧中沒事,故來已半個多鐘頭了。」如海笑道:「不是從貴相知處來嗎?」伯和臉一紅道:「那有這句話。」解■仙館接口道:「原來這位倪老爺也有相好,不知是那一個?」如海道:「叫做王熙鳳,聽說也在三馬路呢。」解■仙館道:「原來是她,就在這裡過去第四家,這位先生也是赫赫有名的呢。」如海道:「自然,若非大名鼎鼎的先生,倪老爺焉肯做她。」
  伯和嚷道:「莫混說罷,誰攀什麼相好來!」這句話說得兩人都笑了。解■仙館開櫥,取出一罐綠錫包紙煙,抽了一枝,遞給如海,又劃火替他點著。如海呼了幾口,正要同解■仙館講話,忽聞相幫的高喊客來。解■仙館撩起門簾,說原來是魏老爺、趙老爺來了。如海舉目一看,見是魏文錦、趙伯宣二人,還同著一個獐頭鼠目的客人,這人乃是文錦的同族兄弟,名喚魏沛芝,如海曾與他會過一次,約略有些記得,忙起身招呼道:「原來沛芝兄也來了。」沛芝抱拳作揖,操著滿口湖北話道:「錢先生久違了!還有倪先生呢?」如海道:「他還沒有來呢。」
  伯和與文錦、伯宣二人,都已會過,各各點了點頭。惟有沛芝與他及是初會,於是大套攀談起來。伯和詢知沛芝現充湖北礦務局委員,因招股事來申,不敢怠慢。沛芝也知伯和是長沙富紳,頗為巴結,因此兩下裡談得很是投機。不一會,俊人也來了,還同著一個朋友,伯宣、文錦二人,都與他相識,一齊站起招呼。惟有如海卻並不認得。俊人忙替他二人介紹,如海才知此人是康槐蓀中丞的姪子康爾年,往日曾聞戈誦仙道及,此時相遇,免不得客套了幾句。俊人拿著一疊局票,先教伯和寫。伯和說沒有,俊人笑道:「你不是三馬路王熙鳳麼,怎說沒有?」
  伯和道:「那邊我已許久不去了。」俊人道:「不多幾天,你不是瞞著我在他家吃酒碰和嗎,何嘗許久不去。」伯和知不能抵賴,便道:「條子你代我寫罷。」俊人寫了,又問沛芝,沛芝笑道:「我已一年多不到上海,那班相識的妓女,都生疏了,汕頭路花如是,不知在不在?」爾年接口道:「花如是去年已嫁家兄爾錦了。」沛芝道:「便是那位做鐵路局長的康爾錦先生嗎?」爾年道:「正是。沛芝先生莫非也認得他麼?」沛芝笑道:「自然認得,而且很莫逆呢,花如是可謂得其所哉。如此叫東薈芳的林笑倩便了。」俊人寫畢,再問爾年。爾年道:「我仍是西安坊葉小鳳。」文錦道:「聽說媚月閣已到上海了,這話確不確?」
  爾年道:「果然有的,她因北京生意不好,故到上海來,已經一個多月了,現在掛牌在迎春坊四弄,進場還不到一個禮拜呢。她進場之先,便耽擱在舍間。」文錦笑道:「原來爾年兄與她很有交情。」爾年道:「文錦兄休得取笑,只因內人當年曾與她結過手帕之交,故她住在舍間,你莫胡纏。」文錦道:「原來如此,我已多年不曾見她,這番進場,還未去報效。」爾年道:「聞得她這幾天和酒忙得很呢。」文錦道:「這個自然。一則盛名之下,二則老客人多,只消一人報效一次,已可忙上幾個月了。俊人兄替我寫張條子,叫他來見見。」
  俊人說很好。伯宣、如海二人,各有舊相好,俊人一一寫畢,請眾人入席。伯和居首,爾年次之,再次便是沛芝、文錦、伯宣、如海等七個人,挨次坐下。俊人先替眾人斟了門面杯道:「近來堂子中的菜,都十分薄削,而且很不中吃,他們以為客人前去擺酒,是存心送洋錢給他們用的,故此隨隨便便,給他們吃些罷了。其實擺酒有幾種擺法,有一班嫖客,存心在先生或阿姐們的身體,吃酒碰和,拼命報放,這班人固為著送錢而來,原不考究口腹,便給他些狗屎吃了,也決不說半個壞字。還有一班客人,專誠請幾個朋友敘敘,吃了這種酒菜,豈不是令人掃興。故而我今天的菜,乃是中華菜館定的,酒是王寶和叫的,你們大家嚐嚐何如?」
  眾人都道很好。解■仙館在旁笑道:「倪老爺的話,未免太夾七夾八了。堂子中的酒菜,薄削固然不免,但也須看地方去,未可一筆抹殺。有些包房間本家精刮,辦的菜自然不中吃。有些本家巴結客人,辦的菜也未必較菜館相差多少。」俊人笑道:「我說錯了,你家的菜是好的。」解■仙館道:「豈敢。」眾人一齊大笑。如海笑道:「先生發標勁了。」解■仙館瞅了他一眼,如海便對她擠眉擠眼的扮鬼臉,引得解■仙館笑了。文錦笑道:「錢如海弔膀子,罰酒一杯。」如海應聲,舉杯一飲而荊眾人開懷暢飲,酒過數巡,如海發起道:「今天我們所叫各局,誰的倌人先來,我們各人賀酒三杯。」文錦、俊人拍手道:「贊成之至。」
  話猶未畢,忽見門簾起處,一個半老佳人,隨著個垂辮小婢,裊裊婷婷的走了進來,隨把眼光向四座飛了一轉,輕移蓮步,到伯和背後,嬌滴滴聲音叫了聲倪老爺,順手拖過一張凳,款款坐下。眾人齊喝一聲彩。文錦高喊俊人拿酒壺來,我們各人敬倪老伯三杯。伯和聽說,不覺慌了,連說使不得。文錦道:「令出如山,違者以軍法從事,有何使不得!」俊人代伯和討饒道:「家叔不比別人,年紀大了,酒力不勝,前言作廢罷。」文錦道:「虧你說得出,你方才不是首先贊成的麼?有言在先,便是皇親國戚,也要吃各人三杯賀酒,快拿酒壺過來。」
  俊人無奈,遞過酒壺。文錦滿滿斟了三杯酒,擺在伯和面前,說了個請字。伯和乾著急,面漲通紅,做聲不得。王熙鳳問是什麼意思,如海代答道:「這是你害他的,我們方才約定,誰的先生先到,我們各敬三杯酒。偏是你第一個來,豈不是你害他的嗎!」熙鳳聽說,暗想今天席上,都是生客,何妨借此巴結伯和,仗著自己酒量好,因問如海道:「這酒可以代喝嗎?」
  如海說可以。文錦也說代喝很好。熙鳳更不多言,隨把文錦斟的三杯酒一氣呷乾。接著爾年、沛芝、伯宣、如海、俊人五人,各敬三杯,熙鳳共喝了十八杯酒,眾人齊聲叫好。伯和很覺過意不去,問熙鳳可要小菜過口,熙鳳回說不要。伯和想拿些水果給她吃,百忙中取了一隻香蕉。熙風慌忙奪過,丟在地上。文錦眼快,看得真切,一彎腰,撿在手中,高高舉起說:「倪老伯請王熙鳳吃廣東香蕉呢。」熙鳳羞得俯首在伯和懷中,不肯抬頭。眾人又是一陣大笑。這當兒伯宣叫的紅蕤小榭,如海叫的綠意樓,以及爾年的葉小鳳等,陸續都到。不一時媚月閣也來了,俊人看她約有二十四五年紀,小圓面孔,皮色雖不十分白,卻生得眉目清秀,修短合度,衣服華麗,顧盼動人,俊人暗暗稱贊,盛名之下,果非凡品。文錦一見,忙招手道:「老二這裡來。」
  媚月閣見了文錦,笑道:「我道是那一個,原來是魏大人。」文錦親自掇過一張凳,給媚月閣坐了。媚月閣見有康爾年在座,笑道:「原來康少爺也在這裡,少奶這幾天身子好嗎?」爾年道:「她又舊病復發了,動不動肚子疼痛。」媚月閣道:「她這腹痛真累人,還須早些醫治才好。」爾年道:「正為這個,現吃唐乃安醫生的藥水呢。」正言時,外面又來了一個倌人,乃是沛芝叫的林笑倩。沛芝雖認得她,她不認得沛芝。站在當地,說那一位姓魏。沛芝招手道:「在這裡。」笑倩對他看了一眼,懶洋洋走到他背後坐下,一語不發,眾人都替她不舒服。沛芝並不在意,涎著臉問長問短。這天席上叫來的局,除媚月閣不唱外,還有林笑倩,烏師來了,推說喉痛回卻。其餘各人都唱一出,惟有王熙鳳格外討好,唱了雙出,果然疾徐中節,響遏行雲,眾人又各喝采。熙鳳加意巴結,第一個來,末一個走,眾人都贊倪老伯好運氣。伯和十分得意,倌人散後,俊人很為高興,要豁走馬通關。忽然有個娘姨進來說:「倪老爺,外面有個朋友找你。」俊人道:「你教他進來。」娘姨道:「他說有機密大事,不便進來。」俊人道:「什麼機密大事,鬼鬼祟祟的,待我看是那一個?」說著離席,隨了那娘姨出去。如海道:「我們別管他們機密不機密,豁拳罷。」
  於是如海豁了個通關,文錦也豁了個通關。伯宣的通關才打得一半,俊人進來,面有怒色,眾人都在拳頭上用工夫,毫不在意。惟有如海心內明白,俊人看著他們豁拳,挨到自己,推說頭痛,都由如海代豁,自己飲酒。豁罷拳,俊人便教拿乾稀飯來。吃畢,眾客道了謝,陸續散去。如海也要走時,俊人一把拖住道:「且慢,我有一件事,與你商酌,請你一同到卡德路舍間走一趟。」如海笑道:「半夜裡什麼機密大事,我因方才多輸了拳頭,喝酒喝得醉了,而且此時已十點鐘敲過,要回家睡覺去了,有話明兒再講罷。」俊人道:「不行,今兒除非你我二人中,有一個死了,否則一定要當夜解決的。」如海笑道:「你沒多醉酒啊,怎的講起醉話來了,什麼死不死。」
  俊人無語,拖他坐上包車,同到卡德路公館。俊人一進門,先問使喚的小丫頭,有人送包裹來沒有?小丫頭說有的。俊人道:「放在那裡?」小丫頭道:「放在起坐屋中。」如海假說什麼包裹不包裹,俊人不答。二人同到起坐間內,有一個奶娘,正抱著小孩子哺乳,見了如海,叫道:「錢少爺!」如海認得他是當日無雙處的奶娘,說:「原來你到這裡來了。」奶娘道:「正是。我在先陪著姨奶奶,後來姨奶奶用了梳頭阿姐,我便到這裡來咧。」俊人道:「時候不早了,你抱小的去睡罷。」奶娘聽說,抱起孩子,帶唱帶拍走進隔房去了。俊人讓如海坐下道:「我今天不能不佩服你有先見之明。」如海道:「這是那裡說起?」俊人道:「剛才解■仙館院中,不是有個朋友找我嗎?你曉得這人是誰?」如海道:「我又沒跟你出去,知道是那一個?聽娘姨說,有什麼機密大事,我正要問你,究竟什麼回事呢?」俊人歎道:「說也慚愧,這人叫做徐阿珊,你認得他嗎?」
  如海想了一想道:「有的,這人不是個包探嗎?他來找你則甚?」俊人道:「當時我一見是他,也很詫異。他見了我,便交給我這個包裹。」說時把台上放的包裹,指給如海看。如海道:「哦是了,一定是尊府失竊,被他查著了。」俊人道:「我也這般想,豈知他一開口,竟大出我意料之外,他說聞得唱新戲的吳美士,在盆湯橋德安裡二百六十四號門牌,借著一所住宅,自稱吳公館,勾引良家婦女,深夜入內奸宿,他因此率同伙伴,前往搜查,豈知美士並不在,彼只有一個婦人在內。」如海道:「也許有的。」俊人道:「你可知這婦人是誰?」如海笑道:「我又不曾親眼目睹,怎能知道。」俊人恨聲道:「這婦人便是我家老三。」如海詫異道:「那一個老三?」俊人切齒道:「還有第二三個不成?」如海道:「或者他與吳美士親戚呢?」俊人道:「這句話誰告訴你的?」如海道:「我自己估量而已。」俊人道:「怎和阿珊說得一樣。阿珊一見是她,不敢得罪,問她姨奶奶因何在此,她回說這是她的娘家兄弟家中。阿珊因不知她的底細,不便盤問,只拿了她一件棉襖和一件男子棉袍包來給我,還說賠罪冒犯,你想這件事丟人不丟人呢!」
  如海聞說,昂頭呆望著俊人,一言不發。俊人又道:「那一天你不是告訴我,老三時常住在外面,與吳美士有染等語,我因固執己見,以為她素來安分,言語之間,不免冒犯了你。今日一想,很為抱愧。當日悔不聽你之言,致被外人察出,真是悔之無及呢。」如海道:「這也不必說了。常言道:既往不咎。只要姨奶奶日後稍為留意便了。」俊人搖頭冷笑道:「沒有這般便當罷。我是何等樣人,她敢屢次在我頭上搗鬼,此番我非得用手槍結果這賤人性命不可。」如海道:「你又要發呆了,人命關天,非同小可。況且這還是莫須有之事,何苦小題大做呢!」俊人怒道:「什麼莫須有,現放著真憑實據在此,你還要代她圖賴不成?」如海道:「由你罷,但你這一鬧,只苦了姨奶奶一人,那吳美士得了風聲,早已逃之夭夭,逍遙法外。況且捉奸捉雙,活口既無,你也奈何她不得。」俊人道:「這便如何是好?」
  如海道:「最妙你把這件事暫且捺下,姨奶奶跟前萬勿鬧破,先設法把那吳美士軋到包探茶會上,做他一做,如果確實,不必辦他誘姦良家婦女之罪,須辦他一個附和亂黨,圖謀不軌的罪名,監禁終身。待這件事辦妥了,然後再將姨奶奶申斥一番,令她下次不可再犯。這一來不但可寒宵小之膽,而且自己也不失面子,你道如何?」俊人拍手稱妙。如海見已十二點鐘,即忙告辭歸家。俊人送出大門,才回轉裡面,那奶娘還抱著孩子坐在廂房內乳哺,俊人道:「你還沒睡嗎?」奶娘道:「我因少爺睡不著,故而又起來了。」俊人道:「此時可以睡了。」奶娘答應稱是。俊人吩咐既畢,也自回房安歇。正是:好借徒黨懲此賊,豈無人耳屬於垣。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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